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娘娘节哀。”太监颤抖着将头重重的磕了下去:“尸首刚从太液池边被打捞起来,公主的绣鞋还在岸上。”

太液池边春色流连,人群中却一片哀哭之声。

太监王公公捧着两只绣鞋颤巍巍的上前来:“这就是在湖边发现的。”侍女映波扑上前去,失声痛哭:“公主!…”

“确定是公主的鞋?”隋炀帝的脸色冷硬如铁。

“是…公主的鞋。”侍女映波哭得声咽气促,将湿漉漉的鞋翻起来,只见鞋底用丝线纳着一个“婉”字。

三公主闺字华婉,其母潇妃在怀着她时和隋炀帝一同出游被行刺,潇妃不幸身亡,但腹中的她却活了下来,只是先天不足,因而单独在远离皇子公主们的玉寿殿中养病,一向深居简出。

只听隋炀帝厉喝道:“尸首在哪?”

几个小太监惶恐地将一个白布裹着的尸身抬了过来,随着那布掀开一角,只见一张已被水浸泡得浮肿莫辨的脸露了出来,手腕上的碧玉天镯也紧紧勒进浮肿的手臂中…那镯子,是公主们每人出生时隋炀帝赐的,天下不会有第二件相同。

隋炀帝沉痛的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目光冷寒得没有一丝温度:“都拖下去。”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几百人跪了一地,哀哭磕头之声此起彼伏。只见一批侍卫已经冲了上来,就要将那些拼命哀求的侍女太监拉下去。

新科进士们大多吓白了脸,旁边的公主嫔妃们面上也有不忍之色,但谁也不敢劝阻。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道:“皇上,公主之死恐怕还有隐情。”

隋炀帝冷寒的目光扫过众人,只见新科状元苏长衫从容走上前来:“公主为什么要自尽,之前可有先兆?公主若是厌世自尽,又何需多此一举,将绣鞋留在岸上?”

隋炀帝的脸色变了。

苏长衫接着说:“这些侍女太监都是人证线索;皇上杀了他们,此事的隐情再无线索。”

隋炀帝沉默了许久,终于阴沉的一抬手:“放了。”

众人噤若寒蝉,隋炀帝盯着苏长衫:“你在川蜀和长安都破过奇案,这件案子朕就交给你,十日之内若无结果——朕连你,一起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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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外。

“今日琼林宴味道如何?”君无意微笑问。

苏长衫正在思索案情,闻言露出“你落井下石”的表情,睨了他一眼。

“既然案子全无头绪,不如陪我走一趟。突厥王子阿史那永羿到了长安,皇上派我前去迎接。”

“是‘十四银影骑’那个阿史那永羿?”苏长衫脚步一顿。

“正是。”

这一代的突厥王子阿史那永羿在北方名气极大,十四银影骑更是传奇。据说这十四人都银铠银盔、银色面具,武功深不可测,行军布阵更以一敌百。三年前阿史那永羿曾被围困于阴山,十四人力战两万大军,护主突围,足见骁勇。这一次他们前来长安——却不知是友还是敌?

(《子正踏月》完)

【妙手往返.上】

一、银影

城门大开,旗帜猎猎。

一队戎装的士兵浩浩荡荡挺进长安西门。北方草原的汉子们身着胡服,皮肤黝黑,中间一十四人,果然清一色的银色铠甲,纯银打造的面具又完全相同,让人简直分不清是十四个人,还是一个人的十四道影子。只觉在阳光下银光点点耀目,气势慑人。

居于队伍前方正中的却是一个玄袍男子,巍然高坐在马背之上,身下的坐骑也是纯黑。战袍宽大如漆黑的夜幕,围绕在四周的银骑就似星辰之光,点缀在他黑色的战袍上。

君无意率队伍策马上前,出城迎接。

近处渐渐可以看到,玄袍之下的面孔灿若北辰、挺拔俊美,一双蓝眸似深海。

阿史那永羿扫了眼前的队伍一眼,薄如刀锋的嘴角微弯:“大隋朝都是些文官儒生吗?”

张统领怒道:“这是我朝…”却见君无意一抬手,他立刻噤了声。

君无意微笑:“殿下远道而来,君无意奉圣上之命在此迎接。”

阿史那永羿蓝眸中似有海风拂动,打量着他:“原来是‘白衣谡剑’君将军。”他语气一转,沉厚而锋利:“既为武将,为何不着戎装?大隋朝第一名将竟学弱不胜衣的书生?”

