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叶舫庭睁大了眼睛。

“人忙于内讧时,就没有闲暇惹事了。”苏长衫悠闲的说。

“你是说——”叶舫庭狐疑道:“突厥人自己会内讧?”

苏长衫在雨中与十四银影骑交手时,那一句“雄霸北方的突厥十四银影骑会这样不堪一击”,着实不太像苏郎的风格,苏长衫虽然自信,但风度恰到好处,从不以损人自尊来抬高自己。

“你在激将他们?”叶舫庭眨眨眼睛。

苏长衫将药膏涂在君无意额上的淤青处:“突厥人不会内讧,不表示他们和盟友不会内讧。”

叶舫庭一脸茫然,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世上的所有巧合,都有某种必然。”苏长衫轻轻揉着君无意的额头:“国家最怕的既不是内忧,也不是外患,而是内忧外患恰好同时爆发。这恐怕也是君无意最担心的。”

“你是说——突厥人勾结朝中的势力?”叶舫庭的脑子转过了弯来。

苏长衫赞许的看了她一眼。

“突厥人把君将军灌醉,大隋的内应在宫内行刺,他们里应外合,然后趁乱生事!”叶舫庭睁大眼睛:“所以,君将军才会请我爹将防守最薄弱的东南城门增加兵力!”

“阿史那永羿名气那么大,竟然是个小人,连催情药这样下三滥的伎俩都用上了。”叶舫庭生气的皱起鼻子。

“我没有说,催情药的事是阿史那永羿安排的。”苏长衫走到另一张大床前,很舒服的躺了下来。

叶舫庭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你…干嘛?”

“睡觉。”苏长衫打着哈欠道:“折腾了半夜,当然是睡觉。隔壁还有房间,你自便。”

“你!”叶舫庭跺脚。

“如果你不避男女之嫌,在这里打个地铺,也可以。”苏长衫很大方的说。

“臭苏同!”叶舫庭气得拿起桌上的烛台就要砸过去,念及烧了万恶的苏长衫不要紧,在将军府引发火灾伤及无辜,只能放下可怜的烛台,蹦起来指着苏长衫道:“不准睡觉!我家将军的伤势…”

“伤都裹好了。”苏长衫无奈道。

“可是——”叶舫庭还是不放心的看了看沉沉昏睡的君无意一眼。

“体力透支,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苏长衫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见苏长衫懒懒的合上眼,叶舫庭急忙道:“那你刚才说不是阿史那永羿做的?…”

“阿史那永羿如果做好了整套谋划,完全不必再多此一举。”苏长衫摇头:“他们来杀人的可能性不大,来救人的可能倒不小。”

“那,你还那么威胁他们——”叶舫庭一头雾水。

“我平生讨厌两种人,”苏长衫打着哈欠的声音已经有了些睡意:“一是吵我睡觉的人,二是逼人喝酒的人。”

叶舫庭笑嘻嘻去推他:“…你羞辱阿史那永羿的部下,又让他背黑锅,就激怒他——哪怕他不怒,也对盟友起了戒心;你一展身手,也是要给突厥人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大隋朝大有能人在,不敢轻举妄动。是不是?”

苏长衫懒洋洋翻了个身,很巧合的,叶舫庭只推到了空气。

瞪了一眼连睡觉时也不肯让人欺负一下的可恶少年,叶舫庭只有沮丧的问:“大隋的内应是谁?你想到从哪里开始——?”

苏长衫用睡音扔给她两个字:“后宫。”

六、国色

后宫中,曲径绕翠,花团锦簇。

一个红裙的身影和一个穿着朝服的颀长男子正在说着什么,春意盎然也不及女子快乐的笑声。

只听几个宫女匆匆走过。

“知道朝中的士族小姐们怎么说吗?”一个宫女低笑:“长安城的春天最好看的两样东西,一是十里铺的桃花,二是朝堂上的南门探花。”

一个调皮的宫女吐吐舌头,轻声道:“我看长宁公主要摘下这朵奇葩。”

“皇上若将四公主许给他,你就去做个陪嫁的丫头!”旁边的嘻嘻道。

“你…”被打趣的宫女拧了对方一把,羞红了脸。

池边杨柳依依,丝条拂过水面。

御花园的池塘里有几尾金鱼正摇头摆尾,回暖的水温让它们十分快活。

“一心!”

