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言一出,何隽和寒伶教的两个护法都是一震,面上露出了钦佩之色。

不是内力,那就是十倍于常人的毅力。

君无意醒来时,晨光初露,帐外的雪已经停了。

他身上不仅盖着北方边境特有的厚厚的毛毡,还盖着一个同样穿得厚厚的叶舫庭——看来叶大小姐很尽心尽责的照顾人,不仅在睡得正香的时候还不忘拽着他的袖子擦口水,而且把自己当被子盖在他身上。

君无意身上虽还有些乏力,但一觉醒来身上的伤痛似乎都离他远去了,连内力也似有所回缓。

叶舫庭不高兴的动了动,在梦里嘟哝道:“才三更啦…爹…我不要去练功…”

君无意不禁笑笑,把那紧扣着自己的爪子扒下来,正待起身,却怔了一怔。

——他的腿…没有知觉了。

那日在村子里,苏长衫平平道:“不觉得痛,既表示你的伤口离愈合越来越近,也表示它离危险越来越近。伤筋动骨,治疗的机会只有一次。时机一过,筋脉创口老化,恐怕再高明的医术也接不起来。前面的治疗固然重要,关键还是看最后成功与否。如果筋脉没有真正续起来,你的双腿就会失去知觉。”

君无意怔忡了许久,苏长衫从不说失真的话。

叶舫庭翻了个身,嘟哝着:“蜜汁梨球…”又顺手抓起被子的一角擦着口水:“八宝糕也是我的…”

君无意用手臂吃力的撑坐起来,把毛毡盖在叶舫庭身上,四下看了看帐篷内。轮椅被苏长衫在大战前扔下山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下床——

风里去雨里来,策马过关山,扬剑破楼兰——君无意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不知道怎么下床。

他有些无辜的看着自己的腿,视线只是迷惘——

何隽掀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她已经见识过足够多的死亡和尸骸,看过太多惨绝人寰的屠杀,早已麻木和冷漠,但看到君无意茫然坐在床沿的情形,她坚硬的心里还是如蚁咬般的痛了一下。

她突然明白了苏长衫当日为何为何冲冠一怒,衣袖当风,将轮椅掷向万丈悬崖下!

那一刻,苏长衫的狠心和决心,她突然能够体会——君无意是这样强大而让人怜惜,他越是受挫越加坚韧,越是锥心刺骨越加纯淡温和。他能一肩扛起天下河山,一剑压下八荒战火,却永不愿一眼痛彻故人心扉。

何隽怔在帐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何教主。”君无意却看见她了:“多谢。”

寒伶教能解天下奇毒,琨昃和优昙固然难不倒何隽,但她也从不轻易出手,更从不为朝廷之人出手。

“你要谢就谢苏长衫,”何隽回过神来,冷柔笑道:“我只要他欠我的情。”

“情不是欠来的。”君无意也微微一笑:“人有时付出的越多,用情也越深。”

何隽无声的叹了口气:“叶舫庭说你是温柔的人,我今日才信了。”

君无意摇摇头,额角太阳穴突的一跳:“苏同呢?他的手臂——”

一线阳光划进帐篷内,有个人影清闲的倚在帐篷门口,逆光的角度看不清表情。

苏长衫不知何时已经来了。

苏郎一向很有风度,无论何时何地他的衣衫都是合身舒服的——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

但现在,等他走出逆光的角度,君无意才渐渐看清,他的左臂上夹着一个长长的木板,从手腕一直夹到肩膀,外面又用厚厚的布条缠着——无论是谁,胳膊上夹一个几尺长的木板,也绝对潇洒不起来。苏郎的气质一向胜在清闲自在,从无约束,更何况是木板的约束。

所以,毫无疑问,苏长衫此刻的形象是有点狼狈的。尽管他的脸上并没有一星半点懊恼的神色。

君无意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在那一瞬间忘了自己的处境。

苏长衫很自然的走到床边:“你昏睡的这五日,突厥送来了很多罕见的疗伤药物,包括一棵冰魄雪莲。阿史那永羿在西方边境与鲜卑大战,东西是监国的丞相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奇药异草充足,我的手臂也恢复得很好。”

