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也忙趴着擦桌子腿儿,一双眼想望又不敢望最终还是望了我一眼。

“算了,别擦了。今夜又不开门接客,你们一个个打起精神来,伺候好诸位公子,让他们神清气爽去比赛。”

话刚落,不管是正在做事的,还是装得很忙实则偷懒的那些个龟公们这会儿全都兴奋了,一群小脑袋瓜子都凑了过来,“…终于能休息了,我们也能趁着这几日多准备些绢花,好去投公子们不是。”

“老板英明,这事儿做得好!”

突然有一个声音怯怯地插了进来,“只是…老板决定明儿怎么亮相了么?”

我异常安静了。

气氛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有好几个龟公小心翼翼地揣摩着我的神色后,惴惴不安地回头恶狠狠地盯了那个不知趣的人,“老板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心了。就算没想到亮相的才艺,才用不着你背后捅刀泼凉水不是。”

他们一个个生怕我羞愤之下把好端端的假给取消了。

实则,我心情好得很。

因为这几日竟被我发现了一件难以置信却又极为有趣的事儿。

就这么说吧,一个人再怎么失忆,长年累月的习惯还是会烙在身体上的,比如吃饭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知道怎么用箸。而我,虽然听不懂温文誉所说的宫商徽角,可抚琴时的指法却是对的,任凭他多难多复杂的曲子,我看上一看,便能流畅地奏出来。

对此温文誉也很诧异,说我天资聪慧,记忆力好。

可他却不知晓,什么赞誉之词用在我身上都不觉过分,唯独就是不能说我记忆力好,谁不知道这楼里经常丢三落四闹腾失忆的人便是我。

我复叹了口气,站在楼上张望。

这楼,已经歇业好几日了。公子们都变得闲散了不少,习惯了白天睡觉夜里做事儿,这一到晚上睡不着,主子小厮们都下了楼,端着一两碟吃食,统统到了大厅内闲聊齐聚,竟比平时还要热闹几分。

我搭在扶手上,缓缓下了楼,远远地见着一个龟公候在大门处,恭敬地点头和外头说着什么,待他把门合上后,手里便多了个东西。

我急匆匆地进了大堂。

“老板,这是他们给咱送来的帖子。”

我接了。

红帖烫着金边,十分的喜庆。

是此次大赛的邀请帖,春风一度勾栏苑被他们排在了第一个出场。

我摸着帖子,只觉得手被烫着了,心也乱了,回头望了一眼那些个祖宗们。

厅内很安静,烛火柔和得恰到好处。

赵管事立在一旁,垂首和风筝说着什么,风筝只没答,手撑着下巴,斜斜坐着,就着一盏灯翻着手上的书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原本正准备练习吹箫的辛召,这会儿也把萧搁在了一旁,正专心致志地嗑瓜子。斜着眼听着邻桌的那群公子们瞎侃,时不时还笑一笑。倒是坐在他身旁的化蝶一反常态,正以考学探究的眼神仔细打量着一乐器,只是他盯着的不是自己的笛子,而是被辛召搁在一旁的箫。

那怜惜的模样,似乎正通过那破旧的箫,在揣摩它是哪个朝代的。

眼前这番景象,让我情何以堪。

我终于忍不住了,把其余不相干的人都哄回了屋,掂量着在公子们身旁坐下,很是诚恳地望着,掏心掏肺地问,“明儿个就要上场了,你们究竟是练得怎么样了。”

小祖宗们眼神闪烁,立马捻起手头的琴啊箫啊笛啊,各自低头变得很忙了起来。

我本就没什么底气。

此番看来,他们比我还没底儿。

倘若这次连围都入不了,我一惊,斜斜地虚了风筝一眼,只见他唇角边荡起若有似无的笑。

这一笑让我浑身寒毛直竖,顿觉无望。而正当我在无比悲秋之际,一阵接一阵的清脆嗑瓜子声绵绵不绝于耳,相较我的低落它显得是那么的愉悦畅快。

…真真是,让人忍无可忍。

“我说——”我终于无奈地扭头,惊扰了那位埋头苦于嗑瓜子的辛召,“你这几日没客接就算了,反倒比平日还吃得多了。如今一日三餐外加瓜碟果盘,难不成着瓜子都要嗑一晚?当然…钱是小事。”

他斜眉,瞄了我一眼,装作认真聆听的摸样,唇继续动,脚边又散落了不少瓜子壳。

“但总归也是钱,而且…你不觉得腰身近日粗了些么?”说到这处,我狐疑地望了他一下,诧异极了,“楼里歇业了这么久,难不成你都把时间花在吃上了?”

