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中,两个幼女还仍是趴在桌上,一板一眼的诵读。

那个文静寡言,手无缚鸡之力,只晓得躲在姐姐身后的女娃娃,如今竟是鸣剑派独当一面的尊上。

嘴微上翘,笑意随了眼波流转。

风笛歌,你何来的这种能耐?

“尊上,您可有何不适?”青纸轻声唤了句。

这才将我从青烟幻化的记忆里拉扯回当下,尽数褪去疲乏,“易容大师的本事好生厉害,竟能将我弄成十六七岁的女娃娃。”

“是尊上的缩骨功练得出神入化才有了此效果。”她回答得规规矩矩,手一合,低头拜道,“易容是您施展内力,亲自软筋错骨挪位变换五官,属下只负责熬汤药。”

看不出我还会缩骨功。

只怕自身内力也不浅,为何当下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出来。

青纸这家伙把事儿撇得倒快,想必是怕我出了什么岔子找她麻烦。

原本的衣衫尽数被撑坏了。

我裹了锦袍,赤着脚,迈入榻上,夜里的寒风渗入大殿,无微不至地抚上行走间露出的胴体与雪白大腿。也不知道是袍子香还是这具身体的药气刚散,空气中荡开了撩人的香气。

玄砚跪于地上,一双眸热烈地望着。

我斜卧在榻上,揉着太阳穴,二指拎来金凤缠龙的褥子徐徐盖在身上,“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既然我是这鸣剑派的尊上怎会在勾栏。而易容大师既然潜伏在我身旁,为何不早些告之。”

“潜入勾栏,是尊上的主意。青纸只敢在旁边帮衬着,却不敢逾越,若不是宫归艳生疑,偷袭您,破了计划。青纸也不敢把您带回。”

我支颐脑袋,漫不经心,“好一个不敢,不逾越。”

她身躯微抖,“青纸罪该万死,请尊上责罚。”

“我可不敢罚你。我现在没了记忆,也不晓得你说的是真是假。”一双眼弯成柳叶眉,笑得很是明快,“不过…若被我查出你话里丁点儿的隐瞒,我也自留不得你。”

“属下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下去,让我听听。我倒想知道,你说的这个让我受了好些皮肉之苦的计划究竟当初定的是何计?”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史前第一烂摊

“自从薛凰寐的死讯传出后,尊上的品性便遭到派里许多人的质疑,其实由您继位本是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了,可是昔日薛凰寐的一些旧部下打心底不服您,纷纷挥袖回了分所,不受传召,还在江湖上散播谣言,说您是靠色相那个什么…总之这些年,派里明争暗斗,渐渐拧成了两股势力,您的日子也很是不好过。而宫归艳的邪派又屡次挑弄惹事,与我派弟子起冲突。”

“所以本尊便想铲除派内异徒,平定外部纷乱?”

“是。薛凰寐的余党被您扒了个大半,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只可惜祖宗留下来的玄铁灵符,却在您继承尊上之位时不见了踪影。这灵符原本就是昭示着尊上身份与地位的圣物,丢失难掩众口,所以尊上您对此很是重视。”

不知为何,我隐隐有不详的预感,手搭在膝盖上,指轻轻一扬,“接着说。”

青纸头一低,压低声音道,“后来据探子密报,近些年薛凰寐的昔日旧部聚集在攸州的一所分部,蠢蠢欲动,尊上疑心他们藏掖圣物想造反,几经派人查探,却仍未果,所以您便决定亲自冒险。”

蠢。

真是愚蠢。

就算他们真的要造反,我也不该深入虎穴蛇窟孤身惩奸除恶则个。

于是松了拧紧的眉头,不禁有些好奇,“你说的分部莫不就是春风一度勾栏?”

“正是。”

我一脸了悟,深深地觉得,那可真是险象环生的是非之地,众公子们平日里除了倒贴恩客,偷藏私房钱,嗑瓜子说三道四之外,还真看不出别的能耐。

“本尊在那儿可是受了不少苦头。”想起初醒时趴在杂屋里身上地那些伤。我就有些凄凄然。

“如今明眼人就不说暗话了。”

我从榻上倾身。望着青纸与玄砚。眼一眯。

“上一任瘸腿老板可是你们杀地?”

