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辉一听,微微睁大眼睛。

难不成,郁枫师侄…不会吧?世间哪有这样的人?叶师妹明明什么也没做,就因被几个男人搭讪过,并在自己的恳求下襄助一二,他就摆出这么一副鼻孔朝天的态度,不知道的人还当两人有仇呢。竟,竟是觉得叶师妹和男子走得近了,心生不满?当真滑稽!且不说自己与叶师妹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也与你郁枫无关,你摆出这种脸色给谁看?难不成叶师妹是你的私有物,非得除了你之外不给别人笑脸才行么?再说,叶师妹根本就没和你说过话,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这已经不是自信自负,而是狂到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难怪之前遇上两人时,他就觉得哪里不对…除收徒的一年外,太皇黄曾天压根看不到人影,哪就那么巧,刚回来就与他们撞上?感情对方以为他们在做什么龌龊事,专门来抓奸呢!

沈清辉之前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自然觉得没道理,如今被叶歆瑶一点拨,理顺因果的同时,不由生出些许不满,觉郁枫心性太过狂妄,实在不堪入内门修炼,又懊悔自己冒失。

他已猜到,很多人会怎么看叶歆瑶,无非是仗着美貌,才进门三个月就勾搭上前程远大的沈师兄之类的。偏偏自己既不能说出为霓虹徇私的事情,又不好说到底要叶师妹帮什么忙,真要解释,只会越描越黑。难怪掌门会建议他给叶歆瑶加固洞府就行,实在是知道解释没用,干脆懒得理。

正直如沈清辉在想什么,叶歆瑶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所以她轻轻地,不带任何意蕴地笑了笑,淡淡道:“接下来的几次内门讲课,我都不去听啦,若有人觉得我桀骜,还望沈师兄代我分说一二。我也需一点时间,来静静研究一下诸般道路,感觉每种都非常有意思呢!”

不去听课,难道是为了躲郁枫?可郁枫根本不会为外门弟子授…不对,这人想法不能用常理揣摩,若他真半路拦着师妹,师妹确实没什么法子。

望着叶歆瑶平静如水,无一丝愤怒或苦涩的模样,沈清辉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这种事情,叶师妹应该经历过很多次了吧?明明是个朗风霁月的人,就因为长得太过漂亮,便得承受那么多非议和恶意的猜测…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劝道:“我相信凭叶师妹的聪慧,定能触类旁通,兼修百家。可修真界到底强者为尊,不如先选定一条道路往下修行,待实力强大之后,再徐徐学习旁的。”

因聪明被上层关注无所谓,因进度太快被看重,这可不符合叶歆瑶的想法,是以她明知沈清辉的好意,仍婉言拒绝道:“师兄的好意,叶琼心领了,可若不在筑基之前就决定将来要走的道路,单纯为提升力量委屈自己,焉知强大之后,不需要十倍百倍的精力来弥补?”

沈清辉听前半句的时候,还想说若你修行进度快,说不定能成为掌门嫡传弟子,比现在好十倍不止。可听到后半句话,他却怔住,许久方回过神来,随即深深向叶歆瑶行了个礼,正色道:“师妹高见,清辉受教了。”

“一点浅薄的见识,不足挂齿。”叶歆瑶见他竟有所触动,刚想恭喜两句,却见沈清辉自须弥芥子中取出六枚流光溢彩的小旗子,不由讶然,“这是…”

沈清辉一挥手,六枚小旗按生死幻灭明晦的布局,落在洞府六处关隘所在。霎时间,原本朴素到有些简陋的洞府,竟被五色流光环绕,宝光万千,炫目非常。

“听得师妹一言,如振聋发聩,清辉触动极大,需立即去闭关修炼。”怕叶歆瑶拒绝,抢先布置好阵法后,沈清辉方诚恳解释道,“此番闭关,少则三五月,多则十数载,无法看顾师妹。思及师妹对我有恩,我却害得师妹被人这样恶意猜测,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故以这套‘六合惊尘旗’为师妹构一清明环境,还望师妹不要拒绝。”

他说得轻巧,叶歆瑶却知这套法器必定极为珍贵,但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真拒绝,应会很失落吧?说不定还觉得自己不原谅他,影响修行…心念流转间,叶歆瑶已权衡好利弊,半是调侃半认真地问:“你这样做,不怕谣言甚嚣尘上么?”

知她答应了,沈清辉不由松了一口气,也学着她温和之中隐藏傲然的态度,回道:“旁人想法,与我们有何干系?”

