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周霓虹这件事的福,在听那个名为“陈安”的内门弟子讲述炼器初解时,倒有三成的人不怎么专心。叶歆瑶看似认真听陈安讲课,实则分神琢磨玄华秘录与天书,从而有些心不在焉的态度,也被众人理解为她刚来门派就听到这种大事,一时间没办法全神贯注,给与了很高的包容度,毕竟很多在外门许久,定力相当好的弟子也在恍神嘛!

陈安的脾气不错,底下开小差的外门弟子这么多,他却没说什么,讲完炼器的基本知识,又给大家示范着炼制了几件小玩意,眼见时间差不多,就宣布今日讲道到此结束。叶歆瑶正琢磨天书一处关键地方,听得“你们可以离开”六个字,晃晃悠悠地离开聆心殿,往自己的洞府走去,还没出大门,一人便站在她身前。

容貌俊秀,气质冷凝,言行举止,无不端方。

“你是…”认出对方乃是太皇黄曾天负责询问自己的云笈宗内门弟子,叶歆瑶故作惊讶,带了点慌忙地行了个礼,“见过师兄。”

沈清辉轻轻颌首,开门见山:“叶姑娘,沈某此番前来,盖因有事相求。”

第四十八章 病急乱投遇良医

叶歆瑶闻言一怔,有些不解地问:“我才入门,竟有能帮到师兄的地方?”

沈清辉露出些许苦涩意味,叹道:“我亦是病急乱投医,才…事实上,霓虹与叶师妹也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莫非是…

想到那个活泼开朗,明明是初次见面,却给与自己善意的女孩子,叶歆瑶神色一凛,收起敷衍了事的心思,郑重地问:“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周霓虹与她素昧平生,却在沈清辉态度冷淡,一句评价就能决定她未来的时候帮她好说话,这份恩情,叶歆瑶记得很清楚。若说不知周霓虹就是那位帮助过自己的少女,她对此事还能等闲处之,如今真知道了,沈清辉又求上门来,她断无袖手旁观的道理。

聆心殿人多口杂,不便商谈正事,沈清辉便将叶歆瑶邀至自己的洞府,把事情的大概和经过叙述了一下,万分沉重地说:“不瞒师妹,我等修行数百年,习惯了飞天遁地,神识一扫,便可轻松寻人,所思所想亦是应对神识之法,已完全忘了若神识无用应怎么办。偏生下界浊气浓厚,神识蔓延不开,霓虹又是顶尖的空间高手,藏踪匿影不在话下。吾等几次下界搜寻,皆无功而返,心中焦急之际,突然想起叶师妹处理事务干净利落,又思叶师妹你年纪尚轻,才从世俗界来云笈宗没多久,兴许不似吾等一样思维多年僵化,方有此一问。”

他指得干净利落,便是叶歆瑶诱导宋老道,让对方觉得当罗家父女长辈很赚,就称罗硕是他私生子。叶歆瑶借此在仪式上弄到罗家全部家产,还让罗硕渡过最困难时期,作为暂借一两日家产回报的事情。事实上,若不是桑青真人横插一杠子,想收叶歆瑶为徒的步虚真人大有人在,沈清辉也为叶歆瑶扼腕了一阵子。此番事情涉及到世俗界,也不知谁提了叶歆瑶似乎对世俗界很熟,沈清辉才巴巴地过来求助。

叶歆瑶沉吟片刻,抬头望向沈清辉,问:“不知周师姐喜好下界的习惯从何时开始?是一早就有,还是这段时间较为频繁?”

沈清辉斟酌了一下分寸,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说,便据实以告:“霓虹擅空间之术,性子又飞扬跳脱,不喜缓缓打磨,便不顾吾等劝阻,修为一够就晋了金丹。自她结丹之后,太皇黄曾天与下界的结界就再也拦不住她了。”

分离清浊二气的结界,牢固完美自不必说,穿越这种结界和玩儿似的,岂是一个“擅”字就能道尽的?若她没猜错,周霓虹的祖上必定有一位是天生精于空间一道,甚至生下来就在空间中行走生活的妖族,且周霓虹应继承了对方极多的血脉之力,方能以金丹修为,做到无视云梦大世界分层结界的程度。

直至此刻,叶歆瑶终于明白,为什么周霓虹一而再,再而三犯错,云笈宗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虽说周霓虹的师傅是元神真人,又长年累月地闭关,旁人不好越俎代庖,责罚于她,她几个师兄倒是有权,却也不敢真让她伤筋动骨是重要原因。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周霓虹的天赋太过珍贵,没有哪个宗门舍得真失去她。

收敛无用的感慨,叶歆瑶食指有节奏地我敲击桌面,若有所思,“此世的世俗界遍布浊气,在我等修士看来毫无美感,不至于让人痴迷至此,甚至犯下如此大错,莫非…”说到这里,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敢问师兄,周师姐是否在这三年之内结的丹,而这一两年,下界才越发频繁?”

