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兄斜一眼伤处,“好说。”

“我就说此番来的定会是故人。果不其然。”我专注地望着他,眼珠转转,笑出了声,“这位贼兄还真是面善得紧。”

月光下,这位异服男子剑眉上扬,那一双眸子却是清冷,杂糅英气媚态的五官十分出众。虽是被剑刃相逼迫,白刃上微有血珠滚动,但他倔强地拿寒目横我。

“如今被你活捉,我也无话可说。”他就算被俘,也被俘虏得极有威势,“只麻烦公子拎我去衙门之前,可不可以让我多留几日,我在等人。”

“等谁?”

“我的师妹。”

“原来是个有情郎。”我打量了他一会儿,就着月光,凑近看了他一眼,“你是苗人?这摄魂催眠心法秘术是向谁学的?”

他嘴坚毅地抿着。

“不说罢了,我从不强求。”我微微一笑,“县老爷自会让你说。”

“我算是半个苗人。早年拜在苗门下,师父是苗氏。”

“哦。”我恍然点点头,“原来是鼎鼎大名的苗氏弟子。”

怪不得,我就说他怎会外公的独门心法。

原来大水冲了龙王庙。

但见他眉头微皱,说了句,我的师妹进了鸣剑山庄一年了都不见出来。我很担心她。

第二十章 一赌结缘

“你的师妹也像你这般生得好?”

我凑近了,反手搭在他肩处拿剑横抵着他,凑过头目光在他诱人的脖颈处扫了一眼,轻声道,“但凡美人入了鸣剑派,皆是有进无出,你也莫盼了。”

异服男子怒瞪,拳头紧握,声音悲怆,“不准你侮辱我师妹清白。”

怪哉怪哉,我明明辱的是鼎鼎大名的鸣剑派尊上薛凰寐,这位兄台怎就听不懂人话。(因为你说的压根就不是人话。)

“啧啧,莫不是公子从我这处‘借’的银子仍不够花。才几日不见,怎就这般落魄了。”我是视线在他身上溜达了一圈,心里有些震撼。

“不用你管。”他从鼻子里哼了声。

窗外的月光虽不大,却也能照的透彻,我发现他把光鲜的三色对襟换成黑色右衽衣不说,衣服上光秃秃的被摘得没任何佩饰,连带那些招眼的银项圈,手镯,耳环都不见了踪影,浑身上下也没个值钱的东西了,甚为寒酸。

这侠士劫富济贫也就算了,连带把自己也给劫了么,真叫人打心眼里佩服。

“你啊,叫我怎么说你才好。”我轻笑出了声,“等人便等了,还等得这般不安生。四处作案弄出这么大动静,只怕是不能脱身了。”

“话这么多作甚。难怪师父平日里教导我们这辈弟子,说你们中原人就喜欢拐弯抹角。你若怕我拿话糊弄你,寻机潜逃还不如现在就将我扭送去衙门。”

“别急,我可以应了你先前的要求,让你一直等到你的小师妹。甚至还能依着你,不送你去衙门蹲牢。”我打量着他的神态。

他眉头微松,长眉斜入鬓,如远山黛墨,说不出的美妙好看。正一脸不相信地看着我。

我扬眉道,“公子来中原这么久,可了解此处的民俗玩乐,不如我们来玩一局?”

他若有所思,“怎么玩?”

“公子身手不错。不如从我身上偷一个东西。倘若你赢了,我包袱里的东西全数给你,你爱在这镇上呆多久就呆多久,我也不报官,如此我们便两清。倘若输了,便为我做几件事,一直做到公子找到师妹或离开中原为止。诚然伤天害理的事不必做,逆了天道的也不用做。作为报答,我会为你寻个好住处,一日三餐有人伺候,甚至兴许还能拿到月饷。如何?”

他明显有犹豫,狐疑地望着我,眼珠转转再看向我搁放在床上的包袱,脸上有一丝喜色。

诚然。

这腰牌是必然不会在包袱里的。可惜这兄弟还没能深刻体会到中原人拐弯抹角的真谛。

“赌是不赌?”我故意又将轻视加深了些,“你莫不是怕了?”

“赌。”小绵羊中招了,深思熟虑后,显然是信了我的话,“偷何物?”

“由你定。”

他四处一望,随手捉了搭在屏风上一块水柔般的布,上头绘了不少风雅的诗句,月光倾泻的上头,墨字流动闪烁印在布上十分好看,一端轻飘落下,稳稳地入了他手,“就这个可好?”

