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声叹息,也是知无不言:“此话一听一过就算了,先太子如今在大理寺出家,已有十几年了,只有鲜少几人知道,当年我曾随军护送,是以知道。”

这可真是,原来她们入了京,便一直在那人眼皮子底下。

别说顾容华不敢置信地抬眼,就是景岚也难掩激动:“你是说,他现在还活着?”

穆行舟轻点着头:“大理寺坐落在西子湖边,皇陵之前,先太子出家为僧,守着皇陵,这么多年了,应当还在,只是无人得知而已。”

景岚收好了画轴,当即谢过:“原来不知,他竟是先太子,那欠我们的帐便算了,此事可不能被别人知道,以免落了什么不好的名头,穆大哥,多谢多谢。”

穆行舟知道厉害,当然应下了。

天黑之后,路上更滑,还是趁着亮走才是。

景岚扶着容华,这就告辞,也幸好两家距离不远,走起来也没有那么吃力,巷子里都是扫雪的小厮,二人相互扶持,谁都没有说话。

一路回到新宅,进了容华屋里,紧关上了房门,才有真实感觉。

顾容华坐了一边,已不知是悲是喜:“我不会听错了吧?行云…行云他是先太子?”

景岚按着她坐下了,拍着她肩膀直拍着她:“你没听错,而且他还活着,穆大哥说他在大理寺,十几年了,如果他在大理寺,那咱们大哥,你说会不会也在?”

容华抚着心口,已是不知如何是好了:“能吗?大哥能在大理寺吗?大哥能在大理寺吗?”

景岚来来回回在她面前徘徊着:“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怎么能是先太子呢?一穷二白的,这事当年就蹊跷,要不是他说要入赘顾家…他怎么能入赘顾家呢?大哥就那天晚上出去的,然后…然后这么多年了…”

快走几步停了容华面前,景岚已是迫不及待了:“容华,我们去大理寺一探究竟吧!”

顾容华也是双目含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光剩嗯嗯嗯嗯了。

景岚心潮澎湃,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心绪复杂。

大雪封路,外面已经渐黑天了,一定不能出城,只能等到明日再去,二人商量了一下,先叫了翠环过来陪着容华,这才往前院来了。

雪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景岚自容华院里过来,又到客房来了。

屋里嬉笑声不断,她站门口站了一站,听见顾今朝在说酒令,暗自摇头,转身出来了。

她女儿喝起酒来,轻易都不会醉。

放心得很,边走边是想着大理寺的事,上次与秦淮远去游湖,也没太在意,不想竟与大哥咫尺天涯,擦肩错过。这么多年了,他一定还在…

回了自己院里,一路低着头笑,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睛。

屋里无人,也没点灯火。

她平时不喜有人在跟前伺候着,多半时间都一个人,推门而入,长长地吁了口气。

关好方面,吁出这口气之后,不禁失笑。

抚着心口,空落落的心里,似乎被什么填满了。

再转身时,不由哼起了最喜欢的调子来:“郎呀郎…”

才一转身,桌上灯火顿亮,男人坐了桌边,已不知坐了多久。

烛火映着他的脸,脸色不虞,正是盯着她:“去了趟中郎府,就这么高兴吗?”

景岚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走上前来,抱臂以对:“阴阳怪调的,我去中郎府高不高兴,关你什么事?”

才到面前,他一把抓住她手腕,给人扯了过去:“我看你是忘了,本王与你说过的吧,你离穆家远点,离穆行舟,也远一点。”

没有站稳,直接跌落他怀里,景岚低呼一声,双手抵在他胸前,扬眉就恼:“谢晋元!我也说了吧,我从不吃回头草,我离谁远离谁近都和你没有关系,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她一把推开他,这就站了起来,随即不等走开,手腕又被人握住了。

男人站起身子,自背后环住了她腰身,不让她再动:“别闹,穆家门庭怕是完了,我是为你好,即使你不愿回世子府,也不能嫁去他家。”

此番话中有话,景岚自他怀中转身,扬起脸来:“什么叫穆家完了?”

谢晋元原本是来府上接谢聿的,不过才一出门,突然得了密信,当着景岚的面,他入怀摸出书信来,这就放了她手里,重重一压,也是叹息。

“穆庭风与聿儿同岁,可惜了。”

第67章 行云师傅

酒过三巡,穆家突然来了人,给穆二叫走了。

只说府中有急事,让他快些回去,他虽是万般不愿,但还是匆匆忙走了。

顾今朝与他摆了手,亲自送了门口去,她酒量好,一丁点醉意都没有,走起路来利落得脚底生风,关好房门吱呀一声,再回头时,看见何老五出来张望。

这会丫鬟们都下去了,只有他跟着在屋里。

“伯伯,怎么了?”

“没事,世子担心小郎君醉了摔到,让我出来看看。”

脚底沾了不少雪,今朝跺着脚,连连摆着手:“我没事,我没醉。”

话是这么说,何老五却依旧担忧地看着她。

她不明所以,才要走过,何老五又追了上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叫着她:“小郎君,小郎君…”

顾今朝站住了,回眸:“怎么了?”

