旁边就有路人哎哟一声:“今日是知府公子娶亲的大好日子,知府大人早就吩咐下去,花轿途径之处,全城马车都不准通行,你们怎么还驶到这条路上来?”

马上的新郎官见状,皱了皱眉:“怎么回事,不是清路了吗?”

花轿后头随即有人小跑上来,对着他赔笑:“公子见谅则个,估计是城门的卒子忘了说,不小心把人给放到这条路上来了,小的的马上去让他们避让,您别生气!”

新郎官沉下脸色:“我事先提醒过你多少遍了,这大好日子,误了吉时,你担当得起吗?”

“小的马上把他们拿下!”

“现在是拿人的时候吗?先把他们赶到一边,回头查查他们是什么来路,再和他们算账!”

“是,是!”

那人被他骂得唯唯诺诺,一边带着一些衙门官差过来清路,对赵肃他们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快些到一边去,知府公子大喜的日子,不与你们计较!”

薛夏和一干锦衣卫也变了脸色,锦衣卫三个字,在京城素来是横着走的,虽说近些年收敛了很多,但也轻易没有人敢掠其锋芒,听到这三个字,避之唯恐不及,哪知道来了这南边,居然被人撞了上来。

薛夏怒极反笑,本欲发作,思及赵肃还在一旁,他才是正主儿,而且赵阁老还赶着回家给夫人奔丧的,便忍住了气,看向赵肃,轻声问:“大人?”

赵肃一笑,对方的轻慢在他看来浑不在意,完全不值一提。

“他难得大喜日子,让一让也无妨,只是劳烦竹石了。”

竹石便是薛夏的表字,他闻言忙道:“大人说哪儿的话,应当的!”

说完就指挥着手下和赵家的下人路边的人疏散一些,将马车往里靠了靠,直到足以让对方的轿子通过,可就这样也耽搁了一些时间,新郎官脸色阴沉地看了赵肃他们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行去。

他那个眼神,摆明了是不肯罢休的,这群锦衣卫哪里还有看不出来的,薛夏手边一个叫余善的笑道:“哟呵,就一个小小的知府的儿子成亲,也敢摆这样大的谱,还想来找回场子不成!”

另一名锦衣卫黄永也笑道:“怕他作甚,兄弟几个自从跟着阁老出京,就没好好活动过筋骨了!”

“偏就你们话多,还不赶紧走!”薛夏瞪了他们一眼。

几人嘻嘻笑着,重新让马车驶上大路。

赵肃是个不喜欢摆架子的,跟这群人混久了,别人也都知道他性情好,不会斤斤计较,更不像其他文臣那样自恃身份,所以一干锦衣卫都与他相处愉快,言语之间也亲近随意得很。

见他们要走,旁边有老人家好心提醒道:“几位是外地来的吧?这知府公子可不好相与,各位还是趁早离城吧,免得多生事端。”

谁知这些“外地人”闻言犹面色平静,似乎不当一回事,马车里还有小孩儿掀起车帘子往外探看嬉笑,老人家摇摇头,心道这些人真是不知道利害,只怕要吃些苦头,也就不再劝。

却说他们一行去找福州城的客栈投宿,却都被告知住满了,没有空余的房间,如此反复几次,到了第三间客栈的时候,余善终于憋不住火气,一掌拍在柜台上,对掌柜吼道:“你娘的,老子明明看这里的人不多,你跟老子说没空房了?!”

余善的名字虽然有个善字,但人长得五大三粗,一点儿也看不出良善,掌柜被他吓得真抽冷气,恨不得像旁边店小二一样缩起来,再看他后面一大帮子人,苦笑道:“大爷,不是小的故意刁难,实在是先前知府管家那边来了人交代,说凡是你们来投宿,一概不予接纳,现在您就是去别处,也是一样的,实在怪不得小人啊!”

薛夏冷笑道:“你怕得罪知府,就不怕得罪我们?今儿个爷就是要住下了,有本事你就来赶!”

