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苏长衫从容的一拂衣袖。

牢狱外,阳光金橙,大片芦苇似此起彼伏的海洋。

苏长衫负手走开数丈远,淡淡道:“出来吧。”

雪白的芦苇海洋里,一个少年走了出来。银枪红衣,金色朝阳落在他挺拔的身形上,粲然写意。

对方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你什么时候跟踪我,我便什么时候发现你。”苏长衫和气的说。

少年提长枪跨步上前,风姿飒爽俊美,红衣在青山之上若有燎原之势:“我来是要告诉你两件事。”

“第一件事,君将军被下药的事和我们殿下无关,我一定会将这件事查清楚;第二件事,没有人能侮辱草原上的十四银影骑!”

少年话音未落,已经一枪怒刺向苏长衫的面门!

他们曾三人联手,也根本不是苏长衫的对手,此刻一枪刺去,显然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苏长衫衣袂微动。一个人的身手若快到极致,反而并不显得快,只能见清风携雨从容,片刻之间大地萌苏,万柳齐动。

只在少年出手的顷刻,武器已经被夺至苏长衫手中!

长枪倏然送至少年的咽喉——这本不是一手杀招,但对方若不想送命,只能知难而退。

风荡芦苇,少年果然迅速后退三步。

但他手中瞬间已多了一样东西,一块金属令牌泛着厚重的冷光,长枪之势顿时一折。

“不想给君将军惹上大麻烦,就把枪还给我!”少年将令牌扬向身后的绝壁,随时准备将它扔下万丈悬崖。他的武功固然不如苏长衫,但应变敏捷,出其不意声先夺人!

“我从不受人威胁。”苏长衫平平道,他的话说到“受”时,人已至少年跟前,说到“胁”,少年的手臂顿时轰然发麻!

少年的脸上显出吃痛的神色,只见他手腕一震,将军令瞬间被他抛向空中——

他们身后空谷苍茫、悬崖千丈。

苏长衫飞身去夺令牌,一阵凛凛山风刮过,悬崖边巨大的松树轰然作响,少年大笑:“你看清楚!将军令在这里!”

少年手中竟还有一块将军令!刚才扔出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令牌,苏长衫平生似乎还未被人如此戏弄过,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整个人已被一张大网罩得密不透风!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大网如星罗密布,一旦被困入网中,全身的功夫都无法施展。

现在,苏长衫只有唯一的退路。

除非他要退到万丈悬崖下!

少年的凤眸里满是戏谑的大笑:“你自负武艺高强,却不知道你们汉人的一句话,‘兵不厌诈’吗?”

在他说话的同时,大网立刻便要罩住苏长衫的头脸,却只见苏长衫在空中身形一折,双足欲点悬崖边的松树。少年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的举动,一掌劈向松树——在这样的绝境中,哪怕是武功再高强的人,也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

却只见苏长衫手中金光一闪。刚才的假将军令竟在他手中化为利器,金光破网而出!

少年神色大变,躲开那利器袭击的同时,大网已被苏长衫抓住。

苏长衫借力腾空,一招之间便要反败为胜。

此刻少年若肯向后撤,两人立刻便会安全,可也意味着,他失去了与苏长衫对抗的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在意气之争时,大多数人却本能的扬起手中的剑刃,也不肯在心上搁“忍”字一刀!

只见少年不退反进,向前推出玉石俱焚之力。这一招断掉了两个人的退路,大网相连,两人一齐滚落万丈悬崖下。

八、进退

“不——!”君无意猛然睁开眼睛,眼前金星乱窜,头疼欲裂。

“将军?”正在打瞌睡的夏参军揉揉眼睛:“你醒来了?”正午日光照进窗内,几点金色扑在案前。

见君无意额上都是冷汗,夏至连忙拿了毛巾过来。

“昨天你喝了整坛落月痕,又中了化功散,苏状元和叶校尉把您送回来的。”夏至咧嘴笑道:“苏状元还让我们备下了解酒汤。”

桌上果然放着好大一碗解酒汤,倒不像给人喝的,而是给牛喝的。

君无意把湿毛巾捂在脸上,慢慢回想起夜间的情形。

“贵妃娘娘已回到了宫中。”夏至把解酒汤端过来:“苏状元还说,借你的一样东西一用。”他认真的转达苏长衫的话——

“落月痕烈酒会让人醉十二个时辰,不用叫醒君无意。等他醒来告诉他,该醉就醉,不必强撑。他要办的事情,正好我有空,替他走一趟。”

君无意心头莫名一紧。

伸手往怀中探去——他的将军令不在了。

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一个兵士报道:“将军!老将军来了!”

