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什么人落在这儿的?他跳下马车,向包袱走过去。

同一时刻,背对着他,树上跃下来一人,手脚很轻盈地掀开马车的帘子躲了进去。

老头儿捡起包袱,打开一看,里头就几件女人的换洗衣裳。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

来者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很焦急地找寻什么。

“啊!我的包袱!”

“是你的吧。”老头儿把包袱还人,听她喜出望外地道谢,不忘教训两句:“东西得收好,这世道不太平。”

“是是是。”小姑娘一迭声应,她除了这个包袱,身上还背了个半人高的古琴,现下日头正晒,一个人要背着这么多东西步行,委实不易。她提议道:“大爷,我是隔壁镇戏园子的,今天要到凤鸣城演出,不若您捎我一程,酬劳我照付。”说着从怀中摸出一绽碎银子。

老头儿喜滋滋地接过:“成,上车!”今天真是走运,这可比他半个月的工钱还多。

马车驶到凤鸣城门口,这几日守卫的士兵戒备森严,人数比平素多了好几倍,出城的每辆马车都是仔细搜索,连车厢底部都不放过,需拿刀戳进去确认没有暗格。对于进城的倒不在意,大多扫上几眼就放行。

老头儿是城郊酒庄的,一天要进城个三四趟,负责往各家酒楼送酒,与守门的卫兵大多混得脸熟。

“几位官爷辛苦了,喝口酒消消暑。”

领头的官兵顶着大日头查了半天,确实热得很,顺势接过他的酒,走到一边歇息。

看老头儿今天还带了个模样拔尖的小姑娘,官爷不由多看了两眼,喝完酒就赶人:“赶紧走,别耽误官爷做事儿!”

这路上搭车的小姑娘就是长河,她与云曼就这样混进城来。有守卫是必定的,但看今天这架势,应当是出什么大事了,联想到巫王大典,风邪有事没能参加:“这些官爷在找什么人?”

老头儿直摇头:“说不得,说不得!”

难道是有人抢先她一步,向藏宝图下手了。

长河也不急着问,反正都到凤起了,想知道情况不难。

马车驶进送货的客栈后院,长河下来道:“多谢您了。”

等老头儿搬酒进了前院,四下里无人,长河掀开车帘,云曼从藏着的酒坛子后方出来。

“我们暂且在这处落脚。”

长河进去客栈要了间最角落的房,云曼直接从后面窗户上来。

等他进来,她掩上窗:“没人看见吧?”

“应该没有。”

“白天人多嘴杂,我们就待在房间,夜里再出去。”

“好。”

到了晚饭时候,长河下去叫了几道菜,端上来。

吃饭途中,她给他夹了好几次菜:“多吃点。”这客栈的厨子手艺不怎样,不过看他并不嫌弃,“我以为你吃惯了山珍海味,粗茶淡饭一定吃不惯呢。”

云曼道:“尝过快饿死滋味的人,有什么吃不惯。”

他说过爹娘早就过世,由哥哥拉扯大的,幼时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你爹娘怎会死的?”

“二十年前的战争中死的。”

是老昏君为了得到宝藏,出兵攻打凤起那次……长河向来不喜欢老昏君,对于这样的行为,也说不上对或者不对。战争中枉死的百姓很可怜,可世间有利益就有争斗,永不会休止。倘若不争,凤起得到宝藏,强大之后,难道会毫无侵犯天朝之心吗。

“你爹娘死在天朝人手上,你为何还会喜欢我?”

“那是你们皇帝的决定,与天朝百姓没有关系。何况,二十年前你还尚未出生。”

“可我现下与风邪为敌。”

“你是天朝人,本就应当保护天朝的百姓,就像蛊王大人会为了我们的族民鞠躬尽瘁。你们只是立场不同,心却是相同的。”

长河不由笑了一声:“还是头次听人说,我与风邪的心相同。”是迫不及待要将对方践踏在脚下的心吗?

“离开巫族的前一夜,我见过圣女宫主,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对你的。”

云曼沉默一刻道:“是我对不起她。”

“她跟我说,不在意你的背叛,也很能体谅你的立场。这么好的女子,莫说是男人,就连我听了都动心。云曼当真半点不感动?”

她面上带笑,话意似是而非,听不出真假。

“感动,但不足以让我背弃我的族人。”

“那么我呢,我够分量,让云曼背弃自己的族人吗?

长河漫不经心道,牵起那人的手,被她握住的时候,能感觉他的手指抖动一下,神色却迟疑了。

似是被她说中心事,明知道这样的迟疑不合时宜,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会不会人自己的心,连自己都不明白。

不明白,也没时间再想明白了,他人伏在桌上,已然昏睡过去。

长河将人扶至床上,放平躺下。

晚膳她加了料,无色无味,药效与蒙汗药相同,解药自己是一早服下。

看着昏睡的精致容颜,她低声道:“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们的蛊王。”相同的心,对立的立场,斗争只会越加惨烈。

三更时分,长河从客栈出来,在城中兜了一大圈,确信无人跟踪,拐进一处小巷。

巷子深处有家药铺,她敲了几下门,有值夜的大夫来开门,披着大袍睡眼惺忪的,望见她时半眯的眼陡然蹦出光亮,很快熄灭,打着呵欠道:“三更半夜的,姑娘有什么事情?”