我惊讶,眼弯弯,“一言为定。”

我收起了剑。

他身子陡然放松,显然是卸下了负担,我目送他出房后,关上了门。

结果——

化蝶君一去像是没了踪影。

一连几日,我都未曾见到他。

我想,他大概收了魂后,立马想着不对,拾掇拾掇包袱走人了。

其实我也是按照平日看的戏本子,随口说说,逗他一逗。

书中有记载,但凡花前月下,哪位公子看上了臭味相投之人,都爱寻机与之赌上一赌。行走江湖并不是靠着一壶花雕,撑足了胆便够的了,偶尔还是要交交道上的朋友,顺道惩奸除恶,立个好名声。

而我并不想逮他入牢,立名声。

看在他是苗氏弟子的份上,我更不能捉他。所以对他这一走,也没放在心上。

剩下的日子,我忙着飞鸽传书。

忙着为勾栏众公子众龟公跑腿。

忙着盘点车马内的物品,置办干粮与衣服,打算三日一过便启程。因为这前前后后需要花费打点的地方不少,而我剩余的银子也不多了,实在是住不起客栈了,于是便与勾栏老板商议,暂且腾出个地儿,让我落落脚。

勾栏是什么地方?

莺歌燕舞,夜夜笙箫。

实在不是个正经住处,每夜走廊上的娇笑浪声,足以让我胸闷,捶都不捶不散那团气,十分的惆怅。

我一惆怅,就不大爱绑胸。

半夜,闻得房外有人在轻敲门。

“劳烦公子开了门,茶沏好了,给您送来了。”

唔,我一时睡得糊涂,大抵是不记得何时吩咐备茶了,但吃别人的住别人的,总不能让人家在外边等太久,遂翻身下榻,拾掇拾掇衣衫,垂着头坐在榻边清醒了一下,应了声。

点了灯,忙去开门。

但凡开门了就不容易那么送走了。

来人儿不走,抬眸在我脸上扫了一扫,面上疑似泛起欢喜的红晕,扭了扭将门虚掩上,“公子好相貌,夜里边看,别有一番风韵。我许久未曾接客了,不如便宜你则个。”说毕作羞涩状,帕子挡住嘴轻笑,“既是自家人,我就不收银子了,你平日里向老板或是派里的长辈多说说我的好,你看成么?”

“不成,不成。”

今儿个我是被调戏了么?我脸一黑。

“公子莫害羞。”

甚为荒唐。我这是怒。怒气!

我左躲,我右避。还得腾出精气神儿系衣襟,委实忙碌。

但见庸俗美人儿扭身一个猛虎扑来,将我抱了个稳实。我睁大眼,便见窗户被冲开,纸张哗哗作响,一个黑影一闪,掌风劈来将我压在墙壁上的人儿顿时白眼一翻,歪歪扭扭地轰然倒地。

我胸襟开敞,神色怔愣,伸出脚踹了踹他。

…没个动静。

想必是晕了。

一袭绾椎髻,身着右衽衣的身影迎着烛光,渐渐清晰了起来,这个人除了化蝶还能是谁。

“公子应该自爱,怎能整日流连这种烟花之地。”化蝶低头,手慢悠悠地探入衣襟内,一团墨字布入了我的眼帘,可待他看清我的现状后,一张脸羞红转青再变白。十分的精彩。

我微微挑眉,笑出了声。

“原以为侠士早走了,却没料到是个榆木脑袋,仍惦记着赌约。”

他握紧拳头,忙转了身。“快些把衣衫穿上。”

我依言,整理。

“你是女儿身。”

“可惜了,我不是你的师妹。”我手一抽,从他爪子里夺过布。它落入我收手,墨字迭迭生辉,我轻笑,“况且,你拿着我的裹胸布,再让我自爱是么?”

他更是羞愤。

一块布。

一块女扮男装时的裹胸布。

化蝶显然是从未遇到这等事,想来他的师父也未曾教他如何应付。

当初在客栈东西这么多,他单捡了这一个,实在是有慧根。(也难怪后来他能成了勾栏的红牌,只是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看了眼入手的布,掸去尘土,低头将它缠上身。烛火晃动,墙上的倒影也跟着晃了起来。他对着看我,一张脸早已羞得通红,脸色甚为尴尬。

我道:“公子,你是输了么?”

可不是输了。

因为他再也不敢下手偷它第二次。

这位侠士终究是随我入了龙潭虎穴。后来就这么被安排在了攸州的勾栏内,花名化蝶。

一赌结缘,引为千古佳话。

让他这么安安稳稳屈于勾栏,大部分功劳得归功于素未蒙面的小师妹。

至于化蝶兄依仗勾栏如此庞大的情报网,寻未寻到师妹就不得而知了。

记得有次我趁着醉酒戏谑他,问他是否盼到了师妹。

他专注地看着我,说他的好师妹想必是被丰神俊朗的薛尊上迷住了,所以不想回到他身边了。

那一年,

我依稀记得那是我爬上薛尊上床的,第二年。

至于当年的薛凰寐是否真如传闻所说那般,能迷倒任何已经投入他怀抱的美人,甚至妄想投入他怀抱的女人。

我回忆了一下,觉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如今屈坐在轮椅上的薛兄也不差,年华似水,转眼又是春风柔。

时隔多年后,化蝶对着银面具露出的两眼睛说,有些眼熟。

第二十一章 麻雀?隼?