两人面面相觑。

“不曾。”青纸答得毕恭毕敬。“房梁尸骸一事。我当时也被吓得不轻。”

我不悦地挑眉。

玄砚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尊上计划慎密,易容缩骨之术又实在高明,属下一直不知您潜伏在勾栏内,所以也不会跑去做逾越之事。”

“说起这逾越之事,勾栏里有几个公子到是很妙,那个叫什么风筝的头牌尤为妙…想必玄砚也尝了些滋味。”

刀疤男将头趴得更低了。

“属下对尊上是一片热忱之心。若不是惦念您惦念得紧,也不至于跑去他那儿问您的下落。”说毕一个七尺男儿脸红得像是涨了猪血。

止住,

越说越令人起鸡皮疙瘩。

奇怪了…

既然他们未做,难不成是勾栏里的那几个公子?

“青纸啊,你曾说,我事前派了几位人去勾栏查探,他们可曾已混进去了,都是些何人?”

“尊上做事,我怎敢过问。这事儿只有您自己知道。”

我脸一沉,“我这记忆何时能恢复?莫不也是计划之中?”

“确实是计划之中。您说只有忘记曾经的经历、习惯与喜好,才能脱胎换骨,就算潜入异徒内部也不会被发现。这记忆也是因为您当初练了某种极阴巧霸道的功而变成当下这个样的。”

原来是练功练的啊,那就是说还有得挽回咯?

我大喜,“本尊平日里把秘技放哪儿?”

青纸露出了个古怪的神情,甚为可怜的望着我,“尊上,您以为…这么了不得的宝贝,您会让我知晓么?”

我眉一抖。

“况且…您身上的武功是薛凰寐教您的。如今他已死了。”

青纸和玄砚皆是一副节哀的表情。

我掐着被褥松了又紧,

此番…

这个烂摊子,可真烂得够彻底。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你是何人啊

“我乏了,你们先退下吧。”我手撑着脑袋,神情疲惫地挥了挥手。

“是。”青纸、玄砚皆松了口气。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喝住他们,“白龙使是何人?”

玄砚身形微震,“他以前一直忠心耿耿地在薛凰寐身边做事,后来被您贬去了勾栏。”

我卧在榻上,微眯起眼,小指摩挲着着唇,晓有兴趣地说,“他倒是个有趣的人。”

殿里再也无声。

青纸走了。

走前却把一柄扇搁在矮几上。玄砚留了坛酒,怔在原地瞅了我一眼,见我没挽留,也就依依不舍离去了。

莲瓣香炉里的香忽而燃起,袅袅升起,渺渺地钻肺渗腑。

闭目,吸着鼻尖的香气。

我斜躺在紫檀木床上,拿着酒罐子的手搭在膝盖上,不由地怔愣地拨开帷帐,望着窗外的一轮圆月发痴。

咬开手里地酒盖。仰脸灌着。辛辣地液体流入喉咙里。直呼过瘾。

今日之事。发生地事情太过突然。

虽说身世寻来了。却让我比以往更烦忧了。

伸手摸到那柄扇子。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呐呐地念。“扇是个宝贝。结实又耐用。明明是幅好画。为何只画柴枝却不见花骨朵。不过谁叫它惹人心伤。只道是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琼液顺着手流下。宛若碎玉。滴溅在展开地纸扇上。柔和地月光倾泻而来。扇面一瓣寒梅也不绽。枯枝横生。宛若盘错在心头。挥之不去地孽障。

一声叹气化入空中。

我以前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为何会不记得。

如今拾来了真面目,却又遭了重伤,倘若就这么稀里糊涂死了,我又心有不甘。

算计一生。

却算计的自己一片空白,一点儿只得留恋的东西也没有。

我撑起身子爬起来,抱着酒坛子,晃晃脑袋,踉跄着行了几步。

伸着手,带着八九分的醉意摸向木案,铜镜里倒映出一个女人悲恸凄楚的神色,青丝散落胸前,举止娴静,美得不可方物,眉目间却寂寥无比。

仰头又饮了口酒,辣得嗓子都疼了。

笛儿…

你终于回来了。

你回来找我了。我真高兴。

那恼人的幻声又出现了。无论我怎么晃脑袋,都甩不掉它。

脑海里恍惚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已是隔世模样。他一袭白衣,就这么贴上镜中凄楚女子的背,冲动地将其拥入怀,将头搁在她的肩头。