辛召瞪大眼睛,怔了怔。

“关心我们还不如费心想想自己。”辛召愤愤然,手捏着果仁,怯怯地送入碟,吐了瓜子壳,“这目前摆在我们眼前最大的问题是,老宝您练得怎么样了?听闻你可是天天与温文誉呆在一起,明儿上场时莫什么也不会,丢了我们这一堆公子的脸面。”

我囧之。

风筝也依言从那书册上抬起眼,望了我一眼。

“辛召你这一句就忒地不厚道,咱家老板分明是与我日日夜夜守在一起,别把温公子扯进来。至于明儿的亮相自是不用你操心,有本小爷在,老板一定拿头彩。”一只箫击了辛召的脑瓜子,化蝶收了手,把玩着箫回了个千娇百媚的笑,只是…举止却格外的豪放。

“当真?”辛召疑惑地望了我一眼。

“真得不能再真。”化蝶眼神陈恳极了。

辛召了然,笑一笑,手复又摸向了瓜果盘。

“你倒是少吃点。”化蝶戏谑。

“你管不着。”辛召嗔怒。

我被他们两人弄得头皮一阵发麻,忽闻有推门的声响,站了起来举目望去,只见温文誉快步从外头撞进来了,带来了好些细雨。

第四十四章 夜雨逢外来客(3)

夜案上的烛火轻晃,我表情难得的庄重,席地而坐。一旁的古琴微震,手离它越近,弦动荡得愈发的厉害。

…似乎在寻求共鸣。

而我也确实与它共鸣了一番。

一首情情爱爱缠缠绵悱恻的曲儿真真是毁于我手。被我猥亵后的琴声该用什么语句来形容呢,或激昂或悲怆,而公子们的表情也配合着或惊讶或若有所思。

想来那时候,我是中了邪。

居然可以这么镇定自若又胸有成竹,抬手适时地吟揉轻荡颤动的弦,琴声陡然一止,眼一闭上,身子微倾,嘴边不禁露出笑容。

当时没想其他,只觉得它不愧是化蝶的私有物,是个好琴,古物!

琴响若金石,轻而不浮,刚中带柔,令人身心为之一震。

我不晓得那些文人雅士学究起来是什么模样,但也委实斯文了一番,手指与腕力度灵活地滑过,琴音幽然之妙,节奏急而不乱,缓而不断疾急响起,立马盖住如泣如诉的琵琶,琴音仿若瀑布般咆哮而下,一泻千里,如万马奔腾又如山间流水…

节奏,急促。

与堂外的雷声骤雨相辉映。

一时我便陶醉其间,情难自禁之余,丹田气息紊乱,许多股力气乱撞。顿时莫名的气力急欲迸发。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手指未碰弦,丝毫也未碰,琴弦铮地一下断了,声音很清很脆。方恢复清醒,在众目睽睽之下,稍微收敛了一些些昂扬雄伟。

那股急欲宣泄的躁乱从胸处散去,心怦怦直跳。我呆了呆,怔怔地望了一眼被崩断琴弦的古琴。

七根弦委实被我崩断了五根。

一盏烛火下,化蝶俯身靠在我一旁,睁大眼睛异常的安静了,满脸皆是动容与难以置信,他捞起我的手,蹙起眉,每一指每一指地打量,“这可是公主送的上好古琴。一弦值一斗金,我也只能崩断一根而已,你哪来的牛力气,足足败去了我五斗。”话音刚落,他陡然安静了,眼狐疑地一眯,“没道理啊,都说这琴无坚不摧,难不成我又被人骗了?”

