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这时已经验过尸体,肯定的说:“死因是中了碧落涎之毒,毒发时间大概是子时。”

几个略有见识的考生都惊诧不已,这碧落涎是剧毒之物,只要一滴就可以将人毒死,而且此毒从入喉到发作有三五个时辰的时间间隔,这段时间内人会极其兴奋。

“从毒发的时间推断——”万统领沉吟。

“宇文钟恐怕是在梨棠园中的毒。”黄参军沉声道:“把人先放了。”被松绑的黄福财和几个厨子惊魂未定。

黄参军朝他们拱手道:“冒犯了。”转身吩咐身后的兵士:“你们几个守在客栈里,其他人,跟我去梨棠园!”

苏长衫看了一眼君无意调教出来的兵将,果然干练,也有些见识,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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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翊卫的兵士们走了大半,只剩下三个还守在大厅里看着尸体和现场。

苏长衫正准备上楼,只见伙计冯二端着一个大纸盒子,肥猫阿青懒洋洋地跟在他后面。

冯二看见苏长衫,满脸堆笑道:“苏秀才,今天多亏了您…”

地上毛茸茸的猫尾巴扫到了冯二的腿,他低头跺脚:“去——!”随着他的动作,猫窝里沾着猫毛的棉絮中,露出一个小角来。

冯二抬头朝苏长衫陪笑:“阿青这猫最是好吃懒做,都是大愚给惯坏了。”

“大愚呢?”苏长衫问。

“大愚今天放假,刚出了门,”冯二抖抖纸盒子:“猫窝里一股猫骚味,我给它搬出去晒晒——”

说话间,冯二也发现了窝里有东西,立刻扯了出来,原来是一本普通的旧书。

“您看——”冯二哭笑不得的递给苏长衫看:“阿青好吃懒做,而且比狗还爱藏东西!连书它也要拖到窝里。”

苏长衫接过半旧的书来,翻看了一下。

“苏同!”有人在门口喊。人还未到,声音先到。只见叶舫庭兴高采烈的小跑进来。

苏长衫对冯二道:“东西放我这里,我还给大愚。”

“麻烦您了…”冯二奉承道:“黄老板说这些个考试的秀才老爷们,您最有贵气。”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苏长衫和气的问:“还有事吗?”

冯二似在下定决心,终于说:“昨天晚上…我吃多了稀饭,憋不住起来上茅房,大概是子时…我在茅房旁看见大愚出去了,月亮很亮,所以我看得很清楚,大愚怀里揣着什么一个人溜出客栈,转到一个小巷子里——我好奇跟了一段,可跟着跟着,就把人跟丢了。”

九、刺杀

长安大街上,叶舫庭小声对苏长衫耳语了几句。

“我给你透露了这么秘密的消息,”叶舫庭得意的往嘴里塞一块八宝糕,笑眯眯的说:“你也要向我透露一点做报答!”

苏长衫随手将一本半旧的《论语》扔给她。

“喂!”叶舫庭抗议:“知道我最讨厌这些四书五经了,还给我看《论语》,你什么意思啊你…还有猫毛…”她不满的嘀咕突然停住了,因为她已经发现,书的封页上,赫然写着方瑞的名字。

书本有点旧,只见子路章的第二页“和而不同”四个字,用笔墨做了特别的记号。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合,是说在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君子既能保持自己的不同观点,不随波逐流,也能心胸宽广的容纳其他人的意见。

“…”叶舫庭抬头。

“字条上,”苏长衫背对着她:“也只写着四个字:和而不同。”

叶舫庭愣住了,既然书是从猫窝里找到的——

“杀人的未必是十恶不赦之人,被杀的也未必是无辜无罪之人。世上的事原本就没有绝对。”苏长衫平平道。

“你…怀疑大愚?”叶舫庭迟疑了片刻。

苏长衫微笑:“你不是要去听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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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棠园的后台。

“那宇文钟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天来听戏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今早就死了。”

“外人都说和我们梨棠园有关,真是见鬼了!”

少女邯郸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几次都把首饰戴错了,那些环佩玎珰在她手中微微颤抖。

“邯郸,接连出这样的命案,云生怕是再不会来了,一会儿你去顶住场子!”领班大声道。

见没有人回答,领班又叫了几声:“邯郸?——邯郸!”