君无意一扬马缰,白马缓步向前:“沙场兵戎相见,才身着铁甲、腰佩刀剑;而两国友好,自当布衣相迎,是为诚意。”

马背上的将军微微一笑,春风十里,突厥士兵都觉得那笑容拂到自己心头去了。

阿史那永羿与他对视片刻,昂首道:“我突厥男人结交朋友,却都是在沙场之上!”话音未落,他手中一杆乌金枪已朝君无意刺去!

“将军——!”统领张素猛扬缰绳,正待上前增援,却被一只手拦住。只听苏长衫平平道:“放心,君无意吃不了亏。”

这少年一身布衫,优雅的坐在一匹灰马上,那马懒懒的,他也十分悠闲,似乎全不关心君无意的生死。

张统领心急火燎,却只见那十四银影骑中甩出一把剑来,如同一道银色虹划过空中——君无意扬手接住,剑枪相撞,迸出火星!

一时间尘土飞扬,沙尘中之间白衣玄影交错,看的人眼乱心惊。

十数招过后,突然听一声烈马嘶鸣,阿史那永羿的坐骑昂首鸣叫。只见玄袍撩起,阿史那永羿一举跃下马来,大笑:“好剑法!”

这边君无意也跃下马来,宝剑掷回,寒光映空。

阿史那永羿不笑时冷酷威严,笑起来蓝眸中波涛叠澜,宛如海上日出其中,星汉灿烂其间。君无意一身白衣与他并立,竟也丝毫不落下风。这两人恰似中原修竹与塞外寒松,相映生辉,直看得旁人目眩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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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美酒,高朋满座。

驿馆之内十分热闹,突厥人喜好大碗喝酒、生吃牛羊,君无意也换上大碗,与突厥将士对饮。

将士们见这白衣将军生得隽雅,饮起酒来却毫不推却,豪气干云,很快便都乐于亲近他。

在酒意正酣之时,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将军,有人在馆外求见。”士兵们向君无意禀报。

一个劲装少年拨开左右守卫,大步走进驿馆来。他腰间佩剑,肤色略黑,眸光冷冽,似清溪里沉着乌黑的石子。

“你是阿史那永羿?”他腰间长剑一握,寒光立现。

一个突厥官员站起来怒道:“你是什么人,敢直呼我殿下的名讳!”

少年冷笑一声,长剑瞬间出手!

青色剑光却直取方才说话的突厥官员咽喉。剑法极狠准——取人性命的,有时不是高招,只是狠招。突厥官员大惊之下,立刻拔刀相迎。

却不料少年的剑锋一偏,刺向他桌上的酒坛。酒坛刹时粉碎,美酒哗啦流淌一地。

与此同时,阿史那永羿咽喉不过半寸处,突然被三道箭光笼罩!

原来,少年一剑刺向酒坛,不过是要以酒坛破裂之声掩盖他暗器出手的声音和方向——他真正的绝活不是剑法,是暗器!

几道银影迅速闪在阿史那永羿身前,刚才的声东击西之计未必高明,但酒坛碎裂之声的确影响了他们的判断,使得他们出手慢了一刹那。

有时慢一刹那,就是失败!

但十四银影骑竟真正如影如幻,只见“砰砰”三声,三道暗器全被长枪的锋镝所阻——

任谁也想不到,少年要的,就是这一阻!

暗器遇到撞击,顿时喷出一股烟雾,对手眼前顿时大暗,又不知烟雾是否有毒,在他们分神的刹那,少年手中的八枚袖箭从不同的方向,同时打向阿史那永羿全身八处要害!

只见黑色的衣袍一动,六枚袖箭仿佛打在钢板上,顿时应声而落,第七枚斜飞扎在了案角,还有一枚——

从始至终,阿史那永羿没有正眼看过刺客一眼。他将酒碗放下,唇角冷弯:“取人头颅,不妨一刀结果,不需要这么花哨。”

他展开手掌,里面赫然是刚才最后一枚袖箭。

刚才刺客出少年的时候,恐怕早把时机计算到了天衣无缝,但此刻阿史那永羿出手,根本没有一点准备和预兆。

世上有一种身手,不需要任何装饰和技巧,那是千锤百炼而臻于完美的精钢纯铁,是稳如磐石的泰山北斗。

阿史那永羿这一出手,刺客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突然,一个酒碗伸了过来。

时间不早不迟,位置不高不低,正好格在袖箭前面,“叮当!”一声,金属碗沿出现了一道深色擦痕,而碗中水酒平稳如湖,一滴未洒。

君无意举碗:“殿下,我敬你。”

士兵们无不惊愕。

“一向听闻君将军公正,”突厥随行的官员厉声道:“将军要包庇刺客吗?这就是大隋的待客之道?”