我爪子一时被他捂在胸前挣脱不得,只好无语望天。

安慰他的话委实说不出,自责又稍嫌伤感情,只得用不太娴熟的慈爱眼神悲怜地瞅了他一眼。

他却不太领情,神色一暗,手拽着我,拖到怀内,将我的脑袋往他下体一按。这个姿势对于我来说有些不堪,正当我欲反抗之际,屋顶上突然传来窸窣的声响,这个声音与雨打瓦片委实有些不同。

众位公子都愣住了,抬头望了一眼,我神色一变,趴在化蝶的膝头一动也不动了,鼻间充斥着男人的气息,生生的煮红了一张脸。他斜睨我,嘴角一勾,无声地说了句:“别乱动。”宽大的袖子一挥,抚上了琴,身子掩住了我,手指挑弄着断弦,装模作样了起来。

风筝将唇凑到箫边继续吹,宛转悠扬的乐曲响起,万籁俱寂,只闻箫声。

不一会儿,屋顶上的异响也消失了。

其他三人无动于衷,该耍古筝的耍古筝,怀抱琵琶的的玩弄琵琶。粉饰太平地过了许久…

风筝执箫望着我,烛火忽闪,他的表情不明。

我赶紧撤身,远离化蝶,缩到一旁,只觉得身子内衫湿透了。

“方才可曾听到声音?”望月搁下手里的乐,眉间略带一点犹豫,“像是有人在咱屋顶上走动。”

“可不是么。”辛召犯懒斜倚着,一手撑着脑袋,拖长了声音,笑得有些许傲慢和轻佻,“不仅走了还跌得不轻,下雨天瓦片有些滑。”

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风月赛事快要到了,离武林大会的日子愈发近了。”望月戚戚然地叹了叹,精目炯炯,“这些江湖人士有些激动是可以理解的,故弄玄虚涨涨气势也是应当的,但着实不该在这么不好的天气里还卖弄一番。”

诚然,是这个理儿。

可想来卖弄的不止一家。

院外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溅泥水的声响与一阵忽远忽近的银铃声,银铃细微在雷雨声中却依旧那么悠远清晰,叮铃铃宛若针尖似地刺入耳朵里。

我生生敛眉,想必来者内力很深厚。

门外适时地响起一阵不大不小却颇有节奏的敲门声。

公子们都放下了手里的乐器,很是自主自发且动作统一,却没有一个分忧去开门,一个个都静候坐着。

院外的敲门声停了一会儿,却又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很是有耐心。

“来了来了。这夜间楼里又不做生意,敲魂啊。”默采从楼上走了下来,边迈步边诧异地望了我们这边一眼,满是不解,嘟囔道,“公子们原来都在,怎么不去开门,真是身娇肉贵,本来就挺忙了,还尽添麻烦。”说毕闯入细雨,复又转身拎了油纸伞,偶尔一个雷惊得直哆嗦,身影隐入茫茫夜幕中。

“默采就这么走了。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化蝶啧啧赞了赞,满目钦佩与扼腕。

“你若这般怜香惜玉,那会儿怎么不制止小采采?”辛召眉目带笑轻佻不少。

“嘘,你们听,外头的银铃声止了。”不知谁说了一句,“莫不是出事了。”

众人神色立马肃重了。

“唉。”我生生叹息了一声,“这可怎么办,可惜可惜了啊。”

“老板当下,有何打算?”化蝶问道。

“这琴也不晓得贵不贵重。”我低头没心没肺地打量着化蝶手下的古琴,虽然琴弦破破烂烂的,但这琴却是个好琴啊,方才听化蝶说一琴弦一斗金,我可没那么多银子赔他,这琴…着实不该柔弱成这样,一拨就断的啊。既然不赔钱,当下我该如何向他解释这番。

化蝶听到我的话后,揣测出我担忧的并不是他所担忧的,想到高估了我,明显怔愣,一脸哭笑不得。

众公子一阵默然。

哎…

愁啊。

正当我愁上加愁的时候。

默采一骨碌一阵小跑地从外边跑回来了,放下湿淋淋的油纸伞,竖起寒毛还抖了抖。

我掀着眼皮瞧了一眼,后头没跟人。

“现在还真是什么稀罕事儿都有。”默采拿帕子擦了擦衣摆上的雨渍。

“小采采出什么事了,火气这么大。”

