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不见,他抱臂以对,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好像有人欠了他八千银钱似地脸色,她将书册卷起来拿在了手里,倾身一动,这就敲在了他的头顶。

顾今朝扬眉便笑:“穆二,你吃屎了?脸色这么难看!”

少年更恼,正要发作,门口走进一人,瘦骨嶙峋弯腰驼背的,因为扮相像是太监,众位学子都通通看向了他,顾今朝还看着穆二,没有注意到。

穆庭宇却是看见他奔着今朝走了过来。

世子府的老管事,他还记得。

才要站起来,老管事已然站在了顾今朝的面前来:“小郎君随老奴走一遭,世子在藏书阁等候。”

今朝回眸,也不以为意:“是伯伯啊,他等我干什么?”

穆二一下站了起来:“我与你一起去!”

顾今朝回头又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站了起来,果然,老管事多一句也不说,只让她过去,还得这就过去,不得耽误。

自从想起来小时候与他一起玩过,他还教过自己下棋和奇门遁甲做局之后,顾今朝对谢聿的畏惧已减轻了不少,虽然在她心里,这个人还是有毒得不可描述,但身上还挂着牛角匕首,也不怕他。

跟着老管事出了学堂,这就去了后院藏书阁。

侍卫队全在楼下,老管事给开了门,顾今朝也不管他,这就上了楼。

楼上安安静静的,只窗边有人,看来谢聿很喜欢这个地方,她大步走过去,也不见礼了,就随便站了他不远处,还长长叹了口气:“世子何事传唤?”

谢聿站在窗边,转过身来,上下一打量她这神色,也是皱眉:“我见你在门前与人嘻嘻哈哈,见了本世子就愁眉苦脸,这是何意?”

顾今朝坦然看着他,耸肩:“每一次见了世子,我都要倒霉,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谢聿赫然失笑,勉强忍住,随即对她勾指,让她上前。

她虽有防备,但还是两步到了他面前。

二人都在窗前,才一站稳,谢聿一抬臂,登时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子,虽然不大疼,但是下意识地,今朝伸手就把额头捂住了。

一抬眼就怔住了,谢聿在笑。

之前从未注意过他,笑也好,冷也罢,都未放在眼里。

此时挨着这么近,竟觉他这般笑意,可真是倾国倾城。

可惜了,可惜是个人见人厌的毒害。

顾今朝抱臂,警惕地后退一步:“世子莫不是又想到什么乐子事,想要耍戏我吧?”

谢聿更是失笑:“我能有什么乐子,无非都是小事。”

今朝叹气,双手合十:“我真的只是来书院混日子的,希望世子放过我,让我好好读书。”

这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谢聿也未戳破:“是,我听说你在府中日日读书,可是转了性子。多亏了师兄多加看管,再过几日就要大考了吧,愿你早日登进乙学。”

的确是还有几日就要大考了,顾今朝想起秦凤祤就头疼,只得呵呵干笑,赶紧岔开话去:“世子传我来,到底什么事,一会儿夫子来了,迟迟不归怕是要挨板子的。”

谢聿还记着她说的倒霉,一手扶了窗棱上面。

楼下的转角处,穆庭宇正靠了君子堂外的长廊上看着他们,他一眼瞥见,更是勾唇。

今朝却未看见楼下,光只看着他:“有事快说,没事我要走了。”

谢聿转过身来,敛起了笑意,看着她目光沉沉:“叫你来,自然是有事,我要同许将军南下平匪,太傅不是说你天生福运么,讨个吉利。你给我请个平安符来,亲手做了桃枝桃棒槌,以红绳编结在一起,后个一早,到城前送我。”

东西倒是好做,但是顾今朝没有那份闲心,这就迟疑了下。

她脸上为难之色才一露出来,一物便从他袖中滑落,伸手递了今朝面前,谢聿也是低下了眼帘:“你不是也欠我一回?今个便与你做个了断,这个悄悄拿去给景夫人,是我平时吃药的药渣,宫里有人指使,嬷嬷常年给我吃的,竟是带毒的。寻常大夫分不出来,眼下我身边都是眼线不方便去查,你让景夫人帮我筛查一遍,都是什么毒物,可有解药。”

身边多年陪伴着的嬷嬷,还下毒害他。

谢聿身边,当真没个真心相待的人,顾今朝心生怜惜,这就将药包接过来仔细收好了,答应他回去就交给阿娘,当然了,那什么平安符又桃枝桃棒槌的,举手之劳而已,也一口应下来了。

谢聿见她应下了,又想起一事:“中郎府给你的那帖子,我是在路上捡到的,怕你进不了猎场其实是特意去送了你一送,毕竟你少时与我有些情意,你不念旧情,我总得念。”

他语调轻柔,竟与平时不似一人!