第五十二章 迎难而上为正途

沈清辉告辞后,叶歆瑶望着覆盖整座洞府,嚣张彰显自身存在感的“六合惊尘阵”,终于露出一丝苦恼之色。

初次见面时,她还以为这位云笈宗的金丹修士冷冰冰地,应当不怎么好相处,真正接触后,才发现沈清辉外冷内热,重情重义,虽然不够机敏灵活,为人处世却是光明磊落。

按道理说,只要不做什么有违道义的事情,与沈清辉做朋友还是很舒服的。但对怀揣秘密,并不打算全心付出的叶歆瑶来说,与沈清辉这样严谨自持,处事端方的人相处,却比与一百个奸诈狡猾,卑鄙无耻之徒相处还累。

“他堂堂正正不假,可我也没说谎话啊!为什么与他接触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心虚呢?”小声嘀咕一句,抒发心中小小的郁气后,叶歆瑶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面六合惊尘旗旁,盯着流光溢彩的小旗观摩许久,并将食指曲成环状,轻轻敲击旗杆。

辨别了一会儿旗杆的大概材质,叶歆瑶又赌气似地戳了戳闪烁宝光的旗幡,见自己实在挑不出毛病来,不由露出沮丧之色。

材质未必出挑,纹理却极为精致细腻,圆转如意,无论威力还是外观都能称得上不可多得的佳品,可见炼制这件法器的人修为之高深,手法之高明。

这般能让人一见即生出惊艳之感,细看则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的成套法器,哪怕精于炼器的金丹修士收集种种珍贵材料,呕心沥血,全力以赴,也未必能炼制出一件如此合心意的作品。若再考虑这套“六合惊尘旗”的材质、手法与完美程度,以及沈清辉的身份,不难猜测这套法器出自何人之手…毫无疑问,这应是淮青真人赐予得意门生的护身法器之一。

将布阵困敌的法器,用在布置洞府上…大材小用倒不至于,也没什么特别不适合的地方,却让人感觉怪别扭的。

哪怕知道沈清辉一开始并没想过拿它出来,只是被自己的话点醒,修为上兴许有所进益,感激和歉意两相叠加才这样做。但换做旁人,觉得欠她人情,应下承诺有可能,会干脆利落地将这么珍贵的法器拿出来的人,应该不大多吧?

人家这样端方正直,自己却遮遮掩掩…哪怕她没说过半句谎话,顶多避重就轻,顺便加点暗示和误导,无伤大雅地让沈清辉会错意,绝不会有什么对他不利的地方,却总有点良心不安啊!

叶歆瑶素来奉行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原则,沈清辉对她坦诚以待,她无法做到同等回应,就对自己有些不高兴。郁枫将她视为所有物的举动让她极为不快,她就敢以一介外门弟子的身份,直接在郁姝和郁枫面前拂袖而去。

这并非一怒之下的莽撞行事,而是料定不明就里的沈清辉极有可能将这件事汇报给长风真人,这样一来,长风真人可不就将郁枫给深深地记住了么?郁枫犯得也不是什么大错,顶多算被宠坏了,心性有着微妙的偏差。逐出宗门不可能,让长辈观感不好,下决心多加打磨却是肯定的。给他找点麻烦,总比时不时被他找麻烦,还要看他自以为纡尊降贵的嘴脸好吧?反正她目的已经达到,有充分的理由不去听三月一次的课,安心在洞府中修行。

蛰伏什么,都是暂时的,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等修为提升上去后,郁枫要是再敢出现在她面前恶心她,她非把这货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不可!

“归根到底,还是修为第一…”懒得再去看六合惊尘旗,省得越想越觉得自己欠人情的叶歆瑶回到洞府,坐在静室的蒲团上,想到自己如今的情况,又有点郁闷,“可为什么我越研究玄华秘录和天书,越觉得二者有点像呢?这样不符合常理的情况,实在让我…不敢贸然修行啊!”