“刺客有罪,当交往刑部审讯,按大隋律令处置。”君无意的话语如同晨光中的山河一样温暖沉静:“张统领,将人犯带下去。”

少年的手脚都被扭住,拼命挣扎:“君将军…是阿史那永羿害死了兰陵公主!他是杀人凶手!”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二、欺君

“没有这个蛮人向大隋求婚,兰陵公主就不会去寻死!公主就是不愿远嫁突厥才自尽的!”少年颈脖上爆出青筋:“君将军!…”

君无意面色一沉,他向来温和,此刻眸子里的笑意隐去,有一种雾遮青山的威严。被缚住的少年死死握紧双拳,眼中的愤怒掺进了委屈。君无意淡淡抬手道:“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阿史那永羿抚摸着白银杯盏:“我这次来长安,正是为迎娶公主而来,没想到——公主已经薨逝了。”

他的语气不见喜怒,大理石般肃然的眉宇,似刀剑砍斫出一丝划痕。

随行的治书侍御史纳兰允立刻说:“殿下节哀,兰陵公主虽然意外身故,但皇上对两国友好的期盼不变。”

阿史那永羿沉默片刻,冷笑一声,手中杯盏应声而碎。

“君将军要敬本王,怎能用小碗?”他朝身侧有力的一挥手:“给君将军取一坛‘落月痕’来。”

隋朝兵士们顿时都怔住,落月痕名字清淡,却是最霸道的一种烈酒。后周大帝拓跋宏行军时与部队失散,林中遇猛虎,身边只有一个伙夫。伙夫护主心切,情急之下操起酒坛砸虎头,只见猛虎左右摇晃片刻伏倒在地。拓跋宏大奇,能一举将虎砸昏,统帅三军的大将也未必有这样的身手和内力。等两人与部队会和,将睡虎抬回大营,众人才发现,猛虎一身酒香,原来是为落月痕所醉!百年来,在漠北草原,恐怕也从没有人敢饮一整坛落月痕。

阿史那永羿傲然扬眉:“君将军不会不给本王这个薄面吧?”

君无意微笑:“酒逢知己千杯少,无不从命。”

他一口应承下来,春风般的眸子毫无骄矜,谦让温雅的气度,哪怕是挑剔的人也无法不心折。

抬酒的突厥士兵也睁大眼睛,君将军酒量大佳,但,这是一小杯就可以让人醉死十二个时辰的落月痕。只见君无意接过酒坛,拍开封口,一气将整坛酒喝完,白皙的脸色丝毫不变,把空空的酒坛到过来,果然一滴不剩:“殿下,我先干为敬。”

酒香染白衣,阳春白雪融入山川。

酒未醉人,悍勇的突厥士兵们却都觉得酒香让他们心头一软,怒气也平了一半。

“今日招待不周,酒宴只能到此为止,请各位贵宾前往驿馆客房内休息。”君无意朝突厥兵将们作了一个“请”的姿势,朝身后道:“左翊卫军负责保护各位贵宾的安全。”

“是!”左翊卫军齐声如刀。

所有人都看着阿史那永羿,黑衣蓝眸的男子站起时也有三分醉意,冷峻的眉峰一拧:“我带来的‘落月痕’还有几坛,但愿下次宴请没有血光,只有美酒。”

“落月美酒颜色如血,有三分醉意时难分得清。”君无意的眸子含笑:“喝酒要真正尽兴,最难得几分糊涂。”

阿史那永羿的神色不知道是沉思还是赞许,但他一撩衣袍迈开大步,突厥人全都起身离开。左翊卫军立刻跟了上去。

驿馆内,很快只剩下隋兵。

“夏参军,你在驿馆外吩咐所有守兵,”君无意沉声道:“今日行刺之事,谁也不能泄露一个字,违者军法处置。”

“是!”夏至领命去了。

君无意朝身侧的副将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务必让卓云守口如瓶。”

其实,几个将领早已认出来了,刚才行刺的少年是宫中侍卫卓云!