能开客栈的哪能没养几个护院,以防有人来捣乱,可看到对方这么多人,一个个都是精壮男子,虽然常服打扮,可也掩不住骨子里那股杀气腾腾的气势,有的腰间还别着刀,明显不是寻常百姓,掌柜一下子就焉了下来,一面苦着脸招呼他们,一面偷偷派人去给知府衙门通风报信。

为难他们的不是福州知府杨晖,而是今日大婚的知府公子杨鹏举。

福州城的人都知道,这知府公子天资聪颖,读书也厉害,今年二十有三,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而且听说平日里杨知府的诸多政令,听说也大都出自这个知府公子的主意,可谓是上阵父子兵,杨公子就是杨知府的首席幕僚,所以没人敢小觑。

杨公子大婚,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都上赶着去庆贺送礼了,更难得的是,听说杨知府跟上司关系也好,所以福建巡抚,总兵也都派人送来贺礼,面子大得很。

杨知府为了爱子的大婚,还特地提前吩咐,暂时关闭其中一个城门,让官兵把儿子迎亲的必经之路给把守起来,不给人通过,可那时候的交通管制毕竟不像后世那样有对讲机可以遥相呼应,这不,就出了点意外,赵肃一行的马车挡住去路。

要说不过是一点小事,赵肃念着人家成婚,最后还给人让了路,可杨鹏举见薛夏等人行止傲慢,明显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又因这么一耽搁,差点误了吉时,他心头恼怒,就吩咐下去,让全城的客栈都不能接待赵肃他们,也不放人出城,等对方亲自上门来赔罪再说。

杨府管家办妥了事情,跟着大伙儿一起在喝喜酒呢,就听说赵肃他们压根就不买客栈掌柜的帐,还强行入住,不由愣了一下。

这会儿杨公子已经和新娘子入了洞房,不好打扰,他只好去请示知府。

杨晖能仕途亨通,从一介小小的教谕升到如今一府主官,当然不是蠢人,他听管家说完事情缘由,来龙去脉,就觉得不对劲。

打狗也要看主人,更何况冲撞了知府公子大婚的轿子,不仅不以为意,没有急着来赔礼道歉,还敢大剌剌入住客栈,明摆着没把知府放在眼里,如果不是胆大包天,就是有恃无恐,尤其在听完管家的描述之后,更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这个时代的资讯并不发达,纵然有了报纸面世,可没有火车汽车这样的交通工具,报纸的流通范围也有限,往往在京城刚出的邸报,一两个月后能到达福建就不错了,所以杨知府就算刚刚听说了赵肃辞官的消息,也没想到这上头去。

在他看来,三朝元老,帝师兼太子老师,何等尊贵,就算是致仕返乡,当然也是排场越大越好,怎么可能轻车简装,一声不响就来了?就算他不知道,巡抚大人肯定也会得到消息,提早通知他的。

“你去兵房说一声,让黄四带些人去查查他们的底细,说不定是哪里来的流寇充大头呢,正好一网打尽了!”

第145章

这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杨知府虽然马上作出处理,可也没太当回事,等到宾客散尽,他也准备去小妾屋里歇息的时候,兵房头儿黄四才灰头土脸地回来,脸色难掩惊惶。

结果杨知府被告知,他的人去了,非但没能把对方拿下来,知府衙门兵房的官差,连同管家,反倒都被一应扣留在客栈里。那些人嚣张得很,就算听到知府衙门的名头,也毫无惧色,还撂下话来,让知府亲自去领人。

其实当时余善的原话是:让你们的知府滚过来。

只不过黄四当然不敢这么原话转达,饶是如此,也让杨知府气急败坏,丢的不单是里子,还有面子。“对方是什么来路,你摸清楚了没有?”

黄四哭丧着脸,吞吞吐吐:“他们都带着刀,看说话的模样不像流寇,也不肯表明身份。”

不像流寇?杨知府吓了一跳,别是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你就听不出一丁点蛛丝马迹吗?!”

黄四冥思苦想了半天,啊了一声:“听那口音,不像南边的,而且我们的人被制住的时候,动静不小,从二楼走下一个人,对他们说了句,大人还要休息呢,你们别闹得太过了。”

杨知府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什么大人?”

黄四摇摇头:“卑职不知,当时手下弟兄都被扣在那里,卑职赶着回来给大人您报信。”

带着刀,口音是北边的,还有那句大人,让杨知府的酒意睡意早就灰飞烟灭。

黄四见他不言不语,催促道:“大人,您给句话吧?要不我再带人过去?”

