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得太笃定,让他一时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在拿虚无缥缈的筹码来跟我谈判?”许诺不会因为曾经的失败而打击报复?

这筹码实在可笑至极,让他出口的话也变得尖刻:“我能赢你一次,两次,自然能赢你以后的每一次,你以为我会在乎你的报复?”

“你会。”

她又是笃定的两个字,堵得他半晌无语,沉默一刻后,风邪也不知是否气极反笑:“好,我就让你见一面。”

长河随他进了主楼书房,风邪不知按了书架之上的哪处机关,两边书架缓缓分开,在中间的墙壁之上现出一道暗门来。

他二人沿着暗门之后的密道缓步前行,密道虽不透光,但四周墙壁上都有照明的火把,将摇曳的人影投射在冰冷的石墙上。

密道尽头是另一道石门,风邪按动机关,石门缓缓打开,顷刻之间各种各样的声响不绝于耳。

嘶吼,□,尖叫,哀嚎……很难一一区分开来,唯有一点可以让听到的人确定:这屋子里的人都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长河踏进屋子,这房间不算大,高一丈有余,屋子的四周有四根石柱,每根石柱上都用层层锁链绑着人,有两根绑了一个人,还有两根各绑了两个人,一共有六个人。

她手中的火把映照着离她最近的那人的脸:眼眶凹陷眼球爆出,红色的血丝在蜡黄的面容上凹凸蔓延,其间暴涨的青筋就像条条扭曲的菜虫。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拿着火把一个个照过去,最后在右边的柱子找到那个人。

他垂着头,披散的长发盖住面容,无声无息地沉寂着。若不是那身体因为难以克制的痛苦而颤动,你或许只以为这个人已经经受不住过度的疼痛死去了。

长河抬指搭上他脉搏,他手腕上的青筋也已经开始暴涨,然后会越来越鼓,越来越鼓,直到这一拨非人的折磨过去,或者永远地撑开外面的肌肤断成两截。

长河开口,声音在这炼狱一般的石窟里肃敛而阴冷。

“风邪你还是不是人?”

这些铁链不是为了防止这些人逃跑,而是为了阻止他们因为过度的疼痛而做出自残的行为!

她将手中火把狠狠摔到地上,暴怒难抑:“你拿活人当盅养蛊?!”

被斥责的那人面容始终沉静,黑眸中瞬间暴涨的戾气却转瞬即逝:“他们是自愿的。”

“自愿?你等到亲自尝了这种痛苦再跟我说自愿这两个字!”

他似乎也光火了,倏的拔高声压过她:“这种痛苦我比你清楚得多!”

“是,”她唇畔现出讽笑,尖声道,“这些都是你的族民!你的百姓!你当然比我清楚!”

“叶明澈!”

两人在石洞两端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良久,风邪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他道:“我今天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长河冷冷瞪眼:“我要带他走!”

“带他走?”他重复一遍,跟着一字一顿说道,“叶明澈,这里是凤起,是蛊族。看清楚,在你面前的是凤起的国师,蛊族的王!你呢,你以为你是谁?”

她立马反唇相讥:“我是谁无所谓,起码我还有人性,懂得知恩图报!”

他眼中的轻蔑却一点一点凝起来,似乎这是今年以来所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带你来的意思吗?凡是背叛我对你施恩的人,都将会承受最痛苦,最生不如死的惩罚。我要你抱着这样血淋淋的恩惠,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内疚当中!”

长河听到这处才始觉不对,是,自从她接管西域以来,这几年来一直与风邪明争暗斗,但一切的争斗也无非是立场不同而已,从何时开始,他竟对她有如此深的怨恨?

“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过激反应,先前略显狰狞的面容迅速恢复平静,跟着冷哼一声道:“你该问问,你什么时候不得罪我。”

“我只想知道,我得罪的是你,还是凤起国。”

他冷道:“有何区别?我乃凤起的国师,你得罪我就是得罪凤起,得罪凤起就是得罪我。”

“那换句话说,你获利也就等于凤起获利,凤起获利也就等于你获利;你强大也就等于凤起强大,凤起强大也就等于你强大了。”

她这一番看似很有道理,其实细想却不太有道理,可也不能算完全没有道理的话一说出来,连风邪都不禁无语:“你想说什么?”