沈清辉轻轻颌首,纠正道:“不错,她结丹还未超过一年。”

听见这句话,再想到越千钊与阮静雅之前的闲聊,没料到真能遇上这事的叶歆瑶有些古怪,又带了些怜悯地望着沈清辉,叹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周师姐八成…喜欢上了世俗界的人。”

“啊?这…”沈清辉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话未出口,却戛然而止。

叶师妹说得兴许不错,世间唯有“情”之一字,能让人辗转反侧,形容癫狂。

若真是如此,周霓虹一切不合理的行为都有了解释,毕竟这世上,还没有什么能阻挡热恋的男女,只不过…“多少青年才俊,霓虹都从未放在眼中,此番竟…”沈清辉苦笑着摇了摇头,哪怕已经信了七八成,仍旧觉得匪夷所思。

“青年才俊虽好,不对眼缘也不成。”对周霓虹这种天真少女的心思,叶歆瑶能猜到七八分…她站得太高,无需旁人增光添彩,更不看重世俗的浮华,说不定反倒觉得世人眼中不起眼的家伙合她胃口。

叶歆瑶能想到的,更熟悉周霓虹的沈清辉也能想到,只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望着叶歆瑶,正色道:“师妹才思敏捷,想旁人之不敢想,令清辉茅塞顿开。还请师妹帮忙帮到底,试着设想一下,霓虹应会在什么地方。若真能找到霓虹,我沈清辉欠师妹一个人情,若有需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周霓虹的师傅师兄给力,沈清辉是周霓虹的师兄,也就是说,眼前这人无论修为还是地位,都颇有分量…叶歆瑶微微一笑,很是干脆地应了下来:“师兄都这般说了,叶琼也无推脱的道理。听师兄所言,周师姐应是天真烂漫,喜爱热闹的人。纵然下界,她也应去人烟稠密的大城市,师兄认为对否?”

沈清辉一听,极为赞同:“这是自然。”

“周师姐乃金丹修士,世俗凡人能给予她荣华富贵,于她看来不过粪土一般。王侯将相与贩夫走卒的差别,在世人眼里是金钱地位,于她看来,顶多是学识修养,真心与否的问题罢了。”叶歆瑶思路清晰,一条条分析给沈清辉听,“若师姐考虑得不周全,自不会记得弄张假户籍,一旦与王侯将相相遇,凭她自称的身份,顶多做个妾或者外室。周师姐既愿意为对方触犯门规,可见求得是一片真心,又怎会受这般羞辱?”

周霓虹性子如何,沈清辉极为清楚,能想到户籍的问题就怪了,听得叶歆瑶此言,他越发觉得自己焦急之下找对方出主意的举动有多么明智。

叶歆瑶见他没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微微挑眉,犹豫片刻,还是解释清楚:“既是如此,周师姐爱慕之人的范围就缩得很小了…此人应住在较为繁华的城市中,颇有几分学识,却因家贫无资,不得不以帮人抄信读信,出卖字画为生。至于家庭…若不是双亲早逝,兄嫂或亲戚刻薄,便是哪家庶子,早早分家出了门墙。除此两种之外,断无其他可能。”

沈清辉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叶歆瑶的意思。

没学识的人,周霓虹断然看不上;有学识的人呢,往往身份比较高,不可能会让一个黑户当正妻。

世俗界供养一个读书人是很累的,能读书会写字,却又没什么金钱和地位的人,要么是富贵人家的贴身奴仆,主家读书的时候跟着学了一些;要么是读书读到一半,家道中落或者亲戚不愿供养;或者庶子碍人眼,分点钱被赶出来。哪怕情况不同,但大体就这三种,八九不离十。

周霓虹看不起卑躬屈膝的人,爱上仆人的可能不大。这样一来,范围果真被缩得很小,小到勾勒出了一个足够清晰的形象,就差没指名道姓说是谁了。

这般缜密的思维,由不得沈清辉不佩服,是以他发自内心地赞道:“叶师妹果真冰雪聪明,难怪霓虹才见师妹一次,便心心念念说定能与你处好关系。”

定能与她处好关系?言下之意就是…周霓虹和绝大多数女弟子,关系都不咋地?

