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她倒是没有大碍,只是云曼先前便在发烧,这下真是摔得意识全无了。

长河正想开口请他帮忙将云曼扶进客栈,便见那陌生男子伸手搭上云曼脉搏,须臾道:“你这位朋友大病初愈未经调理,导致气血亏损运行不畅,再加上连日劳累又感染风寒,邪气在体内滞淤不散,才会昏睡不醒。”

长河欣喜道:“你是大夫?”

“姑娘不必担心,稍后你依照我的药方去抓药,你朋友服用过后少时就能醒来。不过若要去除病根,还需再多服三日共九剂,且多加休息才行。”

“太好了。”只要烧退了,等明天他们到了骆王府,随他爱躺多久才行。

“那我们先将他——”男子话未说完,一旁那暗红骏马之上的少女忽然开口,他二人原来是相识的,她开口的声相当不快:“岑哥哥,你理这些刁民做什么?他们都吓坏小云啦!”

小云?长河闻言立刻自动在脑中筛选,有哪个王府的小郡主闺名带个云字的。

男子抬眼看过去,先前温和的声陡然冷下来:“小郡主,这处是给人住的村落,不是你镇南王府的猎兽场,你横行无忌也得有个限度!”

那少女闻言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出言训斥。

眼前熟悉的俊容上,两道英挺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朗朗星目凛然微凝,她甚少见到他这样板起脸来训人的模样,心下不禁又气又怕又难受,眼泪不知不觉就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只强忍着不肯哭出来。

长河见状刚想打个圆场,才发出一个音,那小郡主终于忍不住,哽咽叫道:“我最讨厌岑哥哥了!讨厌你讨厌你!”

长河瞪着她转身纵马疾驰而去的背影,脱口道:“要不要追上去看看?”这小郡主现下这么激动,可别出什么事了。

“不必担心,她大哥人就在村庄外。”

“陆小王爷也来了?”

男子闻言也惊讶:“你认识镇南王府的人?”

“我与老王爷曾有过几面之缘。在下六扇门,长河叶明澈。”

“原来是六扇门的长河大人,幸会。”

长河原本以为他敢出言训斥小郡主,必定也是地位显赫,那男子却接着浅笑道,“在下穆岑,是镇南王府的大夫。”

镇南王府

他二人将云曼在客栈二楼客房安顿好,穆岑提议道:“这村庄很小,也不知药堂中是否有齐全药材,我倒是随身常备着祛风寒的药物,长河大人若是不嫌麻烦,可随我去村外营地取些过来。”

“也好。” 她也应当过去拜候一下陆小王爷的。

村庄东头的空地处驻扎着一列车队,两三辆马车闲置在一处,旁边有十来个护卫打扮的人围坐成一圈在谈笑,再远一些的空地上马匹在悠闲地吃草。

长河瞧见人群当中有一人相当醒目,他眉目俊俏出挑,讲话的神态端的是兴高采烈神采飞扬,让人觉得不用听清楚他所讲的内容,光是看他这飞扬耀目的风采,就会轻易被吸引过去。

也难怪常年稳坐京师最热门话题的第一位了——镇南王府小王爷,面若冠玉貌胜潘安,文才武德兼备,谋略英勇过人,且潇洒落拓风流不羁,红颜知己遍天下。

长河走到聊天的人群前方,有人在滔滔不绝的陆小王爷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才察觉动静望过来。

望见她的瞬间俊眸陡然一亮,陆小王爷站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阿岑,这位姑娘是?”

陆小王爷语调轻柔俊眸含情,长河却忍不住嘴角微勾:“小王爷,好久不见。”

他神态便有些困惑,跟着挑眉笑道:“我们以前见过么?不会吧,陆某记性虽不怎么样,对于美人却总是过目不忘的。”

“大概对于小王爷来说,长河眼小鼻塌肤黑人矮,连说话的声音都尖锐到刺耳,实在是下下辈子都跟美人两字无缘,所以小王爷不记得我也是理所应当。”

眼前这姑娘容颜清丽笑靥如花,出口的声就算微带戏谑也是婉转动听,只让人想醉在那笑中陷在那声音里,哪有她自己所说的半分缺点?

陆小王爷先是被那笑容迷了眼,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所说的话:“长河!你是六扇门的长河?”

