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方法是不对,但出发点是好的,也是为了你。若不是云曼帮忙,怎可能这么快拿到东西?”

长河重重把杯子搁在桌上:“你帮他还是帮我!”这什么师姐啊,师妹都被欺负成这样,还帮外人说话。

她越想越生气,拿起包袱就走,孤烟急道:“去哪儿?”

“回京城!”

“你不跟我回军营了?”

“不回!”天天被她念,烦都烦死。

跟孤烟他们分道扬镳,长河翻身上马,此时是正午,烈日当空,郊外的道上没什么行人,也没有风,只听到一前一后的马蹄声。

天气一热,人更烦躁,长河心头无名火起,都说一刀两断了,还跟着她做什么?他一直跟一直跟,连孤烟都被收买,明明她才是受骗的,现下全成她小心眼了!

云曼跟着长河进了蕲州城,她不急着回京,还有时间进城,他原本有些奇怪,见她进了城中的府衙才明白,原来有公务处理。

长河进去,他在府衙外头等她,须臾从里面冲出来一排配备着大刀的捕快,将他团团围起来,领头一个大胡子指挥道:“就是这小子,偷了大人的包袱!赶快绑起来!”

云曼不明所以,看见长河跟着大胡子走出来,就未挣扎,任凭捕快们将自己用锁铐铐起来。

一排人绑着他进衙门,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长河看,那姑娘面色如一地看前方,目不斜视。

等到人进去,留在原地的大胡子殷勤道:“小的一定用尽全力破案,尽快将大人的包袱找回来!”不过,他看了好几眼长河身上正背着的包袱,——有人出门带两个包袱吗?

“不用尽力,敷衍就好。”

“什么?”大胡子怀疑自己幻听,“小的好像没听清,大人说……”

“关他到明天这个时辰放人,不准动刑,不准拷问。”她顿了一下,“牢房单独一间,旁边别有危险犯人,还有,伙食好点。”

“……”

长河牵着马在蕲州城中走,不过数月光景,城内拥挤混乱不少,路边也有零星的行乞人了。长河朝破碗里丢了一枚碎银,衣衫褴褛的妇人感激地一直磕头,被她抱在怀中的小孩看着长河,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写满不谐世事的天真。

骆王妃的案子不知道调查得如何,这个时候,骆子旭应当到京城了。

在蕲州第一楼前停下脚步,杂役殷勤迎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长河递过缰绳,信步上了二楼,坐在临窗的位置,日头有些晒人,她慢慢翻着菜单。

“红烧蹄膀!”少女活泼轻快的声,音调微微上扬。

“小二哥,要两份哦。”少年变声期沙哑的声,低低沉沉,像是石头摩挲过。

“要两份做什么?你又不爱吃。”她大声地说。

“你爱吃啊。”他小声应道。

“我记得以前,你最爱这处的红烧蹄膀了。”很温柔的男人声音。

“啊,大概是之前吃太多,现在可讨厌了!很多年没吃过了!”女声轻灵悦耳,这时听来却有点尖刻。

“这次我娘大寿,你会去蕲州吗?”

“看情况吧。”

“来吧,蕲州山清水秀风光秀丽,美食也是天下闻名,尤其是红烧蹄膀。”

“都说不爱吃了!”有点恼羞成怒。

“好好好,那吃别的好了。”开口相邀的这人始终温声软语,似乎他的个性就是如此,永远不会生气。

长河阖上菜单:“小二,给我两份红烧蹄膀。”要是不好吃的话,她回到京师一定找骆小胖算账。

“客官慢用。”

色泽润红,香味扑鼻,长河垂涎三尺,刚抬起筷子,耳中刚好听到旁边一桌人交谈,虽则他们是在咬耳朵,但不是习武之人很难控制音量,长河清清楚楚听到一句话。

“如果王妃是畏罪自杀的话,难道小王爷真的是顶包的?”

握筷的手停在半空,眼前的美食顿时失去了诱惑力。长河拿起包袱从二楼直接跃下,翻身上马。

“南玄漠!”有人站在六扇门大门前,直呼当今京师总捕的大名。

四嫂听这声音耳熟,针线都顾不上收好,出来一看果不其然:“四小姐啊,一个大姑娘家的当街吆喝,成何体统啊!”