也对,天真烂漫固然好,却并不是谁都要无条件宠着你。别说羡慕嫉妒恨的外门与内门弟子,哪怕同样是元神真人的徒弟,看你不顺眼的大有人在,估计连周霓虹的几个师兄收拾烂摊子都收拾烦了,更别说旁人。

对于这种称赞,叶歆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谁料沈清辉又道:“清辉还有个不情之请。”

叶歆瑶大概猜到是什么,刚想拒绝,偏偏老实人也玩了个心眼,不等她开口说什么,便以十二万分诚恳的语气说:“清辉嘴笨舌拙,又不够机敏,若真寻到霓虹,怕无法将她带回来,还望叶师妹襄助一二。”

离开情郎,回来受罚?

哪怕叶歆瑶很不看好周霓虹这段爱情,觉得她被骗的可能性很大,也不意味着她会将周霓虹当成傻子,这种当都上,可若直接拒绝沈清辉的提议…罢了罢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就揽一次烂摊子吧。反正会办事,并不代表修行一定有成,云笈宗这般大门派可不会本末倒置。让这些人以为自己心思太多,修行速度慢也好,省得解释为什么自己入门许久,很可能都筑不了基的事实。

想到这里,叶歆瑶拢了拢发丝,抿唇笑道:“既是如此,劳烦师兄莫要拆我的台。”

不就是拆散情侣么?这种事情找她,绝对是瞌睡找到了枕头,搞不定区区一个周霓虹,她就将名字倒过来写!

第四十九章 好心却做驴肝肺

征得叶歆瑶的同意后,沈清辉立刻前往第二十四天无极昙誓天,即云笈宗权力中心洞霄宫所在。

无极昙誓天看似风景秀丽,堪称仙中极境,实则步步险恶,暗藏杀机,纵地仙大能贸然闯入,也会吃不小的亏,金丹修士乱闯的话,更只有身死魂消的下场。

作为深受师长信赖,同门拥戴的“云笈宗步虚之下第一人”,沈清辉早在四位元神真人的同意下,被赐予一枚“洞箫令”,拥有随时觐见掌门的权利,自不会受种种阵法与禁制的攻击。

听得沈清辉求见,长风真人知必是为周霓虹之事,不由轻轻叹气:“进来吧!”

果然,礼节性地问候与汇报近日内门情况后,沈清辉就提出,打算再下界一次,寻找周霓虹。

一次两次的闹腾,能解释为天真烂漫,十次八次的明知故犯,就是屡教不改了,更别说周霓虹还开创了云笈宗万载未有的嫡传弟子盗窃记录。纵然消息穿不出去,别人看不了笑话,也让长风真人觉得颜面大失,愧对列祖列宗。

对于这样的家伙,长风真人实在有些不想管,见沈清辉还为她的事情分神,便淡淡道:“她愿留在下界,就随她去吧!”

话语虽淡,其中蕴含的意思,却让沈清辉大吃一惊…掌门竟有逐周霓虹出门墙的意思了!

周霓虹五岁入云笈宗,拜入淮青真人门下,如今双十年华,却只见过自己的师傅三面。淮青真人的声音,她倒是听了不少次,每次都是犯事的时候,师兄们把她拎到淮青真人的洞府前,请示师尊怎么责罚她。可想而知,这么多年下来,对这个小徒弟,淮青真人的感觉究竟怎样。

淮青真人收了四个徒弟,也就是说,周霓虹有三个师兄。可这三位师兄呢,大师兄方梁代肃威长老之职多年,琐事缠身忍无可忍,见沈清辉能独挑大梁后,立刻甩下手中的事物去闭关;二师兄秦巍见势不妙,立刻“云游天下”,大有没百八十年回不来的倾向。

两位师兄都嫌麻烦,当了甩手掌柜,淮青真人一脉的一应事物与年纪尚小的周霓虹,就全落到沈清辉的肩头。

沈清辉半养妹妹半养女儿般将周霓虹带大,对她感情深厚,与旁人截然不同,听出长风真人话语中的意思,他忙道:“弟子请教了新入门的叶琼师妹,已经掌握了大概的线索,此次下界,必能将霓虹给带回来!”

“带回来…”人带回来,心呢?心收不回来的话,将人抓回来有什么用?