若旁的修士见过玄华秘录和天书,又听到叶歆瑶这句话,都会嘲笑她不懂装懂…阅历稍微丰富一点,或者对功法较为了解,并翻过这两种功法的人,就能知道,它们“大同”而“小异”。

所谓大同,是指对“道”的理解,都站在一个“面”上。但这一个面却由无数条线,无数个点组成,每一条线,每一个点都能衍生出一种分支。说是“小异”,实则代表着两种相似却在某些方面完全迥异的人生态度,分别可大了去。

若两种功法一强一弱,一高深一奥妙,自然是一主一副,哪怕同时修行,也不会对自身有太大的影响;可若两种功法同样高深,就必须有所取舍…参照一二可以,同修两部…对自己深怀信心,认为自己能完成这一壮举的人很多,能真正成功的却没几个。绝大部分兼修两种高深功法的天才,都会因自己这一冒失的举动沦为无法自控的疯子。毕竟像容与那种对修炼有着近乎“本能”的天赋,自然而然就能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天才实在太少了。纵在这方面的天赋高绝如容与,对这种涉及“道”之本源,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的高深功法,也不敢随便同修两种。

这些大宗派弟子一入门就会被教导的规矩,叶歆瑶自然没有不清楚的道理,事实上,她之前也存了打碎固有思想,甚至将过往记忆抹消,重新修行天书的想法。只是碍于前世种种在脑海中太过根深蒂固,她自身又因前世经历之故,怀着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并不信任云笈宗的人,才先从天书着手,打算研究一些时日再说。可随着她对天书越发深入的剖析,却越来越觉得…奇怪。

没错,奇怪。

世间无两片相同的叶子,自然也没有两个思想一模一样的人,玄华秘录与天书中反映的思想,在很多细节乃至枝干上,都有很大差别,乍一看并没什么不妥。可叶歆瑶身就擅长观察,往往能从细微处入手,凭着零星的信息推演出事情的全貌,自然能捕捉到这两本功法在一些本不该相同的思想上,却持一模一样的态度,由不得她不疑惑。

叶歆瑶不会怀疑自己理解有误,因为玄华秘录她实在是太熟了…作为玄华宗的镇派功法,玄华秘录在历代同门手上,不知演化出了多少个版本,也诞生了许多流派,门中师兄弟姐妹不知为自个的流派争过多少次高下。偏偏每次对“道”的理解争执不下时,大家又喜欢拿祖师留下的玄华秘录,一个一个地抠字眼,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

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甚至发现过玄华秘录有前后不一的地方。不过宗门一直流传着玄华宗创派祖师得蒙天仙指点,方能成就如此基业的说法。所以大家都觉得,祖师记下一两处的分歧是完全能理解的,前者天仙观点,后者自己观点嘛!

玄华宗敢这样说,就证明这件事情一定是真的,而不是扯虎皮做大旗的手段。但之前没人清楚,玄华秘录中的内容,到底哪些来自那位好心的天仙大能,哪些又是他们地仙祖师的手笔,只是现在…该不会这么巧,玄华宗的创派地仙祖师与檀郡叶氏的地仙老祖宗,竟受过同一位天仙大能的指点?

叶歆瑶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可碍于线头实在太过零碎和稀少,一时半会她也没办法将之串联起来,只是在心中记下方才冒出的几个想法,日后慢慢琢磨,至于现在…心中郁闷的同时,她又有几分跃跃欲试。

从两本地仙留下的功法中,推导出一位天仙大能透露出的思想,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又是多么大的挑战?虽说这一过程也注定十分危险,可这一世的她有步虚修士的见识,却是连筑基都不到的修为。这注定她能理解很多出窍期修士完全没办法看懂的内容,却无法一一尝试远远超出自身修为的内容,自然也不会对神魂和本源造成太大的损伤。

“错过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可惜了…”轻轻的喟叹才一飘出,就消散在风里,习惯迎难而上的叶歆瑶已做了决定。

第五十三章 此仙不与旁人同

“法以人为主,人以心为宗。无主则法不生,无心则身不立…”伴随着叶歆瑶心中反复的默念,一卷摊开在半空中,存在于她识海中的竹简上,又添了这么一句话。

出于谨慎的考虑,叶歆瑶压根不敢把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玄华秘录与天书默在纸张或者竹简上,以便反复翻阅。哪怕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做得是注定持续几年的,无比繁杂艰苦的比对、推敲与摘录等工作,她也只会在心中进行,使识海记忆成书,时不时翻阅,绝不留下半丝可供人回溯的印记。

若有朝一日,自己真的露馅,这间洞府想必会被彻查,无论是元神真人的手段之多,还是云笈宗的底蕴之深,都是叶歆瑶十分忌讳的。

事实上,叶歆瑶压根不觉得自己的伪装会出多大问题,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哪个元神真人吃饱了饭没吃干,起了兴致为她算上一卦,她还真瞒不住。哪怕知道云笈宗不会觊觎玄华秘录与天书,可这种玄华宗和檀郡叶氏视若珍宝高深功法,若因她的疏忽被外人得知…罪过,实在是罪过。

