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行,我去!”

某人携怨气从六扇门出来,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走路的姿势还有点怪,深一脚浅一脚。

细碎的马蹄声洒在寂静的街道,由远及近,一人一马很快到了面前。

长河瞪圆杏仁样的眼,看着马上的人翻身跃下,疾步上前握住她双臂。他双颊晕红,喉头起伏细细喘着气,唇畔噙着喜悦的笑,一双眼晶亮耀人。

自己离开巫族时,他人还未到,现下却一前一后赶至,看他的样子也知道,定是一路快马加鞭地急赶了。

长河心头悸动,出口却成一贯的埋汰:“你赶着投胎啊。”自己身体不好,还不顾着点,早到晚到有何区别

云曼仍未说话,边喘气边笑,眼中的喜悦几乎溢出来。

看得她也投降,抿着的嘴角不由扬起:“傻子。”看到她有这么高兴吗?

“今天本大人做东,算你有口福。”京师醉仙楼的小醉鸡,一般人她才不请。

她从他手中牵过缰绳,翻身上马,等到他人也坐上来,轻拉缰绳,白马缓缓行进。

一双手臂绵绵软软从后方环上来,耳畔轻柔的声透着的却是坚定意味:“我可再也不放开了。”

长河低头看自己腰间绣着金丝线的蓝色袖口,微微一笑,猛一扬鞭子,白马受惊狂奔起来。

“那就抱紧点,摔下去怨不得人!”

“哎——”也别抱太紧啊,会疼呢。

大漠非让长河陪着来聊天,本意当然是想拖延时间,将烫手山芋丢回给寒天。

可对长河而言,实在是不知道怎样跟这位骆小郡主沟通。

骆子茵也是满心郁闷,本来和萧墨轩聊得好好的,突然杀出个程咬金,两个人眼睁睁变成了四个。

长河先寒暄:“小郡主别来无恙啊?”

“很好,多谢长河大人关心,长河大人与云曼公子,近况如何?”

这不好端端地坐着么,真是废话。

“很好,多谢郡主关心。来京的路上还顺利吗?”

骆子茵笑着看了眼墨轩:“肯定有人害怕我来京师了,暗地里百般阻挠。多亏有萧大哥随行保护,为了救我,萧大哥还受了伤。”

英雄救美啊,老掉牙又百试百灵的戏码。难怪这个小郡主喜欢找墨轩“有要事相商”了。

大漠是怎么想的啊,明明对墨轩又没意思,还逼着自己来搞破坏?

这边能寒暄的都寒暄完了,无话可说了,长河跟骆子茵开始大眼瞪小眼。

云曼开口解围:“不如出去转转?京师一定很热闹。”

两个女人如蒙大赦,不迭点头。

一行人从京师骆王府出来,刚好有个公子哥摇着折扇经过,擦肩而过的一瞬,他脚步踉跄了一下,瞪得眼珠子快掉出来。

人都已经走远了,他还站在原地痴痴看,忽然膝盖一软:“哎呦。”直直跪了下去。

长河微动的食指掩回袖中,出手之快就连身边人都未察觉。

云曼只细心发现她脸色不对,关切道:“怎么了?”

刚才来骆王府的路上她就很不高兴,“你是不是瞎了?”感觉不到别人的注目?那么多肆无忌惮的目光像要吃人!

美丽的面庞怔忡了一下,似乎明白过来,缓缓绽开动人笑意,细细长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我才不管别人,只要你看着我就好。”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确信走在前头的小郡主与墨轩听不到,那俏姑娘面上还是青一阵紫一阵,快要挂不住,愤愤甩了人的手,她才不看,谁爱看谁看!

骆子茵停在首饰摊边,正拿着根白玉簪子与墨轩说话,少女苹果般的肌肤上泛着红润色泽:“萧大哥,这簪子好看吗?”

墨轩例行公事一样,鼻观鼻,眼观眼:“属下不懂这些。

骆子茵眼中不由掠过一丝失望,他总是这样,会尽心守护,但绝不越雷池一步,说到其他话题都是冷冰冰的。

长河插话道:“挺好看的。”

她上前站在骆子茵旁边,视线落于摊主挂在旁边的一张银色面具上。

“多少钱?”

“三十文。”

做工很一般的银色面具,没有任何修饰。

骆子茵建议道:“不如买旁边那个,好看多了。”也是银色的,但是四周有修饰的雕印,半边脸画着的瑰丽花纹,很有几分妖惑之感。

摊主道:“这张做工精细多了,得二两银子。”

长河掏出三十文:“就要先前那张。”越普通,越不引人注目越好。

骆子茵看她付了钱,拿着面具转头看云曼,明白过来她用意,不由出口劝阻:“这不太妥当吧?”又不是囚犯,怎么像见不得人。

“他一路招蜂引蝶,耽误我们行程,就妥当了?”

骆子茵实事求是道:“可戴上面具的话不是更引人注目……”好端端有个人戴着面具,谁都会因为好奇多看两眼吧?