长河好整以暇地欣赏够他惊愕的表情,才语带揶揄地承认:“正是在下。”

当年在京师,她与骆子旭曾与这小王爷有过短暂的同窗之情,她先前所说的那番评价,正正都是转述于当年这小王爷之口。

陆清逸到底是久经风浪,待初始的惊叹过去,他面上也不显尴尬,只感叹笑道:“当真是许久不见。”当年那明眸皓齿的少女已长成明丽佳人了,只是,“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小气啊。”当年一句违心之言,她竟然就给记到了现在。

“小王爷不也是一如既往地人才风流。”

陆小王爷不禁莞尔:“我就权当作夸赞来听了。对了,你这次前来,也是为了替老王妃祝寿的?”

“正是。不过与我一道的朋友感染风寒身体不适,幸亏遇到你府上这位穆公子。”

陆小王爷唇畔微弯,打趣道:“阿岑就是这样了,最热心,最爱帮美人的忙了。”

长河想起先前的事,问道:“小郡主回来了吗?”

“在车里呢。”陆清逸边说边看了穆岑一眼,不解道,“到底谁得罪她了?打先前回来就气呼呼地上了马车,派谁去问都给臭骂一顿出来。”

穆岑没答这问题,陆小王爷显然也没放在心上:“这丫头脾气差得很,阴晴不定的,过会儿就好了。”

长河道:“我朋友尚在客栈,需得尽快取药回去煎给他喝。今日就先告辞了,改日到了蕲州再与小王爷一聚。”

“好,还有子旭,我们三人喝个痛快不醉不休!”

长河稍后随着穆岑去后方的马车里拿药,经过最前面的一辆马车时,听见里面有人低声问道:“是岑哥哥回来了吗?”

跟着车厢里的另一道女声道:“要不奴婢出去看下?”

先前那声音停顿了一刻很快又明显的赌气口吻道:“不用了!我才不要见他!”

长河不由抬眼去看前方领路的那人,他背影挺直脚步丝毫未缓,不知是压根没听见车厢里的对话还是置若罔闻。

等到拿药的时候,他神色也是平淡无波,只温和交代她道:“三碗水熬成一碗,先用大火,等到水沸再用小火慢慢煎煮。”

长河道了谢拿着药离开,在经过先前的第一辆马车时,她故意放重脚步发出声音,车厢的帘子忽然一把掀开,探出一张娇俏欣喜的脸:“岑——”剩下的话语生生梗住,少女倏地怒道:“怎么是你?”

“我随穆大夫来拿药……”长河话未说完,陆清云已经气急败坏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边大声嚷道:“他人呢!”

“在后面车厢。”

长河站在原处半晌,眼睁睁目送那少女怒气冲冲的背影,心中却一时有些情绪,只想到那日大漠跟她说的那句话。

骆子旭跟镇南王府的小郡主那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年前都由圣上亲自下旨指婚了,今年八月就会成婚了。

月下长谈

云曼自从那日随长河上路就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这日睡到半夜,人却陡然清醒过来。

月光透过虚掩的窗帘洒入,满室清幽,静谧的夜中隐约有一些滋滋扰扰的细微声响。

他睁眼望着床顶的镂空窟窿,只待甫清醒时的那阵眩晕感过去,才很慢很慢地坐起来。有折得整整齐齐的男子衣衫放在床旁的柜子上。

他沿着声响的动静一路寻过去,沿途空气中有越来越重的药味。最后寻到庭院,院子中间醒目摇曳的那一点炉火上,药盅滋滋蒸腾着水汽,旁边的少女只手架在曲起的左膝上,另一只手缓缓摇着扇子扇着烟气,俏丽的面容在萦绕的雾气中显得沉静淡雅。

云曼没说话,只静静站在远处,望着那人专注侧脸。

她却好像身后也长了眼睛,忽然道:“睡醒了?”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长河转回头,眉目微挑:“这是烧成哑巴还是聋子了?”

他闻言终于慢慢走上前,站在她身侧,很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扇子。

炉火在夜色中跳跃,良久,他没回头看她,亦不开口说话,只专注做着手中的工作,仿佛现下这是全天下最重要最紧急的事情。

身边那人的气息远去,很快又回来,丝锦的披风轻柔覆于他身上,云曼一直凝着炉火的黑眸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他还是什么也没说,那人也没再开口说话,这样的沉默不知又持续了多久,她忽然开口道:“行了!”