长风真人很看重沈清辉,不欲伤他的心,却实在不想提周霓虹,便换了个话题:“你去请教那个三月前入门的姑娘了?”

沈清辉有意转移长风真人的注意力,巴不得他问别的事情,闻言就将叶歆瑶的推测娓娓道来,又说了自己请她一道下界,去寻找并劝说周霓虹的事情,恳请长风真人赐一道手令,让他们拥有名正言顺下界的资格。

长风真人饶有兴味地听着,末了轻轻点头:“她是个聪明姑娘,心思也端正,偏生在考核的时候多说了一句话,无意中透露了自己现阶段的人生态度,让桑青有些不悦。你求助于她固然好,却切记不可失了分寸,更不可让她与周霓虹过多地亲近。流言蜚语伤不了男人,对女子却有一定的影响,更莫要说她如今还是个外门弟子,你可明白?”

听得掌门此言,沈清辉顿时尴尬起来。

云笈宗一心向大道的弟子多,想找个伴侣双修得也不少,沈清辉这般有为的修士和叶歆瑶那般美貌的女子,都属于较为稀缺的资源,早被很多人给盯上了。自己这般冒冒失失地在聆心殿拦住对方,落在旁人眼里,的确不大好…

心中存了这么一件事,沈清辉离开洞霄宫的步伐,怎么看都有点落荒而逃的样子。长风真人轻抚雪白的长髯,笑眯眯地盯着门中得意弟子的背影,丝毫不觉得自己促狭小辈的举动有什么不对。

清辉这孩子呢,什么都好,就是看上去太冰冷太严肃了。端正如他,竟能找到个机会调侃,多么难得啊!

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后,沈清辉痛定思痛,没去找叶歆瑶,而是先自个儿下界,在世俗界转悠了整整两个月,一个个城市挨个搜索过去,终于在江南一处繁华城市的一处破败小屋内,找到了荆钗布裙,服侍一病弱中年女子汤药的周霓虹。

“她见到我的第一件事,不是害怕地想逃跑,而是让我救那个油尽灯枯的女人。”站在四面漏风,屋顶漏水,光线灰暗,几乎能称得上“家徒四壁”的房间外,沈清辉轻轻抬起头,似是仰望苍穹,计量云笈宗与下界的距离有多远,实则不想让叶歆瑶看到他的难过。

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无法阻止悲伤从言辞之间流淌:“师尊与两位师兄皆事务繁忙,将年幼的她交到我手上,我教导她十余年,为她健康成长而耽误自己的修行。此番她犯下大错,为让诸位长辈减轻对她的责罚,我在罡风雷火中跪了九天九夜,若非师长疼惜,就要死在那里。好容易将她找到,她却对我以死相逼,说宁死也不肯回来…”

叶歆瑶静静听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种时候,他需要得不是慰藉,只是安静。

半晌的沉寂过后,沈清辉望着叶歆瑶,轻声道:“多谢…抱歉,我失态了。”

叶歆瑶微微侧过头,柔声道:“纵真心付出,不求回报,可若是得不到等同的情感,人总是会失落的。”这种感觉,她再明白不过。

“我…”沈清辉沉默片刻,才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我拉不住她,全权交给叶师妹了。”

叶歆瑶点点头,利落地答应,并再次叮嘱沈清辉:“既是如此,还请沈师兄站在门外,无论我与周师姐谈什么,你都不要进来。”

这个要求略显突兀,沈清辉却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得到他的保证后,叶歆瑶上前几步,轻轻敲了敲门。

“来了来了,谁啊!”清脆的女声由远及近,见是叶歆瑶,周霓虹一怔,随即望着站在门外的沈清辉,下意识戒备起来。

这个举动深深地刺伤了沈清辉,后者别过脸去,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叶歆瑶见状,便微笑道,“叶琼远道而来,师姐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周霓虹狐疑地看了看沈清辉,再看看叶歆瑶,感觉到警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沈清辉心中惆怅,面上却硬邦邦地说:“我不进去,你们谈。”

“师姐莫要担心,沈师兄前些日子想不明白,打算抓你回去,如今终于想通,却因为出尔反尔,面上挂不住呢!”叶歆瑶反客为主,轻轻握着周霓虹的手腕,将被这番话惊住的周霓虹带进房间,随即环视四周,叹道,“这般简陋的环境,也莫怪沈师兄看了难受,想让师姐回去。”

周霓虹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问:“等等,你说…师兄不打算抓我回去了?怎么可能?”