“你急什么,再去?去救人还是送人?”杨晖瞪了他一眼,“本府要漏夜去拜访巡抚大人一趟,你带上人,随我去。”

黄四见机得很快:“是是,卑职这就去让人备轿!”

三更半夜,谁会没事坐在厅堂里会客的?

所以当巡抚大人睡意朦胧地从被窝里被喊起来的时候,脸色当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杨知府还有一大帮手下被扣在客栈里,他当然不可能再自己跑过去送死,思来想去,还是来找巡抚大人拿主意最稳妥。

他见巡抚大人披着外裳,一脸倦怠外加没好气,忙扯出笑脸:“漏液叨扰抚台大人,实在过意不去,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递了个眼色,随行的下人捧着厚礼献上。

巡抚却没心思看,开门见山就问:“今日不是令公子大婚吗,乐晏何以匆忙来此,莫非有何要事?”

杨知府苦笑一声:“若非有要事,也不敢此时此刻来拜访。”

说罢便将来龙去脉简单叙述一遍,当然,略过了杨鹏举因为对方挡道而寻衅报复,不让它们住客栈的事情,只说对方形迹可疑,他生怕来路不正,所以派人去查探,结果却被扣在那里。

巡抚大人甫听说那些人居然敢无视官差,也大吃一惊,等到知道经过,却渐渐冷静下来。

巡抚大人:“这事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杨知府赔笑:“下官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赶紧来与大人报备一声,好请大人定夺。”

他姓杨,巡抚也姓杨,加上杨知府平时很会做人,所以跟这位巡抚关系也不错,可不错归不错,涉及官场的事,大家都不含糊,杨知府现在来求人,摆明了让巡抚去出头,巡抚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杨大人,此事你做得不妥吧,还没弄清缘由,怎可随意去拿人,你可知道前阵子京里刚出了个事?”

杨知府忙道:“请大人明示。”

杨巡抚道:“工部尚书,赵肃赵阁老辞官归乡,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到了。”

杨知府结结巴巴:“不,不至于吧,若是阁老,怎会不表明身份?”

杨巡抚想想也是,可又闹不清对方究竟什么来历,沉吟片刻,终于道:“本抚与你走上一趟吧。”

杨知府一脸感激涕零,连声道:“多谢大人厚爱,下官这就去准备!有劳大人,有劳大人!”

锦衣卫做的事情,赵肃并不赞同,但也没有干涉,毕竟人家的老大不是自己,只要他们不是闹得太过,他不会插手,更何况那个知府公子确实有些跋扈了,如果赵肃他们现在只是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怕早就被挤兑得低声下气去给知府公子赔礼道歉了。

把知府的人扣在客栈,没法大事化小,这会儿整个客栈的人都被惊动了,有些怕事的早就退房走了,还有些好事的躲在一旁看热闹。

知府衙门的人被五花大绑丢在一楼大堂,嘴巴被抹布塞着,想骂也骂不出来,一个个焉了吧唧,东倒西歪。薛夏和赵肃等人在二楼,而楼下,余善等人则围成几桌在赌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赌坊。掌柜和店小二苦哈哈地来回招呼众人,上酒上菜。

巡抚和知府联袂来到客栈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情景。

杨知府差点没气歪鼻子,自己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作践,算是彻底颜面扫地了。

下意识就想破口大骂,让人把对方拿下,好歹想起巡抚大人还在旁边,忙道:“大人,就是这帮人,目无王法,简直是,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虽然是大半夜,但一大群人马,气势汹汹,喧嚣吵闹,加上那些灯笼火把,亮如白昼,客栈里的人自然也早就瞧见了。

掌柜哭丧着脸心想完了,这回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眼看他这家客栈说不定就要被封。

余善当先走出大门,对着马上的杨巡抚道:“来者何人?”

杨巡抚沉声道:“本抚乃福建巡抚杨汝辅,尔等又是何人?”