长河手忙脚乱地拿起一旁地上的抹布,盖在滚烫的药盅手柄上拎起来,跟着熄灭了炉火。她将药盅放在地上,掀了盖子,面上一时就恼了:“都快干了!你是要熬到天荒地老吗?”

早说不该信这贵公子了,看他先前自然接过扇子的姿势还挺纯熟的,谁料到都是表面功夫。

想来也是,他先前在哪处都是有一堆丫鬟小厮伺候着的,哪会熬药这种粗活。

她想到这处,抬头望了他一眼,衷心道:“这姓穆的还真有点本事。”也难怪能做到王府的大夫了。抬手取过一旁的瓷碗,将此次熬好的药汁泌干净,伸手递给他:“喝了。”先前晚饭前喂了他一碗,烧也退了人也醒了,再接再厉的话,说不定明日就能活蹦乱跳了。

云曼一言不发地接过,那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此刻看在眼中竟丝毫不可怖,他仰头一口喝完,却还是被浓浓的苦味和强烈的反胃感刺激得皱起眉头。

放下碗,他好看的眉头仍是紧蹙着,迎上那少女微带戏谑的神色,她嘴角微扬,柔润的掌心摊开在他面前:“喏,桂花糖。”

过了很久,他道:“谢谢。”伸手接过,软软腻腻的糖尝在口中好像真有桂花清香。

“谢谢你。”他缓缓又道了一遍,记忆中还是小时候大哥给他吃过糖,原以为那样的情景早已模糊,却原来当时那温暖香甜的感觉还一直深深留存着。

长河微笑,好似没看见那人眼角骤起的湿意,“以前在京师,景岳楼对面有处卖糖人的,那摆摊的大叔手艺很好,能将好吃的桂花糖捏成各式各样的样子,每次跟骆小胖在景岳楼吃饭,我们俩都爱挑靠窗的地方坐着,就看着那大叔将糖人一个一个捏好插到摊子上。”

“那些糖人一定很好看。”他言语温和地,肯定的口吻好像自己也曾亲眼见过。

“是啊,真的很好看。我记得有段时间酒楼说书人,讲的是哪吒闹海的故事,骆小胖就让那大叔给我们俩一人捏了一个三太子的人像,他那叫一个爱不释手,别说吃了,别人闻一下都舍不得,天天都得贴身带着。结果那段时间天热,有一天我们在郊外赛马,赛完他胸前忽然黏答答的一大团,原来是那糖人给热化了,当时我们全都捧腹大笑,骆小胖那表情啊……”

许是想到了开怀的过往,那少女面上笑容忽然说不出的绚烂动人,便似是初春时节,漫山遍野胜放的斑驳娇花,让这沉暗夜空都陡然光彩照人起来。

他凝神望着那样的笑靥许久,忽然轻声道:“你应该多笑的。”

“我也想,可惜总有太多烦心事儿,着实笑不出。”

她唇畔噙着一抹笑,望向他的黑眸似挑非挑,眸光晦暗幽深,显然意有所指。

他也算是件让她笑不出的“烦心事儿”。

云曼闻言却轻声笑了出来,须臾略带促狭道:“我以为只有长河大人让别人烦心的本事,原来你自个儿也会烦心。”

他先前不知是否大病初愈的缘故,总给人死气沉沉之感,此刻面上微带了神采,眼波流转之间便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风流之态。

以前听落日说过,西域有种妖功,人练了之后便会妖艳无比,可蛊惑人心志。

这男人却又不同,他的风情总感觉是浑然天成,一举手一投足,眼角眉梢的情态都是妖媚撩人风流入骨。

这种男人是天生的风流货,就算他不是存心勾引,也会有数不清的女人前仆后继,倘若他志在于此,只怕甚少有女人能抵抗得住。

圣女宫的明心,凤起的女皇,下一个是谁呢?

天朝的长河叶明澈。

虽则她向来对自己很有信心,若真成了他的目标也该受宠若惊了。不过区区一个天朝的四品官,竟可以与西域的三大势力分庭抗礼。

“云曼公子此次舍身相救,长河铭感五内。只可惜我两袖清风身无长物,若公子不介意,我很愿意以身相许的。”

他没理她明显玩笑的话语,静默一刻只道:“那你呢,为何救我?”

“我在云曼公子心中,难不成是个有恩不报的卑鄙小人么?”