长河脸色一变,又快恼羞成怒,幸好有人适时赞道:“很好看。”

云曼接过,戴上面具,长河骤起的火才散了去。

这回他手牵过来,她没再避开。

天朝相对凤起民风保守得多,从未见过异性当众亲热,骆子茵视线尴尬地从他二人牵着的手移开,寻找救命稻草:“萧大哥,我们去那边看看。”

他戴上面具,虽然还是有不少人回头观看,但都是好奇的眼神,先前那些垂涎的总算看不见了。

长河心里舒服不少,就是旁边这人一直笑,让她脸上莫名发热。

“你笑什么啊。”烦人。

“我心里高兴,这是长河第一次送我东西。”他双目含春,望着人言笑晏晏,“这算不算是定情信物?”

长河一口气没顺上来:“咳咳咳……”

胡说八道!

长河在书房坐着,等寒师兄回来。对面趴着一人,伏在桌上睡得正香。

陪了小郡主一天,回到六扇门,看他样子很累,她让人回房休息,好说歹说他也不愿意,非要陪她在书房等人。结果才坐下一会儿,就趴在桌上会周公去了。

日夜兼程地赶路,不累才怪。

长河静看那人睡容片刻,回房抱了床毯子,披于他身上。

一灯如豆,美丽得好似画中人的男子在沉睡,娇俏的少女一手撑着头,侧靠在椅背上,就着暗黄光线翻看手中案卷。

寒天推开门,入眼就是这样一幅安宁画面。

听见门响,长河抬眼,食指覆于唇边示意他噤声。

寒天头很疼,回到六扇门以为问题已经解决,结果听说大漠晚上不回来过夜,还让人留了口信给他——“老虎尚不知屁股会疼,师兄轻摸。”

长河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扯了下寒天衣袖,示意他跟出去。

寒天没动。

她不解看着他,眼中有惊讶有询问。

寒天心中天人交战一刻,快步走至书桌边,翻出一封信。

信封是落日的笔迹,寄出时间是三个月前。

寒天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她先是一目十行地看,到了某处缓缓定住,眼神开始涣散,似是太远了看不清楚,将那薄薄的纸张拿近了一些,再近一些,最后几乎贴上眼睛。

她有好半晌没说话,没生气发火,也似乎不震恸难过。

寒天看她这样子更担忧:“丫头啊……”有什么情绪还是宣泄出来,这样更吓人。

长河眼前是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原本扭伤的右脚有点疼,站不住了,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她往旁边走了一步,似乎是想坐到椅子上,手扶着椅背没坐稳,直接跌坐到地上。

噩耗成真

长河跌坐于地发出闷响,声音不大但足够将素来浅眠的人惊醒。云曼睁眼就见她瘫坐在地上,垂落的发覆在眼角,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如今全无光泽,就像是离开水中濒临死亡的鱼。

寒天早预料到她会反应激烈,看到人跌倒连忙搀扶,长河双眼呆滞无神,对他伸来搀扶的手视若无睹。等到寒天握住她胳膊,她便伸手将他的手从胳膊上撸下来。她眼睛一直不看人,动作呆板迟缓,寒天握了三次,被她撩开三次。

云曼也被这样的长河惊住,待回过神疾步上前,却被寒天拦住。

“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从小一起长大,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丫头,“她是将利刺反穿的刺猬,受了伤一定要自己面对,谁都不能碰,谁碰了都会疼。”

长河忽然站起来,直视着前方,一步一步往门外走。

寒天眼看着她走到水井边上,不由大惊失色:“长河!”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掠出房门,齐齐跃至井畔,一左一右握住长河胳膊,寒天着急吼道:“你疯了啊!”

长河面无表情地挣扎,想摆脱二人的桎梏,寒天观她神色平静不像是要做傻事,再者——冷静下来想想也清楚,长河怎会是投井自杀的人?她挣扎的力气不小,已经运上内劲了,自己再坚持下去只会伤到她,寒天心下迟疑不由松手,另一边云曼已经抢先松了手。

长河确实不是要自杀,她就站在井边,一手握着井绳的转轮,慢慢地摇。

装满水的桶伴着吱呀的声响摇上来,她提起来,对着自己兜头浇下。

水滴沿着精致的面容缓缓流下,头发衣服无一幸免,深夜的风带着凌厉的凉,水中湿透的少女闭上眼,似在品味这样透骨的寒意。

寒天与云曼面上皆是不忍,也皆一言未发。

这样的时刻还能说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长河睁开眼,幽黑的眸回复清明。

“寒师兄,我去换件衣裳,你在书房等我。”

云曼看着她转身离去,迟疑了一下,还是未跟上去。

寒天说得没错,现下的长河碰不得,你近一步她会更裹紧自己一点,只会令她更疼。

起码,他得先确认发生了什么。

云曼随寒天回到书房,长河先前跌倒地上,那封信就落在椅子旁边。云曼拾起来,信上没多少内容,很简短的几行话,交代了一件刚发生的噩耗。

他扫完就明白,难怪长河会那么大反应……虽然没听她提过身世,但那时候在骆王府,听到她与余连山夫妻的对话,也猜得到一些。想必她是由师父照料长大的,这对师徒的感情一定非常好,她才会在昏迷中都喊着师父。