叶歆瑶凝视周霓虹,声音表情无不如水般温柔,让人深陷其中,无可自拔:“沈师兄教养周师姐十余年,怎忍心让周师姐生生与爱人分离?之前一时没想明白,觉得对方配不上师姐。可仔细想想,凡人寿数不过一甲子,于师姐不过弹指一瞬,为何不成人之美,让师姐与爱人厮守终身?何况师姐此番犯下大过,唯有令师方能决定你的未来,素闻肃威长老颇为严厉,若真人出关,师姐怕是再也见不到爱人,更别说相依相偎。沈师兄每每想到此处,心中都极为不忍,方对师长瞒下周师姐的行踪,只告诉我一人,让我来劝慰师姐好生珍稀为数不多的时光。吾等惟愿周师姐这几年过得幸福快乐,留存一段美好回忆于心间,便已足够。”

周霓虹早知三师兄面冷心热,乃是偌大宗门中对自己最好的人,听得叶歆瑶此言,不知不觉,眼中就有了水光:“我便知道,师兄还是对我好的,他不会这么绝情。”

沈清辉在门外听着叶歆瑶信口胡说,已是万分不解,如今听见周霓虹的感激之词,只觉喉头腥甜,差点没呕出血来。

淮青真人眼中揉不得沙子,周霓虹交到他手上,不死也要脱层皮。正因为如此,沈清辉才想方设法,务必抢在淮青真人出关前将师妹找到。他不惜以命相赌,也要恳请各位长辈从轻责罚周霓虹,恰恰是为了保住她…虽说三位元神真人不好越俎代庖,可若他们先对周霓虹做了判决,淮青真人也不好随意推翻。

为她费尽心思,却换得一句“你要逼死我才甘心”的质问;对她不管不顾,随意扯几句似是而非,搔到痒处的好话,便是对她好,不绝情了?

这一刻,莫说沈清辉本人,就连叶歆瑶都替他感到悲哀。

第五十章 行家出手有没有

才说三句话,就能让对方全然相信自己;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交情就深厚到推心置腹的程度;聊了一刻钟后起身告辞,之前还算得上陌生的人,如今已是依依不舍,询问着下次什么时候来…对叶歆瑶这份交际的功夫,沈清辉在叹为观止的同时,也深刻认识到…这位叶琼师妹想讨人欢心再容易不过,她平常之所以深居简出,冷淡待人,除了喜爱清净外,无非是洁身自好,怕惹麻烦罢了。

知道自己就是给对方添麻烦的第一人,有点心虚的沈清辉说起话来底气严重不足,更没责问叶歆瑶胡说八道的意思,反倒诚恳地问:“叶师妹,接下来咱们要做什么?”

叶歆瑶略带惊奇地看了沈清辉一眼,心道他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古板,不知变通嘛!但转念一想,她又推翻了这一想法…若沈清辉真心思机敏,就不会听不懂自己的暗示。他之所以没发作,估计是因为之前答应过自己,眼下才强忍着不说而已。

对这样喜欢将事情闷在心里慢慢想的人,自己最好将步骤一步步解释清楚,至少前几步得让人明白原因,省得他云里雾里,好心反倒给自己惹一身腥。

出于这种考虑,本打算直奔京城的叶歆瑶立马改了目标,半是疑问半请求地说:“师兄为寻周师姐踏遍世俗界,可见过河流经过,又较为贫瘠的地方?”

沈清辉心中不解,却没有多问,只是凭着记忆将叶歆瑶带到西北一处城镇。

望着混杂黄泥的浑浊河水,叶歆瑶轻轻蹲下身,伸手探入水中,片刻后侧过脸,招呼沈清辉:“师兄,你来测测这水。”

沈清辉不明所以,像她一样将手伸进水中,神色倏地一变:“这水里…好重的阴气和怨气!”

叶歆瑶轻叹一声,将手收回来,淡淡道,“入门考核时,我在此界待了数月,得知此界嫁女极重嫁妆,嫁妆多则挺直腰杆,底气十足,嫁妆少则做牛做马,还可能被婆家休弃。当时我便在想,富裕人家为嫁女尚且倾家荡产,贫穷人家若得了女儿又该怎么办呢?男丁养十几年,就是个壮劳力,女孩再怎么能干,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嫁不起,养不活,还不如刚出生的时候就扔到河里,自欺欺人说让她自生自灭。

观河水中的怨气,沈清辉就知这种人伦惨剧不止一次两次,心中不忍,语气也激昂了些:“短视,当真短视!若天下女婴刚出生就被沉溺殆尽,不过二三代,这世间便要亡了!”