只听一声快乐的喊声,叶舫庭跑了过来,四公主高兴的提起裙纱,也跑上前去:“小叶!”

长宁公主闺字一心,笑颜宛若清晨带露的牡丹花;叶舫庭玲珑帅气,似钻出松土地的青嫩竹笋。

这样两个女孩儿笑嘻嘻的搂在一起,是一道春日也无法模拟的风景。

“你们认识的吧。”长宁公主朝南门若愚努努嘴。

“大愚,士别三日,认不出来了。”叶舫庭笑嘻嘻的朝南门若愚挥挥手。

南门若愚微红了脸。

“你好久不来宫里找我,我无聊坏了。”长宁拉过叶舫庭:“真羡慕你想去哪儿都行。”

“那你赶紧嫁人啊,出了宫去,还愁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吗?”叶舫庭刮了刮她的鼻子。

长宁嗔怪的推了她一下,旁边的南门若愚的脸已经红到耳根了。

“你脸红什么?”叶舫庭摸着下巴,故意问。

“没有…”南门若愚的耳根几乎要烧起来,别有一种傻气的可爱。

“南门探花,你先回去,我要和小叶说话。”长宁公主笑道。

南门若愚得到大赦,立刻松了口气:“臣告退。”他告辞转身时,朱色朝服衣角随风而动。他身后是大片碧玉的荷塘,笔直的径叶稚拙质朴,将美无边无际的伸展向天际。

这家伙对自己的美从来没有一点点自觉,那种珠玉生辉的璀璨光华,被他糟蹋在了轻易的脸红里——要命的是,哪怕是被糟蹋,仍然是美。

“你喜欢大愚,是不是因为他好看?”叶舫庭笑嘻嘻的问。

长宁公主挑眉道:“是,也不全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爱脸红的男人——琼林宴上,士子们都风仪出众,抓住一切表现的机会。唯有他傻傻的埋头吃菜。”

叶舫庭大笑:“你注意到大愚,难道没有注意到苏同?”

“苏郎活该只在辞赋里。”长宁像小狐狸一样狡黠的笑:“世间女子都爱慕苏郎,我偏不正眼瞧他,挫挫他的锐气。”

叶舫庭朝她翘起大拇指。

“南门若愚的胆儿还不小——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说我的琴艺是第二。”

“那你知道他说的第一是谁吗?”叶舫庭眨眨眼。

对方大大方方的展露笑颜,半点架子也没有的说:“能被列在苏郎之后,是我的荣幸。”

“原来你早就知道!”叶舫庭恍然大悟。

“呵呵,”长宁折下一枝桃花:“琼林宴上他和苏长衫眉来眼去的,我早就看见了。”

“嘻嘻…!”叶舫庭几乎笑岔了气:“你说他们…眉来眼去?”

“要是眼角的余光能杀人,他已经被苏长衫杀了百次了。”长宁挑眉道:“他那句‘公主的琴音可列第二’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很是无辜的,傻傻看着苏长衫的脸色呢。”

“哎呀…你观察的这么仔细…”叶舫庭乐得直不起腰来。

“他一天到晚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君将军如何义薄云天,苏状元如何智慧无双,叶大小姐如何可爱伶俐。”长宁将桃花扔进池塘里,顿时有一群红金鱼来争抢啄食:“他再说,我要吃醋了呢。”

叶舫庭大笑扮了个鬼脸:“他要是没有这样实在,虚言蜜语来哄人,就和这枝桃花一样,被公主殿下扔去喂鱼了,哈哈!”

金鱼们将桃花瓣啄散,长宁毫不客气的眨眨眼:“物以类聚,他能和君将军走得近,品行当然也如玉石无暇。”

恋爱中的女子都有种醉酒的美丽,却美得各有风情。

酩酊大醉、狂笑悲泣,是红尘众花之美;微醉尽兴而不忘记从心里微笑,才是国色天香。

“最近宫里不太平——”叶舫庭摸摸下巴。

长宁点点头:“昨天闹刺客,几天前三姐过世…”说到这里她的长眉也皱了一下。

“兰陵公主过世之前,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吗?”叶舫庭赶紧问。

“三姐在偏殿养病,深居简出,我和她的交往实在不多。”长宁摇摇头:“今日是她的头七,我正要去祭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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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公主的灵堂内,来吊唁的出于礼节的多,真心悲戚的少。