何老五看着她,略有为难:“借一步说话。”

今朝想了下,后退两步,仍旧站了门口,何老五尾随过来,这才作揖:“我们世子身子不好,从不饮酒,就是这次回来,宫里也备了庆功宴,推脱了。他才行了百里路赶回来的,一直还未歇息,总也得顾及一二。”

从不饮酒?

这可没想到,不过这样更容易套话。

顾今朝连连点头:“既然如此,那不能让他喝太多了。”

何老五当即放心,连连称谢。

今朝伸手撩过耳边碎发,大步走了进去,火炉边暖得不像话,谢聿单手托脸,正懒懒看着她。

她笑笑,脱鞋走过去坐了他的旁边:“怎么样,还要继续吗?”

谢聿半阖着眼,勾唇便笑:“当然,当然要一陪到底。”

顾今朝伸手去拿酒壶,回头找他酒盏,却找不见了,桌子上面只剩下了她和穆二的,她低头到桌下去找,也未找到,真是奇怪了。

前前后后都找了一遍,不由泄气。

才出去这么片刻功夫,酒盏就不见了,坐好,才要问谢聿,却是怔住了。

他才还看着她,这会儿已是闭上了眼睛。

她侧身过来,轻唤了一声:“世子?”

谢聿依旧托着脸,呼吸浅浅,似乎真的睡着了。

这是酒上头了,还是累的?

顾今朝哭笑不得,近了些将酒壶放了他身边,过来轻推了他下:“世子…”

才一推,人当即栽歪过来,手臂一松,就要摔桌上了,眼见着那张俊颜真是要磕酒壶上了,今朝眼疾手快,下意识伸手。

谢聿枕了她的手心,接个正着,顾今朝可是松了口气。

随即又觉着不对,干什么要接他,往旁边一推,声音又大了些:“世子,醒醒!”

谢聿直接往旁边摔去,惊得她又是一把拉住,人这就靠了她的身上。

听见她的动静了,何老五忙奔了过来:“怎么了?”

今朝无奈地看着他,是真无奈:“你们世子,才喝了这么点酒就醉了?快把他扶到一边去。”

何老五抬眼看看,先去铺被:“这是累的,我先去把被褥铺好,你先扶着他些。”

扶…她扶着?

她双手扶着他肩头,他整个人都已经靠了自己肩头上了。

何老五一走,等了片刻不见回来,她抖了抖肩:“喂喂喂,世子殿下,醒醒醒醒…”

没有反应,再一推,谢聿眼帘微动,睁开了眼了。

依旧是半阖着,不知是清醒,还是梦中,顾今朝神色不耐,回眸瞥着他,就差一把推开他了:“你快点起…”

话未说完,人已离开了她的肩头。

她松了口气,不想谢聿在她肩头也只稍微一动,更是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他半张脸枕着她的肩窝,浅浅呼吸就落了她颈边。

再回头看他,脸一下贴了那双好看的薄唇上面,惊得顾今朝一把将人推开,幸好何老五及时赶回来,伸手接住了。

“小郎君这是…”

顾今朝腾地站了起来:“既然睡着了,那就先在客房歇下吧,你看着他些,我先走了!”

说着转身走了。

何老五还未回过神来,房门咣当一声已经关上了。

他扶着谢聿,才要推,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何老五登时愣住:“世子未醉?”

谢聿向来自律,就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头疼得厉害,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不敢再喝了。指不定她打着什么主意,只怕再来两盏难以自控。”

一起身,身下顿时滚落一个酒盏来。

谢聿低眸,目光瞥着这酒盏,平生第一次装醉,刚才那般细腻肌肤贴了唇上,恨不得咬一口,走动之时,耳根泛红,头更晕了。

何老五忙扶着他,进里面休息:“那先歇这,晚些再回世子府。”

他扶了谢聿歇下,回头又往炉火当中添了些柴。

时候不早了,冬夜微冷,地面还是一片银白,顾今朝出了客房,抚过颈边,浑身都难受得很。

踩着打扫好的青砖路上,才一出院里迎面走来两个人。

谢晋元亲手提着灯,走得不快,她阿娘抱着双臂,和他并肩往这边来了。

两个人也是看见她了,快步上前,景岚忙是问她:“穆二走了?你怎么也出来了?世子呢?”

顾今朝坦然道:“穆二家里有事走了,世子醉了,已经歇下了。”

她上前见礼,谢晋元让她不必多礼,回头看着景岚:“既已歇下了,那明日一早再来接他。”

景岚嗯了声,接了他手中灯去:“行吧,那你先回去。”

当着今朝的面前,谢晋元只是点头,他转身要走,顾今朝上前一步,却是叫住了他:“请王爷留步。”

男人站住,回身。

今朝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抱拳道:“本来是世子的家务事,不该多言,但是看您和我阿娘也算旧友,今朝斗胆劝王爷一句,骨肉亲情,世子只有您一位亲人了,您要是再不信他,只怕这世上再没有能让他相信的人了。您看他锦衣华服,殊不知他了无生趣,都与您不无关系,他说有人想要害他,那便是真的有人害他,还请王爷三思。”