君无意微微一怔,披衣下床来。

门一打开,只见君澈提着一袋花种站在门口,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上穿的不过是普通的蓝衣,却隐隐透显出疆场风沙刻下的凛冽刀痕,就像三月的春意藏不住一冬的傲骨。清郁秀拔的棱角,仍宛若霜雪刀砍斧琢而成。

“听说你在休息。”君澈的声音低磁。

“我昨日多喝了几杯,醉了一宿。”君无意微笑,一夜惊险,被他轻描淡写成了剪纸的斜阳。

父子俩一开始说话,士兵都自觉的掩门退去。

临窗对坐,君无意为爹斟茶。

“给你带了些茉莉花枝,”君澈眼角优雅的细纹舒展开来,父母见到儿女都很容易高兴:“回头给你二姐也带些,这花好养。”

君无意心中有事,难免有些少语,他唇内受伤不能喝滚烫的茶,又怕爹看见,只能端起茶盏做做样子。

好在君澈正在打开袋子,并没有注意他掩袖假饮。

“茉莉性喜温暖湿润,不可用阳光暴晒,四月插枝下去,六十天便可生根…”

看着爹认真的拆着一袋花枝,君无意的眸子里涌出更多温柔。他的娘不像别的贵族女子一样喜爱珠宝翡翠,只在衣襟上别这种清香的小花,娘过世之后,爹便在庭院里种满了茉莉。

“我不理朝中之事已经多年,”君澈说:“田间禾锄,植草□,也得享清乐,只是四季轮回,再美的花——终无百日之盛。”

君无意眼眸一抬,倾身聆听。

“这几年我每天上山种树,却发现下山所需要的智慧,比上山更多。” 君澈笑了一下。

“爹是希望我在合适的时候激流勇退?”君无意沉吟了一下,也微笑。

“我闲赋在野,也知道你的声名一日大于一日,市井百姓都在传说你的战功与品行,更有说书的竹板唱讲:‘三军可无粮米炊,不可无君将军’。”君澈的神色难掩忧虑:“做爹的从百姓口中听到这些,既为你高兴,也为你担忧。”

父子俩认真起来的模样,有七分神似。

“你在前朝位极人臣,约儿在后宫位极妃嫔,我君家百年来的荣耀已到了巅峰。”

“爹担心月满则亏。”君无意清眸如墨,点点头。

“爹知道你为人行事向来端正,”君澈饮了一口茶:“但,正不能免祸。朝堂上的杀伐,历朝历代都不曾停息过,况且,当今圣上与先帝毕竟不同…”君澈说到这里,轻轻顿住了。

“我记着爹的教诲。”君无意的神色温和而认真。

只听门外传来喧闹声,似是有人求见,是被士兵们拦住了。

君无意打开门来,只见左翊卫的几人脸色焦急的推开士兵们冲了过来,为首的张统领汗水湿透了面庞:“君将军——!”

“什么事?”君无意一个眼神将他要说的话压了回去。

“…”张素看到室内正起身的君澈,怔了一下,立刻转口道:“那个…新来的汪蓬和赵紫延互相殴打,汪蓬把赵紫延的肋骨都打断了!正闹得不可开交,这军规一乱…”

君澈负手走到门口。

君无意回头:“爹——”

君澈按按他的肩膀:“去吧。”父子之间微笑而不说破的事,何止一件两件,都是朝堂沙场历练出的火眼金睛。

“我先走了,还要回去浇花,”君澈道:“你二姐要带娃娃来长安小住几日,你有空去看看外甥女。莫笑小时候和你感情最好,现在还常常念着要用舅舅的剑刻小木船。”

君无意微微一怔,他的两个姐姐都嫁到了洛阳的世家,与朝政毫无关系,生活也十分清雅,外甥女君莫笑五岁了。

而爹,自从娘过世后,便一直是一个人。

等人走远,君无意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统领急得满脸是汗:“卓云死在了牢里!”

君无意神色一凛。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午时。”张统领擦了擦汗:“守门的士兵说苏状元拿着将军令进去过…”他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难道是——”

“不可能。”君无意斩钉截铁道:“先请仵作秘密验查尸首。”

九、引路

卓云的尸首完好无损,既没有刀伤剑痕,也没有中毒之象。

但他的确已气绝身亡。

什么人用离奇的手法杀害卓云?石牢内四面密闭,只有苏长衫进来过。

君无意眉心紧锁,沉声道:“在牢外搜查。”

牢外十丈开外是绝壁,山风拂面,芦苇如雪海惊涛,层层裂岸埋伏。

“将军!发现了这杆长枪!”士兵木木拿着一杆银枪大汗淋淋的跑过来。

君无意拿过枪,枪没有缨,锋镝尖锐——不是中原人用的枪。

他大步走至悬崖边,脚下天长日久风化的碎石滚落悬崖,一旁的大松树在风中呜咽,大枝新断,流出绿色的汁液。

空谷死寂,唯见流云——

张统领大声喊:“将军,当心!这里山石松落,掉下山崖就没命了!”

君无意负手转过身来:“苏同是什么时候来石牢的?”

“守牢是士兵说…是辰时。”

辰时到未时,整整四个时辰。苏长衫行事,向来最有分寸——他没有理由来过石牢之后不回将军府,更不可能带着事关重大的将军令拂袖而去。

“已经分五路人马搜寻,没有苏状元的行踪。”张统领以为君无意在为将军令失踪而担忧:“只要苏状元还没有离开长安城,我们一定能在日落前找到他!”