“怎么会被沉溺殆尽呢?”纠正沈清辉的错误观念,想到此界风气,叶歆瑶话语中免不得带了些讥讽的味道,“女孩儿养到三四岁,卖给人牙子,先能拿到一份卖身钱。若她不幸沦落烟花之地,自然无亲无故,若卖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父母八成会找上门来,每月的月钱能补贴家里不说,说不定家人还能捞个便宜小舅子当当。再不然呢,就是卖到别家去做童养媳,或做牛做马养到八九岁后,便与一户同样家里有儿有女的穷苦人家换亲,这样一来,两家的儿子可不就都娶上媳妇了?”

沈清辉听了,好半晌没说话。

他虽资质和机缘都不够好,为修行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昔年家境却也不至于穷苦到这种程度,否则断无读书识字的可能。如今听得下界世风如此,心绪着实复杂。

正感慨着百姓生活的不易,沈清辉突然想到一桩事:“等等…,若无嫁妆,就无法挺直腰杆…可霓虹她,她能想到这些么?”

叶歆瑶避开沈清辉恳求的目光,反问道:“师兄可知许多人家为供养秀才,都往往会买个童养媳?”

哈?他们不是谈周霓虹的事情么?怎么谈到童养媳上去了?

“童养媳打小便侍奉公婆,操持家务,甚至要耕田种地,一人负担起两人的劳作,让相公得以安心读书。若男方久久不中,便与之生儿育女,若男方高中…良心一点的人家,给一个奴婢名分,黑心肠的人家,就将她转手卖掉。”说起这等丧尽天良的龌龊事来,叶歆瑶神色淡淡,没愤怒也没不甘,平静得和闲话家常一样,“周师姐无户籍,无嫁妆,偏生十指纤纤,言谈举止极为出挑不说,在世俗界之人看来更是容色倾城,灵气逼人。若不往仙魔妖怪方面想,泰半会将她当做大户人家的逃奴。我相信,若真闹到官府去,哪怕周师姐不是逃奴,也有很多人乐意给她定罪为逃奴的。”

听完她的叙述,沈清辉脸色发青,话语从齿缝中迸出:“你是说,那家伙自以为拿捏住了霓虹的把柄,才…就连处理霓虹的办法,他都想好了!”

不止是想好,还想将周霓虹的价值,从头到尾都压榨干净。若真科举不中,美人一献,什么都解决了。

对于这一点,叶歆瑶丝毫不觉奇怪:“送上门的肥肉,不要白不要,谁又会拒绝呢?若非师姐不知下界风俗,一片真心在他们看来却是轻佻过头,又怎会…”立身不正,就别怪旁人轻贱。

她与周霓虹并无感情,话语温和不假,心中却压根没将之当回事,沈清辉却不然,听得自小养大的师妹被人这样称斤论两,差点控制不住周身的杀气。叶歆瑶见状,连忙劝阻道:“沈师兄认为,是将一个宁死不悔的师姐带回去,惹得长辈雷霆大怒的好;还是将一个心生悔意的师姐带回去,向诸位长辈诚恳认错,得以从轻发落的好?”杀一个渣男,完全不能解决问题嘛,真正让人烦恼的根子,还是在周霓虹这里啊!

沈清辉知她说得正确,却掩不住心底的疲惫:“悔过?旁人几句甜言蜜语,就哄得她姓甚名谁都忘记了,还会真心悔过?我能看出孙横乃是寡情凉薄之相,还不是什么长寿的命格,霓虹怎会看不出?她…不行,哪怕用打晕的,我也要将她给带回去!”

“眼下孙横还没露出狰狞的面貌,你若将师姐带回去,她记忆中全是对方的美好,求而不得,越发执念,说不定会直奔黄泉府,寻找孙横的转世,这岂不是给宗门添祸?”叶歆瑶拦住沈清辉,温言劝道,“不让她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师姐怎会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难不成师兄想将师姐在宗门关一辈子不出去,永远护着她么?说不定师姐还会怨你,认为你阻碍了她的自由呢!”

她的话语实在太有力量,沈清辉颓然道:“你说,究竟该怎么办吧!”