谢晋元顿时怔住,随即转身:“此事你阿娘已与我说过,世子府膳食已着人清查,本王知晓。”

知道就好,顾今朝说出口了,也觉自己多嘴。

干什么要为谢聿说话,她肯定是喝酒喝多了,自己脑子也不清醒了,外面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不少。好在谢晋元即刻走了,不然要是问她为何有此话说,她还不知如何接下去才是。

人走了,景岚拉过今朝的手,挽在了一起。

娘两个往后院走去,景岚紧紧掐着她手,抖了又抖:“今晚上,阿娘和你一起睡,有一件天大的事,只怕过了明个,咱们就再没有这样亲密时候了。”

这说的什么话,顾今朝不知她因何伤感,也好生搀扶着她:“说什么呢,别说过了明日,就是过了八百年,我也要在阿娘身边。”

景岚被她逗笑,两个人一起走得都很慢很慢。

寒风吹过,虽然透骨的凉,但是母女二人相互依偎着,便也不觉得冷了。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顾今朝还需去书院交付考贴,走得很早。

世子府来了车马相接,谢聿也随即离开,景岚和容华收拾一番,让人备了车马,强忍了半日,等路好走一些,乘车这便出了京城。

官道的雪堆在两侧,日头一暖上来也化了不少。

车上放了手炉,容华怕冷,抱着取暖。

因要去寺中说话,两个人都穿着素衣,想到一会儿,就算见不到也能有些线索,心中都特别激动。

容华手一直在抖,还是景岚握住了,二人靠了一起。

都想起了从前,一时间相对无言。

大理寺坐落在西子湖边,车到寺前,有些未清的雪还堆积在路上,两个人只得下车,相互搀扶,短短那么远的距离,真个寸步难行,走了好半晌才到门口。

门口的小沙弥拿着佛珠在门口侧立,见了她们将人拦住。

景岚连忙上前,说明来意:“请问小师傅,行云师傅可在寺中?”

昨日临走时候,穆行舟犹豫再三,才说了先太子的法名,正是行云。

小沙弥前面引路:“行云师傅一早知道有人寻来,特让我在门口守候,已等候二人多时了,这边请。”

景岚怔住:“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顾容华双目已红:“是人是贵,今个我也要去见见了!”

说的也是,二人挽手,跟了小沙弥的身后。

晌午日头渐暖,都走出汗了,北风一吹,些微的凉。

小沙弥绕过大理寺中的大雄宝殿,往殿后走去,后面一处静院,再往后怕是要连着皇陵了,他脚步又轻又快,进了静院,站了园门之处。

“二位施主请。”

景岚握了握容华的手,二人提裙上前。

园中桃树林深,枝头还有压雪,青砖小路遥指了林中。

影影绰绰,好似林中有人。

踩着地上积雪,顾容华走得更急,景岚落后一步,进了林中了,才是看清。

林中的确有人,男人身形颀长,披着件锦绒大氅。

容华急急上前:“行云!”

脚步声近了,此人转身,也露出了才遮住的一块石碑。

他清眉俊目,看着顾容华已是勾唇:“夫人慢些走,仔细摔着。”

景岚快步上前,却见此人不是别个,乃是当朝太子李煜。

容华怔住,越发近了:“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李煜侧身,让她看清石碑上面的行云二字,伸手抚碑:“我来看望皇叔,他生前是个可怜人,总想要做那天边的云,自由自在,可他做不得。做不得云,想要出家,也出不得,万事身不由已,唯有临死之前托了我,想要埋身此处,做个自在鬼,便由着他了。”

“李行云,你娘真能同意你入赘到我家吗?”

“当然能啊,她不喜欢我,巴不得我走远远的呢!”

“万一呢,万一她要是不同意,不让你和我在一起,也不让你回来了怎么办?”

“不可能,除了你,我这辈子谁都不娶,我回去就同她说,要是不许我来,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行云二字入目,泪已滚落,前尘往事犹如走马观花一般,尽数都在眼前掠过,顾容华要紧牙关,却也耐不住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容华!”

第68章 少年的爱

历代皇帝都信奉佛祖,大理寺原本是政务机关,皇族当中也有皈依佛门之人,像那样的人,就会在大理寺出家,并看守皇陵,永世不得入俗。

先太子李琰,葬身于此。

李煜说他皇叔是抑郁成病,是以一病不起。

他说李琰是个可怜人,总想做那天边的云自由自在,做不得了,想出家,也出不得,万事身不由已,唯有一把白骨,葬在寺中,还是托了李煜。

彼时李煜正值少年,也总算不负所托。

景岚在李煜处得到的回答是这样的,其中话语不多,但也能听出来,一个身不由已诠释了所有,容华直接昏了过去,她又打听顾瑾的下落,可李煜却说李琰身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个人。

怎么可能没有,再三询问,依然没有任何的线索。

自古生在帝王家的,成王者书写历史,失败者尸骨无存,当年的真相已无处考究,唯有兄长顾瑾还是下落不明。景岚大失所望,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