刚才变故突发,他们已经有些乱了阵脚,但君将军在这里,仿佛天生有一种令人仰赖和平静的力量。

如果卓云说得没错,公主之死与阿史那永羿当真有关,两国数十年来积累起的和睦,就会出现无可挽回的裂痕。阿史那永羿以铁血霸气闻名漠北,方才杀机已现——而隋炀帝的脾气,也决不会迁就,两国兵戈相向,一场大战也未可知。

所以,君无意方才的命令,下的都是铁令。

几个将领们面面相觑,手心都是汗——

窗外暴雨倾盆如注,万千雨水在夜色中一掷而碎。

等人都疏散了,苏长衫悠闲的放下筷子:“你今日三道军令,道道都罪犯欺君。”

君无意回过头来,窗外雪亮的闪电照过他清隽眉目,却照不亮他眸子里的忧虑:“欺君之罪不过我一人;若战端一起,祸及的就是两国百姓。”

“纸里终难包住火。”

“能拖一时是一时——”君无意坐下来:“况且,在不得不战之前,或许你能查出真相,让事情有所转圜。”

面对朋友时,他的眸子纯淡信任,睫下一池清透宽和。

苏长衫看了他许久,无声的叹了口气:“何必这样苦自己。”

“…帮我倒杯茶过来。”君无意的面容泛起醉意,双眸朦胧如雾,气息吐纳间,指尖沁出水滴——酒劲只能压抑片刻,君无意想保持清醒,只能用内力将酒逼出来。

苏长衫倒了一盏茶过来,茶雾缭缭温暖:“你想过没有,阿史那永羿为什么要灌醉你?”

君无意闭眸摇头:“我不确定他的目的,只能尽全力封锁消息,但万一事不如人愿,或者阿史那永羿有所行动,冲突一起,我必须调动兵马。到时哪怕血流成河,左翊卫军也必须一战而胜。”

他的话语沉着如山,没有一丝犹豫——要保护所有人,要把一切都安置到万无一失,他时刻都在付出旁人难以想象的心力。

苏长衫踱步而至,在他面前站定。

君无意诧异抬眸,鬓角已是微麻一痛,只见苏长衫十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白发。

灯火投影中,他年轻墨色的发鬓里,一丝雪色格外醒目。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士兵浑身湿透的破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喊道:“…宫里出事了…!有刺客闯宫…君贵妃被…”

君无意茶还未沾唇,人已经霍然站起。

三、迷药

宫中冷雨冲洗着灰青色的琉璃瓦,夜幕沉沉低垂。

隋炀帝所在的月寿宫被精锐骁骑保护得水泄不通,君无意一身雨水赶至,湿发紧贴在白衣上:“皇上,臣护驾来迟。”

“来了就好。”杨广向前一步亲自将他搀起来:“左翊卫骁骑身担宫城防卫的重任,没有让朕失望。”

“刺客在沉芳宫挟持的是——”

杨广面对君无意难掩焦急的神色,似乎也有些内疚:“朕这些天忙于国事,没有时间陪伴妃嫔们,贵妃本来住在盈寿宫,她什么时候搬去沉芳宫的,也没有跟朕说一声。”

贵妃在后宫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搬去了以前供昭仪居住的沉芳宫,天子竟然一无所知,足以见被冷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君无意心头苦涩,胸口微窒。

“想不到将军也是风雅之人,诗酒千杯,臣妾远远就闻到酒香了。”一个优美傲慢的声音说。

只见一个女子身着清曼绣凤华服,缓步走来,她是月寿宫的主人辰妃,眉宇间春风娇纵,看得出君王对她是怎样宠爱。后宫的女人都很美,但辰妃却绝对与众不同,她的美是张扬而饱满的,骄傲如笔直的木棉盛开,甚至不需要一片叶子的陪衬,只有火焰侵略夺人的绽放。男人看到她的美丽,只能原谅她的傲慢,她甚至能教人相信——只有她才配得起这样的骄纵。

美丽从来不是错误,在凡夫俗子的世界,只有不美才是错误。

“皇上,臣妾也备了梨花新酿,请陛下品尝。”辰妃旁若无人的娇笑,盈盈素手揽住杨广的腰。

杨广的喉结动了动,转身道:“无意,多带些兵马过去捉拿刺客,解救贵妃,朕这里只要骁骑的十二营守卫。”说话间携起辰妃的手,就要步入宫中。

一股酒劲突然撞向胸口,君无意脚下有些虚浮,但思维却异常清晰,急切道:“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