君无意看了看他手臂上厚厚的夹板,没有说话。

“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了。”苏长衫接着道:“我一定治好你的腿。”

君无意敛眉,沉默了一会儿:“即使不能走路,也没关系的。”

苏长衫看了他一眼。

“驰骋疆场未必要在马背上,一轴兵法也能决胜千里。”

“…”

“孙膑双腿残废,仍能在轮椅上运筹帷幄、纵横六国。”

“我一定治好你的腿!”苏长衫重复了一遍。

本来睡得正香的叶舫庭被吵醒了,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君无意的眼神,又看了看苏长衫的脸色,迅速爬起来穿好鞋子,拉起一旁的何隽溜了出去。

帐外寒风凛凛,日出破云。穿得像一只大粽子似的叶舫庭,拉着玄衣窈窕如夜、轻纱当风的何隽向外跑,怎么看怎么奇怪。

“你敢碰我?”何隽冷笑俯视她:“我一身都是毒,随时可以要你的命。”

“大小姐我这么人见人爱,你怎么会要我的命呢?”叶舫庭笑眯眯的放开她:“况且,你要了我的命,苏同也许会不高兴,你怎么舍得让他不高兴呢?”

何隽放目远眺,萧、程两位护法正在数十丈开外。

“男人争执时不要掺和。”叶舫庭笑眯眯的说:“无论谁争输了,都不愿被女人看见的。”

“你看谁能说服谁?”何隽抬眸自妩媚。

“唉——”叶舫庭无可奈何的伸了个懒腰:“吵起架来,我家将军肯定说不过苏同;动起手来,现在我家将军也打不过苏同了。”

她掏出一颗花生来扔进嘴里,摊摊手:“自然是苏同赢。”

帐篷内,气氛有些沉默。

君无意一向做得多,而说得少,他从来没有苏长衫会说话。为难的是,人生总有些不得不说的话。

苏长衫在他背后垫上一个枕头:“我说可以做到,就一定能做到。”

“你一向如此自信。”君无意摇头:“哪怕代价是带伤奔波,废掉你一条手臂;哪怕代价是孤身涉险,以你的性命相赌。”

“你太高看我了。”苏长衫扬眉:“你可以舍身为人,我不会;你可以委屈自己在朝堂里明争暗斗,我不会。我从不束缚自己,从不委屈从事——我自问人生洒脱,从无虚伪。”

君无意直视他的眼睛:“那只是因为你比我有办法——你不必舍身,就可以为人;你不必入朝,就可以兼济天下;你不必过于忍耐,就可以解决许多问题。我没有你聪明,所以只有用最笨的办法。”他盯着苏长衫:“可是,这件事连你也没有办法,却要强行而为之。”

苏长衫闲闲看着君无意:“至少我不违背自己的心意。比如,我不会说——腿治不好也没有关系。”

君无意怔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孙膑,你只是君无意。”苏长衫看着君无意,仿佛要一直看到他眼底的裂痕里去。

君无意的胸口微微起伏。

“我的手臂不日就可以痊愈,而且我也不会孤身涉险——要涉险,也是共同进退。”苏长衫的声音虽平,却仿佛一言就能直指人心,搅沸人心中的热血。

苏郎的辩才,并不是来自语言,而是来自他的真性情。

“我认识‘逍遥神医门’的神医沈祝,世上只有他能治你的腿。”

逍遥神医门生死人、肉白骨,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传奇。而它素来隐蔽,江湖中人能得见他们的少之又少。

“逍遥神医门就在川蜀。”苏长衫轻描淡写的说:“所以,只是去请个脾气古怪的朋友帮忙而已,没有你想像的那么恐怖。你肯去,我们一同出发;你不肯去,我打晕你带走。”

他悠闲的语气却有十足的肯定,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君无意固然不是一个会受威胁的人,但对方却是苏同。苏同不会威胁人,他只会说到做到。

一个脑袋从帐外探了进来,叶舫庭笑嘻嘻的问:“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何教主她走了!”

