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欧洲的船舶作战能力有了质的飞跃,最显著的体现就是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主舰上配备了一百门不同口径的火炮,分布在三层甲板上,还有其他大大小小各种类型的船只共六七十艘,火炮约有两千来门,能够装载海军近一万人,堪称世界之最。

所以赖臣他们的舰队纵然还没能达到西班牙舰队的水平,可也相去不远,所差的只有船只和人员的数目而已。

与此相比,明朝水师成立不过数载,欧洲制造军舰的技术自然是各国之秘,不肯轻易外传的,更别说流传到遥远的东方,所以中国人只能从以往俘获的葡萄牙战舰中汲取技术经验,在黑暗中摸索着匍匐前进。

有星无月,海面平静,甲板上只有一两个士兵在巡逻,其他人都还在梦乡中,这样一艘船,驶在大船后面,不引人注意,敌人疏于防范,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但苏二等人还是不敢轻忽大意,他们从刚才被绑过来盘问的那段时间里,暗中观察,已经大概摸清了士兵们住的舱房,身手最敏捷的黄连,解下束发的布巾,快速拆开夹层,从里面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拿出碎成几截的迷香,又从头发里摸出两小块火石,摩擦几下,点燃迷香,布巾往鼻子下面一围绑住,顺着之前的记忆摸到士兵舱房外头,把点燃了的迷香往门缝里塞。

屋里原先还传出一两个人说话的样子,过了半盏茶时间,渐渐安静下来,黄连细瘦的身体贴着舱房外面,耐心等待了半晌,直到确认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了,外面也不会有人走过来之后,才开门溜了进去,三下两下换上其中一个人的衣服,又顺手拿了几套溜出来,让苏二他们都换上。

那迷香是特制的,下了极重的剂量,比寻常江湖上放倒人的蒙汗药还要重上数倍,不需要苏二他们再拿棍子打晕,这一房间里头的那些士兵就能一觉睡到十几个时辰以后,打雷也叫不醒。

苏二他们本想一劳永逸,把人都杀了了事,但几百个人杀起来也不是易事,就算对方人事不醒等着你去捅,这么一个个捅下来,也要费上不少时间。

而此时,船长霍华德上士还待在他的房间里,好梦正酣。

放倒一个船长,比放倒一群士兵来得容易得多,约莫两个时辰左右,他们就把整条船都控制了,这一连串行动完成得悄无声息,水师出身的苏二接管了整条轻帆船,依照之前的航线跟着大部队前进,另外几个人则乔装成巡视的士兵在甲板上来回走动,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过船与船之间距离不小,加上又是夜晚,所以也无人察觉这艘船上的异状。

主舰里的赖臣和范德里安并没有睡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说起在故乡的风物,回忆起少年时期两人同窗的往事,对赖臣这种习惯在大海上颠簸的人来说,红酒是怎么喝都喝不醉的,但是良好的氛围和愉快的心情,却让他有点微醺了。

“我说,范德里安,你觉得等我们登陆上那个小岛,就在上面建一个城堡怎么样,属于尼德兰的城堡,屹立在东方的大海上。”

“赖臣,那可不是个小岛,比我们本来要去的濠境大多了!”

“没错!”赖臣哈哈大笑:“那些明国人还以为我们要去攻打他们的大陆,可没想到我们是开往相反的方向……”

话未落音,舱门砰的一声被重重打开,士兵抓着戴歪了的头盔跑进来,慌慌张张:“报告大人,前方发现敌人的踪迹……”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前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分外令人惊悚。

在这之后,接二连三的巨响如雷声般此起彼伏,震得海面起伏不定,连带船身也微微晃动颤抖起来。

赖臣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对上伙伴同样震惊的神色。

“上帝,哪来的炮火!是那些该死的葡萄牙人吗?!”范德里安忍不住大叫。

他和赖臣并作几步推开门跑到外面。

船长室的宁静温馨与外面的修罗战场,如同两个世界。

甲板上的士兵们惊叫着,四处乱窜,很多人都是被炮火惊醒,连衣服都来不及穿,火铳也来不及背就匆匆跑出来,结果很多人又被炮弹砸中水面的浪花冲到海里去,场面混乱不堪。

“都给我各就各位!”赖臣大喊起来,话未落音,船舷就被炮弹轰掉一角,船身受到波及,微微摇晃起来。

“哦不,我的上帝!”

