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很显然,我这一团小小鼓动的心脏还没有足够强的负荷能力来承受它。心里头越想越不是个滋味,浑浑噩噩也不知怎么抽的身,反正当我回神后,账房内一切已归位,而我正坐在栏杆上,悲戚戚地往下望着那一拨拨攒动的人头。

勾栏里是一日比一日热闹,那些寻花问柳醉生梦死之辈可曾想过,自己寻得是何种“花”、问的又是哪些个“柳”,倘若知道,只怕是生不如死了。

楼里公子各个技艺美色双绝,举手投足皆是一派风情的蝶公子;风华正茂、待人温和的筝公子,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混得风生水起,可他们怎就偏偏不接客。

我就说当初那老板怎会把这么好的一座勾栏让给我,原来这里边没有一个不惹事的主儿。

此时说不感慨是假,此番悟了一悟,只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浮云啊浮云。

我眼神一抖,正巧看见楼下攒动的人头中有一只尤为醒目,只见那姑娘家家戴着苗银头饰,穿得极为隆重,却是赤着脚走着,眉目清秀,神情之间有些懵懵懂懂。

其实这些还不足以让我侧目,毕竟这些日子江湖人士来得多了些,难免夹杂着一些异族,让我大为疑惑不解的是,那姑娘怀里抱着的正是不久前义正言辞,信誓旦旦地说自个儿从不接客的清倌辛召。

眼下,这苗家姑娘明摆是个雏儿。

表情有些别扭不说,动作还分外青涩,她似是第一次来风月之地,脸皮未免薄了些,耳后根都红了,几次下来调戏未果不得要领,懵懵懂懂的她终于烦了些,推了一把准备传授她高深技巧的辛召而走之后快。反倒是辛召公子伸手扯住了她,表情死乞白赖不说,更甚者不惜从怀里一个劲儿地往外掏银子塞入苗家姑娘手里。

最终,苗家姑娘有些不明所以地收了。

辛召被压在下面,放任那姑娘揩油不说,还一脸心甘情愿,喜上眉梢。

很显然,辛召是个调情高手。

而那苗家姑娘又着实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学生,虽是懵懵懂懂,但被人点拨之后,还会举一反三。

我在楼上看得是一清二楚透透彻彻,就是太过于清楚了,所以小虎躯一震,握着栏杆的手也略微抓紧了些。

诚然,清倌想通了,能自发自主地接客是见好事,但我不免有些惆怅。

…这都是个什么世道啊。

如今这楼里连满嘴圣贤孔子道义的辛召都会在私底下接客,甚至不惜用私房钱倒贴…其他公子们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忽然间,隔壁风筝房里传来一阵门开的声响。

于是我立马撑着栏杆,纵身溜了下来,反射性地站直了,云淡风轻地望着远处。

开门的是起初跪在地上又被筝公子打劫了的刀疤男。只见他略微扫了我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作势理了理跪得有些褶皱的衣袍,一时间满面红光,气势宏大地迈出了大门,像是讨了个好大的便宜。

而风筝公子低头目送着他,一副贤良乖巧的模样,再望向我时,微微一笑。

我也极有风度地回了他一个笑。

殊不知,此时的我已被他抠得肺疼。

倘若没瞅见暗室里的那一幕,只怕我这会儿还当真以为筝公子接了客。

果然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喂,这是我家公子给你的。”三儿痞里痞气地笑,他方才自从细心听了会儿风筝的说教后,便笑得委实不怀好意了些。

我望着他手里揣着东西,不由得心下一抖。

“你要给我甚么?”

“伸手便晓得了。”他有些不耐烦。

我抚袖,探出了手,手心一沉,几锭银子滑溜溜地滚了一滚。

…似乎还少了点儿。

我掂量了一下,目光有些疑惑。

三儿又慢悠悠地从怀里扯出了许多张银票…

这下子,我心满意足地接了。

刀疤男给的可不就是五锭银子和七张银票么,我抚摸着宝贝疙瘩,嘴边喜滋滋的,觉得筝公子待我厚道,真真是一个也没少啊。

另一端,风筝面露倦意,若有似无地斜了我一眼,便款款转身,合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嘴边的笑意也止住了,只觉得这会儿心和那手里头的银子一样沉重。不由地继续倚在栏杆处,一双眼悲戚戚地望着旁边站着的人,悠悠地问:“小三,我现在身处何处?”

“莫不是收银子收傻了,你不就在你的勾栏里头么?”

我的勾栏…

这是我的么?

我望了一眼楼下那倒贴了一个又一个客人的辛召,不由地眉心一抖。

还有,这真是一间勾栏么?

第二十六章 苗女蛇与拐杖

这几日,我的思想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莫大冲击。

对于外头风花雪月之地闹得沸沸扬扬的天下第一,我倒是没了想头,当务之急只想弄清这勾栏苑里这几位貌似有着莫大来头的公子究竟是些什么来头。

“主子…”默采趴在桌上,眼睛直直,手一拨一弄地替我数着银锭子,偶尔抽出空暇分出点注意力,瞟我道,“您今儿个叹的气只怕是数也数不清了。”

“最近的事情闹心得很。”我低头又悲戚戚地叹了口气。

“闹得能有多大?”