“我娘有些不舒服,来抓点药。”

“进来吧。”

长河随大夫进了屋,药铺的大门阖起来。

两人一路没说话,穿过庭院进了里屋,屋里已经坐了一圈人,分别是宁封,这处暗桩另外两个负责人,还有一名神采奕奕的年轻公子,长河讶道:“你怎么来了?”

那年轻公子正是她的三师姐,捕神座下四大女捕之三,常年男装示人的孤烟,江湖人称玉箫公子。

之前长河在京师并未遇到孤烟,听大漠说:“你不是随征远将军去军营了吗?”军队中缺军医,再加上先前宫中宴席,征远将军曾遭辽人伏击,所以此番出兵,孤烟自请随行,一来可随行保护将军,二来在军医召集齐全之前,也好先帮帮手。

孤烟道:“我是随征远将军出行,路上偶遇一位故友,他正召集人马回凤起救人。此事事关重大,所以我与征远将军商议,先回凤起救人,迟些再奔赴军营。”

“救什么人?”

“三皇女,凤儊。”

“什么!”难道说风邪在城中大肆搜索,就是为了这事?“你们救到人了?”

“救到了,三皇女现下就藏在这里。三皇女德高望重,心怀天下,我对她所作善行亦有耳闻,不信她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什么德高望重,跟自己姐姐的男人能搞到一起,会是什么好东西。此番虽属风邪陷害,但说她有谋反之心是分毫不差。只是她以为风邪与自己是一条船上的,没想到反被摆了一道。

这事事关凤起国运,就算孤烟与凤儊的部下有私交,应当也不会贸然插手,必定是得到了大漠首肯。。

“大漠怎么说?”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那就是帮的意思了,先把这个蚌救出来,日后才有争得你死我活的机会。

“也好。”任何能让风邪胸闷的事儿,都是好的,虽然她实在怀疑以这个凤儊的得性,能不能斗得过风邪一根手指,不过若是大漠存心相帮,这事或许有转机。

孤烟道:“现下风声太紧,等再避几日风头,想办法安排三皇女出城。”

“我还有事要办,回来再商量。”

“要我帮忙吗?”

“不必了,我去太傅府上报个信。”

“报什么信?”

“一个人的下落,皇长子很想要的人。”

云曼落到风邪手上,风邪一定会保他。可若直接将人交给皇长子,等风邪接到消息,早没了偷龙转凤的先机。未来的皇帝要杀谋害自己母亲的凶手,国师还能阻挡不成。

她倒是想看看风邪那张讨嫌的脸,在听到消息的时候,是不是比茅坑的石头还臭!

长河运起轻功疾奔,前方拐角转弯,再行不远就是太傅府。太傅是皇长子一脉的人,等她将消息传到,应该今夜就会拿下人,最迟明天一早,皇长子就能接到通报。届时就算是风邪也无计可施。

再重要不过是个棋子,没有人会为了棋子与未来的皇帝撕破脸。

长河脑中不知为突然浮现出明心那句话:棋子就没有真心吗?

“尝过快饿死滋味的人,有什么吃不惯。”——没有人生来就是棋子。

密室之中他被风邪当盅养蛊青筋爆裂,就算此举是为了取信她,那样恨不得将全身骨头都拆下来的疼痛是假不了的。——也没有人愿意去当棋子。

临近目的地,她脚步不知不觉放缓,脑中乱七八糟一团,全是过往的零碎画面。

圣女皇宫逃出的水道,他摊开手脚躺在地上了无生机的样子;骆王府的池塘,冻得瑟瑟发抖也一声不吭的倔强模样;京师客栈的后院,被她抱住后整个人僵持不敢动的样子;巫族的竹楼,夜寒雾重等了她一夜的憔悴睡容。

棋子就没有真心吗?回京师的那夜,想要的藏宝图就在手边,为何没有拿走。

远远已能看到太傅府前的红色灯笼,跑动的人猝然停住。长河面色阴晴不定地站在原地半晌,忽然抬脚狠踢了路边的树一下,叶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如影随形

孤烟在烛光下写信,有人臭着张脸一声不吭地走进来。

“事情办完了?”看样子不是很顺利,长河笑的时候不代表她高兴,但板着脸肯定是不高兴。

孤烟搁下笔,好言道:“明天我陪你去办?”