云曼握着信靠在椅子边。寒天心中焦躁,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终于等到长河推门进来,她动作已经算快,换了衣服才半刻钟的时间,寒天却感觉像过了一个季度那样漫长。

她头发湿着,披散在肩头,水洗过的眸子清亮骇人,睫毛根部还沾着湿气,唇色有点发白。

“师父的死讯为何迟了三个月才通知我。”从天水庄寄到六扇门,加急的信件最迟半个月也该到了。她问着这话,就算极力隐忍语气也很难平和,尸体无法长久保存,这一耽误,让她连见师父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天水庄出了意外,不仅是师父,老庄主也过世了,秦九歌疯了。”

怎么会这样!“那落日……”

“她没事,不过你也知道……”寒天说到这处不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多难受,可是落日一定比你更难受,”除了师父,她还同时失去了外公和舅舅,“她都能熬得过去,你没道理比不过她。”

“师父是什么人杀的?”

“秦九歌。”

做梦也想不到的人,她这一日所受的惊吓已经够多,恐怕再听到更多难以置信的事也不会存疑。

“为什么?”太多情绪拥在心头,难以宣泄,只问得出这三个字。跟着师父办案多年,见识了各样的案情反转。看上去亲密无间的人,也许心中恨你最深,看上去懦弱老实的人,也许最是心狠手辣。可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验证到师父身上。老庄主秦朗与师父是多年挚友,就连落日也是当年老庄主托付,才拜入师父门下学习,秦九歌在江湖上更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为何他要下手杀师父?

寒天道:“这事说来话长,不过,幕后操控之人是耶律释。”

“又是辽国人!”她紧捏着椅把的手背青筋爆出,昭示出心头滔天怒火。

“师父已在天水庄下葬,他曾交代过我与大漠,只要是在天朝,不管死在何处,就地下葬即可。”按照师父所言,这天朝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倾力守护的,葬在何处都是一样,“落日还留在天水庄,尚有余下的事情要处理,孤烟已经赶去边塞与征远将军会合。”

大漠让她留在京师数天,一来看看骆王妃的案子能否重申,二来等调查二十年前的逃犯结果出来。天水庄位于江南,快马加鞭来去也得一个月,且与她西行的路线完全不同方向,看来就算想早点去师父坟前拜祭,也是奢望。

长河握着椅背的手一直绷着,眸色幽暗难辨。

藏宝图兹事体大,若如大漠所说,改朝换代在所难免,务必要抓紧找到,绝不能让辽人或者风邪占了先机。

“大漠拜祭过师父了吗?”

“是,当时与孤烟一起去的天水庄。”寒天道,“除了我们俩,其他人都拜祭过。师父在天有灵,一定也希望我们以大事为重。”

“这笔血债,总有一天我要从耶律释身上讨回来!”

长河顿了一下:“大漠呢?”逃难去了?

“说是有事要查,今晚不回来了。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寒天摸摸她发,劝慰道,“生死有命,不用太伤心。师父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活着的人该将他精神传承下去。”

“行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分得清轻重的。

寒天见她这样说,提了好几天的心才算放心,他这边刚放下心,那头又有了新的担忧。

警戒的眼神扫向云曼:“这位是?”他久居京师也算见惯世面,哪样的美人没见过,可竟然都比不上眼前这男人。一个男的比女人还美,浑身一股子妖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难道是上次听人提过的长河带回的妖男?

“这是云曼,云曼,我师兄寒天。”

云曼?连名字都好恶心,软腻腻粘哒哒的,哪有男的叫什么曼。

“这位云曼公子,用的化名吗?”这名字这长相,寒天忽然想到什么,一阵寒气猛打脚心窜起,京师有种特殊的暗娼馆,里头挂牌的全是男人,专门为达官贵人提供特殊服务,他不会是……

云曼回答他先前的提问:“是本名,我娘取的。”

他声音一贯温温软软的,虽然一听就是男人,但此刻停在寒天耳朵里,只感觉说不出的违和,跟个娘们儿似的有气无力,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寒天生性随和,很少对人对事有什么偏见,只有这个云曼,从头到脚,从长相到名字到声音,怎么看怎么讨人厌。

难道是因为长河自小在六扇门长大,看多了孔武威猛的汉子,产生了审美疲劳,反而在择偶时走了极端,喜欢这种……寒天不由打了个颤,眼见长河迈步要出门,云曼跟着她——不行!绝对不行!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硬生生挤入两人当中。

长河被他推得踉跄一步,莫名其妙:“寒师兄你干吗?”大半夜的赶什么。

“你别管,你先回去睡觉。”寒天转过身,勉强对云曼挤出一点笑,“这位云曼公子是吧,客房在这边,请随我来。”言罢毫不给对方机会,不由分说地拽人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