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命已经很清楚:捉拿刺客,解救贵妃——在关键的时刻,一个女人的性命要排在敌人之后。

君无意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漆黑湿发贴在额头上,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大雨中,突然一声磕头的声音,君无意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台阶上:“…擒住刺客和救出贵妃不可兼得时,臣如何行动,请皇上明示。”

杨广一怔,很快换上慈和的语气:“宫廷防卫都交给了左翊卫军,无意,朕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还有什么不能交给你定夺的?”

沉芳宫,芳草凄凄。

宫门内悄无声息,训练有素的骁骑将宫殿四周包围。湿漉漉的芙蓉花在偶尔划过的闪电中惊艳一现,仿佛在等待着一场洗劫生命的大雨和雷霆。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刺客声音嘶哑道:“我取不了狗皇帝的性命,杀了他的女人也不枉了!”

“孤身闯禁宫,我敬你这份胆色。”浑厚的内力传音,在大雨中也清晰如金石掷地:“既是好汉,不必挟持一个女人。把人放了,我让你离开。”

“你们这些狗官说的话,没有一句算数的!”刺客狂笑推开殿门:“不让开道路,这个女人立刻死!”他手中一动,君相约的脖子上立刻被勒出一道血痕。

随行的卫校尉大声道:“这位是我大隋君将军!将军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你把娘娘放了,保你…”

刺客的脚步顿了一下:“君将军?”

“不错。”卫校尉急忙道:“君将军在此!”

刺客用剑抵着君相约推了两步,似乎在思考,半晌大声道:“你真是君将军,就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讲。”君无意眉峰微锁。

“第一个条件,我这里有一颗化功散,你先吃下去;第二个条件,带着你的将军令,护送我出宫门,让其他人都不准跟来!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会放了这个女人!”

“好,我答应。”君无意没有一丝犹豫。

“将军!”卫校尉和几位将领神色大变。

“你们在原地不要动。”君无意沉声道:“卫矛,你去叶将军府上,请老将军带兵在东南两门增加守卫,以防今夜长安城中有变——把我的话带给老将军,内忧与外患,都不可不防。”

刺客将一颗药丸抛过来:“吃下去!”

君无意接住药丸,被挟持的君相约凄然道:“不要——”在她出声的瞬间,药已滑入了君无意的喉中。

雨势更急,君无意上前三步,雨中白衣磊磊如雪:“请。”

将士们让出一条笔直的道路,军令如山,哪怕他们年轻的脸上掩不住担忧的神色,动作却整肃统一。

刺客看着大雨中的道路,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君无意,冷笑:“你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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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一里远处,树林茂密。

君无意在前,刺客押着君相约在后。

“你已经安全了,把人放了。” 君无意皱眉道,酒未能逼出,落月痕猛烈霸道,若非他一直以真气运行几处穴位,早已无法保持清醒。

刺客前后看了看,黑巾外露出的眼睛里突然闪过神秘的笑:“君将军果然言而有信,这个女人就留给你!”

他猛地一把推开君相约,黑暗中几个纵身,人已逃远。

未曾想到如此顺利,君无意心神放松之下,脚步一个踉跄。

“哥哥!”君相约扑过来:“你要不要紧?他给你吃了什么毒药?”暴雨中她脸上满是惶急的泪水,湿透的衣衫裹在纤细的腰肢上,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君无意突然有种异样的感受,猛烈的心跳仿佛要冲出胸腔。

君相约慌慌的将手探向君无意的额头,触到一小块淤肿,正在愣神时,却突然被君无意一把推开。

这一推的力气之大,仿佛要拒她于千里之外。

君相约愕然,泪盈于睫:“你…”

君无意扶住一旁的树木,说不出话来。一路以真气撞击穴位保持清醒,现在药力合着酒劲一齐发作,纵使以他的意志也无法抵抗…整个人仿佛要在烈火中沉沦,强烈的冲动让他心中一阵气苦,刺客给的药竟是——

“快走。”君无意凝聚起所有的理智,朝君相约喝道。

君相约委屈得眼圈通红,珠泪串串掉落:“你赶我走?你…”她泣不成声:“刚才我想过,如果落于贼人之手,不能逃出生天,我会一死以全名节,以谢皇上…就算他视我如无物,我也绝不能辱没君家的声誉,不能让朝堂上的你蒙羞。”她的泪眼刚烈:“可是…现在却连你也要赶我走…你以前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不愿看到我?”

