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一直点头,才不想惹他。

秦凤祤看她一眼,她立即意会,落后两步,专门站了他身后。

世子府里,反倒不如外面亮堂,昏昏暗暗只几盏灯,走进后院东边才渐亮了起来。东边这个院子明显与别个不同,假山园艺即使在夜色当中,也能见其美,抄手游廊靠着池塘,点点红灯挂在上面,被风一摆,一眼望过去,廊中红光朦胧。

走上去,有一种总也走不到的错觉。

顾今朝一直跟着秦凤祤的身后,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下了长廊,到了庭院当中,还不等上前,就听见两个丫鬟的哭声。

小声抽泣着的,都苦苦哀求着。

“求你了嬷嬷,跟世子说一说,这撵了我们出去,可让我怎么活啊!”

“是呀嬷嬷,我们也没有做什么错事,就这么撵出去,回去父兄不能容,可真是不能活了,世子最听您的话了,您给说一说,哪里做的不好,我们一定好好伺候世子…”

“给嬷嬷磕头了…”

“给嬷嬷磕头…”

一个手拄拐杖的妇人在旁站着,她也不说话,一个小丫鬟在旁搀着她,倒是不耐烦了:“行了,没个错处世子能撵你们走?少不得是嘴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嬷嬷因着你们又得多费心去寻丫鬟了,你们当她愿意么,一个个的,进了这园子多不容易也不是不知道,留不住怪不得了别人!”

说着让人拉了那两个丫鬟出去,顾今朝一走一过,更觉谢聿冷血无情,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站在石阶上,小厮进去通报,屋里的光从门缝当中映在脚面上,顾今朝低头看见,不由感叹,真是奢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片刻,老管事出来相迎,秦凤祤带着顾今朝缓步走进。

屋里熏着香,可这淡淡香气也遮掩不住汤药的腥味。走了里面,谢聿已经起来了,他一身常服,身上并无佩戴任何的佩玉,可即使这样,他那样身姿的 ,单单只往那一坐,翩翩公子真是天生贵胄。

因为额头上有伤,长发光只拢在脑后,发带飘落下来,他坐在桌边,一只手还在药碗边上摩挲,听见脚步声,谢聿抬眸。

秦凤祤连忙上前,顾今朝站了他的身后,齐齐见礼。

少年身披斗篷,乖巧得不像话。

谢聿收回浅浅目光,又落在手边的药碗上了:“这碗药实在苦,吃不下了。”

老管事赶紧上前:“世子本就病着,这又摔了一下子,还是及时喝了药吧,早日养好身子是正经。”

谢聿一手在额边发带上轻抚而过:“现在还是头疼,没好了。”

秦凤祤连忙抱扇上前:“今朝尚还年幼,不懂深浅,还请世子恕罪。”

谢聿一手拉过发带,在指尖轻卷:“奥?”

他语调轻快,因口中含有蜜饯,言语不清发出了一声含笑的奥来,抬眼看过去,正遇见少年探究目光,四目相对,顾今朝连忙别开眼,又往秦凤祤身后躲了躲。

秦凤祤察觉到她动作,也下意识侧身一动,将整个人都遮住了:“是,请世子恕罪。”

谢聿看见他刚才动作,也是扬眉:“你倒是护着他。”

顾今朝一直站在秦凤祤身后,盯着他的背后,竟也安心,她侧耳细听,对世子的刻薄早有耳闻,正是懊恼,秦凤祤伸手撩袍,这标准的要跪的姿态就像是春雷,有什么一下在她头顶炸开了。

一把抓住他手臂,今朝错身上前。

不让他跪,她直看着谢聿,尽量心平气和了:“敢问世子殿下,今朝何错之有?如果出手相救也是错的话,那今朝无话可说,至于摔那一下,非今朝所愿,真不是故意的。世子洪福齐天,气度非凡,想来也不会只因为心情不好,而故意为难我的,是吧!”

当然了,她这么说也带着三分故意,七分侥幸。

不过很显然,她低估了谢聿的病态。

他直接了当地截住了她的话头:“嗯,心情不好,的确是故意为难你,那又如何?”

顾今朝微怔之余,也是坦然:“不如何,但是既然是心情不好,才想故意为难人的话,也不算无理取闹,想法子让世子欢喜起来不就行了。”

她一副理所当然模样,和山上时一样。

谢聿来了兴致,拿起了药碗来:“你有法子?”

今朝点头,与秦凤祤站了一处:“姑且一试,却不知世子喜欢什么?”