邯郸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应了一声:“哎…知道了。”其他人陆续都上台了,上妆间里只有邯郸一人还在慌慌的佩戴首饰,镜子里映出的浓妆艳若桃李,但眼神却是苍白的。

这时,隔壁的上妆间里传来一阵磕磕碰碰的声音——那是云生专用的上妆间!每次他都从后门入,自己上妆从不让人帮忙。

邯郸眼圈一红,冲了过去掀开帘子,果然见云生已到了,正在里面穿着戏服。

“云生哥,你…你来做什么…”邯郸忍泪道:“官府怀疑是你杀了方瑞,他们,他们已经在缉捕你了…你知道吗?”

“上次我不来,已经给戏班子惹了麻烦——”云生似乎很不好意思:“上次是不得已失约,这次我能来,却是一定要守信的。”

“你怎么这么傻?”邯郸突然紧紧拉住他的衣襟:“昨日宇文钟来过梨棠园听戏…晚上回去就死了,外面都说…”

少女话未说完,突然一痕刀光划过面前!云生急中生智举起手边的旗杆一档,胳膊粗的旗杆顿时断为两截——

蒙面人手持大刀,直朝邯郸砍来!

“当心!”云生一手将邯郸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抄起道具头冠挡在面前,那头冠是铁铸的,少说也有十多斤重。钢刀劈在上面,顿时珠玉洒落,满地叮当。

蒙面人两击不成,第三刀更加凌厉——

可原本志在必得的一刀却斜了,原来,他一脚踩到了满地的珠子,脚下猛地一滑。

“快跑!”云生迅速将邯郸推出门外。

云生在戏台上那几手拳脚功夫,面对江湖杀手的大刀,着实抵挡不了几下。蒙面人只着急将他甩开,挥手便是一掌。

这一掌却将云生甩得飞了出去,跌落在桌案之上,这一跌之重,木桌 “咔嚓!”断裂为两截。

眼看功败垂成,蒙面人正要冲出门去追杀邯郸,突然手臂一麻!

饶是蒙面人内力高深,也不禁踉跄后退三步。再抬头一看,他的刀不知何时已经落入对方的手中。

只见一个布衫少年把玩着手中的刀,刀身青色有断痕,摸起来想必是有些滞手的。只听他悠闲道:“能请动‘断刀令’的,想必是个有钱的主顾。”

在他的话音刚好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蒙面人面上的黑巾松落下来。

惊愕的怔在原地,蒙面人这才意识到,方才那一招之间,对方不仅疾速如风的出掌、夺刀,还用掌风余力不偏不倚的将他蒙面的黑巾摧断,他却毫无察觉!断刀令罗闳行走江湖许多年,还从未败得如此狼狈。只听他仰天长叹:“罢了!罢了!今日遇到这样的高手,我断刀令丧你手,也不枉了!”

“是谁请你来杀人的?”苏长衫平平的问。

罗闳脖子一梗:“要杀便杀,我断刀令绝无可能泄露主顾的身份。”

只见面前白光一晃,罗闳本能的伸手去接,竟是自己的刀被那少年随手扔了过来。

罗闳惊愕的看着对面漫不经心的少年。

“做武功高的杀手易,做讲信诺的杀手难。” 苏长衫仍然没什么语气的说:“走吧。”

“…”断刀罗刹紧紧的握住刀,青筋迸出:“我从不欠人人情。”

苏长衫悠闲的坐了下来:“那简单,你回答我两个问题即可。”

“只要是不违背信义的,你问。”罗闳一字一字说。

“方瑞和宇文钟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是不是你的主顾杀的?”

“不知道。”

苏长衫将茶壶里尚热的茶斟了一杯,品一口茶,似十分享受。等一杯茶饮完,才抬起头来,见罗闳还在:“你还不走?”