尼德兰舰队能够被派出来远渡重洋,穿越重重艰难险阻来到这里的,都是训练有素的海军,所以早在对方第二声炮火响起的时候,这边就开始了反击。

夜色暗沉沉的,大海也似染上浓墨一般,但震耳欲聋的炮火,却将半边天空炸得明亮起来,连带海面也暗潮汹涌起来。不少炮弹落了空,直接砸进水面,瞬间砸起一丈多高的浪花,涌向旁边船只的甲板,双方不少士兵都被浇得满头满脸的水,却都顾不上去擦,生死攸关之际,没有人去理会这个。

双方正面交接,晏继芳占了先机,命人不停开炮射击,两艘大船一马当先,其余的中船和长船则左右包抄,形成包围之势,但对方的火力实在太猛,他几次尝试都接近不了,主舰差点还挨了炮火。

“大人,要不要开枪射击?”炮火声太大,参将不得不对着他大声喊。

“还有那么长的距离,射击个屁,等再近些再说!”晏继芳吐了口唾沫,“妈的,老子就不信了,咱们辛辛苦苦练了好几年的水师,会比他们差!苏二他们呢,还没消息吗?!”

“还没有!”参将见船只还在继续向对方靠近,不由急道:“大人,不能再靠近了,对方火力太猛!”

“你是提督还是我是提督?!”晏继芳瞪了他一眼,下令:“再往前开三尺左右的距离!”

“得令!”

赖臣舰队的船只虽然被包围起来,但由于火力很猛,所以对方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他们,反倒有些退却之势,赖臣眼看敌军主舰近在咫尺,连忙下令左右两方的圆船向中间靠拢,集中火力压制,务必将敌军主舰先打沉了,其它也就不成气候了。

就在此时,一直紧紧跟在后头的一艘轻帆船,突然不声不响开了炮,炮火的目标却不是对方,而是赖臣所在的主舰,对方很有准头,主舰最上层的甲板被砸出一个大洞,差点把指挥室里的赖臣也一锅端了。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主舰和附近的圆船又连续中了好几炮,火光之下,不少人被掀翻,从半空掉进水里,黑暗中看不出血肉横飞的场面,却听得见无数哀嚎,也分不清是敌是友。

苏二等人很清楚,自己虽然控制了一艘船,可势单力薄,绝不可能单凭炮火以少胜多,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偷袭,让对方猝不及防,减轻前方正面交战的压力,也便于大明水师能有机会发起攻击,所以并不贪多恋战,一旦目标正中对方主舰,就不再开炮,而是开着船往主舰后方撞去。

砰的一声巨响,如同晴天霹雳,划破长空,所有人都惊呆了,从轻帆船突然开炮到船身撞上主舰,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主舰被撞得猛烈摇晃起来,爆炸声过后,船舷缺了大口,海水开始涌入,主舰开始缓缓下沉。

轻帆船则半边爆炸,半边已经沉没,一团混乱的局面中,没有人看得见苏二他们是死是活,也没有人来得及去注意他们,晏继芳抓住对方乱了阵脚的机会开始猛攻。

炮火声,火铳射击声,喊杀声,哀嚎声,整整一夜,响彻了天际,卷起千重血火。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光线穿过云层照射到水上,隐隐约约,照见海面上的无数浮尸与碎木。

远在福州巡抚衙门的赵肃,此刻正坐立难安,来回踱步。

薛夏跟随他不少时日,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

“大人,不如我让人传早膳吧,您一夜未眠了!”

“我不饿,你们去吃罢。”赵肃在窗口停了下来,负手看着外面。

薛夏知道他忧心战局,也不好再劝,就默不吭声下去吩咐人准备早膳。谁知等他过了半柱香再回来,却见赵肃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

“大人还在等前方的战报吗?”薛夏亲自从下人手里接过托盘,把早点放在桌子上。“不如先用点东西吧。”

他连番催请,赵肃不好再推却,便走过来坐下,喝了口粥,又拿起一个馒头,捏成小块送入嘴里,一边问道:“上回战报是什么时辰的事情了?”