谢聿才拿起的药碗又放下了,语气还算平和:“并无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汤药里的腥味,顾今朝都闻到了。

她从小就最讨厌吃药了,眼见着这位拿起了又放下也是在心中唏嘘。

如何应付过去今晚才是要紧,今朝想了下:“我知道有种影子戏,小时候,我娘哄过我的。她说这东西还未曾问世,世子定然没有见过,我可做来试试,一个人给世子演出大戏,应该还挺有趣的。”

谢聿闻言勾唇:“的确未曾听过,可以试试。”

秦凤祤见他搭言,神色间并无恼意,忙是上前,说那需要回去准备准备。谢聿自然不肯放人,只说世子府什么都有,缺什么用什么,只管说,没有放人的意思。

都在意料之中,今朝又说那让兄长先回去,她一人留在世子府即可,可谢聿答应了,秦凤祤又是不应,非说什么一起来,也要同她一起走。

谢聿这就让人送了他们去厢房,他喝药,又含了两块蜜饯。

正常做影子戏的人骨,需要精雕细选,此时着急出活,顾今朝就让人去取薄木片来,刀具需有斜口刀、平刀、圆刀、三角刀、花口刀的等等,一一摆了桌子上面,她洗了手,也坐了过来。

屋里不让留人,丫鬟小厮都撵了出去。

秦凤祤挑了烛火,也落座,略有担心:“这是要做什么?”

顾今朝拿了一把斜口刀,先大片的削起了木头片大小来:“他吧,你想啊,从小在世子府长大,金银珠宝,他不缺这个。他身子总是将养不好,用我娘的话来说,那就是心病,心病这种病吧,放他身上就是个富贵病,若是一般人家的,愁了今日米愁明日粮,没空想别的,他就是闲的,等他找到事做了,心病自然就好了。我做点他没见过的东西,让他过过眼,先过了今晚再说。”

她手上动作也快,很快就削了个人形,去其四肢,仔细雕起了身上衣摆。

秦凤祤看着,也是稀奇:“去了四肢干什么?这是个人?”

今朝笑,耐心解释给他听:“手脚是要能活动的,一会儿还得再装上,这才开始,一会儿做好了先给你看。简单先做个两三个小人片,编个故事应该不难。”

真是帮不上忙,秦凤祤单手抚额,就那么看着这个继弟。

她肤色偏白,手也真是巧,低着头还能看见那白玉一样的颈子,像个女孩儿的。

这两日一直帮谢聿翻阅古籍,天天熬到半夜,也是疲乏,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开始时候,他偶尔还睁开眼睛看看,少年两手动作也快,凝神雕着小人儿… 后来,竟是睁不开眼入了梦了。

好一会儿,顾今朝低了半天头,后颈发麻,她才抬头抻了抻胳膊,一下愣住了。

秦凤祤呼吸浅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伏了桌面上,枕着一条手臂睡着了。

他半张脸,侧颜对着她,唇边似还有笑意。

她盯着看了半晌,伸手解开身上斗篷带子,站起来这就给他披了肩上。

漫漫长夜,时候还早。

顾今朝坐回原处,两手翻飞,真是苦中作乐可来了精神了。

窗外月色撩人,屋内烛火跳跃,谢聿来到厢房,才一开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第13章 世子不错

鸟语花香,院中桃花桃粉一片。

难得睡到日上三竿,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屋里暖暖的,丫鬟进了门也轻手轻脚地一旁端着水,想要上前来叫,被另外一个拉住了。

秦淮远一身常服,正是站在床边。

幔帐胡乱垂了两边,他一手系着领口,目光却不由落在女人的身上。

景岚裸着肩,正是在梦中徜徉,迷迷糊糊也知是早上,手一动在梦中醒了来,只觉口干舌燥,平时时候,已经是习惯了指使别人,张口就叫了声锦堂,说要喝水。

秦淮远听得真切,回头亲自去倒水。

穿戴整齐,又走回床边,轻声唤了她:“夫人夫人…”

他声音一入耳,景岚立即清醒了过来,坐了起来,看见他时,一手捂脸,薄被在她肩头滑落,露出白嫩一片。男人回身坐下,依旧把水碗递了过来。

景岚接过去喝了两口,回手拿了兜衣戴了身上:“对不住,一时迷糊,还有点不大习惯。”

她与林锦堂七年夫妻,就连她一时也转换不过来,是以成亲之后,才隔了这么久才与他在一起。秦淮远如何能毫不在意,不过不说罢了:“无事,慢慢就忘了。”

他才把水碗放了矮桌上,起身要走,冷不防女人双臂这就缠了上来。

景岚靠了他怀里,那裸着的软香玉臂缠了他的颈后:“别动,让我靠一靠。”

他果然未动,伸出一臂将她后背托住:“怎么了?”