从余善等人不慌不忙的神色,他已经猜测他们来历不凡,可究竟是何身份,此刻还断定。

听见对方是巡抚,余善总算客气了些,拱手道:“下官锦衣卫镇抚余善,见过巡抚大人。”

一边亮出腰牌,表明身份。

杨巡抚和杨知府都脸色大变,锦衣卫?锦衣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锦衣卫镇抚是从四品,而福州属于上府,上府知府为正三品,所以杨巡抚的品秩比余善高,理当由余善向他行礼,但是锦衣卫这个机构,本来就不可以寻常论之,因此杨知府非但没有计较余善的失礼,反而还强忍着下马给余善行礼的冲动,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向杨巡抚求救:“大人……”

杨巡抚回过神,下了马:“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想来也是一场误会,不知余大人何以到了此地?本抚并无接到任何消息……”

余善笑道:“不怪杨大人,是我们家大人不欲张扬,本想着在这里歇一晚,明儿就启程走了,谁知道在路上冲撞了知府大人公子的喜轿,让道了还不算,连住的地方都差点没了,这不,逮住了一群宵小,还在里头绑着,大人来得正好,就把他们带回去吧。”

别看余善人高马大,锦衣卫出身的,没一个是简单的人物,这一番话下来,连消带打,半是自嘲半是讽刺,把杨知府的面子一片片削得半点不留。

杨巡抚小心询问:“不知你家大人是?”

余善道:“下官的顶头上司是锦衣卫同知薛夏薛大人,此趟奉皇上之命,护送赵阁老返乡。”

杨知府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一软,差点没跌倒。

杨巡抚一愣之后,却露出惊喜的神色:“原来是赵阁老到了,可是在客栈之中,劳烦余大人通传一声,就说杨汝辅求见。”

第146章

没等余善去通报,里头就传来一声朗笑:“故人在此,少雍怎能不倒屣相迎!”

随着声音响起,一名身穿素色常服的男子走了出来,看上去二三十左右的年纪,却没有蓄须,面容尔雅,眼神清湛,看上去便如世家公子一般,若不是杨巡抚当先拜倒,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内阁中仅次于张居正的第二人,名震天下的赵少雍。

后面跟着薛夏,本是让人见而色变的锦衣卫头头,现在倒不怎么引人注意了。

没等杨汝辅当真跪下,赵肃便已伸手将他扶住,笑道:“如今我已不是官身,子淳兄却是二品大员,论理该是我拜你才是,怎当得起你这一拜?”

杨汝辅一面欣喜赵肃没忘了自己,一面执意拜了拜才作罢:“即便不论官阶,为国为民,大功于社稷,又是帝师,汝辅也理应行礼。”

“长乐抗倭之后,一别十几年,没想到子淳兄如今已是一方督抚大员,不知可还记得当初在城墙之上的戏言?”赵肃噙笑道。

杨汝辅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就想起来了。

当年倭寇来犯,援兵未至,情况凶险至极,二人几天几夜守城,累得不行,就彼此依偎着靠坐在城墙下面,杨汝辅想到城破之日自己要殉城,满腔悲凉,就跟赵肃开始东拉西扯,说早知道会是这么个下场,自己还不如去当个卖糖的,因为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糖,老想着以后开个糖果铺子,赵肃就在那里边听边笑。

这么一回忆,无疑让杨汝辅就有种时光如梭的感慨,当年的他们,一个是刚刚上任的小县令,一个是乡试夺魁的解元公,转眼之间,自己已经老了,赵肃虽然辞了官,却风华如故,雍然清贵,半点也不显老态。

两人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亲近感一下子增加不少。

相比之下,杨知府却汗流浃背,度时如年。

杨汝辅道:“少雍不说,我都忘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入内一叙?”

赵肃伸手一引:“请。”

几人入屋分头坐下,杨知府是个有眼色的,没等赵肃开口,自己就先跪下了:“犬子狂妄无知,冲撞了诸位大人,还请阁老宽宥则个!”

赵肃和颜悦色:“大人请起,赵肃如今只是平民百姓,大人无须跪我。”

薛夏也跟着笑道:“知府大人言重了,只是令公子一介举人之身,竟也能调动官差为他卖命吗?好在薛某还有一官半职在身,否则可真是担当不起了。”

两人一个白脸,一个黑脸,端的是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