“约莫有三个时辰了。”前方作战,这里是作为后方临时指挥所,为了安全起见,薛夏和杨汝辅等人坚决反对赵肃把大后方再往前挪,而福州离海战的地点有不短的距离,所以这一来一回的奏报,也需要不少时间。

赵肃点点头:“那也差不多该有新的消息了。”

薛夏道:“大人不必过于担心,天佑大明,此战必胜。”

赵肃笑道:“但愿如此。”心下却依旧沉重,连带眉间也未能舒展。

短短几年时间,水师经过无数次演习,看起来倒也似模似样了,可真正投入到战斗中又是另外一回事,别说身在前线的晏继芳和侯继高等人心里没有底,就连远离战场的的赵肃,也忐忑不安,但他不擅水战指挥,而且有他在场,前方将领更不可能放开手脚,去了也是白去,所以只能待在这里,听着探子不时回来禀报前方情况。

“大人!大人!”杨汝辅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大门口的时候就开始喊,一路到了这里,脚步急促,脸色涨红。

本想去拿馒头的手缩了回来,赵肃腾的起身,薛夏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大人!”他手里抓着一份奏报高高举起,喘了老半天的气,才道:“大喜!大喜!前方侯大人快马传信过来,我军,我军大获全胜!”

“好!”赵肃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数日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恭喜大人!”薛夏也很高兴。

“同喜同喜!”赵肃哈哈大笑:“竹石,借你吉言,果然是天佑大明啊!”

“亏得大人坐镇后方,指挥有功!”

“不,是前线将士的功劳,也是侯、晏二位大人的功劳,更与两位的筹谋奔走离不开!”赵肃含笑回道,不愿居功,非是他过分谦虚,而是表明态度,告诉他们,自己会将每个人的功劳据实奏报,人人有份,皆大欢喜。

杨汝辅和薛夏连道不敢。

“子淳,你即刻派人,让侯继高统计战果和伤亡情况,速速报来,我马上写折子向陛下禀告这个喜讯。”赵肃道。

“是!”杨汝辅领命而去。

薛夏见赵肃的喜色瞬间收敛许多,不由问道:“大人,此战大捷,您何以还似有心事一般?”

赵肃坐了下来,目光移向地图上的北方,笑容彻底沉寂下来。

“我很高兴,只不过对于大明来说,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希望这一场胜利,可以鼓舞北方将士的士气。”

第153章

薛夏闻言,有点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这场仗不算小,传到北京,也足够震撼,不说能不能对北面的战争起到什么作用,起码已经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既驱逐了外虏,外朝廷挣了面子,也可体现出水师的重要性,让那些原本唧唧歪歪非议水师光吃银子的声音闭嘴,连带他们这些或多或少参与了战役的人,也皆是有功之臣,以皇帝陛下对赵肃的器重,加上这次战功,必能风风光光重返朝廷。

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令赵肃眉头紧锁的理由。“大人可是为了善后而挂心?这些琐事自有侯、晏二位大人处理,朝廷那边自有陛下,大人不必过于忧虑。”

赵肃没说话,手指沿着地图上的东南海域缓缓移动,神情陷入沉思。

薛夏见他在想事情,也不敢再打扰,悄悄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肃突然道:“竹石?”

一边抬起头来,却发现站在他后面的是侯继高,吓了老大一跳。

“龙泉,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怎么不喊我?”

侯继高哈哈一笑:“战事已毕,末将整军之后回来禀报,见大人想得入神,便不敢打扰,薛大人早就出去了,可要末将喊他回来?”

“不必!”赵肃大为高兴,“来得正好,我就想让他去看看你回来没有,坐坐!”

“谢大人!”侯继高拱了拱手,并未急着坐下,而是先将此番海战的过程和伤亡情况扼要叙述一遍,当说到假扮渔民的苏二等人战死时,饶是他身经百战铁石心肠,也禁不住目光黯了黯。

赵肃叹道:“过些时日,朝廷就下拨抚恤银子,务必把这些银子都用在死伤将士及其家眷身上。”

侯继高肃然应诺。

赵肃又道,“兵卒职位虽小,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却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我打算上奏朝廷,在南北各立一座英魂碑,将每场战役里因为抵抗外敌而战死的将士姓名镌刻在上面,让世人祭奠,也为大明子民所传颂。”

侯继高一愣,细想之下,却觉得热血沸腾,他身为一个武将,自然也希望能够名垂青史,赵肃这个提议,无疑是鼓舞人心的,千百年后,若有子孙后代,能够在英魂碑上找到自己先祖的名字,那是何等光荣的事情。

“此举大善,从此必有更多的将士舍生忘死,奋勇拒敌!”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赵肃点点头,转了话题:“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侯继高想了想:“大捷方歇,不若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收复濠境?”

赵肃沉吟道:“你有几成胜算?”