玉容虽是模糊不清,眉目柔情,

一遍一遍地说,你愿与凰儿永世永生再不分离。

冷风拂来,汗毛直竖。

我突然惊醒。

身上除了浓郁的酒香,再没了别的。

傻笑了一下。

皱眉,揉了揉太阳穴。吮了口酒,抚着桌子地走着,摇摇晃晃。

刚摸到床榻,便被绊倒,摔了个惨,被我这一撞发现榻奇怪得紧儿,隐隐从里边传来沉闷的叩响,还微微有震动。

“莫非,这儿也有机关?”

我打了个酒嗝。叹息一声,干脆坐到地上,手枕在榻上。

摸摸索索探着,沿着紫檀木纹,摸到一个机括,到与在账房时碰触烛台柄机关的情形差不多,我嗤笑,“怎么又是这玩意儿。兄弟,咱又见面了。”

晕晕忽忽地一扭,床榻抖得更厉害了。

轰隆隆的声音闹人得慌,我忍住了想呕的欲望,堵住耳朵,仔细看时,床榻已被挪开,地底下,竟出现了蜿蜒曲折的石阶…

黑漆漆的也不晓得通向哪儿。

这一遭,我完全被吓醒了。

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出现的一切。

待我反应过来后,自己已颤巍巍地摸着潮湿的石壁,沿着石阶梯往下走去。

为嘛要孤身涉险。

为嘛为嘛不把青纸招来问个明白。

正常情况下,作为一个威风凛凛行事作风端正的尊上,应该大喊一声来人啊,把这儿三层外三层包围个水泄不通。

我不是被猪油蒙了心,也没被烈酒灌出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熊胆儿。

如今这么没搞头,委实是因为我名声不太好,又行不正坐不端。

私以为,这个密道既然是开在本尊每日就寝歇息的床下,那应该对吾不具什么威胁性。

说不定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用途。

皇宫里不是有偷情的密道么?

倘若真真是为避人耳目所设,若被我一时失忆抖了出来,那以后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

正悲戚戚地想着,一团淡淡的光笼罩在了身上。石阶梯也走到了尽头,放眼望去是一张石床,床上铺着稻草。

石案上放着铜狮香炉,旁边堆着几册书,像是有人居住的痕迹。

我抱着酒坛子,有些胆颤惊心,吞咽着口水。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股凉飕飕的风从耳后吹过。

“这儿许久没有客人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床底下的男人

我一惊,转身,踉跄地抱着酒坛退了几步,忙不迭地掏出防身的东西摆在胸前,小小的防御自卫了一下,鼓起勇气,挺直胸膛,厉声道:“什么人?”

“别怕,

我伤不了你。”

寂静的石室里传来了一声又一声铁链响动,沉重的锁链摩擦着地面发出的声音尤为刺耳。

我的心脏紧窒,缩成了小且坚硬的一团。

眼眶一热,极戒备地望着被黑暗之处。

密室上方开出的一排小小的孔,为烛火照不到的地方带来了一丝清冷的月光。

一团黑暗之中渐渐有一个轮廓渐渐显现出来。月光之下,那人一袭红衫,坐在轮椅上,淡淡的光华倾泻在他身上,长发垂肩,风神如玉,他的手推着轮,缓缓移动,脸色沉静如水。

“别过来!”我莫名地惧怕了,胸口一悸,全身噌噌地冒起股寒意,手心都发冷。

他依言,推着轮子的手止住了。

衣袍已旧,颜色褪色,已无往日的鲜艳略洗出了些灰白。

膝下地布料斑斑点点。脚踝处锁着铁链。

他微微一笑。

“我虽是个废人。但我不认为你能用它伤我。”

他话里音调隐有调戏之意。语里所指地是被我捏在手里准备拿来架在他脖子上。用以对付他地“利器”——一柄坚韧无比地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