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当中,房门紧闭,她上了石阶,不等开门,顾容华已经走了出来。

李煜安排了休息之所,容华自昏倒之后,梦里烧起了熊熊大火,李行云久去不归,兄长下落不明,父母双双离世,景岚病起高烧不退。

一切源头,都在行云开始,祸事也由他引出。

那奸人如何仗势欺人,她在梦中一一走过,虽然家中再无男丁,可也护得了月华,她双手染上献血,不要命的扑过去,骨头都似重新疼过,匕首扎入那人后心,一下又一下的…

自那时就醒了过来,她看着双手,过往再无糊涂,念及过世的爹娘,失踪的兄长,更多的是愧疚,一切皆因她而起,是以她恨,恨行云,恨自己。

这么多年都不愿想起,皆因为恨,因为悔。

如今行云石碑就在林中,是爱是恨,已说不清还剩什么。

姐妹相见,顾容华拉住了景岚的手:“月华,这么多年了,苦了你了。”

她眸光当中,褪去天真,徒留痛色。

景岚又喜又惊:“容华,你好了?你想起以前的所有事了?”

顾容华嗯了声,四处张望:“此处说话不便,我们回去再说,先太子不在世上,此事无人得知,李煜故意引了我们来,必定有所图。”

景岚点头:“他说根本没有见过太子身边有过兄长那样的人,你说那这么多年,哥哥能去哪了呢?”

一提到顾瑾,又见泪意,容华伸手给她擦落:“多半也不在世上了,别想了。”

二人下了石阶,果然又有小沙弥来引路,说是太子在偏殿等候。

顾容华捏了景岚的手,不让她透露什么,跟着小沙弥走了偏殿去,她让景岚等在门口,独自走了进去。

景岚双手交缠在一起握紧了,心中忐忑。

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样跟皇室相连的一天,勉强忍住了,才没能走动,脚下像生了根一样的站定,她得镇定,还得镇定,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她们。

不多一会儿,顾容华走了出来,她也是挽起景岚手来,二人往出走。

偏殿更多禁卫军守着,谁都没有说话。

出了大理寺,外面路上雪已经化了不少,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心情都十分沉重,车夫还停车等着她们,上了车了,都没忍住掀开窗帘回头看了看。

马车颠簸,越走越远,景岚放下窗帘,心神不宁。

顾容华回身坐好:“他在找一样东西,不过只是千般试探,好像还不太想让我知道是什么,皇室争斗向来残酷,我不想咱们都被卷进去,景岚,你照顾好今朝,顾家血脉,只有她了。”

景岚握住她手,蓦然抬眸:“今朝她是…”

容华抽手出来,一把遮住她唇:“她就是你的女儿,此事千万不要对她说起,既然活过来了,我总得对得起爹娘和兄长,那歹人死了,父母兄弟还在,我们至今不敢回生地,难道是我们的错了?你只管看顾好今朝,我非要让他们血债血还!”

顾容华外柔内刚,性子刚烈,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那些恶人。

不仅仅是那些恶人,还有行云之死,兄长下落,当年事,也需得查明,不能轻易这般过去。

叮嘱了景岚,她打定主意,又贴了耳边,低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李郎说家在扬州,当年我们去那寻过,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就是走了,也肯定留了东西给我,不然临走时候,不会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记住他家家门。”

景岚心中狂跳:“那是什么?”

容华勾着她指头,在她手掌心写字:“我们先不能动,现在多少双眼睛看着,得快些理清关系才好。”

景岚点头:“今朝还在自考,那以后还要不要考下去?”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容华也是怔住,随即叹了口气:“等过段时间,看看还有什么变动,除非站稳了,否则你们就撤出京中,去过自在日子吧。”

“那你呢?”

“我不能走,以后我护着你们。”

回到府院,先行问过今朝,都说她一早去了书院,还未回来。

姐妹两个挨了一起,说起当年事,都心有不甘。

顾今朝一早到了书院,交了考贴,没想到她考了头名,想起上次弃考夫子略惋惜地看着她,反倒是今朝毫不在意,回了学堂读书背课。

不过,穆二没有来。

自他昨天晚上被家人叫走,就再没有了消息。

顾今朝在学堂上了半日学,过了晌午才得以下学,走出书院还遇见了秦凤崚,这家伙狠狠瞪了她一眼,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没有心情玩闹,也敛起了笑容:“二哥哥这是要干什么?”

