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教亲自到了他的面前,活动了他的手臂和腿,关节才被打过,他龇牙咧嘴地说疼,谁也不敢碰他了,不消片刻,大夫到了,上前检查了一遍,身上却是连个伤痕都没留下,只说没事。

众人才齐齐松了口气,又都看向顾今朝。

她倒是坦然,这是必然的结果。

说起来这要感谢她上一任继父,林锦荣。

这也是她唯一叫做爹的男人,她不知亲爹是谁,她娘说死于战乱了,后来娘亲改嫁,第一任继父她当时太小也没有印象,林锦荣就是她自从有记忆以来唯一的爹。

那时他们还不在京中,他闲暇时间很多,带着她上山下海的到处耍戏。

他原是远北军里一普通士兵,后回管辖地做了一衙中人,平时在家就教她些拳脚,这些也是他告诉她的,因为她力气有限,他就教她如何一击即中。

一打一如何打,打了如何不惹祸。

一打多如何打,打了如何不吃亏。

顾今朝恼怒之余,一脚将人踹翻,才挥拳打了他脸面,立即冷静了下来,不能让人留做话柄,所以她下手之处都是难留痕迹。

周行牙掉了三颗,口中还有血迹。

也有不少学子远远观望着,顾今朝侧立一旁,等大夫检查好了,也是上前。

掌教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书院掌教平时都难见,顾今朝也是扬起脸来,坦然相对:“顾今朝。”

眼前的男人一身青衫,看年纪也是三十几,清瘦得很。

顾今朝三个字一入耳,他当即皱眉。

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他也是问道:“身上这么多血迹,可是受伤了?”

今朝点头,指着地上的周行说:“他打的。”

身后就是君子堂,掌教让人将周行搀扶了进去,君子堂的老夫子也瞪了今朝,让她进去。她回头看了眼秦凤祤,虽然百般不愿,但是他此时是兄长,自然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来。

秦凤祤比她要高一头,此时见她目光,也是低眸。

亲眼看见她动手,也真是说谎不眨眼,有时笑嘻嘻,有时那般目光,却让人十分在意,才要让她先进去,背后来人又叫住了他。

他差点忘了,世子还在藏书阁。

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得看着今朝,让她先进去:“你先进去,我让人去请父亲来,在他来之前,问你什么,你都不要说。”

顾今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手抓了一把,秦凤祤才一转身,刚好抓住了他袖子。

到底还是个小少年,许是怕了,他站住了才要安抚她两句,一个细长的物件就到了手中。少年向前一步,与他并肩,眸色微动:“最好不要惊动你爹,让人拿着这个去中郎府寻我爹,告诉他我让人欺负了就是。”

说完,少年回头,大步进了君子堂。

秦凤祤摊开掌心,上面静静躺着一个腰牌,是中朗府的。

让他去寻谁不言而喻,顾今朝口中的爹,林锦堂无疑。景岚当年进京城时就声名大噪,她一介女子抛头露面来行商,百姓们议论纷纷,都当个乐子讲,纷纷猜测林锦堂何时休妻。

可人家日子依旧那么过,还过得有滋有味的,后来林锦堂入了中郎府,在职金吾卫,更是夫妻恩爱。景岚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她近年来兴建花房,家财万贯,更叫人羡慕,就在那些爱嚼舌根的人都觉着,林锦堂这夫人可真是娶着了,也兴家也兴夫的时候,没想到林锦堂迎了一门妾室进门,至此景岚休夫,大闹京兆尹,名动京中。

迟疑片刻,小厮已经迎了过来,赶紧交代了几句,进了藏书阁。

顾今朝进了君子堂,掌教已经落座,周行坐了案边,还捂着嘴哼哼着,她才一站定,老夫子的戒尺就狠狠敲在了案前。

“顾今朝,你将周行打成这样,难道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嗯?”

顾今朝反唇相讥:“夫子怎不问问,他可有一分愧疚之心?”

周行浑身疼痛,想要分辨两句,一张口,牙槽也疼,疼得他嘶的一声:“…”

老夫子横眉立目,也是恼怒:“混账!才看着凤祤的分上,饶你一次,却是不长记性,你还不知错,还不跪下!”

那个在那坐着,干什么要她跪?

顾今朝纹丝不动:“他有错在先,为何不让他跪?”