十七、覆水

“她说走就走了。”叶舫庭朝苏长衫摊摊手:“我问她有没有话留给你,她头也不回的说:‘苏同自有他的办法,我也有我的事情’——”她模仿着何隽冷秀柔媚的语气,倒是分毫不爽。

“接着她就带着那两个黑色的木桩,走了…”叶舫庭连连摇头。堂堂寒伶教两大护法,在她口中竟成了“两个黑色的木桩”,好像这只是她磕的瓜子一样轻巧好玩。

“知道了。”苏长衫平平的说。

君无意淡淡一笑:“这样豪爽利落的江湖奇女子,你当真没有一点欣赏之意?”

“这样活泼天真、善解人意的大小姐,你当真没有一点疼爱之意?”苏长衫也回敬道。

叶舫庭差点被瓜子呛到:“咳咳…本大小姐知道自己聪明伶俐、秀外惠中、才貌双全,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苏同你问得很奇怪~”她瞪了苏长衫一眼,跑到榻前笑眯眯的挽起君无意的胳膊:“君将军对我当然没有‘一点’疼爱之意,我家将军最喜欢的人就是我了!”

君无意无奈的摇头。

“看到没有?”叶舫庭得寸进尺的笑嘻嘻的把脑袋窝进君无意的臂弯中,歪着头冲苏长衫做鬼脸。

苏长衫不再理他们,只将帐内的东西收拾好,打成一个包袱,仍然语气平平的说:“事不宜迟,今日就出发。”

————————————————————————————————————————

天府之国川蜀,风光奇秀。

环邻四绕的峨眉、青城、蒙顶山,向来是武林名宿聚集之地。在西郊还有一座不太出名的山,名为覆水。此山一面见寒潭、三方临峡谷,青山却以水为名,取“覆水难收”之意,自然是奇峻有些来历的。

此山的东西南三面绝壁峡谷,没有半座桥、哪怕一根铁锁沟通,北面临水,宽阔的潭水十分奇特,在这方阔数百丈的水面,昼夜温差之大令人难以想象——无论冬夏,潭水都是夜晚冰冻三尺,白日沸腾滚烫。日出之后潭水灼热伤人;天黑之后潭面酷寒袭人。

现在晨曦微露,寒潭结着一层冰,冰光如刀。

“干嘛要在大清早的爬山?”叶舫庭连连打着哈欠。

“太阳一出来,冰面就会融化,到时渡潭就成妄想。”苏长衫背着君无意踏上冰面,迅速向前走。

叶舫庭连忙跟了过来。冰面倒映出他们的影子,清清晰晰如同镜子一般,让人有种奇异的身临绝壁之感。

“怕太阳,晚上来不就行了吗?”叶舫庭气喘吁吁的问。

“晚上冰面的温度,可以冻掉你的脚趾头。”苏长衫脚下速度分毫不减。

“难道以苏同你的轻功,不结冰的时候也越不过这潭水吗?”叶舫庭好奇的问。

苏长衫很干脆的摇头——哪怕在承认他做不到时,也是相当自信而肯定的。

“将军,你呢?”叶舫庭笑眯眯的又问。

君无意放目远眺,似乎在目测这深潭的宽度,摇摇头:“不能。”

“连你们这样的高手也不能,那是不是表示——山上住的人只有在清晨天半亮不亮的时候才能下山,从不能睡懒觉?”叶舫庭更加好奇。

“自然不是。”苏长衫头也不回的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下过山。”

“一辈子活在山上?”叶舫庭睁大了眼睛。

“山上有吃有喝,有石有树,甚至还有鹿——只是没有朝廷和江湖,他们终身不下山,只会更加长寿而已。”

突然,苏长衫的脚步一顿,前方潭面铺着金色的阳光。

日出固然是壮观美景,碎冰在阳光下渲染着华美的冷光,但美丽之下有时潜藏着致命的危险——

冰水相融,前去无路。

而前方还有数百丈远的距离。

“要是有两截浮木着力,可以过去。”苏长衫慢慢说。

可惜的是,冰面上一片光滑纯净,不说浮木,连枯枝也没有半根。

“那还不简单,我们回去找两截木头,再来渡潭!”叶舫庭得意的说,还没来得及高兴回头,突然怔住了——身后传来融冰的“啪嚓”声,身后阳光吻过的冰面正在慢慢碎裂。她顿时傻眼了。

——前无去处,后无退路。

“以你的轻功,从此处一人前行,应该可以到对岸山上。”君无意沉着道:“你先过去,找到浮木再来接我们。”

苏长衫点头,片刻也不迟疑的将他放下来,一跃提气——掠向前方的水面。

叶舫庭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平时并不起眼的布衣,在这日照碧水的潭面上全力施展轻功行走时,也衣袂临风、翩若惊鸿!