正因她谨慎过头的举动,才让这一本来就艰难的工作,更是进行得异常缓慢。就好似现在,明明感觉过去了很久,叶歆瑶都不知自己究竟闭关了多少年,但看看自己的工作进度,发现才到玄华秘录九部一百二十卷中的第六十五卷。

如此感慨不过在脑海中掠过一瞬,就被叶歆瑶置之脑后,她继续反复比对两部功法,逐字逐句地分析琢磨,很快又寻到一段很有可能比较特殊的话,将之勾画记录下来:“心法多门,取用非一。有无二体,随事应机,故有凡圣、浅深、愚智、真假,莫匪心神辩识运用之所由也。”

念罢这两句,叶歆瑶若有所思,略略一向,便止住正在进行的对比工作,开始回忆之前的摘录,很快便寻到一段:“一切众生,久习颠倒。心想杂乱,随逐诸尘。舍一取一,无暂休止。犹如猿猴,游于林泽,跳踯奔趋,不可禁止。是诸凡夫,心性亦尔。游五欲林,在六根泽。纵逸腾跃,不可拘制。”

反复咀嚼着这几段话,叶歆瑶活动活动由于长久打坐,感觉有些麻木和无力的四肢,脑中却不住翻找自己之前重点标记的,玄华秘录中前后不一,略有分歧的地方,找到另一段由玄华宗创派祖师注解的内容,发现是:“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故与时争之者昌,与人争之者凶。是以兵甲而无所陈之,以其不争。夫不祥者,人之所不争。垢辱者,人之所不欲。能受人所不欲,则足矣。得人所不争,则宁矣。”

天道恒昌,利而不害,这是玄华宗创派祖师的观点,也是绝大部分道门正宗修士的观点,这位天仙大能却只赞同前半句,至于对后半句的态度,竟有点…不置可否?

不仅如此,在对“人”的见解上,二者也有些不同。

兴许是玄华宗创派祖师命运太过多舛的关系,玄华秘录中透露出来得感情基调,很大一部分是对“人”的厌恶,以及对“贪婪”衍生出来的“争斗”持不屑态度。在玄华宗的创派祖师看来,争来争去,几乎都免不了化作黄土一抔,镜花水月皆成空。至于具有强大力量,占有更多资源,已经胜过别人许多的修士,就更不应该生出什么争斗之心。

是自己的终归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怎么强求也求不来,也有违天和,这也是玄华宗一贯的行事风格。可那位天仙大能的想法,更多则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不,这样说也不对,应当怎么说呢?给人的感觉更像是,绝大部分的正道修士,都将“天”与“道”,放在了“人”的上头,可这位天仙大能,却将“人”居于“天”“道”之上。不不不,也不能全这样说,应该是,他将人根据心性划分出三六九等,最高的那一等凌驾于“天”“道”之上,比如他自己,就是个超脱凡尘俗世,与世间众人截然不同的顶尖人物。至于其他的人,那都是凡尘俗世中苦苦挣扎的蝼蚁,管他命运如何,都是你自个儿做下的。

这种想法委实太过令人吃惊,毕竟修士大都讲究得是“顺天而行”,哪怕他们的修行本来就颠倒了生死轮回的秩序,夺天地之造化,有违天和,却也不能真傻到一门心思与上天作对,一条路走到黑吧?夺一分生机算投机取巧,天道顶多给予磨练,却不会直接抹杀,这也是修士们得以存在的理由;若是弄得神憎鬼厌,十方俱灭,不用等哪位卫道士过来降妖除魔,天劫雷火就能将你打得连后悔出生的念头都不会有。

不仅如此,天道降下的磨练,岂是旁人给予的那般简单?千万修士苦苦攀援,能得大道的又有几人?绝大部分修士还是在漫长的修道过程中,因为种种理由,落个魂飞魄散,化为飞灰,连转世重生都不能够的结局。纵是口口声声叫嚣“人定胜天”,每门每派,每年每月甚至每时每日都会出几个“我生来就是为了逆天”之类存在的魔门众人,也多半讲究天时天数,嘴上说着不信这些,心中却往往会跟着规则来。否则为什么区分魔道与邪道的关键,就在二者一念头通达,随心所欲,却不敢太为非作歹,好歹把持在一条界;另一者则是怎么想就怎么来,几乎死得连渣都不剩呢?

能修成天仙的大能,对天道的理解应当极为透彻才对,为何会有如此想法?

叶歆瑶不认为是对方错了,那么就只能…“莫非是我修为太低,理解不够,才会生出这般错觉?”