她的生母早逝,自己又体弱多病,不太得宠爱,一直孤居在偏殿。没有朋友,似乎也没有敌人。公主皇子和妃嫔都来上一柱清香,也上一柱幽幽惋惜。

此刻,只见几个妃嫔施施然从灵堂内走出来,居中的一个正是辰妃,绣衣华贵高高在上,张扬盛放的美丽扼人呼吸。

她旁若无人的走过来,视线落在了劲装的叶舫庭身上:“小叶也在这里,昨日宫里闹刺客…”

她说话间,一双妙目笑盈盈朝前看去,仿佛这话是专说给几尺之外听的:“恐怕连那刺客也没想到,自己在沉芳宫那样的偏殿里,竟挟持到了当今贵妃。”

只见几个妃嫔站在几步开外,居中的一人素衫柔倦,淡扫娥眉,正是君相约。

君相约的听到辰妃的话,只淡淡抿唇不语。

辰妃曼步走上前去:“姐姐昨日受了惊吓,身子可还安泰?沉芳宫的日头薄,不如还是搬回盈寿宫,虽然冷清了些,宫女丫头们倒是多的,遇到刺客也能挡上一挡。”

君相约被品阶比她低的辰妃奚落,一言不发。

“我还听说,左翊卫军骁骑去抓刺客——却是君将军叫人给刺客让出一条大道来。”辰妃继续笑道。

听到这里,叶舫庭立刻毫不客气的跳出来:“君将军以仁义统率三军,当然是救人要紧。救人只有一次机会,抓人的机会嘛,只怕和我的瓜子一样多。”她笑嘻嘻的边吃瓜子边说:“娘娘对抓刺客这么有兴趣,下次你也去抓抓看,说不定刺客看到美若天仙的娘娘,头脑一蒙就束手就擒了,大家给他让出大道来——他也不肯走了!”

她的话不知是褒是贬,但笑眯眯的语气着实招人喜欢,连辰妃这样跋扈的女子,脸上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恼。

“小叶真是越来越顽皮了。”一旁的漱妃笑着说话了,她眉眼弯弯,清秀瓜子脸,纤腰盈盈惹人怜惜:“昨日听说君将军受了伤,可还要紧?”

听到这句问话,君相约的眸子里不禁流露关切,也有一丝不自然。

“我家将军是铁打的人,”叶舫庭笑眯眯的摸出一把光秃秃的鹅毛扇,没有一根毛的扇子,竟也被她扇出了风来:“一个小小刺客,一点小伤小毒算什么,我家将军在征讨高丽棒子的时候,孤身闯敌营受了九处箭伤,一样策马回大营,再喝十坛酒…”她兴高采烈的说书,把没见过战争烽火的公主妃嫔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终于,不知是谁小声说:“小叶,征讨高丽的好像是…你爹叶将军?”一边说一边偷偷给她递眼色。

说得正带劲的叶舫庭眉飞色舞,哪里看得见别人使的眼色,把光秃秃的鹅毛扇使劲儿一挥:“我爹那个老顽固,喝酒吃肉那是气吞山河,打起仗来有勇无谋,就只会…呃…只会…”她透过几个人头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正大步走过来,舌头顿时打结了:“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神勇无敌,神出鬼没…哎哟!”

她的话还没说完,头上已经挨了一记栗子,叶禹岱声如洪钟:“你平日吃喝胡闹,在宫里也这样放肆!给各位娘娘殿下们看笑话!”

叶舫庭哭丧着脸,瞪着一点也不温文尔雅、不讲道理光打人的大老粗爹,面孔气恼的皱成一团。

年龄稍大的德妃笑道:“老将军,这宫里没有人不喜欢小叶的,您这不是正给大家送来开心果么?”