“很大。”

“能打个比方么?”

我陡然想起那些公子,又不经意忆起他们身后那些来头,皱皱眉,“没法举例。”

“比公子们私藏私房钱还大么?”

我怔了怔,“没这么大。”

这话说的是尤其真。他们再怎么使诈也没断我财路,特别是筝公子,不仅不断我财路还恨不能把身上的银子全掏给我。可这不图财就把事情给闹大了,难不成谋色么…

越想越纠结,越纠结就越觉得这些个公子们还远远不及银子可爱。

“采儿,你可知道…”我眼神苦愁苦愁,舔着口水,润湿了指细数着银票,“我真后悔接了这个烂摊子。”

默采突然一惊,“是咱楼里最近赔本儿了么?”

“非也,莫想歪了。楼里生意好得很。”我摸了她的背脊,拍了拍,安抚道,“毛病出在了我自个儿的身上。”

默采一脸庆幸,舒了口气。幸亏这毛病是出在你身上的眼神让我的忧郁又加深了。

我不免眼神暗了暗。

当初若是不管闲事儿,保不齐现在还活得快快乐乐的,可当下瞅见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是怕会生出大祸害。

要不要把苦水倒出来一些,让人分担些个?就算死也能拉一个做伴啊。

我眼神闪烁地瞅了一眼默采。

默采数了数银子,神情戒备地望着我,身子不由地往后缩了一团,像只防御过当的小刺猬。

“采儿,我想和你说说体己话。”我一脸慈爱地上前捞住了她的手,摸了两把。

“主子您忘了么,上次您和我说体己话的时候,我就平白无故挨了顿揍。”

“那不一样,谁叫你上次去偷窥辛公子洗澡来着。”

“还不是您告诉我,他洗澡都穿着亵衣从不脱衣的么,我只是好奇…”

“那你看的时候,他当真是穿着单薄的亵衣下水泡澡的么?”

“是。”

“那你那顿揍也不算白挨。”

默采一副吃闷亏的表情,呆呆地望着我,“可是事后我才知晓,辛公子发现自己洗澡被人偷窥已有数日,而纸窗上的洞也越挖越大,所以他不得以才穿衣衫泡澡,一来不不至于春光大泄,二来行动方便抓起贼人也快一些。为何这些话你却不与我说?”

“体己话当然是挑体面的来说了。”

“既然被您说成了是体己话,想必只有您与我二人知晓了?”

“可不是,你看我待你有多好,别人我都不告诉。”

“那窥了他数日洗澡的人可是您?”

“…”

“主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默采慢悠悠地望了我一眼。

我小心翼翼窥视了她的脸色,轻声道:“但说无妨。”

默采拱手捞了捞桌面上的银子,眉头一蹙,“虽然我不知道您忧心什么,但病急切忌乱投医。”

我心头一动。

“遂,敌不动我不动,默默观察方为上策。”默采又宽解。

敌不动,我不动。

确实不失为一个好计谋。

勾栏近日很太平,因此我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苗家姑娘这只吃软饭的半推半就地住进了勾栏里,其间辛召公子保不齐还垫了不少银子。他真真是把倒贴贯彻到了实处。

苗家姑娘头戴银饰,身上也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看起来机灵俏皮,十分乖巧的摸样,可却爱极了养毒物,从蝎子、蜈蚣、蟾蜍…竹叶青乃至蝮蛇,真真是不毒不养。夜半三更,这些个以蛇为首的小毒物就爱逛窑子,甚至不定期地抽查各房,真是比我这个老板还来得勤奋,也正因此而惊起鸳鸯无数,当然也包括辛召这只。

为此,我闭目,仍清心寡欲且敌不动我不动地将日子熬过来了。

直到有一日。

在伙房里瞎折腾的龟公突然惊呼一声:“我的妈啊…有只大蛇!”

鉴于是大白天,小毒物提前逛窑子的行为很是离奇。

而龟公的年纪都不太大,此番他的那声我的妈啊叫得又太过凄厉。

所以公子们全都从房里跑出来看热闹,一时间伙房外的门口便聚集了许多人,可怜那位自从发现了大蛇后便想奔出来逃生的龟公被堵在了门口,活生生逼得和蛇共处一室。

蛇是大青蛇。

通体上下碧油油的,想必很是警惕,蜷缩成一团,眯着绿豆眼,昂着头晃着脑袋瓜子,吐着猩红的芯子,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我心下一紧,觉得手无缚鸡之力的龟公着实不好对付这只青蛇,于是四处张望着去寻风筝。