步虚修士与天仙大能,看似就差了元神、地仙两个等级,实际上说是明月与尘埃的差距还犹有胜之。无论修为、眼界还是对“道”的理解,二者都差了太多太多。毕竟步虚修士,小一点的世界姑且不去提,数百个仙道昌盛的大世界,每个世界宗能有五六十个步虚修士存在,可天仙…世间天仙的数量加起来,有没有这个数字一半都难说,还有好些是应天运而生,修行压力、障碍与桎梏都少了旁人太多的。

饶是自信如她,在“天仙”二字的金字招牌前,也破天荒开始质疑起自己了。

第五十四章 心绪烦乱突生变

正因心中存着这般疑虑,接下来的时间里,叶歆瑶几乎没办法全神贯注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而是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

越是琢磨,就越是不解,越是不解,就越让她的心绪烦乱不已,焦躁难安。她不停地质疑着对方思想的正确性,却又隐隐觉得天仙不可能出错,便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观点;可当她质疑着自己对天仙不敬的想法时,却又没办法说服自己。

意识到自己再这样下去,工作根本没有效率,只会是无谓地消磨时间,叶歆瑶霍地从蒲团上站起,快步走到墙壁旁边,伸出手去碰触冰冷的石头。

指尖出来的些微凉意,根本没办法平复她内心的躁动不安,是以她想也不想,做了一个正常状态下的她绝不会做的动作…将侧脸贴到墙壁上,让略微鼓起的太阳穴与石壁做亲密接触。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叶歆瑶就意识到自己这一行为太傻,不由失笑。只见她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来回在不算宽阔的静室中踱步,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清心诀虽好,却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用的,心神不宁至此,除了简单到完全不需要技术含量的散步,吸气等手段外,连打坐调息都最好不要。毕竟任何法诀的运行,都得让内息在经脉中流转,由神魂操控。正因为如此,哪怕是清心诀这种温和无害,堪称中正平和代表做的法诀,在修行的时候,都可能由于自身的情绪不对,以致走火入魔,伤害肉身乃至灵魂,重一点得甚至会万劫不复。这也正是清心凝神的佩饰、法器乃至符咒一向畅销,散修集市上相关的物件永远供不应求,稍微高级点的材料,大宗门舍弃脸面也要争上一争的原因。

外力强压的心神清明虽不可靠,必要时却能缓上一缓,救人性命。

叶歆瑶前世的洞府中,自然放了很多法器,好友送的,自己为对抗疼痛时炼制的,想对她动手,却被她杀死的人留下得…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光叶歆瑶记得的清心宝物就有近二十件。这些东西在步虚修士眼中看来没什么,对出窍期修士来说却是异常珍贵,可遇而不可求。

不是没犹豫过,要不要带一两件东西走,可她既打定主意与前世断了因果,不惜用死亡来完成最后一局,自然也没有舍不下那堆好东西的道理,是以前世洞府,叶歆瑶连进都没有再进去。如今心绪焦躁,久久难以平静,若有一件能清心的配饰,不知能少多少事。思及前世洞府中的宝贝,叶歆瑶放轻放慢脚步,有些遗憾自己太过托大,倒是没什么后悔的情绪。

“不行啊,不能这样,老想着如果,如果,如果…”略显疲惫地倚着冰冷的石壁,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叶歆瑶端正了自己的态度,“我现在就是个普通的,平凡无奇的出窍期修士,不能总想着前世的事情,否则不是白活一世?”

修行速度慢怕什么?如果她想一两年内达到前世的修为,早去拜入魔门了,还用得着在云笈宗混?别人的眼光?那是什么东西?要真在意这玩意,她多少年前就得那根绳子自绝了,不死个千八百次哪对得起狼藉的声明?再说了,她并不是像很多修士那样,卡在出窍到筑基这一关,压根没办法筑基。而是自己压制着早就足够,甚至很大可能越过筑基期,直接到引气期都没压力的修为,想为未来选一条最好的路。

修行没问题,寿命少说还有百年,她的确不是很急。只是前世的烙印到底太深,总是忍不住拿前世的待遇与今生的处境相比,无论是修行速度还是修行资源,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么大的落差,饶是心态健康正常,又早早接受事实如她,偶尔思及两世差距,都忍不住生出些郁闷的情绪,就更别提眼下自我质疑和否定,导致情绪十分不好的时候了。好在近百年与七情魔种的斗争,培养出叶歆瑶非同一般的专注与冷静,饶是她此番失态至此,片刻的平复心绪后,也慢慢冷静下来。