山风凌厉俯冲,残枝狂舞。

君无意正待上前,被张统领紧张的拉住:“将军,不能再上前了!”

脚下碎石纷纷,突出的峭壁边大松在风中微弱咆哮。君无意拂开张统领的手:“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他一步踏上悬崖边的松树,风振云起,白衣入画青山与天地。

松树大枝被掌风震断,可见凌厉。君无意俯下身来查看——

士兵们看得心惊胆战,稍胆小些的已经双腿颤抖。

君无意拨开断枝,松叶间露出一角残网,天竺紫蚕吐出的丝线织成的大网“辰宿列张”,风雨不侵,刀剑不入,却被灌注了内力的利器所破。可以想见,几个时辰前悬崖上有过一场高手恶斗。

峭壁之下云海苍茫,孤鹰盘旋。

“这里有没有通向山下的路?”君无意回头,墨色眸子里竟似有裂痕。

张统领不解道:“后山有一条小路,但下去至少要整整三日。”

“我们立刻下山。”君无意提气返回崖上:“带路。”

“您忘了?今日是兰陵公主的头七,”张统领愕然道:“朝中大臣都要前往祭拜,听说连突厥王子都已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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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外,黑幕白帷。

阿史那永羿负手迈步而出,气氛一时噤若寒冰。

几点阳光落在他袍袖上,光芒瞬间陨落成石。

他将冷峻的视线投向叶禹岱腰间的剑——大隋军中左右两把名剑,左翊卫谡剑,右屯卫徽剑,威震四方夷狄。

“叶将军?”

“正是老夫。”叶禹岱挺起胸膛,他的身形原本已经十分高大,但在阿史那永羿面前却毫无优势可言,甚至要在三步开外才能与他平视。

“早闻谡剑和徽剑天下无敌,倘若不能领教,是我平生憾事。”

叶禹岱大笑,洪钟般的嗓音震耳发馈:“殿下是给老夫下战书了?”

“不需要战书。”阿史那永羿唇角冷弯:“祭拜一个故人,需要三炷香的时间。打败一个对手,只需要一炷香的功夫。”

乌金枪扬起,枪尖凝聚一点冷冷的阳光。

人人都知道叶禹岱性烈如火,绝难容得下他如此挑衅!

“爹哇~”一触即发的时刻,叶舫庭突然跳出来,手里还捏着一把瓜子,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死命拉住她爹:“娘说了你要打坏了新衣服,她会让你跪三天搓板。看我多孝顺,好心提醒你…”

不等她说完,叶禹岱的老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叶将军怕老婆是朝中上下人人皆知的秘密,叶舫庭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孝顺的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把她爹推到离阿史那永羿三步开外的地方——

不等叶禹岱发作,叶舫庭又回头眉开眼笑:“我说阿屎壳郎殿下~大家都知道你的枪是乌金的,很值钱,不用显摆了…”

她连连摆手,人群里终于传出一阵窃笑。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乱七八糟。

阿史那永羿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叶舫庭狐疑的看着他,半晌,终于一拍脑袋——他根本不知道汉语“屎壳郎”是什么意思!

叶舫庭玩心大起,踱到他面前,又试探的叫了一声:“阿屎壳郎殿下?…”

一股大力磐石般压向她的头顶,泰山压顶的摧毁之力令三丈开外也感到了致命杀机——

叶禹岱徽剑立刻出鞘!与此同时,一股力量将叶舫庭护在身后,如同春风穿融寒冰。

“杀人了,杀人了…”叶舫庭哆哆嗦嗦的把瓜子装进口袋里,把自己藏在清雅的白衣后面,牙齿打颤探出头来:“你听得懂汉语早说啊…”

云开风聚,天地气象顿时一暖。

隋人都精神大振。君无意到了!

“殿下,”君无意朝阿史那永羿道:“既为祭拜公主而来,不便打扰公主清净,日后选其他地点切磋更佳。”

他一句话入情入理,柔中有刚。

“一句戏言不敬,你就能下这样狠厉的杀手!”叶禹岱剑在手中,怒容满面:“老夫生平好斗,但都是堂堂正正的斗,最恨倚强凌弱!无意小子让开!”他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

君无意记挂苏长衫的安危,不想局面被搅得如此复杂难控,正要劝解,叶禹岱已经推开他——

“叶老将军,阿史那殿下,”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二位品茶时,是涌溪火青浓郁香醇,还是西湖龙井沁人心脾?”

四公主曼步上前,她年龄尚轻,但落落大方的态度有十足的皇家尊贵,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叶禹岱摸不着头脑:“涌溪火青是红茶,西湖龙井是绿茶,公主叫老臣怎么好比较?”

“殿下用的是枪,将军用的是剑,枪有枪法,剑有剑招,如何一定要分出高下一二呢?”四公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