叶舫庭躲到德妃身后,探出头来扮了个鬼脸。

“出来!”正要继续教训叶舫庭,叶禹岱突然浓眉一拧。

不远处,一个黑袍高大的男子正走向灵堂。

他的衣角浸透了北方朔风的肃杀,在柔嫩的春阳里也没有一丝软化,连日光照在他身上也相形黯淡;

他的气质冷峻如石,给那些习惯了精致的人们一种粗砺的铬痛。

妃嫔们停住交谈,视线都不由自主的集中过来——在太平盛世生活久了的人,不熟悉这样的气息;在这样的人面前,锦衣华服、衣香鬓影都有种自惭形秽的轻忽。

这样的时刻,居然只剩下老将叶禹岱稳如磐石的站立,有一种能勉强相抗衡的稳定大气与实沉。

他走进灵堂,取了三炷香。

等他将香上完,缓步走出来,众人似乎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七、悬崖

左翊卫军大牢,铁门森森。

“哗”地一声,两把刺刀架在布衣少年面前:“将军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苏长衫悠闲拿出一块令牌,士兵们顿时怔住,互相对视一眼。

见令如见人。左翊卫的精兵们犹豫了片刻,终于拿开钢刀——

牢内皆是石壁,壁顶滴着水。

一个少年面壁而坐,身上沾着湿漉漉的水渍,却并不显得颓废。

苏长衫缓步走到他跟前,对方显然听到了脚步声,却连头也未回,似乎对来者毫无兴趣。

“卓云,”苏长衫平平道:“公主不愿嫁阿史那永羿,原意嫁给谁?你吗。”

卓云遽然抬起头来。

苏长衫一撩衣袍,舒服的坐下。任何人看到他坐着的姿势,都会觉得他坐在上好的松木椅子上。

“你…”卓云突然认出了他来——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把布衣穿出这样的气度。

“你闯入驿馆刺杀阿史那永羿,引发大隋和突厥的争端。”苏长衫毫无语气的说:“君无意奉旨接人,你为一己之私,把他推到进退维谷的风口浪尖,可算是恩将仇报。”

卓云的脸色顿时一白。他祖籍长安临潼,全家十六口人两年前死于当地恶霸的棍棒下,官匪勾结将死讯掩盖,十二岁的他到宫城击鼓鸣冤——刑部大员无人理会,却是君无意亲自调查此事,为衡西村一十六口无辜死者申冤——君无意于他有恩。

“你又如何能确定,公主是因为阿史那永羿而死?”苏长衫悠闲的问。

卓云握紧双拳,眼瞳里似溪水激荡:“…公主听到要远嫁突厥的消息之后,便茶饭无味,整天愁眉深锁。宫中人人都看得清楚!”

苏长衫不置可否。

卓云咬牙道:“公主一向不受圣宠,皇上虽然有些不愿意,但也没有太多不舍,就答应把公主嫁给突厥人——辰妃身边的女官沙曼和我是同乡,她曾亲耳听到辰妃对皇上说,公主已经及笄成年,该找个好归宿,突厥王子与大隋有和亲之意,皇上当下便答应下来。”

“你与兰陵公主之间,除了君臣,还有些什么?”苏长衫闲闲道。

卓云涨红了面孔。

“公主不愿远嫁突厥,”卓云痛苦的按住脸:“我只愿她能有个好归宿。”

苏长衫摇头:“据我所知,三年前阿史那永羿向大隋求婚过一次,却是被拒绝了。”

卓云闻言,乌眸突然燃起愤怒:“在兰陵公主之前,皇上先后已经下嫁了两个公主到突厥,当年便以兰陵公主年龄尚幼为由回绝了。但阿史那永羿贼心不死,又一次修书来求婚——”

水滴下石牢,似石壁渗出的血珠。

苏长衫淡淡道:“你应当明白,你杀不了阿史那永羿。”

卓云的脸色惨白,他说的是事实。

“君无意固然不愿两国交战,生灵涂炭,也不愿你枉送性命——”苏长衫平和的话语如剑刃般锋利的剖析事实:“否则,他大可杀了你。”

卓云咬紧牙关。

“大隋朝与突厥和亲,所谋为“和”;没有兰陵公主,皇上还会嫁其她公主去突厥,没有阿史那永羿,突厥仍有王者。公主因何而亡故,背后的原因绝没有你想象的简单——”苏长衫打了个哈欠:“大道之行,从不因一人一物而改变,你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为公主报仇,不如说是为自己的醋意泄愤。”

卓云涨红了脸,苏郎的口才并无瑰丽,最平淡的话却让他无地自容。

苏长衫站起身来,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

“你…”卓云突然喝住他:“我——我现在该怎么做?”

“当你对事情没有把握的时候,至少可以做一件事。”苏长衫很和气的说。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