“我现在有个能让你和你的凤起一起获利,并且有希望更加强大的好提议。”

他闻言微讽地:“洗耳恭听。”

“大漠用凤起三年的贡税赎我,我同样用三年的贡税——赎他。”她边宣布,边握住身边那人紧抓着铁链的手,无声地予以安抚,留心到有鲜红的血迹从他的指缝缓缓渗出。

风邪将她的一言一行皆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反问道:“你真愿意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救他?”

“是。”她很坦然,“诚如你所说,云曼现下是我的责任,我绝不想背着这样负疚的包袱一辈子。”

“甚至甘愿为此牺牲天朝的利益?你应该很清楚这不是简单的迭加问题,三年之上再三年,放任凤起坐大的风险远不止原先的双倍。闻名天下的长河神捕,原来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他说这最后一句,意义明显,半是嘲讽半是试探。

长河无谓耸肩:“这也是国师大人刚刚教我的,既然我是天朝的捕快,那我负疚也就等于天朝负疚,我难受也就等于天朝难受,天朝的贡税也就是我的贡税,那我用我的贡税来解决天朝的问题,又何错之有呢?”

风邪听了这个解释哑然失笑,须臾冷下脸道:“本王没兴致开玩笑。”

长河抬眼睥他,嘴角微翘似是在笑:“蛊王大人又何必对我提议的原因这般关心呢?最重要的不应该是结果吗?接受或者不接受,横竖一句话而已。”她顿了一顿,又状似漫不经心道,“再说现在天灾人祸这么多,三年之后凤起存在不存在还难说得很,说不定到时候贡税的问题就自动解决了,所以何必想那么多呢。国师大人您说是不是?”

她说完最后一句笑得分外灿烂,也难为风邪听完面上还能维持着笑容。

他自是也不会再追问了,只道:“这事总还需要大漠大人首肯。”

长河道:“大漠那边由我去说。你先将云曼身上的蛊虫取出来。”

谋定后动

大漠本是为了长河一事前来与风邪谈判,按照安排,长河很快在山庄后院的厢房见到她。

跟随大漠一同来的,还有……

“大人!您可担心死我了!自从您入宫以后,我是吃不下睡不着,每天夜里都做噩梦,梦见您被抽筋扒皮五马分尸面目全非挫骨扬——”

“住口!”

长河忍无可忍,一脚踹开死光光,这厮这么恶毒地诅咒她就算了,还把眼泪鼻涕全擦过来!

“你管不管他?看看你派来接应我的好手下!”

她嫌恶地抱怨完,屋内另一人似是深有同感,频频点头。

长河面色一变,上前用力拍了拍她前方的桌子,拔高声道:“南,玄,漠!”

那人这才恍惚地抬眼,果不其然一脸模糊:“嗯?”

“嗯什么嗯!你搞什么鬼,一出门就睡觉!”

大漠缓了片刻,勉强让神智清醒了一些,开口道:“你还好意思抱怨?我是因为谁才长途跋涉来这里的?”可怜她常年窝在京城享福,身娇肉嫩,在外面是床太硬睡不着,米太糙咽不下,每次出门都得瘦上个一圈。

长河到底理亏,半晌迁怒死光光:“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出去守着!”

等到凌思广出去关上门,她才道:“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了。”

她道歉的声比先前小得多,神色更是不甘不愿的。

“你说什么?没听清楚。”

“少来!”

大漠摊手:“行,我接受。”

长河道:“我还要你帮我救一个人。”

“什么人?”

长河便将先前在皇宫以及后来山庄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道来。

大漠一直状似凝听,整个过程未置一词,听到最后一句才缓缓开口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次犯了多大的错?”

“是,可我真没想到风邪——”

大漠断然道:“无关风邪。我早跟你说过,不要轻举妄动,可你根本当耳旁风!上次的二十万石救济粮,这次的凤起三年贡税,六扇门不是慈幼院,天朝百姓更不是你的生身父母,没人需要一直为你的冲动承担后果!”她抬手,压下长河预解释的话,“我知道你很不服气,你很想赢风邪一次,可是长河,我现在就给你把话搁在这儿,你若是还这么输不起,那你这一辈子都不会赢!”