顾今朝向来吃软不吃硬,见他这般模样,更觉世子与传言些许不同。

谢聿趁机叮嘱:“千万记得,要亲手做的才算数。”

今朝点头,一拍胸口豪气冲天:“这个简单,我明日早起去寺中给你求个平安符,回来拿红绳缠了桃棒槌编好,后个一早就去城前送你,你也不必太担心了,太傅都说我福运好,我给你加持一下,不管是去平匪还是干什么,总能平安回来的!”

她眸色漆黑,在她眼里,能看见自己。

谢聿盯着那双眼睛,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许是他神情过于落寞了,顾今朝使劲念着小时候那点旧情,也是笑起:“去平匪也好,世子有事做,才不会觉得世事无趣。”

她本来就擅长哄人说话,不消片刻,就将谢聿再次逗笑。

在楼下都能看见,穆庭宇转身就走,一脚将石子踢开,更是加快了脚步。

亏他还真的想了,若是和顾今朝好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大周民风也算开放,先帝时候,就有龙阳之好的两位大人开了先例,虽然结局是各自娶妻,但也流传下来了,他上有兄长,穆家也不算无后了…甚至还想了,谁上谁下什么的,在营地一夜一夜睡不着时候,就什么都想了。

这时候,再看今朝,她好像和谁一起都那样笑脸。

若是从前,还能光只偷偷看着她。

现在只剩患得患失,少年自然怅然若失。

顾今朝在藏书阁站了一会儿再回学堂,穆庭宇已经先行走了,她好容易捱到下了学,秦凤崚来接,也只能先与他回府去了。

二人一早商量好了,先由凤崚去老太太耳边吹风,说要给大哥说个亲,等亲事分散了秦凤祤的注意力,他就没心思管她俩了。

凤崚也苦于管教,二人一拍即合,也算难兄难弟了。

回到秦府,顾今朝先去寻阿娘,景岚一日都在府里陪着姑姑,三人一起说了会儿话,等姑姑睡着了,今朝才把谢聿给她的药渣给了阿娘。

景岚应下了,说有事出门,回来再看。

问了她才知道,这段时间一直在给中郎府的穆夫人调养身子,这两日去的勤些。

一听是去中郎府,顾今朝忙是殷勤地帮阿娘背了药箱,打发了来宝说替她去。

娘俩个才一出门,秦凤祤就回来了,吓得顾今朝连滚带爬上了马车,可不敢让他看见自己。

景岚也上了马车,乐得不行。

今朝一头扎进阿娘怀里,打滚地撒娇。

中郎府也不算太远,因这两日日日来,早有穆夫人屋里的丫鬟候在门外了。

景岚母女下车,跟着丫鬟往里走。

一路走到后院,顾今朝四下张望,也没瞧见穆二半点影子。

穆夫人久病在榻,屋里两个丫鬟照看着,今朝跟了阿娘身后,上前见礼。

景岚瞧着女人的气色,似乎比昨日好许多,回身坐了榻边:“姐姐好生将养,我瞧着你这气色,比昨日好太多,还是见了药效的。”

穆夫人握过她的手,看向一旁丫鬟,让她们都出去。

等丫鬟们都走了,才是紧了紧景岚的手:“全靠了你,我又维持了段日子,好妹妹,我听说你在秦家和林家也没什么不一样,要我说,当初就该找个没婆婆的府邸,更能容易一些,和夫君好相处好有更多情意。”

景岚闻言便笑,不以为意:“少女才讲究情意,我又不是少女,我只讲利益,老太太有老太太的想法,不碰我底线,我无所谓的。”

穆夫人定定看着她,也是叹息:“当初你若肯听我一句,进了中郎府,没有那些姑婆七七八八的不知省多少心。”

只当玩笑,景岚也轻抚她手,当闲话说着:“夫人只管养好身体,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穆夫人轻轻摇头:“不,我知道我自己,这病恹恹的身子怕是时日不多了,全靠这口气提着,今个你来我想托你一件事,以前我让你来你不肯,以后我要是…”

话说一半,突然瞧见顾今朝也站在一旁,自觉失言。

景岚也是回眸,推了今朝一把:“去,一边玩去,我和夫人说会话。”

顾今朝才也没听穆夫人说话,她那两只耳朵都听着外面,似乎听见穆二进了院子了,巴不得这就出去找他,规规矩矩低了头,转身就走。

到了门前一掀门帘,正遇着穆二要进门探母,二人差点撞了一起。

穆庭宇也是没有想到顾今朝为何在自己府里,怔住了:“你、你你怎么在这?”