长河一门心思找人:“大漠呢!”

“漠小姐不在,去刑部了。”

长河气喘吁吁跑进刑部大门,愣是从审讯室将大漠拖了出来,大漠被她掐着胳膊嗷嗷叫:“轻点啊姑奶奶,我还留着这条命报效朝廷呢。”

“骆王妃自杀了?”

“你也听说了?”

“是不是真的!”

趁她松手,大漠忙理了下衣服:“是真的。哎,你别激动!知道你跟骆子旭关系好,这也未尝不是个好结果。”

“为何要自杀?是不是老王妃的验尸结果有发现?”

“不仅有发现,是有重大发现。先前一直以为老王妃是遇刺之后,伤重不治,可如今验尸煮骨的结果表明,外伤不是主因,老王妃是死于中毒。我们重点排查了当年老王妃遇刺之后,照顾过她的丫鬟和老嬷嬷,根据府中下人们的回忆,有一个丫鬟最可疑,老王妃死了不到半个月,她就赎身回了老家。她走的时间很巧合,赎身钱的来历也古怪,所以我们颇费了一番心力找她。”

“找到了?”

“事隔二十年,名字可以改,样子也早老了,短时间内找个人哪儿这么容易。不过,既然我们认不出这丫鬟,骆王妃自然也认不出。要找个模样有点靠近的,就容易多了。”

长河惊得拔高声:“你伪造人证?!”

大漠不以为意:“我几时伪造人证了?我只是在请骆王妃进京,来刑部面谈的时候,不小心让她见了长相肖似那丫鬟的人一眼,之后收买了个她哥哥右丞相从前的门生向她通风报信,说六扇门已经掌控了有力的证据,但看在右丞相和骆老王爷的份上,还在迟疑要不要提出来。这不过是审讯的一种技巧,先从心理上压垮犯人,我们都学过的。”

师父教的可没她这么神乎其神,这根本是无中生有了,长河迫不及待要知道后面的,急着往下问。

“老王妃的尸检结果,人证丫鬟,池塘的小孩骸骨,嬷嬷的证词,这么多证据叠加都没能撬开骆王妃的嘴,整个审讯的过程她一言不发,任凭我们怎么问就是不回应,更别指望她精神崩溃说出真相了。你也知道,我其实没有人证,尸检结果证明不了凶手是谁,小孩的骸骨无法辨别身份,嬷嬷的证词作用也有限。当时审讯结束我就想,这事唯有再查,一方面尽快找到那个丫鬟,另一方面,从骆子旭下手,倘若他知道真相,以他的性情人品,逼供的效果必定远远好过对骆王妃。谁知道计划还没拟定,当天晚上就收到骆王妃自杀的消息,她临死前还写了一封信给右丞相,遗书写得煽情至极,声称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和猜忌,宁愿以死证明清白。”

“这样听来不就是畏罪自杀吗?”

“所以说我们还是太嫩,姜是老的辣啊。就算全天下人都觉得她是畏罪自杀,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说不清了。”大漠抿了下唇,显然这事儿让她难得有挫败感:“右丞相借机大闹了一番,在皇帝面前声泪俱下地哭诉,还狠狠告了我们和刑部一状,皇上肯定得体恤他老人家的面子,罚了我们三个月俸禄不说,还得亲自登门道歉。骆王妃贞烈难得,以死明志,死后加封。关于骆王府的这件案子,圣上也勒令就此终结,不许任何人再提起。谁若是继续散播谣言,轻则杖责,重则收监。”

长河终于明白为何开头大漠会说“这样未尝不是个好结果”了,骆王妃以自杀换来了案子的终结,而这原本不应当是终结。她的死,彻底保住了骆子旭的王爷位置。

大漠以为她在郁闷,拍拍她肩:“其实也好,骆小王爷是个好人,有才干的人。事情的真相有时候未必重要,起码我们尽力了,犯错的人也已经付出了代价。”

长河思索的却不是这个:“骆王妃宁愿死也要保证骆子旭的位置,如果骆子旭是顶包的,那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跟骆王妃有关系吗?”