“对我的话语,师姐纵然相信,也会存有一丝疑虑,怕我迫于师兄强势,对她说假话。如此一来,师姐定会重点保护孙横,我不欲打草惊蛇,便不去看孙横面相了。”叶歆瑶早早打好腹稿,闻言便道,“咱们去找孙横的文章。”

沈清辉见着孙横第一眼就讨厌,第二眼就讨嫌,莫说仔细读对方在他看来全然无用的文章,连多看孙横几眼,沈清辉都觉得烦,自然不会像叶歆瑶一般细致周到。两人又转悠了一阵子,找到孙横恩师的房屋所在,做了一回梁上君子,翻出几篇孙横上交的文章,叶歆瑶略微浏览一遍,便评价道:“文采倒是不错,文章也做得花团锦簇,只可惜…太功利了。”

听见她这样说,沈清辉顺手接过一看,发现全是些无意义的歌功颂德,不由皱眉:“功利?”他怎么没看出来?

“此界皇帝因自身的日渐老迈,越发笃信道教,渴求长生不老之术。作为一个举子,破题上下得功夫,竟没有青词上下得功夫多,可见其急功近利。”叶歆瑶翻完孙横的文章,神色倒轻松起来,“我已猜到孙横该是个怎样的人…看上去花团锦簇,光鲜亮丽,实际上就是盘狗肉,上不了正席,为了功名利禄,什么下作手段都能用。想让这种人抛弃周师姐,实在太简单了,若是师姐真找个深情厚谊的人成家,事情才不好办呢!走,咱们去京师,若事情顺利,不出两年,师姐就会主动回来的。”

尽管觉得“抛弃”二字听着实在刺耳,沈清辉也没说什么,他跟着叶歆瑶在内阁几位重臣的宅邸转悠了一圈,便见叶歆瑶选定次相温槐的住处,潜入对方书房研究书信字画片刻后,就寻了个地方挥毫笔墨,仿造了一篇与蛮夷交流的信出来。

是夜,温槐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脖子上架了一柄雪亮的长剑,还没等他威吓一番,未曾持剑的那个黑衣人就将一封信放在他面前。

见到这封与自己笔迹、措辞都别无二致的通敌之信,温槐登时面无人色,叶歆瑶不待他辩解,便冷冷道:“这封信乃是我兄妹二人从旁人府中搜得的,若你投桃报李,替我们办成一件事,我便将之交给你处理。否则,我能悄无声息地将之拿过来,就能悄无声息地将它放回去。”

“两位少侠,有话,有话好说…”身家性命受到威胁,又知有抄家灭族的阴谋对准自己,两相叠加,温槐也不顾什么宰相风范,抖抖索索地求饶,“您二位需要老夫做什么?如是…”

“不违背道义,更不违背良知。”叶歆瑶傲然道,“我姐姐被一小子花言巧语所骗,明知咱们家族避世隐居的律令,却宁愿放弃一切背离家族也要与他在一起。谁料姐姐这般无户籍无嫁资的身份,却让他误以为逃奴,让我姐姐做牛做马不说,还打算寻到路子后,就将她献给旁人求个一官半职,着实可恶!这家伙长相和文采还算可以,来年科举或会榜上有名,我想让你寻个官奴或者几代贱奴出身的女子,将之收为干孙女,声称对方乃自己恩人之后,为之寻一如意郎君。”

说到这里,叶歆瑶深深地看了一眼温槐,意蕴深长地说:“既是如意郎君,自不能婚前就有什么情深意重的女人在一旁,对不对?”

第五十一章 世道多对女子苛

“这位叶姑娘果真是个妙人!”听完沈清辉的叙述,长风真人赞道,“这番针对孙横性格做的布置实在是恰到好处,我亦找不出什么疏漏的地方。”

叶歆瑶做事一向懒得解释,哪怕此番为解沈清辉疑惑多做了一些事,细枝末节也是能省则省,沈清辉有点看不懂她的某些做法,却又不好意思一再询问,就趁着这个机会求教掌门:“弟子不明,叶师妹为何弃内阁首辅与几位位高权重的臣子,选择无甚建树的次相温槐?又为何不让温槐随意嫁个庶出的孙女儿过去,非要他顶着风险收奴婢为干孙女呢?”