一叫二哥哥了,秦凤崚顿时炸毛:“谁是你二哥哥!”

腿也快,说跑就跑了。

秦凤祤这兄弟两人,简直两个极端,凤祤对她的督促可谓尽心尽力,这小些的,不能理解景夫人为何离府,如今国公府中,那个秦洪生已经被秦淮远送了老家去,老太太哭闹两日也就那样了。

原本她就不喜欢景岚,如此恢复了从前没有儿媳妇的日子,也不知她心中所想,到底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哀愁多一些,只不过,孙子孙女去给请安的时候,也打探打探景岚母子消息,小心翼翼的。

这都是从秦凤祤口中得知的,若问她娘,也悄悄问过,她娘肯定没有后悔。

眼看着秦凤崚的背影,才想起来秦凤祤今日要去翰林院,感怀他多日以来的帮助,想回去给他准备一份薄礼,也谢过他这为兄之道。

出了书院,乘车离去,沿着街头寻找书斋。

书院之外的书斋能有一排,随便找了一个下车,顾今朝精心挑了一个桃木镇纸,上面雕刻着精美的桃花朵朵,十分文雅。

她看着喜欢,随手给了银钱买下放了怀里。

出来时候,车夫问她是不是直接回府,她记挂穆二,让他先赶车到中郎府去。

车到中郎府前,停在一边。

顾今朝下车,到门前来,中郎府府门紧闭,她绕了一圈到了后门处,上前看看,扬声喊了两嗓子,片刻之后,里面有人听见动静跑过来给她开了门。

都是平时相熟的小厮,今朝一手扶在门上,笑道:“你们二公子可在府里?今个怎么没去学堂啊!”

这小厮也不知根底,光是低着头:“回小郎君的话,我们二公子今个一直在府中,并未出去,昨晚上他回来以后就同我们大人去了祠堂,一早也没说去学堂的事。”

这是怎么的呢?

顾今朝推了他去:“那你去后院看看,给他叫出来,我有点事问他。”

这小厮忙是去了,府院当中,很是安静,今朝没有轻易进去,她和穆二来往频繁,已经引出不少口舌了,不想再多出流言。

后门处站了一会儿,脚步声起。

顾今朝探头看去,穆庭宇一身素衣,脸色苍白,大步走了过来。

他低着眉眼,整个人都恹恹地。

她一手扶着后门,一手掐腰,等他到了面前了,不由笑道:“喂!天下第一美少年!今个这是怎么了?可不像我认识的穆二了呢!”

穆庭宇站了她的面前来,抬眸间眸色已红:“今朝,别闹了。”

看这样子,真是出事了,顾今朝看着他,脸色也变了:“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少年回头,确保自家的小厮没有跟过来,这才开口:“我娘这才走了几个月,我哥哥他在边疆中了埋伏,穆家军溃不成军,大败。”

此时安慰也只能是口头抚慰一番了,今朝也觉言语无力,可又别无办法:“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能重头来过。”

穆庭宇别开脸去,微扬着眼,才没让泪水掉落:“不,不能了,他没了,我哥哥他也没了。”

穆庭风没了?

穆王府没落之后,军队散成各部,多年来勉强维持着这仅剩的一点余力,长子穆庭风由此一死,错过这个机会只怕中郎府也再难翻身。

此时还能说什么,丧母之痛,丧兄之痛,连番的打击对于穆庭宇父子来说,都很致命。

顾今朝上前一步,伸手来牵穆二的手:“你…”

不想落了个空,少年后退一步,刻意避开了她。

他的目光甚至都也是躲着她的,不敢看她:“长公主早有与中郎府联姻之意,原本打算等我哥哥回来就去求亲,如今他没了,我爹说只能我去。我去了,夺了武状元,受了长公主扶持,穆家才能重新聚集旧部,为我哥哥报仇,我去了,才能重振家门…”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得最后都快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可是,今朝懂了。

她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心有不甘:“穆二,自古以来急功近利都没有好下场,你这是想好了?你要去吗?你要是去了的话,我就再也不能来找你了。”