侯继高道:“濠境虽无强兵,但有三座炮台,且占地利之便,严格算来,约有六七成左右。”

赵肃摇摇头:“若无十足胜算就不可动手,否则前功尽弃,意义全无,倒不如先以另一件事为主。”

“请大人示下。”

“驻防流求。”赵肃的目光停留在地图上的台湾位置。“这回实际上,是我错估了敌情,那些红夷人,明显想直取流求,造成既定事实之后,借鉴佛郎机人占据濠境之事,向朝廷提出‘租借’,若不是侯大人指挥得当,此番后果不堪设想,等他们在流求上站稳脚跟再想赶人,就难上加难了。”

侯继高忙道:“大人何须自责,红夷人有几分狡猾机智,令人始料不及,末将等人也未能及时发现,只不过如今已有澎湖巡检司的兵马,加上水师日夜巡防,末将以为,小小一个岛屿,孤悬海外,似乎也不必花费太多心思。”

这几乎是当时所有人对于台湾的认知,在没有意识到海疆重要性之前,大多数人都觉得台湾可有可无,就连历史上,几百年之后的清朝康熙时期,康熙想要收服郑氏统治下的台湾,当时也有不少人认为没有必要,小小一个岛屿,统不统一都无所谓,这种闭关锁国的想法,一直影响到后来,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台湾被割让日本,成为一段难以磨灭的屈辱往事。

既然现在天赐良机,赵肃自然希望能够加强海防。

“龙泉此言错矣,流求虽然孤悬海外,对于中土来说却再重要不过,且不说岛屿上物产丰饶,若能有一支强盛水师常驻于此,往西,可制辖南洋诸国,往东,则可监视日本的狼子野心。红夷和日本看重这里,正是因为它乃大明的东南门户,对我们来说,亦是一样,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

侯继高不愧为久经沙场的名将,经赵肃一说,立马反应过来:“大人的意思,是担心红夷人贼心不死,卷土重来,占据此地,一旦开战,便可直接针对我大明的东南沿海?”

赵肃点头:“不仅是如此,眼下海禁已开,内地不少船只往来南洋各地,若这里不安全,也会影响到商民的安危和朝廷的利润,如今大明水师还不够强大,更该把刀用在刀刃上,流求驻防之事,刻不容缓,也是百年大计。不久的将来,有流求水师在,东南一带方可高枕无忧。”

侯继高亦被他说得十分兴奋:“若大人打算在流求组建水师,末将愿前往!”

赵肃笑道:“不,不单是水师,我想上奏朝廷,在流求建省。”

侯继高瞠目结舌:“这,建省?”

放眼整个明朝,也就两京十三省,这还是在宣宗皇帝年间就定下来的国策,如今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提到建省,这位赵大人手笔未免也太大了。

赵肃笑道:“龙泉何故如此吃惊,流求地域所限,让福建或广东来管辖它都不算合适,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行建省,由朝廷直接管辖,所以不单要有水师驻防,还需要巡抚、布政使等官员,此事一时半会也说不好,等我上奏陛下之后,再行定论,若能成真,只怕免不了要龙泉你多加操劳,奔波于两岸之间了”

侯继高道:“假使大明能兵强马壮起来,末将区区贱命又何足惜,任凭大人驱使就是!”

赵肃哈哈一笑:“好,龙泉此言壮哉!我大明开疆拓土,保家卫国,最需要的就是龙泉这等名将勇士!”

侯继高也笑了起来:“大人再夸下去,只怕末将都要无地自容了,论起功劳,那些在前线战死的将士,才当得起勇士二字。”

赵肃的手摩挲着地图,目光流连不去,看了半晌,才转而抬起头,直视着他:“大明积弱太久,要强盛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能需要十年,又或者几十年,朝廷里的许多官员能力再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真正落实建设的,还要靠你们这些身在地方的人,不管如何,此战意义甚大,你做得很好,我代陛下,代朝廷,代东南百姓,谢谢你们了!”

说罢拱手,弯下腰,郑重一揖。

明朝武将地位低,就算到了侯继高这个位置,去到京城,照样也要夹起尾巴做人,几时曾有文官向他低头弯腰,更别提堂堂帝师了,侯继高眼眶一红,连忙扶住赵肃,强笑道:“大人折煞我了!”

赵肃微微一笑:“往后你为国为民,便当得起我这一拜,否则咱们以后无法常常见面,我便是想拜,也没机会了。”

侯继高问:“大人,那末收复濠境的事情……”

赵肃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本以为红夷冲着濠境而去,我们正好坐山观虎斗,再趁机坐收渔人之利,收复濠境事半功倍,但现在经过这场海战,我们固然需要休整,他们暂时也不会去打濠境的主意了,只怕还得过几年,等时机成熟了,再看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勤练水师,加强海防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