日出的晨光落在那身影上,宛若宝石点缀,一衣带水、映出双重人影。

听着脚下啪嚓的细微碎裂声,叶舫庭不禁有些害怕,紧紧靠着君无意——君无意的白衣委落在冰上,衣角已有些濡湿。

终于,苏长衫的身影出现在对岸。

他的一只手臂不能活动,肩上扛着一根粗长的树木,根须泥土仍在,显然是刚刚在山上拔的。

只见他一抬手,将树木掷向潭水中。原本滚圆的大树在空中突然裂为两半,一前一后如两叶小舟,稳稳的落在碎冰的水面上!原来他向前投掷树木时掌中已用了内力劈树,如此一来,片刻时间也未浪费。

不过片刻功夫,苏长衫已经回到原地。

“先带舫庭走。”君无意抬眸道。

叶舫庭看了一眼他濡湿的衣角和搁在寒冰之上的双腿:“先带将军走!”

“还不快走。”君无意神色微微一敛,他并未发怒,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不等叶舫庭再说话,苏长衫已一把抱起她,施展轻功朝对岸行去。

数百丈远的距离,他的脚果然在那两截浮木上点了两下——也不多不少只点了两下。

等放下叶舫庭,苏长衫回头的神色一凛!

君无意身下的冰正在阳光下寸寸龟裂,冰面四周也已经开始融化——

苏长衫立刻飞身返还!

突然,只听叶舫庭一声惊叫,冰面“咔嚓!”巨响,君无意向下陷去!

在下一个瞬间,两个身影冲天而起!

衣衫带起的水滴在阳光下刺眼闪亮如碎金。这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轻功“一鸣惊人”,当日苏长衫一举击杀曹治于马背上,靠的就是这“一鸣惊人”。但轻功最重要的就是精气合一,而高深的轻功对人的气息有更高的要求,苏长衫三个来回全力施展轻功渡潭,飞身救人,根本来不及调整内息——如此一来,哪怕他武功再好,必受重创!

只见苏长衫看准位置,两人一起朝水面浮木坠去。

叶舫庭突然觉得脸上生疼,四面刮过一阵狂风,树林轰鸣,碎冰猎猎作响,两块浮木被狂风刮出十丈开外。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苏长衫毫不留情的一击左臂,将臂上固定骨骼的木板用力投掷于潭面上!——

足点浮木。

借着这一憩之力,提气跃上六丈外一块尚未被阳光照射到的冰面。

苏长衫几乎是跌落在冰面上,不知是伤臂一击疼痛难忍,还是气息反噬受了内伤。

叶舫庭惊愕的看着潭水中央,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感觉。

山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歌声。

声音是清朗的男声,那歌也唱得嘹亮洒脱,带着山野清风和清泉的味道,也带着些日照晨雾的旷远、雨打屋瓦的磁性。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有人吗?”叶舫庭惊喜的朝四周大声叫:“救命!——救命!”

她一连喊了十几声救命,嗓子都快哑了,歌声才停了下来。

只听见那声音很不耐烦的哼了一声,可以猜想主人的脾气绝对好不到哪里去,武功却也低不到哪里去——因为光听声音,她甚至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近还是远。

君无意的腿动弹不得,吃力的扶起苏长衫,墨石双眸微裂碎冰。

“我上次的确顺利渡潭了。”苏长衫擦掉嘴角的血迹,没什么语气的说:“去年我在川蜀查案时上过覆水山。”

大业六年,苏长衫破得震惊天下的“白玉美人”命案,一举成名江湖。

“那时你轻身一人,自然不同。”君无意摇头。

一块浮冰承载着两人的重量,随着阳光终于扩散过来,裂缝也越来越大。在那句“那时你轻身一人,自然不同”的话刚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冰面突然“咔嚓”一声裂开——

与此同时,君无意一掌推向苏长衫的脊背!有力的掌风将苏长衫送向前方——借着这一推之力,苏长衫必可掠上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