第69章 你说什么

日头偏了一偏,顾今朝手里拿着那个镇纸,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积雪已经清了两旁,偶尔能有被她踢起的小石头,轻轻一用力就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一共也没有多远的路,走到自家门前,不想进去。

转身往另外一条巷口去了,脚步慢慢。

她小的时候,喜欢小兔子小猫小狗,可惜一碰那些身上就起疙瘩,许久不下去。林家没有其他的孩子,林锦堂经常带着她上山下河的,她没有个宠物,就想要一个玩伴。

能一直和她在一起的,林家的祖母告诉她,如果阿娘生了弟弟妹妹,那她就有个伴了。

可她想要个哥哥,像穆二他哥哥那样的。

穆二的哥哥叫穆庭风,对穆二温柔得很。

她和穆二一起上墙爬树的,等快黑天时候,来宝来叫她,穆家呢,总是穆庭风来叫穆二。

穆二他哥哥真是好啊,每次都仔细给穆二身上的土拍掉,拉住他的手,跟他说一会回去,给他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让他乖一些,不要惹阿娘生气。

今朝和来宝回去,就是在泥巴里打滚,她爹娘也只是一笑了之。

她一直都想要个好哥哥,后来她开始试探着叫那兄弟俩个大哥二哥,他们也都不怎在意,其实她心里很高兴,自此待穆二更亲厚一些。

穆二待她也是掏心掏肺,他总是爱笑,爹打了也笑,娘骂了也笑。

在那样的家里,他笑时最多。

几多时候,他也不怎笑了,成长的代价,如果就是失去,那又能得到什么。

长大了以后,就有太多的不得已,顾今朝一路低着头,到了府院门前抬头一看,竟是不知不觉走了林家来,自从爹娘分开之后,她还未回来过。

在门口站了一站,正是犹豫要不要进去,看门的小厮来回走动瞧见她了,一下子就冲了出来:“公子回来了?这么冷的天耳朵都冻红了,快进来!”

说着不由分说到门前把她推了进去。

这大嗓门进门就喊了起来,说是咱们今朝公子回来了,毕竟住了几年,都相熟,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她也是五味杂陈。

林锦堂不在,春香月前给他生了个女儿,她阿娘还让人送了礼和些许银钱来。

到了院里,早有人去老太太面前送信了,今朝跟着从前认识的丫鬟往后院去,到了院中,就听见孩子的哭声,一声接过一声的。

她左右张望,小丫鬟跟她说,春香生了个女儿,她自己都带搭不理的,孩子一直都是奶娘看着,这两日肚子不好总是哭。

顾今朝长长叹了口气,进了老太太屋里。

这老太太才听说今朝来了,正要下地呢,见着人一掀帘子进来了,赶紧对她摆手:“快过来,给我瞧瞧,这都多长时间没见着了…”

平时只当断了关系,不来时候也不想,来了,一见到人,就湿了眼眶。

今朝上前,扶着她坐下了:“祖母…”

老太太见她依旧喊了自己祖母,更是红了眼:“好孩子,祖母都念着你多长时间了,给你做了百福衣,你也不来,鞋都做好几双了!”

顾今朝挨着她坐下,听见外面好像还有孩子的哭声,叹气:“祖母不是有了亲孙女,还想我的么?”

老太太哭笑不得,直抚着她脸:“竟说傻话,你娘是从林家出去了,可你一小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就是阿猫阿狗养久了还有个情分呢,何况是人,我们今朝是天下最好的孩子,祖母当然想你。”

或许,世间总没有两全,今朝靠进老太太怀里,红了眼:“祖母,我突然想,什么叫不得已呢,我爹和我娘和离,也有不得已吗?是不是人长大了以后,就有了太多的身不由已和不得已呢?”

胸中苦闷无处诉说,在老太太面前靠了这么一靠,不禁落泪。

林老太太忙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诶呦,谁给今朝惹哭了?别哭了,世道轮回,从生老病死人就没办法掌握自己,人和人都不一样,是以太多不得已。”

她最近念佛,很有受益,揽住今朝在怀中轻轻安抚着,见她总不展颜,又晃了她肩头:“要不要看看小妹妹,让奶娘抱过来看看。”

顾今朝吸了吸鼻子,点头:“要。”

外面很冷,奶娘将孩子包好又仔细裹仔细了,才带了过来。

摊开襁褓,才还哭着的孩子,这会吮着手指头,睁大眼睛直蹬着小腿,可爱得紧。

老太太推着今朝:“你小时候一定比她好看,你摸摸,摸摸这小脸…”

一想到都是因为这个孩子,爹娘才和离,本来没有多大兴致,但是亲眼瞧见了,又觉不同,她伸手轻轻点着这孩子的小脸蛋,柔软得不可思议。

抬眸:“我爹呢,他喜欢吗?”