三儿不愧为一位忠诚的小厮,窥察了情势后,便拦住了欲八卦的风筝,将他挡在了伙房外,风筝觉得无趣,便离开了。

龟公苦巴巴地瞅着我,他这会儿脚软得都快趴在门口了。

我只得去看化蝶。

怎知化蝶默默地望了我一眼道:“这只蛇烤了,想必很好吃。”然后就一脸神往地看着它,再没了反应。

辛召倒是一脸欣喜,捏着扇子,慈爱地望着青蛇不住地夸:“终于是让它爬出了房,晚上我摸被褥抱美人的时候就不怕被它偷袭了。”

公子们观摩了一会儿,都欣欣然地离开了,竟没有一人来帮忙的。

反倒是默采着丫头指挥着五六个龟公左扑右抓,只可惜因为辛召的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众人都疑是苗家姑娘养的,所以只怕它是一只剧毒无比的蛇,因此只敢做做样子,都不敢冒着性命之忧扑上前用手捉,只得硬生生地看着这家伙钻入了柴火里。

我让默采去我房里拿拐杖给他们捅。

这小家伙也有脾气,在柴火堆里钻上钻下,发出啪啦的声响,到最后竟连它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拐杖也拔不出,听着声音都让人发憷…

最终蛇是弄死了。

拐杖也被龟公捧出双手递给了我。

“要不,这玩意儿就留在伙房,倘若又来了一两只,你们好继续捅啊。”我十分留意地瞅了眼拐杖,也不敢接…只怕被沾了毒液。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前任老板很珍惜这根拐杖,平日里命根儿一样带在身边,倘若小的方才看清了,是不敢拿它的。”一只龟公唯唯诺诺。

许多只龟公也深有感触地点头,不住地点头。

是么…

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说假话。

我这才拎起拐杖,细细看了一眼,全身通体黑漆漆的,滑亮无比,却不是用上等的木头做的,拐杖身上有四处凹陷的痕迹。

…莫不是被蛇啃出来的?

我忙不迭地回房将它重新收入床底下,藏掖好。

待我下楼时,那一干公子们已经相安无事地聚在大厅内,嗑瓜子闲扯了。

>_<话说回来…

楼里的公子就是素质好。

第二十七章 风月场所刑罚

不论外头怎么闹腾,勾栏里还是一派和气。在开门接客前公子们总爱聚在大厅内,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捡些爱吃的,养精蓄锐补充体力,顺便话话家常交流心得。

因此,我甚感欣慰。

“听说了么,这次风月场所的比赛,定为六十四艺。”

“三年前的那场比试,不是只捡了琴棋书画四样么?”

“今时不同往日。昨夜我听人说北巷二街胡同处的笑醉怜勾栏苑的绝色公子练琴练得手都出血磨茧子了。”

化蝶手撑膝盖,双目瞪亮,叹一句“人间悲剧啊。”

辛召摇着纸扇,瞟了他一眼,唇边微笑:“吟诗作词倒是难不倒我,筝公子的画堪称一绝,至于你么…好歹也是楼里的红牌公子,又取了蝶这雅名,是否到时候为咱楼献上一曲舞啊?”

“你让我一大老爷儿们跑去台上跳那搔首弄姿的舞,你想都别想。”化蝶一拍桌子,怒视辛召,“老早就知道你这骚男人开口准没好事,我弹琴总成了吧。”

“哪位客人听完你的琴声不立马犯困睡觉的。”风筝公子优哉游哉地为自己倒茶,“你那琴也比不上笑醉怜勾栏苑里公子,我劝你找个师傅学学,免得到时候丢了自己的脸不算,还搭上老板的脸。”

我深表赞同。

化蝶却怒不可遏。

眼见着一个握紧了拳头,摸上了手腕上的金镯子,一副势必要拼命的架势;另一个眼里含笑,虽手执起茶喝着,却也不留痕迹地摸上了袖口,一度兵来将挡的模样,连带着周围的气场都变得诡异了起来。

而就在这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紧要关头,突然一个人的声音插了进来,活生生破坏了这气氛,“昨夜儿岸对面出了件大事,你们知道么?”

这说话的龟公本是负责扫地的,突然立定,站直了身子,杵着扫帚,眨巴眼,迫不及待的与众人分享八卦,很显然这小家伙还没发现时机有些不太对…

看来这龟公眼力委实不好,而我也乐得挑开话题,转移众人注意力,忙问:“你说的岸对面是指风流楼么?”

“可不是。”龟公幸点头,笑得有些灾乐祸。

诚然,风流楼也是个勾栏苑。

光听这名字就知道它有多风流了。以前名叫怡红院,后来朝廷的政策下来后就改成了现今这个名字。这些年来我们与它只隔着一江水,但也没少撕了脸皮互相抢生意,据说在我上任老板接管这楼时,两家就已经是死对头了。

如今看龟公笑成了这副死德性,就知晓风流楼一定是倒了大霉。

但凡遇上了这种事,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只要将手抚在胸脯上,摸着心问一句,便不难得出个结果:死对头出了大事,不关注一下着实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