她一心一意等着君无意反驳,等着他说“不是”——

从小到大,他对她是何等予取予求,连一点委屈也从不舍得让她受。她嘟起嘴说一声不乐意骑马,白日操练三军的他,晚上便练马,直用整整一个月,将那匹雪白的千里良驹“独角兽”训练得如同家里的大狗一样温厚通人。她蹙着眉头说不要花市买来的灯笼,他刚从山西战场回来,带着一身风尘,在元宵节彻夜不眠为她糊一只灯笼——只因为纳兰尚书家的小千金橙心有爹爹亲手做的灯笼,而他们的爹常年征战在外,她没有。

往事历历如电,君相约睁大泪眼,等着君无意说“不是”,等着他像以前一样——

哭诉声如同层层春水掀起的涟漪,让君无意紧咬的唇舌间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在汹涌的药力之下,强硬对抗的结果就是自伤。

终于,君相约嘶声哭喊:“你…为何不干脆让刺客杀了我!”她手上刀光一闪,一把小匕首已朝自己刺去!

她知道这一次,君无意绝不会袖手旁观。

“…”君无意眼前一黑,用尽气力挥手去挡,匕首“铛”地掉落在雨水中,他的人也跌落在雨水里。

血从他的手腕上汩汩流出,汇入雨水淌成的溪流。

“哥哥…”君相约也没想到,君无意的身手竟会迟缓至此,她吓得止住了哭泣,慌张的找丝帕,右手却突然被君无意一把握住。

又一道闪电滑过天际,大雨滂沱模糊了视线,君无意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刺客给我的…是催情药。”君无意声音嘶哑:“你快走。”

君相约愕然怔住。

“可是,可是…”她落泪犹豫。

“我不会有事的…你快走…”君无意用力的推开她,吃力的靠着树喘息。大雨冲洗着他的脸颊,不正常的潮红使得苍白更为醒目,颤动的睫毛下雾气朦朦。

远远的传来喊声:“君将军——贵妃娘娘——”

雨中的声音极小,但君相约还是听见了。那是宫里的桂公公独有的公鸭嗓子,是皇上派太监宫女们来寻她了!

君相约心中一凉一热,希望与慌乱顿时纠缠在一起,雨帘中闪电如昼,潮湿的光明与黑暗迅速的交替中…君无意被情潮点染的唇色,锁眉的隐忍,湿透的白衣紧贴在修长的双腿上,让她的脸莫名的也有些烫。

四、情潮

“还不走。”君无意胸膛起伏,沉声的命令也有了一种别样的嘶哑。

“我…我听说…”君相约急得直掉泪:“被下了催情药又不能…不能…会伤伐身体。”

“…”君无意的眸子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雾气,仿佛情潮如水化雾,满满的就要将人淹没:“…你想要怎样…要我拿你怎样?”他迭声的问话含满沉溺和苦涩。

“贵妃娘娘——”桂公公的公鸭嗓子又在雨中传来,一道闪电划过君相约的头脑,她从刹那间恍惚的神思中清醒过来,突然烫伤般的缩回手。

这是阴谋,从始至终就是有人设计好的阴谋!

——在后宫生存多年,她再洁白的心思也有了谋划的沟壑。从被挟持到君无意的出现,再到太过顺利的获救,刺客的目标也许原本就不是皇上,而是她!

“哥哥…我们不能掉进陷阱里去…我找人来救你!”君相约惊慌的站起来:“皇上的人已经来了,宫里什么样的解药都有!”她说道这里面色一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去找那个“解药”。

君无意心下终于一松,与药力的对抗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手腕还在往外涌血,他无法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听着她起身匆匆离去的脚步,在宽慰之际,隐约有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怅然——当双手凭着决绝的理智推开她时,内心是否也这样坚决如铁?

夜色泼墨,风雨如晦。君无意眼前无数画面旋转,镌刻在童年旧宅雕梁画柱中的记忆全成为了酷刑…她甜美微笑的样子,她水袖研墨淡描相思,她抚琴清歌情意婉转,这些记忆站在他生命最初的底色里,就像鸿蒙天地初开的那一道伤口,纵使泥沙俱下,也无法被时间的洪流冲走。

爱情变苦,回忆的獠牙带血。可那一点温存似蚌壳里的沙,反复疼痛成珍珠圆润的心血,疼时亦要微笑。

脚步声越来越远,君无意身体灼烫,冰凉的冷雨也扑不熄无情炙烤他的火焰,头疼欲裂的抵抗中,意识渐渐坠入沉沉的黑暗。

君相约不知跑了多远,仿佛要拼命逃开大雨中的阴谋和宿命,更要逃开那一丝拨动她心弦,拨痛她心尖的犹豫!