长河面上难得有这样静默的神色,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都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很久,大漠道:“你想清楚再说,你现在还坚持要救那个云曼吗?”

长河抬眼:“我必须救他。”

“理由。”

“第一,他舍命救过我,第二,风邪现在因为我迁怒他。”

“所以是出于报恩和负疚。”

“不是。”

“那是什么?”

“是——好奇心。”她坦白,“我看不透云曼这个人。”

“你确定是好奇心,不是将计就计?”

长河食指曲起轻叩着桌面,良久才道:“不是。”

“我救云曼的两个理由,表面看来很有道理,实际上都经不起推敲。第一,我们到现在不过才见过寥寥数面,而且情形都不算愉快,他为何会舍命救一个陌生人,一个敌人。第二,风邪为了我迁怒云曼,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风邪到底何时与我产生了这般深的仇怨?综合以上,只会有两个可能,第一,所有的一切都是圈套,风邪从头到尾都在创造将云曼留到我身边的条件,第二,所有的事确实是巧合,那起码我得知道云曼救我的理由和风邪仇视我的理由,以及这些理由到底有多合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必须先将云曼救下来,并且,”她话锋一转道,“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能冒这让他丢了性命的风险。”她素来恩怨分明,无论如何,在事情搞清楚之前,云曼都算于她有恩情。

“很好。”

若是先前的长河,一心便会认为这一切都是风邪设计的圈套,然后自以为是地将计就计。殊不知这才是推理中的大忌,就是一早认定事情的发展与动向,然后便会潜意识遵循所有有利于自己的证据,从而走入误区或者落入别人存心引导的陷阱。

“不过,我要补充一点,”大漠抬指按在桌面的案卷上,“我收集的情报显示,这几年凤起暗里的私矿猖獗,其中从各种渠道流入天朝的,大概能占到七八成。”

私矿素来暴利,长河明了:“风邪压根不缺钱。所以说,你也倾向于拿三年贡税减免来交易我只是个幌子,目的不过是要创造条件将云曼留在我身边。”

大漠情报网的能力向来强大,若是事情真如她们所猜测,她实在很好奇,云曼此人豁出命来演给她看的这两场戏,留在她身边到底有怎样惊人的目的。

“没错。不过我想你记住,不管可能性有多大,在真相明朗之前,那永远是猜测。”

“我明白。”

“保持高度的警觉,但别轻易下结论。”打小一起长大,没人比她更了解这个聪慧机敏的小师妹有多争强好胜,只不过,她们此次面对的敌人实非常人,“你,或者我,论心计智谋都不见得能胜过风邪半分,这样旗鼓相当的斗争,只能是最勤谨的那个人笑到最后。”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好了,云曼那边我会跟风邪去谈,你且将凤起的事务暂时搁置,下个月就是骆老王妃的生辰,该是时候上路去蕲州了。贺礼我都已准备好,稍后让凌思广与你一起上路,我已经将注意事项都交代过他了。”

她一惊:“没这必要吧?只是拜寿而已,不需要死光光跟着的。”

“朝廷的事不同于江湖,你又甚少参与这方面的活动,还是有个人在身边提点为好。”

“那……云曼!”她忽然抓到救命稻草,立马欣喜万分道,“他常年在各处宫中出没,必定最熟悉这方面了,反正他会一直留在我身边,肯定万无一失。”

大漠状似沉吟,长河连忙再接再厉续说服她:“而且我还有其他任务要派给死光光,我上次跟巫族……”她停顿少时,“跟巫族新王之间有些不愉快,死光光与阿伊她们一向熟稔,由他去缓和下气氛再合适不过。”

大漠立马头疼:“你跟巫族闹僵了?”

“也不是……”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停滞好一会儿才转回原先的话题:“那就这样定了,我们分头行动。”

长河推门出来,随口对守门的那人交代道:“你稍后还回巫族,有情况及时通知。”

凌思广顿时热泪盈眶:“长河大人……”他就知道外界对长河大人的传闻都是误会啊,瞧,她是多么地体贴部下赤胆柔情温柔似水善解人意……

“还有,你去了之后查一下,颜桑之前是生了什么大病,现下……身体如何。”

“是!”