老夫子怒火更盛,掌教一旁瞧着,淡淡开口:“稍等片刻,等家里人都来了,再议论对错不迟。”

老夫子嗯了声,也坐下了:“说的也是,一会等秦大人来了,也叫他看看,他这个继子是个什么德行。”

堂中有风,说话声音大了还有回音。

顾今朝闻言冷笑,低眸不语。

君子堂一下安静了下来,只除了周行应景地哼哼两声,安静得似乎只能听见几人浅浅的呼吸声。

时间过得也快,周行他爹来得也快,他甚至还带了衙中的两个衙役,嚷着要将顾今朝这就送进牢房。

或许是顾及身份,他只怒斥并没有动手。

但那目光也是凶神恶煞了。

顾今朝冷眼瞧着这当爹的,在她面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只小心退让,一味后退,不多时,君子堂门口又有人来,她终于松了口气,站住了。

低下头来,抿唇。

脚步声走过她身边,遮住了她的身形,之后她听见一道称不上熟悉的声音说道:"子不教,父之过,秦生来迟一步,还望见谅。"

她蓦然抬眸,面前人还是一身官服微换,想必也是匆匆而来。

秦凤祤并没有让人去找林锦堂,还是叫了秦淮远来,他一文人,注重教养,为人谦和,对于她这个继子,能有什么…别开眼,今朝凭空踢了下脚边并不存在的东西,暗自着恼。

秦淮远态度温和,周行爹只是冷笑:"好了,秦大人来了,现在咱们就来论一论到底是谁的错,我儿被打成这个样子,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

秦淮远轻点头:“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着他让今朝先出去,只说来论。

顾金朝也不管他那个,径直走了出去,外面春风迎脸,院子里还能看见刚长出来的草儿,带着些枯杆。

四季变换,人心变换,都是控制不了的事情。

她坐了下来,随手扯了两根枯草,在手里摆弄着,低头编起了草兔子来。

冷不防一声轻笑在旁:“小可怜儿,闯了祸你倒是跟没事儿人似的,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你才来几天,为何不知遵守呢!”

说罢还叹着气,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笑意。

今朝抬头,藏书阁的楼上,窗口处一人正低头看着她,他一身锦衣,脸边流苏垂落下来,正慵懒靠着窗棱,笑意浅浅。

她继续编兔子,低头:“有人遵守,有人不需遵守,那叫什么规矩?”

上面人嗯了声,似叹了口气:“说的是,所以要做当权者,不忠不义者,杀,不仁不孝者,杀,想杀便杀,无非就是安个由头便是。”

今朝也是叹气,说不出的失落。

她手上动作也快,小兔子刚是编好,君子堂传出了秦淮远的声音,不卑不亢,也是淡然。

“我儿何错?”

第5章 此人有毒

顾今朝摊着掌心,上面静静躺着个草兔子小小一只。

本来就是随手扯的草杆,还夹杂着才发的新嫩绿叶,两种颜色让这只兔子看起来怪怪的,她低着眼帘,耳边还能听见君子堂里面的动静。

她从小在林锦堂身边长大,最喜欢和他一起做些小东西了。

林家并无什么显赫家世,他出身寒门,手特别巧,会做很多很多玩具。小时候她娘忙着建花房,买商铺,她就成日跟着他身后。

他会做纸鸢,带着她去郊外放纸鸢,捉蚂蚱。

他会做鱼叉,带着她去河里摸鱼,放灯。

他会用奇形怪状的小石头和落叶派兵摆阵,阵形也摆得特别好看,被落叶一衬,像一幅画似地,他给她讲打仗的事,教她拳脚自卫,小心保护自己女孩子的身份。

是了,他知道她是女儿。

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喜欢一些小动物,小兔子猫儿狗儿的,可实在养不了,她和容华姑姑碰了之后,身上会起一些红点点,只好远远看着。

林锦堂就用草杆教她编做兔子和猫儿,永远记得那些个晴日,他两个在郊外,她耐心地坐了石头上面,学着编小兔子,他叼着根草棍,就躺在草地里,枕着双臂用腿缠着线放纸鸢。

他说,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这样很好。

那时,真是风也轻云也轻。

却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能听见君子堂里周行的哭嚷声,他有了依仗,更是肆无忌惮:“秦大人也看见了,顾今朝打了我,可是下了狠手的!老夫子可以给我作证,当着他的面还不依不饶!”

他爹也是在旁附和:“怎么什么样的人都能进应天书院了!此事不能不了了之,我儿今个受了苦,书院也必当给我们一个说法,秦大人,我看你也别管了,什么样的娘能教出什么样的儿来!”