长风真人有意栽培沈清辉,便将叶歆瑶的行为掰开揉碎,细细剖析道:“重青词胜过文章,证明孙横此人对自己极有自信,认为自己必中举不说,还打算投皇帝所好,成为天子近臣。”

“世人皆知皇帝老迈,为长远计,多半另投他主,孙横敢这样剑走偏锋,就是认为凭自己的本事,定能在几股势力中斡旋,左右逢源。如此一来,旗帜鲜明的老丈人会是一柄双刃剑,用得好则大义灭亲,用得不好就是同流合污。”

“叶琼看出孙横是个做什么都习惯称斤论两的家伙,就找到看似完全没有主见,皇帝应声虫般的次相温槐,让他收个干孙女,还指明说必须是恩人之后,这是一招绝妙的好棋。孙横自视甚高,未必看得上庶女,许之嫡女又太过抬举。不仅如此,在下界,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哪怕父母百般不是,做子女的也不得忤逆。纵被舍弃,都不能露出一点怨怼之色,也没人会拿这个做文章,大义灭亲反倒是美谈,恩人之女却又不一样…人家将最后一点血脉托付给你,若照顾得不好,岂不是要被世人的唾沫星子给喷死?砝码一加,孙横绝不会觉得,还有别家能出如此高价。”见沈清辉仍有些不明,长风真人补充道:“至于为什么挑身份低贱,不得翻身的官奴婢…一是宰相千金嫁给孙横,八成会损自身命格,也会损修士阴德;官奴做举子的正妻,却是不该享受到的福分,勉强能算是一份功德,换做是你,你会选哪种?二是让温槐认为自己的把柄在你们手上,不敢阳奉阴违;三则是叶琼的一些小心思…孙横觉得周霓虹是奴婢,及不上名门千金出身高,陪嫁多。既是如此,就给嫌贫爱富的他一个官奴妻子,岂不痛快?”

凭几件零星小事,就如此准确地分析出一个陌生人的性格;走一步少说看三十步的行事…这样心思缜密,手段高明,生得又极为美貌的姑娘,竟从不以美貌和智慧为傲,更不将之作为无往不利的武器,心性还出人意料地十分端正,让长风真人惊奇的同时,也起了惜才的心思。

这一念头刚刚升起,他就摇了摇头。

不,不妥。

修真界到底实力为尊,阴谋阳谋都是小道,自身修为才是决定地位的关键。若叶琼修行速度快一些,自己收她为弟子,料想桑青也不会说什么,至于现在…还是先观望一阵,好好琢磨这块璞玉,也省得与桑青伤了和气。

明白叶歆瑶的用意后,沈清辉犹豫片刻,还是提起一件事:“我与叶师妹回来之时,恰巧遇见了郁姝师姐和郁枫师侄。他们不知为何,对叶师妹极是不满,先说我俩修为天差地别,不能师兄师妹相称。叶师妹改口唤我师叔,郁枫又说师妹不是内门弟子,怎配与他同辈,让叶师妹差点下不了台来。”

若说对郁姝冷淡的态度,沈清辉还能理解一二,郁枫不屑到近乎刻薄的态度,便让沈清辉奇怪非常。

在沈清辉看来,叶师妹聪慧而不张扬,冷淡却不显疏离,温柔又不让人觉得虚伪,与之相处如沐春风,怎会让人讨厌?何况加上这次,郁枫与叶师妹才见过两面,郁枫却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态度,实在太…

长风真人一听就知道为什么,心中记了郁枫一笔,却轻抚美髯,微笑着问沈清辉:“下不了台应是你觉得的吧?叶琼怎么说?”

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沈清辉闷闷道:“师妹当着他们的面说,想纡尊降贵对我施恩,凭你还不够格,便拂袖而去。弟子观师姐和师侄的脸色,像是被气得不轻,弟子是否应该代师妹向他们赔…”

“你是她什么人,有何资格判定她错了,还代她赔罪?明明是郁枫的不是,难不成就因为他的修为高些,没理也变成有理了?咱们可不兴魔门‘力量就是一切’的那套,是非对错还是得分的。”长风真人谆谆教导,“若觉得良心不安,就去给她的洞府加个结界,让旁人骚扰不了她便是了。你若真‘代她赔罪’,那才是折了她的骄傲,少了这个朋友!”

沈清辉肃然称是,离了洞霄宫就去虚无越衡天,拜访叶歆瑶。

直觉告诉沈清辉,如果说布阵是掌门的主意,肯定会被冷待,所以说明来意的时候,他支吾片刻,方吞吞吐吐地说:“我见郁枫师侄态度不好,怕有些人会跟着他起哄,扰你安宁,才…此事本来就是我引起的,自然应由我负责到底。”

听见“郁枫”二字,叶歆瑶只觉无趣,为不让沈清辉起什么“化解误会”的主意,她干脆挑明了说:“他想与我玩虐恋情深,也要看我愿不愿!居高临下地鄙夷嘲讽我,还想让我对他感激涕零,从此死心塌地?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