“你救我,是为了报恩。”

她点头:“再说,风邪也是为了我才迁怒于你,害得你受了那么多的痛苦。”

他淡道:“与你无关。我背叛国师大人,该有此报。”

长河想起那时风邪说予她的话:“你难不成是自愿的?”

他不置可否,只道:“国师大人并非你想象中那样。”

她一时好笑:“你又知道我想象中是哪样了?”

“一年前在封烛台那次,若非国师大人出手相救,你未必有命活到如今。”

“听你这话,我倒还要感谢他当时放毒蝎子咬我了?”

他对她讽刺语调仿若未闻,径自平静陈述道:“封烛台是我蛊族圣地,其中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砖,都是用七七四十九种千年毒物侵染而成,非我族人擅入,皆会无声无息地中毒,此毒天下间无药可解。只有那毒蝎子,是蛊王大人拿同样的毒物费尽心力养成,所以有以毒攻毒之效。”

长河闻言不动声色,心下却难免惊诧,若云曼所言非虚,她倒真欠风邪一份人情了。

“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风邪与我争战多年不说,先前在密室之中他更放话要利用你让我一生愧疚,我尚不知何时与他结下这般深仇大恨。”

她忽然皱眉:“你笑什么?”

“你这么聪明,也看不出蛊王大人是激将之法么?”

她瞳眸微缩,语带探寻之意:“你说他要激我救你?为何?”

“因为我犯下大错,但蛊王不想我死,可若不惩罚于我,他没办法对族中长老交代。”

长河不由冷嗤:“他有那么善心?”

云曼道:“他若不心善,你早死在封烛台了。在我们族人心中,这任的蛊王大人是神一般的存在,他神通广大,又心地仁厚爱民如子,是蛊族万千族民的守护天神。”

他说的,跟她认识的,是同一个人吗?“你既然这般崇拜他,为何要背叛他救我?”

黑眸闻言掠上一丝困惑,那样的困惑慢慢积累起来,最后都沉作他眼中深深重重的迷惘。

“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何要救她,或许是,他转头望着她,望进那双带着探究之意的明亮眼眸,许久喃喃道,“或许是自由。”

“自由?”她听不懂。

“我从小就跟着蛊王大人,在我的印象里,他永远是沉着冷静波澜不惊的,似乎有再大的问题都可以一笑了之。直到三年前在明月楼,冬至之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蛊王大人大发雷霆。”

长河听他这么一说,隐约有些印象:“是我对风邪下药,把他扒光了那次?”也不过就是让他在属下面前裸体溜达了一圈,她还很好心地给他套了条衬裙的。

“这三年,总感觉蛊王大人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会生气会高兴,提到一个名字时,面上会有种不同的神采。所以我一直很想看看,那个叫长河的天朝姑娘是什么样子的。”

“那天在圣女宫,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有一双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喃喃回忆,长河面色不动,不闪不避,任凭那只修长冰冷的手入了魔障似的缓缓抚上她的眼:“像天空一般辽阔,像大海一般深邃,像八月草原上的清风一般……自由。”

所以即使她每次都易容,他依然可以认得出她。

那双冰凉的手在她面上游弋,她闭上眼,须臾持平道:“就因为我的眼睛,你要救我?”

那人没答,良久的沉默之后,久到她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终于听到他低声说:“也因为蛊王大人。”

长河抿唇不语,等他解释。

“蛊王大人是我所见过最冷静最理智的人,为了蛊族可以牺牲一切,同样地每个蛊族之民,也都衷心地希望他能幸福,我不想他作出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虽然她真的很不想这么推测,也觉得这结论实在匪夷所思,不过,“你不是想说,风邪其实一直暗自倾心于我吧?”

“而且,若如你所说风邪倾心于我,那他更加不会加害于我了,你又何必费尽心力救我?”

云曼却道:“以蛊王大人的自制和理性,若是他察觉自己这份心意,你就非死不可了。”

蕲州见闻

长河虽然不是风邪,却多少可以理解云曼所说的这句话。

先前在圣女宫那件事中,自己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怀疑颜桑,多多少少也是带了同样的顾虑。因为害怕,害怕有那样一个人会成为自己的软肋,害怕被连累到失去理智和正常的判断,害怕会因为情感而忽略责任,所以反而会过分注重和小心翼翼。

她会那样下意识的防备,风邪这种人会因为防备而主动下手铲除,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