“就算没关系,养了这么多年,也有感情了。”

“可若是她抚养的是真正的骆小王爷,不是一样能有感情吗?为何非要杀人顶包?”

大漠对大多事并无旺盛的好奇心:“我只知道,皇帝老儿的话还是得听。”事到如今追查真相毫无意义,只会惹火烧身。

往事真相

“进去吧。”案子没审完就被她拖出来,不过也有欣慰的地方,“你回来正好帮我,墨轩去了巫族办事,这段时间快把我累死!”有的人在身边时不觉得,离了才发觉是万万不能。

将近亥时(晚上九点)两人才从刑部出来,长河走在路上忽然道:“你说的对。”

大漠听她莫名其妙这一句,长河又重复了一遍:“你说的对。我跟云曼不合适。”

大漠眯眼,天降红雨了?把这丫头砸开窍了?

“恭喜,怎么想开的?”都没劳她用到两大法宝。

长河没解释,只说:“我们完了。”

大漠知道她的性子,说一不二,也没再追问,笑道:“下次挑个正常人。”不要冰块,不要花蝴蝶。

“你把墨轩让我。”

“凌思广送你了!”

“呿!”

长河骂了一句,心头却有说不上的感觉,伤感还是什么,她转了念头不想。

翌日一早,她去京师的骆王府别院看人。听大漠说,近日骆子旭就会离京,将骆王妃的尸首运回蕲州安葬。

管家还记得长河,将她带至后花园。

远远地,一个人坐着,浅白锦袍垂地,瘦削的背影,孑然萧瑟。

他膝盖上翻着本书,望着树阴下的杂草出神,冷不防从后方伸出一只举着白糖糕的手。

骆子旭不由笑,接过来咬了一口:“你安慰人的方式还真是千年不变。”

那时候爬墙跌了,骑马摔了,糖人化了,被夫子骂了,他一哭鼻子,她就拿白糖糕哄人。

他想说这是女孩子的东西,他不爱吃,最后还是都吃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什么时候走?”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回答:

“昨天。”

“明天。”

那俏姑娘在身边坐下,嘴里含着白糖糕,说话有些含糊:“我都听说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温润如玉的眸子盯着地面,良久轻声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长河摇头,没什么好失望,他一直是她认识的那个骆子旭,善良温柔的小王爷。

“你最爱哭鼻子的时候我都没失望呢。”

青春年少的回忆永远最美好,那也是他人生中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若是时光能停留该多好。

“从京师回到蕲州后一个月,母妃告诉了我一些事。”从此他的人生天翻地覆。

“你的身世?”

骆子旭道:“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我父王有一个英年早逝的哥哥,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出外狩猎,兄弟俩一起去,却只活着回来了一个。我伯父,那个不幸的人从马背上摔下来,被马踩碎了脑袋。这事件大家都相信是一个意外,只有一个人不相信。我伯父和一个姑娘两情相悦,但因为身为长子,早定下了婚约,所以一边拖着婚事,一边跟那姑娘暗通曲款。悲剧发生之后,这姑娘一心认定事情都是由弟弟,我父王暗中策划的,目的就是谋害自己的大哥,接管所有的一切。当时她发现自己怀有了身孕,先偷偷将孩子生下来,然后开始准备她的复仇计划。”

长河听到这里已经猜出个大概,只感觉到背脊发凉,照这样看的话简直是人间惨剧,骆子旭承受了怎样的精神折磨?

他缓缓道:“她装出深情款款的样子,不惜自降身价,嫁给弟弟为妾,然后害死了弟弟的正妻,自己扶正,又因为正妻的孩子与她自己的孩子仅仅相差三个月,所以她连无辜的孩子一起害死,再拿自己的儿子来顶替。就算是这样,她还不够,还不满足,这么多年来,她多次想对弟弟唯一的女儿下手,是铁了心要让弟弟断子绝孙,全家陪葬。”

骆子茵的担忧真没错,骆王妃想要害她:“那么,是哥哥一直在保护妹妹,才没让母亲得手。”