老夫子向来喜欢左右逢源:“是,此事全是今朝一人之错,书院百年名誉怎能不顾,此等学子,必当严惩不贷。”

世间事,多半就是这样。

只看果,鲜少看因。

谁又能在乎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打人,到底因为什么呢!

顾今朝伸手摆弄着手里的小兔子,也是仰脸。

窗边谢聿也正低头看着她,他脸上笑意也轻,想必也是在秦凤祤那听说了,多半带着看热闹的模样。他说得对,做当权者,便是可以随心所欲,假若她今个是他,周行险些撞了就吓得不轻,更何况开口辱骂,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若是林锦堂来了,还兴有几分袒护。

这位继父…

正是失落,秦淮远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儿何错?”

今朝怔住,随即站了起来。

从石阶上倒退几步贴了君子堂的门口,侧耳细听,秦淮远的声音听起来,真是声如其人,从来不卑不亢。

“什么样的娘能教出什么样的儿,秦生不知,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倒是什么样的爹能教出什么样的儿,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秦淮远淡然道:“我儿今日若有错,为父定不袒护,若是无错,也需书院给个说法。”

听他这般一说,周行爹已然恼怒:“你!秦大人这是执意袒护,周行已经被打成这个样子了,莫非是眼也瞎了耳也聋了?都看不见了?”

老夫子忙是安抚两句。

秦淮远等他说过了,才开口:“说是老夫子亲眼所见,可是真的?”

老夫子自然称是:“之前两人就有玩闹,为了争一个锦册还差点冲撞到世子,为此周行还摔了一跤,老夫给他两个都叫了君子堂,本来就是先警醒一番,等他两个走了,不消片刻我就听着周行救命救命的,出去一看,顾今朝骑着周行正是打他,他都毫无还手之力。”

顾今朝在门外望天,又往门口蹭了一步,做好随时冲进去舌战群渣的准备。

可显然,秦淮远来的路上已经问过小厮了,他什么都知道:“敢问夫子,可是周行大声呼救,才听见的?”

老夫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说了实话:“他哪里还喊得出来,连哭带哼地,可是真真可怜。”

周行父子都乱嚷起来,可是有了实证了!

秦淮远却依旧淡定:“哦,原来是被打得只剩哭啼啼了,可哭啼啼能有多大声音,老夫子都能听见,那想必之前周行叫骂我儿,也是听见了?他口口声声辱我夫人,说什么残花败柳,什么勾搭人,老夫子也听见了?”

老夫子语塞:“这…”

顾今朝在外听见,哑然失笑。

秦淮远坚持问道:“老夫子这般迟疑,到底是听见了,还没有听见?”

若是不承认,那前后矛盾,老头子也是只能承认了:“是,老夫子听见了,才要往出走…”

不等他说完,秦淮远一声叹息:“我儿凤祤出自应天书院,如今又送了今朝来,本来以为应天书院人才辈出,州郡置学始于此,现在看来,可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进应天书院了。礼忠仁义孝,进了学堂,最先学的什么?夫子最该教的什么,那些话我一读书人听了都觉得有辱圣明,儿郎怎敢狂言说出口?别说是血性少年,就是秦生当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介书生,听了谁敢这般侮辱母亲,怕是拼了命也要扑上去的,否则怎敢为人子,日后如何为人父?老夫子虽不教学,也坐君子堂,如何能充耳不闻,不加管教,莫非也理所当然,以为我国公府的主母夫人,是那样可辱的?”

他此言一出,可是将几分厉色都给了君子堂的老夫子。

周行父子无声了,老夫子声音都颤了起来:“老夫…老夫必当是要管的…”

秦淮远也是扬声说道:“应天书院百年名誉,皆因夫子先生德才兼备,诲人不倦,为人父也望子成才,才送儿来。此事的确不能不了了之,皮肉伤处,不日就能愈合,若是心口上的刀子,何时能好?今个国公府放任一次,难不成日后谁骂我儿,夫子不管,我儿都要忍着了?如此不公之待,秦生便请老太傅过来过问过问,书院至今,是不是罔顾人伦,脸面都不要了!”