景岚长长吁出一口气去,闭上了眼睛:“头疼。”

秦淮远只当她真是头疼,垂眸瞥着她的脸色,说那就叫个大夫来瞧瞧,真个没半点风情可言,景岚失笑,忙是推了他,拿了衣裙过来穿戴。

穿戴整齐,才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今朝他们昨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淮远叹了口气,如实相告:“昨天晚上并未回来,世子府来人说留下了,早上直接送她去书院,给书箱都带走了。”

景岚手上动作不停,也不让丫鬟们上前:“一夜未回,也不知我儿受了什么苦。”

有秦凤祤在,大体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虽然是这么回事,但是一想到她也是担心。

秦淮远侧立一旁,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桃花:“凤祤在,莫担心。”

有这么个人,能在担心的时候与你一起,也是安心,景岚最后系好腰带,也走了他身后,自背后环住了他腰身,靠了他后背上面:“难得今日你也空闲,我也空闲,不如让人准备点东西,一起去游湖啊,我很久没去湖边了,就咱们两个,一起泛舟,想来也是有趣。”

秦淮远嗯了声,伸手覆住她手:“好。”

两人一起吃了早饭,也让人准备了干粮,备了车。

春光大好,景岚也真是难得有些兴致,她让秦淮远先走,去后院看了看顾容华。容华今个起得早,一直在园子里栽花,她亲自拿了花苗,在园子里开辟出了个花圃,蹲了窗下也是兴致勃勃。

翠环在旁帮忙,两个人有说有笑的。

景岚远远看见,没有走近。

她习惯了一个人,也习惯了和容华今朝相依为命了,转身离去,想到能和这个新任夫君去游湖培养培养感情,也是心情愉快。

走了大门前,却见人声喧哗。

秦淮远站在门外,几个丫鬟小厮往院子里倒腾着东西,景岚走过,见了她都连忙低头见礼。她上了石阶,出了门,一看马车就明白了,老太太领着孙子孙女回来了。

上前时,刚好少年少女下车。

秦家家教好,秦凤翎和秦湘玉瞧见她了,都齐齐上前,低头唤了声母亲。

景岚点头应下,也是和气:“快进去吧,一路颠簸,想是累了。”

秦湘玉揉着眼睛,眸光间都是通红:“再不到家,真个是要死了。”

秦凤翎瞪了她一眼,两个齐齐告退,见了礼才走。

景岚脸上虽是笑,心底却不耐烦,孩子们懂礼守礼是极好的,她不喜欢的,是这么多礼数。动不动就要上前见礼,她到了老太太面前,也需得守礼。

这件事不管是在林家,还是在秦家,她都避免不了。

走了秦淮远身边去,老太太在丫鬟们的搀扶下,最后下了车。

夫妻双双上前,这才要伸手,不知哪里突然传出了一声娇啼,说是娇啼,因是嗔为多,哭声尖细。几个人都怔住了,秦家老太太也是循声望去,一个女人身形圆润,披着斗篷,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这就奔着车过来了。

也不相识,她依旧下车。

秦淮远才扶了老娘,那主仆两个到了跟前,这就跪了下来。

女人脸色苍白,一挺腰腹能见起孕像,也看着他,也看着老太太:“大人,可还记得青韶?如今这身子已经四个月了,是大人的骨肉,阴差阳错留下了,不求别个,但求给孩子一个活路,不然我也真是活不了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秦老太太就看向了儿子。

然而此时,秦淮远的目光却在景岚身上,景岚心中叹息,面上却也低下了眼帘,她勉强想挤出两滴眼泪,发现哭不出来,也是糯着鼻子了:“怎个我才进门,就有人有你骨肉,别说是我脸面尽失,秦家,却不知这位姑娘是谁家小姐,不怕别人笑话,真是不让人活了…”

她再抬眼时,既是倔强又是委屈,既是不甘又是伤心,眼眶当中隐隐泛红,就那么瞥了秦淮远一眼,愤愤然转身就走,不用在老太太面前弯腰顺眉的,如是刚好。

回了自己屋里,重新栽倒在榻上,景岚只是可惜。

可惜了这么个好天气,可惜了那游湖的心。

剩下的事,就让他们去办。

她在屋里躺了一会儿,来宝过来伺候着,小丫鬟也是气恼,说是才打听了下,秦家老太太让人把门口来哭闹的人,请进来了。

当然不能让这么个女人在门口一直哭闹,那样坏了秦家名声。

景岚才不以为意,躺了自己的躺椅上面,来来回回轻轻地晃:“你管那个,看看谁敢让她进门,谁敢到我面前来说,给那孩子个名分,谁来为那青韶争个一方之地,我可将秦家夫人之位让与她。”

来宝不甘,到了她面前还直跺脚:“夫人怎能这么说,应该这就过去,给人撵出去才是,当家主母,如何能让别人骑到头上去!”