平复归平复,之前的状态太过触目惊心,叶歆瑶不大敢在这时候修行,怎么着也得缓两三天才好。她想了想,走到静室的石桌旁,取了笔墨,铺好画纸,犹豫片刻,重重下笔。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她虽谈不上申箫那般精通至极,却也因慕无昀自小教导的原因颇为了解,放到偌大修真界,好歹也能算是…中上的水平吧?眼下不好修行,作画实在是一种很好的宣泄方式。

经过这些时间的研究与琢磨,叶歆瑶也隐隐勾勒出这位天仙的形象。事实上,对方给她的感觉,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傲。

“傲”这个字,往往与“狂”“慢”等略有贬义的词汇组合在一起,但这个人却一点都不张狂,为人处世更不显轻慢,否则也不会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耐心指导,说不定,他的朋友还很多?当然,这样性格的人,仇人估计也不少,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大有人在。毕竟对骄傲的人来说,看不上得就是看不上,哪怕你同样是天仙,我也敢给你脸色看。

自信一词不含贬义,却又有点够不上他的性格…连天都敢质疑,并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抱着这样的想法,还成就万亿之中也无一人的天仙之路,不是傲是什么?

这位天仙的傲来自于自身的智慧与实力,而非什么身份、地位、血脉之类的庸俗之物。当然,他也拥有与之匹配的心性和本事,才让这份傲气显得理所当然。

落笔,停墨,画纸之上,唯有一个朦胧的背影。

衣衫与天同色,斯人形单影只,遥望明月,让整个世界沦为自己的陪衬,却丝毫不显寂寥。

怔怔地看着画纸半晌,叶歆瑶勉力扯出一个不算笑容的笑容…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在她的意识深处,仍旧时不时会想到那个给予她最大幸福,又让她承受无比羞辱的人。

这一刻,叶歆瑶感觉眼眶有些发烫,她自问不是软弱的人,可不知为何,眼睛却酸涩得难受,总想…等等,不对!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怎么突然…

几乎是一瞬之间,握着画笔的右手无力松开,尚存墨迹的画笔在意境悠远,堪称佳作的画卷上留下重重一抹痕迹,生生地破坏此幅画全部的美感,却无人能够顾及。因为此时,双眼突兀剧烈疼痛的叶歆瑶竟无法收拢半丝力气,直直向后栽去!

第五十五章 心念流转得神通

自眼部生出,一瞬间便蔓延至全身的疼痛来得如此突然,叶歆瑶压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猛地栽倒在冰冷坚硬,由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动弹不得。

摔倒在地,固然能痛得让人龇牙咧嘴,可此时的她,周身上下,四肢百骸,乃至识海深处,无一不像被万千根既细且利的钢针扎入,细细研磨。剧烈的痛感绵绵不绝,一波更比一波烈,让人恨不得立刻痛快死去,也不愿被这漫长无尽的痛楚折磨。

换做旁人遭受这一切,一千个至少有九百九十九个坚持不下来,叶歆瑶却是唯一剩下的那一个。

被慕无涟囚禁数十载岁月中,她被搜魂针拷问过不知多少次,却出人意料地挺了下来,更是在对方给自己施刑的时候,将魔云宗的搜魂针秘技全套偷学过来,靠着三千世界都排得上名的酷刑,对抗慕无涟的七情魔种。纵转世后的身体忍耐痛楚的程度远不无前世伤痕累累的身体般强大,可凭着强大的意志与习惯了撕裂痛苦的灵魂,坚守着一丝清明的叶歆瑶意识渐渐恢复清明,努力想张开眼睛。

眼部的痛楚最为剧烈,神经麻木到完全没有知觉,唯一出现在微弱视线前的色彩,除了黑色,还是黑色,头部的晕眩之感,也越发明显。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个儿眼睛出点小问题,叶歆瑶很能理解,毕竟她之前的情绪如此糟糕,牵动神魂不说,内息也略有不调,导致内腑与经络都留下小小的暗疮。加之想到慕无昀,好容易平静下来的情绪再次波动,作为神魂、肉身、天地三者初次勾连所产生的天赋神通在此时出点岔子,完全不奇怪。

她这一世的天赋神通只有一个,那便是阴阳眼,既然要出问题,肯定是出在眼部上,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这种情况又不是没发生过,前世她被逐出宗门,道基受损的时候,左右也就是内息逆行,稍稍调理片刻就恢复正常,是以叶歆瑶明知这点需要注意,却压根没将之放在心上,却未曾想到竟…

按道理说,阴阳眼这种最平凡无奇的天赋神通,威力远远小于她早就大成的五行神通,为何竟这般夸张?