当初我与化蝶之间并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端的是再清白不过。

薛凰寐是何许人也,纵然美侍成群,也容不得他的人红杏出墙半分。

他生前,我无法色诱他的部下。

死后,大权在手尊位已定,我更无需再色诱则个。

化蝶那句,往昔之时可曾记得。

让我肝抽疼得紧。

如若不是他记性太差,就是我那段日子太好欺负。

我全然不记得,曾与这批漂亮公子们发生过,或有待发生可供挖掘的奸情。

总是我这般好的脾性,却还是被戏耍了一番。我哪知这些泼皮猴个个都不安生,仗着

天大的胆来戏弄本尊,让我误以为这如花似玉的美公子都是我的入幕之宾,真是可恼得紧。

日头独挂,桂花欲谢,一股风吹卷残少许尘土二钱,引得我更为悲秋。

玄砚微皱眉,目光在薛凰寐脸上,停了停,望了一眼,“不介绍介绍么。”

“这是位奇能异士,姓子名墨,算得上是本尊的良师益友,我有许多事还需请教他。所以十有八九,你们每天都能在这儿见到他。”

“子墨。”化蝶低头蹙眉,仔细思忖了一会儿,“这二字倒很生,江湖上未曾听过。”顷刻间红衣袂滚飞,他从墙上翻身下地,身姿优美,手执起一抹青丝,眼波流转,弯腰手撑在膝盖处,平视薛凰寐的眼,“为何戴面具,莫非身世不容透露?”

“我不似诸位公子这般如花面容,摘了怕吓着你。”一道声音突然飘在空中,清凉如泉,干净剔透,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音。

我微诧异。

但见薛凰寐戴着银面具,正襟危坐于轮椅上,脸上一直带着笑意。

爹爹对吃的感兴趣。

对其他断然没了兴致。所以也没追究在他吃一个团子的功夫,贤婿的声音变化会这般大。

“如若兄台有难言之隐,不如找我一招。我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但倘若像玄砚公子这般毁得彻底,我倒可以让他骨上再生玉肌。再配上青纸巧夺天工的易容之术,假以时日重复容颜也是可以的。”曲径通幽处,玉桂深处,一个身影渐渐显现,月白袍玉簪乌发,白少鹫手抚在木门处,低头进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微露出笑容,目光在薛凰寐身上停留,再望向我。

薛凰寐望望我,再看向他,“怎敢有劳白兄。”

我眉头一蹙,冷汗滑落额头。

“好说。匕儿的良友便是我的良友。”白少鹫挑眉,“我道是谁,原来竟是子墨贤弟。”

薛凰寐从容微笑,端的是和颜悦色。

“不如寻个时机,贤弟择了面具,我好好为你诊治诊治。自从昨夜在房内把了脉,知晓医不好你身上顽疾之后,让我尤为痛心。”说毕白少鹫当真叹了口气,俊眸如月辉,“医者父母心。我虽不及你父母,但也算是半个兄长了,说什么也要在贤弟入棺材下黄泉之前要把脸给弄好不是。除非…你脸上的伤比玄砚还要重。”

“那倒没有。”

我垂首而立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里,额头冒汗,后背涔出了一股热气。

噗…

白少这张嘴,还真爱占便宜。

白少鹫眼珠缓缓动,望了我一眼,口型似乎在说:好说。

薛凰寐手搁在我爪子上,轻轻掐了我一把,“我的伤倒不大碍事,既然白兄说你与青纸二人合力能治玄砚,不如尽早治了,这脸上的旧伤拖一日便难治一层。”

“我这样挺好。”玄砚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刀疤横过鼻梁,嘴边扯着笑,竟是难得的动怒了,转身就走,“不牢二位费心。”

“为何我觉得这般气氛有些不对劲。”爹爹总算后知后觉了。

“嗯,是十分的不对劲。”青纸应声附和。

“二龙斗殃及池鱼,甚为有趣。”化蝶脸上眉目舒展,一副了解的样子。

我手抵着太阳穴揉了揉,只觉得头疼万分。

白少鹫瞅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就将手搭了上来,低头仔细将我看着,捧着我的脑袋揉了起来,一双手骨节分明,力道也适中。不愧是大夫,手法真熟稔。正待我舒服得快喵呜起来的时候,突然余光瞟见薛凰寐坐在轮椅上,眯着眼睛喝茶,嘴角微微弯起,笑意却没入眼。

顿时全身汗毛炸开。扭捏着,挣脱了白少鹫的温柔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