听辛召这么一喊,默采幽怨地望了他一眼,一脸的愤愤然似乎很厌恶这么娘的名儿。

“方才来了个赶夜路的人,说要来这儿寄宿一夜。我好心与他说隔壁拐角处就有一个客栈,可他非要住咱这儿。”

“想来是咱们勾栏名气大。”

“可不是。”默采欣慰的点头,突然将大而亮的眸子眯了起来,“那男人带着斗篷骑在马上,那马脚踝处还挂着四个风骚的铃声。似乎是外地人,衣着很怪,后裾很长,肩膀和袖袍间露出了单衣,袍子下身穿着肥硕的裤子。”

“那叫狩衣。”辛召眼一眯,“北边有些异族人是这个打扮。”

默采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那男人虽然穿得有些怪,但很风流倜傥,奇的是他身上没淋湿,一看就不像是避雨的。我与他说楼里这几日都歇息,没有公子可伺候,他还偏要进来,说是单歇息一下。我又好心劝他,要歇息去客栈,他又是不听。真真是烦人。”

众公子都听得是津津有味。

我不免打断了话,“那你是怎么把他赶走的?”

“我气得要轰他走啊,他却用手撑住了门,单要我回答一句,方才可有人在里面奏乐。若是有,弹琴又是何人?”

“我说是明儿要参加比试的公子们在练习。他问里边有没有女人。”

我一惊。

默采蹙眉,说得有板有眼的,“我想了想弹琴的是化蝶公子,蝶公子一向讨厌别人说他女人。所以我说没有。”

“他又问这是什么楼,是否明天就要比。”

扑哧,也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

默采摇了摇头,表情愤懑,“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这么大的牌匾,咱楼里这么而大的名气他非得还再问一遍,我只让他明儿帮忙捧个场,他笑了笑说一定会。我便把门给关了。”

好样儿的…

我真真是想夸她一夸。

默采的小身板在我心里边伟岸高大了不少。

“咦,主子。”默采诧异地望了我一眼,“您捧着这破烂琴做甚啊。”

化蝶忙不迭地将它抱入怀抱。

我眼神一暗,作势伸出手怯怯地擦了擦琴尾,“嘿嘿嘿,它…沾尘了。”

此番,打死我也不说,那琴是我弹。

第二卷:江湖篇

第一章 话说天蚕丝

我乃良民一个,身世也能称之为离奇。从饱受屈辱的龟公脱胎换骨成为响当当的大老板后,失忆症也没再犯了。生活过得虽平淡无奇却也不乏有一些些小惊喜。于是这日子竟比我想象中过得还要快。

如今,终于到了争夺第一的时刻了。

聚集地已是人山人海。

烈日高照,平地上已搭建了很高的台子。周边的位置稍好的棚子都被一些有权有势、富裕人家给占了去,其余没了座的便哄挤在一旁,远远望去好不热闹。

“吁。”车夫将马给喝住,车轱辘不动了。

我撩起帘子朝外望了一眼,心里有些惶惶不安,扭身与端坐在车内闭目假寐的化蝶确认了一下,“东西准备齐全了么?没差些什么了吧?”

化蝶掀着眼皮,瞄了我一眼,“我办事,你敢不放心。”

“放心,放心,一百个放心。”我默默的点头,弯腰就要下马车,却又缩了回来,很纠结地望了他一眼,再三确认以求心安,“你固定在台上的那根丝,真是天蚕丝么,我若摔死了可怎么是好?”

“等摔死了再说。”他冷冷的答。

我一脸古怪,盯了他几眼,立马悲叹一声,极不情愿地被龟公们搀扶了下来。

勾栏院里其他的公子们也从别的马车上跳下来了,站定目光澄澄似水,微笑着朝周围望了一下,齐刷刷地挥着扇子徐徐朝我走来,周围人群里明显传来吸气声。

辛召等诸位公子穿得都极为华贵,这一身可下足了本钱,远远望去就像是家世雄厚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一个个端的是明眸皓齿,仪表堂堂。连累着我也要起个大早,让默采给我梳了个时下最流行的发型:将头发高高竖上冠,鬓角两旁束发时故意留有长长银发带,垂在耳旁,梢上有一枚小玉珠或玉坠。连一向嘴毒的化蝶都夸我委实可爱委实俊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