长河有些莫名地望了他一眼,往前走出几步,脚步却越来越迟缓,最后停在拱门的地方。

她停在原处一会儿,又突兀改口道:“不用管颜桑了,你只留心巫族的动向就好。”

路遇贵人

夕阳西下,一辆普通的黑色马车在驿道上颠簸前行,因为天气干燥的缘故,马蹄所经之处扬起的尘土都比往日大了不少。

驿道上视野之内都没有其他车马,车夫亦有些无精打采,目光微钝地迟缓挥着马鞭。

车后方的帘布掀开,露出一张娇俏的面容,衣着鲜艳的少女开口问道:“还有多久到临平镇?”

“翻过前面的山头再赶半个时辰左右的路吧。”

长河看了下天色,转念问道:“这附近可有其他城镇?”

车夫想了想:“我记得前方山脚下有处村庄。”

“我们今晚先去村庄休息,明日一早再赶路。”

她交代完放下帘子,车厢内光线昏暗,对面的座椅上铺着一层薄毯,有人闭目斜躺着。

低垂的青丝半覆着狭长凤眸,艳丽面容苍白如缟,他双颊处却泛着两抹怪异的嫣红。长河伸手去摸他额头,似乎又比先前烫了一些。

那天在国师府,她亲自检查过他身上的蛊毒已经全部解清,风邪也信誓旦旦地保证休养一两天就没大碍了。结果呢?上路半月有余,他基本上就没清醒过,每天不是梦周公就是神游太虚,今天更绝,过了晌午竟然给她发起烧来了。要知道这段时间为了照应他,她已是忍着酷热将马车车窗的每条缝隙都堵得严严实实了。

就这样他还能中招……

长河抑郁地叹气,抬手将他身上的薄被子朝里掖了掖。原本计划今日顶晚再赶会儿路,入夜之前就能到达蕲州北面的临平镇。现在也只能改变计划,看看村庄里有没有大夫给他抓点药,或者弄点冰水敷一敷。

等马车到达村庄,长河随手抓了个路边的村民问了下,知道村东头有处姓张的大夫的医庐,她便让车夫先将马车驶到村子入口不远的客栈,打算先将云曼安置到客房然后再差小二去请那张大夫过来。

长河扶着云曼从马车下来,他整个人昏昏沉沉脚步虚浮,身体的重量基本都压在她身上,到了这种时候才能切身感受到,虽然这家伙平素看起来娘们儿到不行,但的确是个男人没错。

她咬牙,气沉丹田,架着他龟速朝客栈大门走,虽然总共没几步路,但猝不及防地,前方毗邻的拐角突然冲出来一匹暗红色的高头骏马,直直朝这边狂奔而来。

这马的速度可比人快得多,长河一惊之下脑子都没来得及转,完全是靠着身体的本能反应将云曼拽着朝右边倒过去。

千钧一发那骏马险险与他们擦过,长河整个人亦随着先前的动作摔到地上,痛得她不由闷哼一声。

马的主人显然也是始料未及,先前仓促之下疾拉缰绳,那马吃痛,仍是往前冲了好远才停下。

长河刚想去看下摔在一旁的云曼怎样了,便听到头顶一道尖锐的女声在破口大骂:“你瞎了不成?走路不长眼睛的?”

她于是抬眼,那马上的少女被她这蓦然阴森的视线看得一凛,跟着继续嘴硬道:“看什么看?再看本郡主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郡主?她已到指尖的蚀骨散及时停住。

在打探清楚对方来头之前还是先别轻举妄动,否则再捅出什么篓子来大漠非得活剥了她一层皮。

长河深吸口气,把到了喉咙口的怨气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刚想去搀扶云曼,从旁边忽然伸出来另一双手,与她一左一右握住云曼手臂。

是她先前注意力都放在那马上的少女身上了吗,竟然没察觉有人到来。

“多谢你。”

那出手相助的男子语含关切道:“姑娘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