好容易聚拢的力气,被一阵又一阵袭来的疼痛打散,完全使不上力,叶歆瑶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却苦于无法。

不知在冰冷的地上蜷缩了多久,黑暗的世界为之一变,霎时间满目鲜红。

“我的眼睛…流血了?”

心中升起这个可怖的想法,叶歆瑶想要去摸摸自己的眼睛,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一丝。刺目的红好似一层厚实的帘布,将外界重重封锁住;又好似跳动的火焰,彰显着无与伦比的生命与热力。

朦朦胧胧间,她的眼前出现几抹张扬又刺目的金色,耳边依稀传来一个不知是男是女,听起来却极为美妙的声音。

这个声音似亘古的琴音,飘渺悠远;又似巫族的咒语,神秘隐匿;还带着神道信徒的孤注一掷,那般绝望,却又无比狂热,就好似命运在他面前关上了大门,却又缓缓地为他打开了一扇窗。

直觉告诉叶歆瑶,这个声音和声音的内容对她来说非常重要,所以她拼尽全力去收集,去捕捉,去吸纳,可伴随着耳畔嗡鸣响起的,却是几个零星的词汇:“…绝路…不服…希望…命运…天眷…我族…成…”

不过听闻寥寥数语,她竟是神魂里暂存的力量悉数耗尽,到了岌岌可危,濒临绝境的程度。

牢牢地将这几个词汇刻入脑海后,叶歆瑶终于昏了过去,说昏迷并不准确,因为她并不是人事不知,深度昏迷,而是陷入一种微妙的,类似睡眠却又不像,说是做梦又稍嫌太轻的状态。

她的眉头皱得很深,秀丽的脸颊苍白如纸,双唇失去了血色,似乎梦到什么极为痛苦的事情,在心中反复挣扎。

正因为心头存着一丝清明,坚持着不能倒下,不能失去意识,不能死去,才导致这种状态的持续。若无外力的干扰,微弱的意识清明迟早会散去,身死魂消就在一瞬之间。

她在洞府中闭关,谁会贸然打扰?功败垂成,不过早晚的事情,之所以不肯放弃,除了求生的本能外,不过是她本性的高傲倔强不服输在起作用罢了。

这一点,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叶歆瑶便已心知肚明。

或许,以步虚之力想推导天仙之思,本来就是一件太过狂妄自大的事情。人都说朝闻道,夕可死矣,这样的死法或许也…不亏?

聪慧如她,早已预料到既定的结局,正因为如此,在悠悠转醒的那一刻,叶歆瑶竟有些不可置信。

她…竟还活着?

挣扎着想要起身,一个圆脸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过来,见她醒来,不由惊喜万分:“叶师姐,你醒啦?”

“你是…”

不待少女回答,沈清辉的声音就从门边传来:“可儿是我二师兄捡回来的侍女。”

叶歆瑶的视线划过两人,瞳孔骤缩,速度之快无人能见。随即,她便扬起清浅的,温和有礼,又带着几分疏离的笑容,轻轻颌首,权作打招呼:“见过沈师兄,还有…容公子。”

面上半丝不显,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不是因为容与的到来,而是因为她的眼睛,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

圆脸侍女可儿的头顶上,仅有一次微弱到无法捕捉的灰色气体,象征着她平凡无奇的寿数与命格;沈清辉的头顶上,清光却雕琢出一朵美丽的莲花,徐徐绽放,满身馨香;与这两人不同,容与周身之气,如白虹贯日,势不可挡。

这是…气运。

对于气运,叶歆瑶不可能不熟悉,事实上,修为晋至金丹后,修士就能自如地使用“观气”之术,从而寻洞天,觅福地,定龙脉,相王侯,倒也算不上什么出奇的本事。可她如今能看到气运,却并非由于观气之术,而是因为这双眼睛。

按住心中不住翻涌的情绪,忍住暂时不去想自己眼睛的变化,叶歆瑶略带尴尬地笑了笑,看都不敢看沈清辉,转而问容与:“容公子怎么来了?”