“这个哥哥很没用,间接害死了很多人,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话语中带着那样深切的自责,长河覆住他手,温热的掌心传递温度,给予安慰:“这不关你的事。”生杀大权怎会掌控在一个孩子手中。

如同先前的日日夜夜,他沉浸在永无止境的自我厌弃中:“我明明知道一切恶行,却没有勇气站出来。她是我娘,纵然偏激残忍,也是生我养我的亲娘。更重要的是,我是骆家的人,这样的丑闻抖出来,对骆家的声誉是致命的影响。”在难以摆脱的自责中,不是没想过以死谢罪,可这样自私的念头终究是做不到,“骆家百年基业都落于我一人之身,我母妃争夺一生,要将属于我爹的都抢回来,可对于我来说,谁是父王,谁是叔伯,根本没有区别,因为我身上流着的都是骆家的血。代替所有死去的人,好好照顾骆家,照顾活着的人,才是我赎罪的唯一办法。”

“死亡对于母妃来说,也许是解脱。她斗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怨恨了一辈子,也牵挂了一辈子。我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她服了毒已经快不行,眼睛却陡然亮了一下,她说,泊冲,骆家是你的,是你的儿子的,我会替你保住,那个贱丫头抢不走,谁也抢不走!我心中真不知是什么感受。她是我的母妃,我却一点也帮不了她,无能极了。”

“不会,你是我见过最能干的人,以后骆家还要靠你发扬光大。”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触碰到她的手背,似是在汲取力量:“我怕我做不到。”蕲州的黑夜,漫长的孤单的黑夜,他逃不开自己的心,好怕会被罪孽淹没。

“陪我吧。”喃喃自语,低声的呓语,触碰着她手背的部分渐渐湿润,是眼泪。从很久之前开始,爱哭鬼不再哭,他没有了流泪的资格,没有了挂念的资格。骆子旭活着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骆家,陆清云想要联姻,不管她是为了什么,她爱不爱他,或者他爱不爱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婚姻对骆家有利。

陪着他吧,原先那样的黑暗里还有母妃,现下只剩他一个人了。他也会害怕,陪着他吧,让他醒来时不再孤单,半夜惊醒不再冰冷,让活着不再那么恐惧,死亡不再充满诱惑,让他能更坚强地面对这重担。

他轻声说了什么,长河一个字都没听清,不过感觉出手背的湿润……她别过眼装作不知,男人应该都不想被别人看到。不过回想起来,骆小胖小时候真是个爱哭鬼。

想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胖墩儿,有点想笑。

骆子旭放开她的手。他的情绪看来已经平复。

“谢谢你,长河。”很真诚的道谢。

长河本是来道别的:“明天我就不送你了,一路平安。”

他点头:“你也多保重,有空来蕲州玩。”

“好。”

她应得顺口,倒让他错愕一下,细长的眼弯了弯,笑意暖人。当年京师告别,她可没这么爽快,死活不答应去看他,害他哭了一路。

十二岁那年的悸动,都被他随厚厚的信纸锁进箱子。写了满满一箱的信,没有一封寄出。

陪我吧,永远留在我身边。

这样的话,无法说出来。

所有的依恋,只能托付于路边一支状似无意的玉簪,所有的希冀,也不过当时一句看似真诚的邀请,没资格说喜欢,只能恳求——“我大婚,你一定要来,好吗?”

说好吧,不,不要说。

叶家来人

寒天端着绿豆糕进院子,他要寻的人就坐在院中央的石桌边,跳跃的烛光落在她面上,她的视线落在手中的案卷上,半天没翻一页,在发呆。

“在想什么?”

长河闻声回头:“寒师兄。”

寒天在她身边坐下:“小王爷离京了吗?”

“明天走。”

“你去送他吗?”

“不了。”她讨厌离别的场面,徒增伤感。

“看你晚饭没怎么吃。”

她有点敷衍:“没胃口。”

刚才进来也看她在走神,寒天从大漠那里了解了情况:“跟人闹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行事风格,两个人相处,需要互相体谅的。”

长河听他这么说倒是奇怪:“你不是很讨厌云曼吗。”

“是不喜欢。”他望着她笑,“你们不也讨厌仙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