罗闳睁大眼睛看着他,终于一跺脚,转身便走。

这边,倒在地上的云生挣扎站起来,却不向苏长衫道谢,反倒背对苏长衫,似乎只想逃出门去。

“你受了内伤,要把淤血吐出来。”苏长衫好意提醒。

云生勉强走了几步,突然踉跄扶住一旁的椅背。一股暖而有力的力道从周身袭来,让他张口便吐出一口鲜血,浑身顿时一轻——

“好些了吗。”只听平平的声音说:“不必急着走,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十、清音

鼓乐大起,《白马诗》的曲调由低到高,台下人群沸腾。

只见一个身姿俊朗的男子正徐徐登场,脸上画着浓浓的戏妆,依稀可见五官清挺,他的戏服上云水暗纹、气象绮华流转,让人的眼睛瞬间在一场视觉的盛宴里惊诧流连。

梨棠园的领班又惊又喜:“云生?…”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弛。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方才其他人唱时台下满堂喝彩;现在云生唱,四周却是鸦雀无声,人人都凝神屏气。

就在满场寂静中,门口突然传来士兵们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有几个戏迷回头一看,只见左翊卫军十多人大步踏入,为首的是黄参军。这些身着铠甲的兵士虽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刀剑刺目、内敛杀气。

人们脸上都露出惊惶的神色,无人再专心听戏了。

连台上击鼓奏乐的鼓手们也渐渐流下冷汗来,鼓声由大到小,由小到无,终于,一个最胆小鼓手哆嗦着将鼓槌掉在了地上。

砰然一声,鼓声顿停。

于是,刀光剑影的包围中,只有云生执弓箭而舞的铿锵之声:“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邯郸看出,他明显是受伤了。只有行家才能看出歌舞中的破绽。但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台下的刀剑林立,没有意识到声乐停止,俨然就是那飒飒英姿的幽州侠少,挽弓如满月、昂然出边塞。不仔细看去,甚至发现不了他动作中偶尔的滞留。他为何要带伤上台——

邯郸捂住脸,几滴泪从她玉色的指间滑下。

满座之中,竟无一人敢击鼓奏乐。

突然,只听有人道:“既有如此雅音,怎能无琴鼓相和?”台下的布衣少年一撩衣袍坐下:“拿琴来!”

那自在之中有三分疏狂的气度——邯郸心中突有热血轻轻一涌,她手边就有素琴。在这一瞬间,她已站起,抱着琴走了过来。

一张普通的素琴,苏长衫坐在琴前的姿势仍是闲适的,不过竹林听风,青山写意。

指下琴声浩然而起,云生正唱到“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琴声一起,歌声突然像灯有了影、鹰有了羽、纸人有了生命,在弦音中立起来,活起来,站起来,怒起来!

座中原本已鸦雀无声,这时连左屯卫的兵士们也怔住了。

少年游侠白马金羁,朝西北飞驰奔去,在漫漫黄沙大漠之中轻弓挽箭…宿昔秉良弓,苦矢何参差,扬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捣匈奴,左顾凌鲜卑。

视线中是一场盛开到极致的风华,耳边千军万马擂鼓之声,刀枪剑戟拼杀之声,策马扬鞭的塞外风声,乃至那少年游侠扬鞭展眉的笑声,都被这琴与歌展现得真实之至…就是万架战鼓齐鸣,也擂不出这样的气概!

耳边的弦音——众人只觉得那弦游走在自己心尖上一般,忽而酣畅琳琳,忽而险象环生,忽而豪气干云,忽而低吟浅酌…人人都是一身仿佛随那琴音身临其境于染血的战场的热血和汗。

终于,只听轰然裂弦之声——众人都仿佛被当胸拍了一掌,不觉向后仰去。

那五根琴弦仍然完好未断,每个人却都感到它们在少年指下齐齐断了!那断弦之声,正和着云生唱词的最后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果然是轰轰烈烈的一曲,果然是裂玉摧金的一场歌、一场琴!

苏长衫已经一拂衣袖,推琴而起。也不理睬那断弦犹自回荡低吟的余音——以及余韵中众人尚清醒不过来的一场沉醉!

台上的云生望了苏长衫一眼,浓妆的脸上,眼里的感谢是绝无装饰的质朴。

他原本昂首半卧在台上边沿处,此时用弓撑着自己站起来,在站起的一瞬间,却突然脚下一晃,朝后倒去——四丈高台,跌下来的人影让人群中发出一阵尖叫!