紧张、奔波、惊惧让她脚下虚软——在她辨识不清方向时,突然,一个声音喊道:“君姐姐!”

叶舫庭一手抓着一把伞跑过来:“皇宫里派出的人在南面。”她四下张望:“我家将军呢?”

“他…在树林里。”君相约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我正要找人去救他。”

叶舫庭瞪大眼睛,顿时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见叶舫庭二话不说就要冲进树林,君相约一把拉住她:“你…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叶舫庭生气的拍开她的手:“你怎么能把君将军一个人丢下!”

“舫庭…真的不能去…你一个女孩子…会…”君相约的泪又急了出来:“你天真单纯,不知道中了催情药的男人会——”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嘴。

叶舫庭怔了一下,将伞往她手上一推:“你闭嘴!君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他宁可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会去逼迫欺负女孩子!”

闪电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树林深处,阴影憧憧,山脉如碑。

“君将军!”叶舫庭终于找到了昏迷中的君无意,一把丢开碍事的伞,扶起倒在雨水中的人,触手一片滚烫,以往的他是那样高大令所有人仰赖,此刻泰山崩摧,雨斜风急——

天不怕地不怕的叶舫庭也有些无措,慌忙从包袱里抖出一大堆的瓶子,又摸出一颗大夜明珠照明:“将军…你看大小姐我多聪明——本来在家睡觉睡得好好的,大毛(作者注:据说卫矛=为毛,所以卫校尉的外号大毛)半夜来找我爹,我就知道出事了。他说你吃了化功散,我也不知道化功散的解药是哪个,就把我爹常备的跌打损伤治病解毒的药全带来了…”

她自言自语的话好笑之极,脸上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听到君无意在昏迷中仍然痛苦而急促的呼吸,感到他身上酒香醇醉,突然,灼烫的手指无意识的扣住她的胳膊,仿佛干渴在沙漠的人要汲取一丝清凉。叶舫庭咽了一口口水:“呃…”

珠光柔和,湿透的白衣下隐约可见他俊秀的锁骨,隐忍的神色带着孩子气的无辜和灼痛…她赶紧扭开头,快速的翻那些瓶瓶罐罐:“我爹那个老色鬼娶了三房姨太,他的常备的跌打损伤药里说不定也有催情药的解药…”

瓶瓶罐罐已经被她扔了大半,只见叶舫庭的神色越来越沮丧。

“不是”“也不是”“还不是”…在无数个气极败坏的扔瓶子的声音之后,突然只听一声欢呼:“是这个!”

一个大药瓶,叶舫庭用夜明珠对着上面的用药说明仔细的看了看,玲珑剔透的脸顿时红透。

她赶紧倒出一颗来,塞进君无意的嘴里,唇齿一动,竟是濡湿的血迹——君无意真的将唇舌咬破了。

“君将军!君将军!”叶舫庭用力的摇晃君无意,可他就像一只发烫的布偶一样任她摇晃,叶舫庭焦急的看着大颗的药丸,突然闭上眼豁出去道:“天上的神仙公公也看到了,我是要救人,不是要占人便宜——不对…不对,是大小姐我被占了便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她双手合十毫无诚意的给神仙公公说完,忙不迭把药丸塞进自己的嘴里,托起君无意的头,在鼻尖碰到鼻尖时,叶舫庭滴溜溜的大眼睛四下张望,最后确定除了神仙公公,没人看到这一幕——

终于咬牙闭眼凑过去,双唇一触,叶舫庭忍不住又睁大眼睛,再次确定这大雨的鬼夜晚不会有人…

“快点。”一个平平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哇呀——!”叶舫庭吓得药也从嘴里掉了出来,神仙公公显灵了!魂飞魄散的抬头,却只见——苏长衫撑着被她丢弃的伞,优雅的站在雨里。

“…臭苏同,什么时候过来的!”叶舫庭满头黑线,一想到刚才的情形全被看见,叶大小姐连杀人灭口的冲动都有了!