“别提了!”提到就烦,长河桌边坐下,猛灌了几杯水,感觉心头的怒火平息下去一点。

“你们怎么救出的三皇女?”风邪不是普通人,与他每次交手都须慎之又慎。

“直接从天牢救的人,风邪与皇长子当时人在皇陵,不在京师。天牢有我们的人,守卫们巡逻的班点都摸清楚了,挑了接班的当口行动的。”

孤烟将行动的计划、做好的准备、当天的情形原原本本讲述一遍,长河仔细听来并无可疑。

“还是得尽快安排人出城。”时间久了,风邪当真一家一家搜起来,到时候不光是三皇女,连她们的人都有危险。

孤烟道:“要不试试易容?”易容术是大漠的拿手绝活,她们其他人虽都做不了易容膏,但长河还有个替补的法子,可以剥死人皮来当活人脸。只要目的不是伪装成另一个人,而是遮盖住原本面容,那就适用。

“我得先去义庄看看,有无适合的人皮。”动手的时间必须在尸体腐烂之前,且被剥皮的人,脸的大小、形状、都要与伪装的人基本一样,并非容易找到的。

孤烟抬头看了眼天色:“再两个时辰天就要亮,得抓紧时间了。”

城北义庄。

孤烟道:“这个怎样?”

长河瞥了一眼:“不行,两眼的间距太开。”

“那这人也不行了,嘴太小了。”

她们找了快一整夜,城中的五家义庄都跑了个遍,还没看到合适的,长河抱怨道:“这女人是不是抱养的!”她看凤起前女皇五官小巧,年轻时怎么也算个清秀佳人,怎么这个三皇女长得五大三粗不说,脸大眼也大,想找个跟她贴合的这么难。

人皮太薄,除非刚好合适,稍一点拉扯都容易损毁。

“怎么办?”

“明天我出城找。”附近的城镇都看看。

长河松开手中白巾,白巾落下覆回死人面上。义庄中摆放的都是无人认领的死尸,过了一定时段还无人认领的,会由朝廷统一安排下葬。从很多细节能看出一个国家、一个城镇的百姓过得如何,先前在蕲州,她见寺庙无流民,满街无乞丐,就可见骆子旭将蕲州治理得不错。再譬如义庄,乱世之中往往死人尸体都摆不下,很多就胡乱堆放在义庄门口。百姓过得好了,活着的人多,流离失所的人少,也就甚少有亲人全部死光,尸首无人认领的情况。最多的是孤身在外突发疾病,客死异乡之人。

长河走至孤烟身侧,两人并肩朝外走。孤烟垂于一侧的手忽背到身后,握上束于后腰的长剑,秘音入耳:“有人。”长河不动声色,余光搜索一番,这晚月光明亮,入门的地上有道模糊的影子,若非细看很难看到。

藏于墙后之人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暴露,似是听见她们俩出来,往后退了一退,地上很浅的影子快速变短,消失不见。

长河走到门柱边陡然出手,袖中透骨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屋檐上方,那躲藏之人下意识闪避,身形狼狈从屋檐坠下,紧跟着一道银色光亮当胸刺来,孤烟灌注内力,剑法精妙,气势如虹铺展。

她二人配合默契,就在孤烟出手,将人逼进墙壁角落之余,长河第二轮暗器已准备好,直接瞄准跟踪之人的脸——

孤烟的长剑横在这人的脖颈上,至此完全掌握局面,不解的是,长河为何忽然住手?

长河面上震惊一览无遗:“你怎么——”

“你们认识?”孤烟问完这话,见那被她制住的男子忽然往前走了一步,浑然不顾剑锋在他白皙的颈项下划出一道血痕,倒把她吓了一跳,怕再伤到这人,索性收了剑立在一侧,静观其变。

“你不是被我下了药——”剩下的话哽在候间,因云曼忽然疾步上前,用尽全力抱住人。

他抱得够紧够用力,素来温柔的声难得带上戾气,在她耳畔咬牙切齿道:“你甩不开我的!”

看得孤烟下巴都快掉下来,竟能看到个男人这样抱长河!更惊奇的是,长河竟然没推开,也没发怒。

没发怒,神情却也不是欣喜什么的,似是一种很怪异的混合,惊讶,叹息,懊恼,还有点说不上来的茫然。

先前入住的客栈。

长河掩了门,皱眉看着桌对面的人:“怎么回事?”她声音有点厉,食指曲起叩着桌面,那是心烦时的小动作。

“我没中迷药。”

废话,她又不是瞎了!“我问你怎么没中!”

“像我这样的身份,不清醒怎么办事。所以蛊王大人早想了办法,任务药物对我都无效。”

难怪那时在圣女皇宫,她对他和凤儊用了□,他也可以全不受影响。长河不明白的是:“风邪怎么做到的?”

屋内一阵沉寂,长河不耐催促:“你哑巴了啊,说啊,风邪怎么做的!”

他垂着眼睑,良久摇了摇头。

长河冷笑道:“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说话不尽不实,让我如何信你。”

云曼缓道:“我,我也不知蛊王大人如何做到的。”

他说着这话,摆于桌子边缘的手轻微抖着,面上神色也有一瞬的惊恐,虽是转瞬即逝,已足够长河看清楚。

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云曼这样的人,日后想起来还会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