沈清辉满肚子的关切、责问和训斥,都被她这一举动弄得不得不咽下去。

多年未见,修为未有寸进,却差点弄得自己死去…见过叶歆瑶与阮静雅重逢,又在入了修真界后,知晓许多常识的容与,自然不会觉得她的行为很好笑,反倒觉得叶歆瑶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加之他本就是一心修剑,不滞外物的人,说话做事自然与从前一般无二,甚至还刻意隐下阮静雅的名字,淡淡道:“宗门出了些事,因知我与阮姑娘认识,就特意把我派到阮姑娘宗门所在的区域,也算偶有来往。前些日子阮姑娘收到一张请柬,说是你俩一位好友晋了金丹,邀你们去喝酒小聚,偏偏她宗门事多,抽不开身,就央我给你带趟消息,问你是打算独自一人前去,还是过段时间再去?”

晋了金丹…那必定是千钊。

上辈子的时候,千钊查到了“替身”的真相,将之透露给她。哪怕这是慕无涟借千钊之手,故意为乱她心志才做出的举动,她也承了千钊这份好意。却没想到,这次的危难关头,竟又是借了千钊的福气,才平安闯过去。

思及此处,叶歆瑶心中感慨万千,刚想说我好点就去,见沈清辉的神色实在不怎么好看,知没他允许,自己或许连宗门都出不去,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改成:“金丹修士寿数千载,喝酒聊天也不急于一时,待她不忙,能来云笈宗接我的时候,我们再去。”

第五十六章 不辨好坏怨恩人

听得叶歆瑶的回复,容与轻轻颌首,淡然道:“既是如此,我便去回了阮姑娘,还请阁下好生休息,容与就此告辞。”

乐儿见容与说完这句话后,竟真的与沈清辉打过招呼就转身离开,一点留恋都没,不由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叶歆瑶一见乐儿的神情便知,容与为带到这句话,定在云笈宗等候许久,实在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方在无奈之下,请求沈清辉带路,与他一道进入她的洞府,恰巧救了生死一线的她。

容与并非这般无礼冒失之人,他之所以如此做,估计是阮静雅提了什么“一定要亲口带到”之类的要求,才让这位坚守承诺的剑修等候许久,可想支使容与办事岂是那么简单的?倘若不是阮静雅和容与这几年混得十分融洽,两人的交情实在太好,那便是阮静雅代表宗门做出了利益退让,才让颇为重视责任的容与在同门的要求下走了这么一趟。

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大宗门再怎么强横,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派高手盯着全部的区域。毕竟高手也是要闭关修行的,再说了,哪怕一直盯着,也架不住别人全心全意给你捣乱。正因为如此,稍微正派一点的大宗门若想开拓一个已经有前驱者的区域,分一杯羹,就需与当地的小宗门达成交易,没有自己吃了肉,还不给人家喝汤的道理。静雅坐镇的清吟门,如今已是他们那片区域的四个修真宗门之首,阮静雅在其中的话语权非常重。若是静雅单单为带着一句话,就让步一部分利益,是否会影响到她的地位和形象?若真是如此,自己倒是…

还未等叶歆瑶想清楚其中的关系,对阮静雅多抒发一点担心之情,送走容与后回来的沈清辉上前几步,厉声道:“你究竟是怎么弄的,才将自己搞成这幅德行?”

叶歆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尴尬的神情,配上惨白如纸,毫无半丝血色的面颊,着实虚弱可怜。她的声音也如此时的形容般,轻到几不可闻,似要随风散去,隐约还能听出,她话语中带着几分心虚:“我本以为,自己修行的家传功法就是高级一点的武功秘籍,后来才发现竟是修行的法门…”

话未说完,一声长叹,道尽惆怅与无奈。

沈清辉一听,便顺着她话中未尽的意思想下去,以为这是多年来思想上根深蒂固的霸道功法与中正平和的云笈宗初解产生冲突,才导致的情况。

理由完美且充分,并且很容易被验证…容与和沈清辉好歹有一两次聊天,谈到过两人一道飞升的事情,还略略提过檀郡叶氏。沈清辉闻言,不疑有他,释然的同时,声音也不自觉放柔和了一些,哪怕还是斥责,却多了几分劝导的意味:“我知你天资聪颖,远非我等凡夫俗子能及,可你怎么不想想,同样是天才,为何你就只能在外门徘徊,心性不如你的郁枫却能进内门,被步虚真人收为徒弟?难道他比你更聪明么?不是!就因为你想得太深太多,无法专心修行不说,还总想面面俱到,才…才迟迟滞留外门,连内门都没办法入!需知修行一途,本就风险无数,谁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前辈的经验能参考,成功却不能复制,你总想着寻一条最稳妥的路出来,只会是白白蹉跎光阴!”

叶歆瑶闻言,略带惊诧地望着沈清辉,纵猜到了一两分,却明知故问:“我以为,师兄并不是…”背后道人长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