真个没有听错,顾今朝一把将人拉住,狠狠扯了往外走,还学着他刚才结巴那一句,故意道:“我、我我怎么不能在这?”

院子里的丫鬟都被逗笑了,还在母亲院中,穆二立即甩开了今朝的手,大步就往外走。

顾今朝紧随其后,出了院子,又快走几步,到他面前给人拦住了。

“喂,”她抱臂以对,终于察觉出点什么来了:“穆庭宇,你这是在和我生气?”

第45章 管饭就行

书房当中,桌上一堆沙盘。

男人大方脸,黝黑的面孔上一片霜色。

他是天子钦点名将许连任,同谢聿站了一起,连点两座山头,目光沉沉:“天下太平,哪里有匪,边关不平同时起事,怕是周边列国蠢蠢欲动,如今我军人少,只怕此去有险。”

大周西南分别出现匪事作乱,此时老将多已休养生息,少将初生,中郎府武状元穆庭风带穆家军赶往征西,谢聿临时受命,替父带军。

谢晋元本来要回封地,不知因何事又耽搁下来。

许将军说的没错,谢聿看向那几个关点:“只怕是有人故意试探,不过不怕,小心谨慎即是,过了晋王封地,怕他什么。”

许连任也是有所顾虑:“世子体弱,只怕顾看不好。”

长途跋涉,怎不苦。

谢聿也知他心中所想,扬眉:“放心,我好的很。”

许久没有喝过那样的汤药,身子调养得已是不错,若不是为了迷惑别人假意吐血,只怕现在世子府上上下下就该知道了。

许连任此次到世子府,本是来见晋王的,但是晋王不在,见了世子,与他商议战事,见他分析也是有条不紊,精于算计,也放心不少。

片刻之后,久等晋王不归,许连任告辞离去。

谢聿始终站了沙盘前面,伸手轻轻撵过细沙,在掌心摩挲着,片刻之后,书房房门微动,一个小太监模样的白净人儿匆忙走进来。

他并未回头,来人到他背后就跪,伏身不起:“禀世子,王爷去向已查明。”

谢聿嗯了声:“说。”

来人道:“奴才跟着王爷,一直去了锦绣宫里。”

锦绣宫里,谢聿眸色渐沉:“他去锦绣宫干什么?”

来人道:“像是淑妃请去的,奴才也打听不出别的,不敢再跟,但是在这宫里头,锦绣宫也是王爷唯一会去的地方,后宫之地,世子也知道,若非皇帝允许,肯定不能私自进出。”

谢聿将手中细沙扬落,听声音也听不出个喜怒:“每月必去?”

来人道:“自从世子吩咐奴才看着,每月必去。”

拂袖挥落沙盘,谢聿回身坐下,他一手扶在桌边,骨节已是渐白,好半晌,才让来人退下。书房当中,门窗都开着,分明有微风轻抚,却觉天旋地转地窒息。

他抬起手腕,手腕上系着一个旧帕,伸手抚过,心如刀绞。

片刻,老管事送了许连任回来,见地上一片散沙,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走进,谢聿登时抬眸。

他双目赤红,一脸戾气:“我以为嬷嬷已伤透人心,不想你也是个二心,何老五!还不跪下!”

老管事忙是跪下:“世子息怒,仔细身子要紧…”

谢聿气血攻心,目光灼灼:“我且问你,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爹为何还常去锦绣宫!”

老管事跪行两步,到他面前:“世子就别问了,王爷也有王爷的苦楚,去锦绣宫也无旁事…”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到了书房门口。

谢晋元一身官服未换,身形颀长:“想知道你娘的事,问我便是,难为他干什么?”

老管事听见他的声音,又是跪行到谢晋元面前,直拦着他:“王爷莫恼,世子少年心性,不知深浅,他身子不好,万万别…”

不等他说完,谢晋元已然绕过他,走上前去。

谢聿还坐在桌边,满身的沙。

谢晋元也是怒目:“竟然派人尾随,你把谁放在眼里!”