林老太太直笑着:“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他怎么能不喜欢?”

顾今朝再低头,小宝宝便入了眼。

男女之爱,多半就是这样的吧。

就是当年再恩爱,散时候那般懊悔,他得到了想要的,也算是一种抚慰吧。

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认了命了,就会有新夫人,重新开始。

怪不得阿娘总说,情至深,则伤人,因为总要分开。

低头逗弄了一会儿孩子,心中那般痛竟似少了些许,和老太太说了会儿话,拿了她送的百福衣和鞋,包好了,提了手里才从林家出来。

时候不早了,顾今朝快步走回了新宅门前,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徽眼熟得很。

她肩一低,抬头走进。

一路走回自己屋里,才把包袱随手放了一边。

来宝给她打了温水,洗了手脸,回身就倒了榻上。

闭上眼睛,顾今朝有点累。

来宝来回走过,还十分不解:“今日这是怎么的了,了无生气的…”

今朝闭着眼哼哼着:“昨天晚上喝了太多的酒,今天有点头疼,你出去把房门关上,我躺一会儿。”

来宝一口应下,才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叫了她一声:“对了,刚才中郎府来了人,他家二公子让人送了点东西给你。”

顾今朝一下坐了起来:“在哪里?”

来宝往矮桌上指了一指:“喏,竹箱子里就是,好像还挺重,不知装了多少东西。”

说着走了出去将房门关好了。

今朝回头,矮桌上果然摆着一个竹箱,她爬了桌边,将整个箱子都抱了榻上来,果然很重。

打开,放在箱子最上面的,就是那只草兔子。

伸手拿出来放在掌心,回忆在脑海当中一幕幕闪过,有什么东西立即蓄集在了眼眶里,她一手点着兔子的短尾巴,扯着唇想笑,没笑出来:“顾小朝,他不要你了啊…”

有什么从眼底滚落,顾今朝将草兔子放了一边,又在箱子里翻腾。

里面真的装了很多东西,她给他编的花环,已经变成了枯枝。

她送他的匕首,静静躺在一角,下面还放着各种玩意,都是平常一起时候给他的。

一样一样拿出来,看了又看,最后又一样一样放回了竹箱。

只留那只小兔子,就那么看着,也是喃喃出声:“顾小朝,看你那点出息,这有什么啊…”

房门微动,顾今朝一直盯着那只兔子,以为是来宝又回来了,并未回头:“我不是说了吗?我累了,我要躺一会儿。”

鼻音当中,已带了哭声。

脚步声不停,不似来宝,她蓦然回头,谢聿一身锦衣,走了过来。

脸上还有泪珠,顾今朝别开眼去:“你来干什么?”

中郎府失去了穆庭风这个顶梁柱,有意与公主府联姻,此事已有苗头,谢聿得了消息,即刻赶了来。

他几步走了榻边,低眸看着顾今朝。

她脸上还挂着两滴泪珠,双眼微红,扬着脸也看着他,不知那神色当中的几分倔强是给谁看,仿佛有巨石压了胸口,疼的却是他。

谢聿站了她的面前,目光扫过竹箱以及旁边的小草兔子。

伸手拿了过来,顾今朝偏脸看着他,已是哽咽出声:“你别碰它,那是我妹妹顾小朝。”

说话间,泪珠又是掉落,谢聿回眸,将小兔子放回她手里:“就那么难过?既然这么难过为什么不问问他去?问问他为何要往你心口上捅刀子?问问他为什么不亲自来送?”

顾今朝轻轻吸着鼻子:“我这么聪明的个人,当然知道他不来的道理,这样也好,这样也还好。”

或许来之前,还有庆幸。

见了她之后,只剩恼怒,恼怒那人让她痛,连着他的五脏六腑都抽痛起来。

面前的人儿眼也红,鼻尖也红,就这么看着,都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