他口中的老太傅,便是太子恩师。

也是秦淮远当年的授业山长,书院始初创始者。

君子堂一片鸦雀无声,之后老夫子连连陪着不是,掌教也开口说要另行处置周行,书院可容不得这般人…顾今朝心中开阔,再不听那个,快走两步从石阶上跳了下来,她心中欢喜无处分享,一脚踢飞了院中的小石头,踢了两块,还跳了一跳!

天边懒懒一朵云,抬头就笑。

然后,笑意顿失,恭恭敬敬地对着楼上欠身施礼。

窗口那人还在,他一手搭了窗棱上面,一手托脸,看着他这般雀跃,也是失笑:“这时候才想起来给本世子见礼,是不是太晚了些,嗯?”

就是声音,也慵懒至极。

可顾今朝不敢大意,人人都知世子有毒。

他可是说翻脸就翻脸,说要人命就要人命,最是注重身前礼数,哪个待他不周,哪个都没好下场的,传闻他就喜欢听赞颂之词,从来都一副笑面,却是蛇蝎心肠。

刚才她坐在石阶上,抬头看见他时,也是心情低落,忘了见礼了。

这会想起来,难免懊悔。

可懊悔也晚了,人就在头顶,自然是拜了又拜:“今朝有所失礼,世子大人有大量,世子肚里能撑船,世子不仅是人俊秀潇洒,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世子是京中一奇葩…”

一不留神,心里话就说了出来。

奇葩本书褒义,小时候对她娘夸赞过,然后她娘笑过,告诉她说,在另外一个她所不知道的世上,这个话可千万不要夸人,是要被人打的,多有罕见怪胎之意。

说了之后,心狂跳。

谢聿低着眼帘,脸边的流苏随着他探身出来,也是叮当作响,他笑意全失,光只看着她:“奇葩?”

今朝赶紧解释了一下:“世子盛貌出众,这般气度,可谓奇葩。”

他双手都扶着窗,伏身叹气:“看,你才还与我同乐,这会就开始糊弄本世子了,奇葩还是怪胎,只当别人不知。”

说着手里一个物件,飘然落下,似是没有拿住,又似随手扔下来的。

像是一方绢帕,只颜色老旧了些。

顾今朝才还在心里腹诽,奇葩还是怪胎都是你,这会目光都被此物吸引了过去,它随风飘飘荡荡,眼看着就要落了眼前了。

才要伸手,谢聿冷冷却道:“你敢碰它试试?”

她连忙退后两步,再抬头,窗口已经没有人在了。

泛黄的绢帕最终还是落了她的脚边,顾今朝盯着了就两眼,不过是寻常绢帕,上面还有蝇头小字,她不敢再看一下跳开,连连躲了石阶上去,站住了也不敢乱动。

片刻,藏书阁门开,几个侍卫先走出来,侧立两旁。

紧接着,谢聿负手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老太监模样的,弯腰驼背步态蹒跚。

他一身锦衣,每走一步,腰间的佩玉都相互撞击,叮叮地存在感极强,顾今朝再次欠身,不远不近地见礼。

仿若未见,谢聿走了院中,弯腰将绢帕捡了起来。

这时候君子堂里,老夫子和掌教送了秦淮远出来,周行父子一前一后也跟着后面说着软话,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

转身过来,几人纷纷上前见礼。

谢聿站定,老太监拿过他手里的帕子给他系在家手腕上,一开口也是阴阳怪调地:“世子,咱回吧,御医等了好半晌了,身子要紧,你想看什么书,老奴就是让人把这藏书阁搬府里去也成,不闹了啊!”

此人完全是一副哄孩子口气,谢聿却是完全不在意,还嗯了一声,往出走。

身后的侍卫队尾随其后,一旁站着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周行才出君子堂,看见这行人实在打心里恐慌,一哆嗦脚下就绊了下,轻呼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就连顾今朝心里也突然打了个颤儿。

老太监还低声哄着什么,谢聿果然站住了,他也并未回头,只冷冷说道:“可是无人敢在本世子面前提及我娘,真是可惜,可惜至极。”

说罢拂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君子堂的老夫子直擦着冷汗,周行瘫软在地,一下昏过去了,周家来人乱成一团,秦淮远回头看见一旁的顾今朝,也是走了过来:“今朝,过来,随为父回府。”

她连忙称是,才要上前,藏书阁门动,秦凤祤最后走出,手里还拿着两册书卷。

他眉目清俊,叫了父亲,匆忙走过。

擦肩之时,两手一碰,顾今朝手里就多了一物。

第6章 顾容华兮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凤祤捡了那个锦册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