谢聿扬起眉眼:“不让人跟着,我如何能知道,那些关于晋王与淑妃的当年事,都是真的,市井流言蜚语当不得真,总得亲眼所见。”

谢晋元额角青筋毕露,怒不可遏:“别以为你做那些事我不知道,宫里无人害你,淑宁更是三番五次请求皇上派御医来顾看你,别不知好歹!”

他并不信自己,却信那个女人。

鲜少有人知道,宫里的淑妃徐淑宁原先曾是谢晋元的未婚妻。

二人青梅竹马阴差阳错,后来她又成了未过门的太子妃,可惜先太子退了婚事,徐家因此大闹圣前,后来还是进了宫,成为了现在的淑妃。

而他的生母,原本也是徐家人。

谢聿赫然站了起来,他一手扶在软剑上面,也是怒目:“当初我娘在晋王府就是个孤魂野鬼,连个排位都没有,怕也是被人所害,这般装得楚楚可怜,只怕也是她暗中下了手脚,我这就去杀了她,剖开她的心,让你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他仅存的记忆当中,女人温柔的眉眼始终带着笑意,她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牵着自己的手,他有星星点点的记忆,如何不怒。

随手拔出软剑,这就往出走。

“站住!”

谢晋元自背后追出,劈手夺剑,父子二人到了书房外去,何老五也是连忙起身,转身就追,可等他快步下了石阶,却是吓了一跳!

不知才怎么,谢晋元已经夺过了软剑来,谢聿偏着脸,一抹红在他右脸直直流下,竟是被软剑划了一道。

谢晋元也是失手,可他再待上前查看,谢聿已是拂袖,转身往长廊去了。

何老五赶紧接了他手里的软剑又是劝:“我去看看,王爷莫恼,王爷莫恼。”

说着赶紧跟上。

谢聿走上长廊上,何老五拿了软剑疾步追上了,拽过人把软剑重新置好。

抬眼看见谢聿脸上还有血迹,忙是拿了帕子要来擦,谢聿侧身避开,回身靠了柱子上面。

老管事在旁叹着气,也是劝慰:“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误会,王爷去锦绣宫,也定是皇上授意,不可能再有私情。”

谢聿回眸:“何以见得?”

老管事左右看看,见是无人,才近了些:“王爷心中有人。”

蓦地抬眸,那个人是谁显而易见,谢聿心中恼火还未消散,汤药有问题,可找了大夫却是分不出药渣当中的毒性,检验了一番,自始至终都是无毒。

膳食也都检查过,并无问题,他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回身坐了长廊石凳上面,谢聿望向远方。

好半晌了,才是出了这口恶气:“五叔,去,把顾今朝这就叫过来。”

顾今朝此时却还在中郎府里,穆二不知为着什么恼了她,问了也不说,问了也不说,这会人在院子里来回走着,她不远不近地跟了他后面。

也不知道他要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大半天没吃饭了,都饿了。

一走神,就落下挺远。

意识到她没有跟过来,穆庭宇站住了,回头瞥着她。

顾今朝见他目光,连忙飞奔过来。

她一过来,少年又往前走,顾今朝在地上捡了几个小石头子,一边跟着走一边扔在他腿上:“诶诶诶,怎么了啊,你倒是说个话,我这都赔礼道歉好半晌了…”

穆庭宇瞪她:“你真知道错哪了?”

她当然不知道,但是态度极好:“不管错哪了,反正以后让你生气的事我都不做,这样行不行?嗯?”

快走几步,又到他面前,捧脸对着他笑:“别气了,别气了啊!笑一个诶,天下第一美少年!再这样可不好看了啊!”

穆庭宇是暗自酸了好一顿,可如何能问得出口。

只怕他心思是真,顾今朝当个玩笑。

他也不想一直这样,对上今朝的眉眼又气不起来了,又恼又恨,趁着左右无人,给她拎过来,就在她腰间抓了两把,今朝怕痒,顿时又跳又跑躲着大笑起来。

瞧见她当真一点嫌隙都无,那日说什么媳妇儿什么和你好的,好像从未说过一样,他又追过去,到底追上了一下扑她后背上,不顾她还笑着,就让她背。

顾今朝本来就饿着肚子没什么力气,才一笑过,更是背不动,俩人双双摔倒,这回可是她垫了底,一下起不来了。

穆二没想到她真摔倒,赶紧起来了,对着她伸手:“起来。”

今朝摔得头昏眼花,明晃晃地日头在天上照着她,她眼见着少年伸手,却是不起,只伸手遮住了眼前的阳光,在指缝当中看着他。

“我不起,你要是还生气,还跟我闹脾气,我就不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