景岚笑,此时却是想起了林锦堂来,闭上了眼睛:“凡事都需要亲自动手,那要夫君何用,谁也靠不住,本来就不期许,便没那么多愤愤不平了,生那气何用,秦家能留便留,不能留走就是。”

来宝还待要劝,她摆了摆手。

小丫鬟不敢再言语,忙是退下了。

到了门口,景岚让她把门帘放下,对外只说夫人病了谁也不见。

躺椅轻轻地摇着,景岚浅浅入梦,梦中少年远远招手,怎不叫人展颜。

一夜未眠,顾今朝可是熬了一夜的心血,做了三个提线小人。因没有个模具,她照着秦凤祤雕了他的模样,也做了个她自己,第三个随便雕了个猴儿。

秦凤祤天快亮才醒,彼时那个他才雕出模样,他看着今朝两手翻飞,那小人容颜神色竟也惟妙惟肖,不由感叹这少年之手,是何等的神奇,将斗篷还与了她,一直陪着她到天亮。

捱到了早上,二人洗脸洗手,又坐了一起说话。

顾今朝摆弄着小人,一手一个,让他拿着那个猴儿,一脸笑意:“刚才看着这个猴儿,我想起我娘给我讲的西游故事,其实可以做场小戏,这两个只当是仙君,这猴儿大闹天宫诶呀想起来,也是十分有趣…”

话音才落,门口已是传来一声轻笑。

谢聿一身锦衣,行走之间环玉叮当,前拥后簇丫鬟小厮跟了十几个人。

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了今朝的话,拍手走进:“不只有趣,还十分应景。”

秦凤祤看了今朝一眼,二人连忙起身。

谢聿发带束在脑后,今个没有冠玉,更显其人,清俊得很,顾今朝见到他额头有伤还裹着,也是上前:“世子命人准备白纱,一间暗屋即可,这小人虽然看着简单,演起戏来,真个好看,西游故事也…”

话未说完,人已到了桌边。

伸手拿了三个小人挨个看了看,谢聿眉目已冷。

一个像是秦凤祤那样衣衫,却雕得比他本人更有仙姿,一个像是少年却做仙童模样,偏偏第三个是个猴儿,他随手扔了桌上,不怒反笑。

“昨个受这汤药之苦,一时将你们请了来,属实不该,还做什么戏场,我让人送你们出府。”

“…”

“…”

要说世子翻脸比翻书快,也真是快。

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直接让他们走了,顾今朝可是松了口气。

世子府的老管事果然亲自送了他们出来,还命人备了车。

兄弟两个上了车才发现,他们的书箱也还了来,并排放在车上。

顾今朝靠坐一边,狠狠抻着懒腰:“这世子也还好,我以为他记恨我摔他那一下,肯定要刁难人的…”

话未说完,已经闭上了嘴。

秦凤祤才打开书箱,从里面拿出了锦册,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又拿出了第二册 ,之后倒提书箱,哗啦一下,直接滚出了剩下那几册。

全都是她仿他笔迹做的,这两日因身上有事懒得送去,不想这时候让他抓个现行。

“顾今朝,这些是什么,嗯?”

“呃…”

第14章 甲乙丙丁

日上三竿,春日暖阳。

马车一停下,秦凤祤先行下车,顾今朝抱着书箱紧随其后。

他一身白衣,脚步也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身后了,越走越快,才进了秦家大门,再要上前,秦凤祤蓦然转身,他扇头指着她,眸光当中全是恼意。

她当即站住,讨好地笑笑:“哥哥莫恼,我可以解释一下。”

他拂袖,当即转身没有想听的意思。

顾今朝抱着书箱,继续跟着他:“自古以来多少文人以临摹名人笔墨谋生,能被人临摹也说明是大家之秀,五百文一册,十册是多少钱…”

秦凤祤在前面脚步匆匆,并不搭言。

今朝依旧努力解释着:“这样的东西也不能以量充好,物以稀为贵嘛,得了银钱也可以贴补家用,我一小跟着我娘,也挣了不少小钱了。我知道,你们舞文弄墨的,不稀罕这些铜臭子儿,但是人活着吃穿用度没有银钱怎么行,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