却见台下白衣一动,云生已被人接住了。

白衣人将云生放下,淡淡回过身来,黄参军和左翊卫的兵士们顿时大惊失色,立刻刀剑入鞘,十数人齐刷刷跪下:“君将军。”

万万没有人想到,君无意也在此!

“正月楼的命案,云生、邯郸和梨棠园的几人都有嫌疑。”君无意淡淡负手:“黄参军如果信得过我,就把人犯先由我带回,明日交予公堂。”

十一、公堂

这一日的公堂阵势之大,恐怕大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审案的是刑部侍郎范粲,而座中还有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右屯卫上将军宇文化及,礼部尚书董晁。

堂上聚集了三位朝廷一品大员,端的是好排场。在这样的场合,连君无意也难得的身着官袍紫衣,束上白玉腰带,向来随和的人倒多几分庄严尊贵。

而堂下跪着数名疑犯,邯郸和梨棠园的戏子们都在,还有正月楼的黄福财和伙计,唯独不见云生。

“昨日君将军把人犯带走,说今日交予公堂,今日人犯却少了一人,是何意啊?——”宇文化及拖着长长的官腔和鼻音道。

“云生受了严重的内伤,现在还昏迷不醒,无法上堂。”君无意道。

“就算是昏迷不醒,也不妨把人抬上来看看——”宇文化及不冷不热的看着堂下。

“把昏迷的人抬上来做什么啊?”叶舫庭毫不客气道:“要用严刑逼供?还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君无意一抬手,叶舫庭不得不噤了声。只见君无意微微一笑:“宇文将军无非是希望找出真凶,还无辜者一个公道。既如此,我们先行审案,若真有需要云生供词之处,我再命人去将他抬来,如何?”

他这番话既表明了立场,也给了宇文化及一个台阶下。

范大人有些讨好的看了座中品衔比他高的三位大人一眼,见大人们没有异议,才一拍惊堂木:“正月楼接连出现命案,凶手之残暴令人发指,本官一定要查出真相!今日在君将军、宇文将军、董大人三位大人面前,你们都如实交代!”

他又朝苏长衫到:“苏公子,你说你已经弄清楚了案情,那杀宇文钟和方瑞的究竟是谁?”

苏长衫颔首道:“大人,杀方瑞的凶手,和杀宇文钟的凶手不能混为一谈。”

座中都诧异不已,两个都是正月楼出的命案,都是科考的考生,时间也相差无几,难道不是同一人作的案?

“之所以说两个凶手决不是同一人,”苏长衫踱了几步:“因为杀方瑞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宇文钟。”

堂上人人皆惊,宇文化及的脸色顿时难看,身侧的中郎将大喝一声:“大胆!宇文公子尸骨未寒,你敢污蔑于他?”

苏长衫淡淡道:“是不是污蔑,要看证据。韩公子、孙公子,二位说呢?”

只见他随意的扫了座中两个已经抖成筛子的人一眼。孙隼脸色苍白几乎掩饰不住惶恐,韩平怔了一下,神色倒是仍强作镇定。

“我们…不知道什么你在说什么!”韩平大声道。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至少知道这字条在说什么吧。”苏长衫拿出一张字条来,当众展开——上面根本没有什么名字,而是四个字:和而不同。

孙隼看到那四个字,两眼一翻,顿时晕厥过去。几个衙役上前来掐他的人中,一旁的韩平也浑身发抖,不知是恐惧,还是中计的后悔和恼怒?

“这是当日从方瑞的娃娃襁褓中拆出来的,请大人过目。”

差役将字条接了,递给堂上的范大人。

“这字条是何用意,与你二人有什么关系?从实招来——!”范大人一拍惊堂木,韩平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字条是何意思,由董大人来解释可能更好。”苏长衫舒适的坐了下来,似乎很认真很专心的等着听董晁来答疑解惑。

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前来听审的董晁。

“本官不明白你的意思。”董晁脸色铁青的冷哼了一声,那些保养得法的皱褶更深了。

“每年科考的题目虽然由主考官所出,但在两位副考官处也会有密封的案卷备份,是与不是?”苏长衫优雅的靠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