“刚过来,”苏长衫撑着伞蹲下来:“本来想看你胡闹到什么时候——”他无奈道:“你这样折腾下去,君无意还有得罪受。把解药拿来。”

“你——要给我家将军喂药?”叶舫庭警惕的握着解药瓶子,迟疑要不要给他。

苏长衫毫不客气的扬扬眉。

叶舫庭“噗——”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惊愕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手里突然一空,解药已经到了苏长衫手中。

“喂!”叶舫庭大声抗议——

只见苏长衫迅速倒出一颗药来,塞入君无意的口中,点他几处穴位,君无意喉头一动,药已滑了下去。

突然,叶舫庭只觉得自己袖子被什么东西勾到,“哗啦”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

只见苏长衫理所当然的收回手,用刚才的布料把君无意的手腕紧紧包扎好。

“喂!你…你干嘛撕我的衣服?”叶舫庭大声抗议。

“哦,”苏长衫头也不抬的说:“你的衣服便宜。”

药效渐渐发挥,君无意的气息慢慢平稳下来,脸颊上的潮红褪去,成了玉石稚弱的苍白。苏长衫将人抱起来,朝叶舫庭道:“打伞。”

“你有没有君子风度啊~”叶舫庭瞪他:“你一个大男人,让女孩子撑伞!”

“不然我们换一换?”苏长衫很认真的回头。

叶舫庭看着被苏长衫抱着的人,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力气,再次一脸黑线,好在夜色比她的脸色还黑。

“等等我呀…”叶舫庭小跑追上去,却冷不丁一头撞在苏长衫的后背上!

“呜!干嘛突然停住——”叶舫庭揉着被撞痛的鼻子,诧异抬头。只见几丈开外,三道人影像长枪一样立在暴雨中。

闪电凌厉,刺目银枪猝然拦住去路:“我们殿下有请君将军。”

五、虚实

“告诉阿史那永羿——”苏长衫平平道,声音明明不大,但在暴雨里却有种刀刃般锋利的清晰:“他请人的手段既不光明,也不高明。”

“把人留下。”对方扬起了手中的银枪。

苏长衫径自向前走,暴雨狂风掠过衣角,他的脚下竟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几个银影的气息明显紧张起来。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他们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其中一个手中猛然一轻,他的枪竟已经被苏长衫所夺!苏长衫一招轻松得手,扬枪便向对方刺去!

“八荒!当心——”

这一枪毫不花哨的直刺对方心脏,破雨挟风而至!

他的同伴扬枪去挡,苏长衫的枪势却在空中突然变化,在几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枪已经横在了刚才说话的少年脖子前。

“九州!”只听一声惊呼。

“我不知道雄霸北方的突厥十四银影骑会这样不堪一击。”苏长衫很和气的说。

说话间他手中一紧,少年顿时被枪抵得无法呼吸。

在他话音刚落之时,被制住的少年突然用尽全力一肘拐向苏长衫的胸腹,也在这一瞬间,他手中动了——

在顷刻之间,他已经朝苏长衫刺了十二枪,枪法如此紧密而极速,甚至暴雨也不能侵入一分一毫!

苏长衫仿佛并不占优势,几次银枪都擦着他的身侧刺过。

电闪雷鸣之间,终于,一枪划过雨幕,只见玄铁的锋镝掉落在雨水中——

苏长衫背对着他们,手中握着三杆长枪。

轻轻掸去衣袖上斜飞的雨丝,苏长衫将那三杆枪重重掷在雨地里,凛寒冷雨溅起水花:“今夜我没有空杀人。”

躲在树后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的叶舫庭探出头来,确定没有危险了,笑嘻嘻的撑着伞小跑过来:“快走快走,还要回去睡个囫囵觉,好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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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内,灯火流转。

“换上。”苏长衫将一堆干衣服扔给叶舫庭:“顺便给君无意也换上。”

“为什么要我换啊?”叶舫庭抗议。

“或者你去抓药?”苏长衫和气的说。连当归和天麻也分不清的大小姐再次一头黑线。

看着门被关上,叶舫庭红了脸迟疑又迟疑,终于慢慢将君无意湿透的白衣解开,突然,她怔了一下。

玉石白皙的胸膛上,布满纵横的新旧伤口——深的是新伤,浅的是旧创,狭长的剑伤,狰狞的刀痂。君无意自十三岁开始上战场,十年间受过多少伤?

烛光灼灼中,没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从容,也没有负手而立的隽雅卓绝,有的只是这些深深浅浅的伤痕。

叶舫庭突然不忍再看,三下五除二的把湿衣褪去,拢起他犹自滴水的湿发,将干衣套上。

门“咯吱”一声,苏长衫拿着药膏进来了。

叶舫庭皱着眉头问:“君将军托人给我爹带话,他是不是早就料定今晚会出事?”

利落的将君无意手腕上的伤口擦好止血药,苏长衫将剩下的药和棉布往桌上一扔:“今晚出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