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沈清辉不可置信地望着叶歆瑶,怒道:“师妹,你疯了?沉书真人欲收你为徒,你的修行将是一片光明坦途,你却…你可知散修的日子多么艰难?步步杀机,尔虞我诈,道心被阴霾覆盖,几乎没有未来可言。你想找霓虹算账,待回去之后自然…”

“回宗之后,比一比谁的后台更硬,找师傅撑腰,伤了宗门和气。最后掌门相劝,各退一步,从此还是互帮互助的同门子弟?”叶歆瑶自嘲地笑了笑,十分感激,却异常坚定地望着沈清辉,态度强硬地陈述着事实,“我知此事之错,泰半要归咎于自己的身上,却不意味着自此之后,我还能心无芥蒂地与害死我兄长的周霓虹同处一个屋檐下。我怕我一见到她,就会忍不住杀了她。”

“云笈宗不允许弟子相残,你们不会将她赶又走,为给千钊彻彻底底地了结一切因果。自然是我主动离开,从此是生是死,皆与云笈宗无半点关系。”

“叶师妹!”

“叶琼言尽于此,望沈公子…珍重。”

番外 洞悉世事皆学问

“秦师兄,秦师兄,你去看看吧!”负责打理淮青真人庭院的一名弟子快步走过来,万分焦急地说,“沈师兄一回来就去了淮青真人的洞府前,不知为何竟长跪不起,怎么劝都劝不动!”

秦巍微微扬眉,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叶师妹回来了么?”

弟子一怔,不知秦巍此言何意,想了想却回答道:“没有!”

听见她这样说,秦巍轻叹一声,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若他没有猜错,那位沉书真人十分看好,打算收之为徒,前程远大的叶师妹,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事干淮青真人的面子,秦巍没有让大家都看他们这一脉笑话的道理,听得这个消息,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事物,前往淮青真人的洞府。远远就瞧见沈清辉笔直挺拔,如同青松的背影,只是不知为何,此时的他,竟给人一种灰败之气,苍老之态。

“阿巍,清辉,你们都进来!”还没等秦巍走到洞府门前,淮青真人的话语在两人耳边响起,沈清辉的双膝被无形的力道托起。

秦巍上前几步,本想与师弟谈几句,但转念想了想,却只是轻轻拍拍沈清辉的肩膀,先他一步进入。

庄严肃穆的正厅内,淮青真人与方梁已经到了,秦巍在淮青真人的示意下坐在右下手,沈清辉却在厅堂正中心站定,又一次跪下:“弟子有罪。”

淮青真人相貌堂堂,颇似百姓供奉的雷公,威严庄肃,不怒自威。听得最为看好的弟子认错,他轻抚美髯,淡淡道:“说。”

沈清辉低着头,从为周霓虹减轻刑罚痛苦开始说起,直到叶歆瑶主动脱离门派。事无巨细,交代得清清楚楚,末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得机械重复道:“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淮青真人也不表态,只是问:“清辉,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弟子…弟子不该娇惯霓虹,为她一人破坏门规。”沈清辉十分苦涩地回答,“若非如此,亦不至于…”

“错了!”

“师尊…”

淮青真人望着沈清辉,厉声道:“你最大的错误,不是娇惯了周霓虹,而是用错了对待人的态度!若我是你,在叶琼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就会说,你与我一道回宗门,我宁愿担着长辈将我逐出门派的责罚,也要让你亲手杀了她!”

此言一出,别说是沈清辉,就连方梁和秦巍都十分讶异。

周霓虹耍的小心机小手腕,自然瞒不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稍稍用点手段,让她吐露实情亦不在话下。但他们却不得不承认,周霓虹的胡闹局限在宗门允许的范围内,罪不至死。何况她的运气不差,死得人是一个神道修士,而非叶琼本尊。为何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的淮青真人,竟会公然说出这种…刑大过于罪的话?

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那不是魔道的作风么,他们是正道,不…

淮青真人欣喜于自己对弟子教导有方,此时此刻,却不得不感慨他们仍旧没学到家。知三人疑惑不解,唯有秦巍大概摸到了一两分,便问:“挚友因自身的失误殒命,师门却给了台阶下,摆明了态度会重重惩罚对方,只是不伤及她的性命。换做是你们,会舍弃大好未来,宁愿脱离宗门,摆明了车马取周霓虹性命,也不肯顺水推舟跟清辉回来,当元神真人嫡传弟子,待大成之后,利用宗门的规则,让我们‘舍弃’周霓虹?”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淮青真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秦巍,秦巍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很显然,他就属于淮青真人说得最后一种情况。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有同门敢对他这样做,他一时片刻能对你言笑晏晏,等他功成名就,在宗门价值比对方高了,高到宗门可以为他抛弃敌人的时候,就是对方的死期。

既然敢耍小聪明,用“规则”来害我,游离在尺度之内,我就敢以同样的手段,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做法自然算得上聪明,也能算沉得住气,却失了些磊落的味道。这也正是淮青真人和长风真人观摩一阵后,暗地将秦巍排除出掌门候选的原因。

三位弟子之中,方梁跟随淮青真人时间最长,对师傅也了解几分,闻言就很自然地接话:“师傅的意思是说,与叶姑娘一比,师妹实在…两相权衡,应当舍师妹取叶姑娘?”

淮青真人如寒星似的目光划过左右二位弟子,最后落在沈清辉的身上,他语带责备,却又掩不住关切地回答道:“我辈正道中人,确实应恪守分寸,但这是对门中普通弟子的要求,你们作为宗门未来的栋梁,岂可不知变通,死抱着规矩不放?叶琼痛失挚友,能做到先检讨自己,再追究他人;又能在名利双收的同时,还可以背地里捅刀子报仇的情况下,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也要光明正大地报仇,可见本身品行并无任何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清辉,你竟死守规矩不放,没给对方一个明确的答案,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倘若将来你身处高位,遇见同样的事情,难道还得为了一些扶不上墙的同门,得罪品行无差,潜力无限的修士?”

面对师尊的责问,沈清辉无言以对。

淮青真人轻叹一声,知他还有些拧不过来,便问:“郁姝受罚之前,有何表现?”

知师尊问他,沈清辉下意识地回答:“并无。”

“同为元神真人嫡传弟子,同样备受宠爱,同样性格有些缺陷,周霓虹远远不如郁姝。”淮青真人靠着椅子,十分中肯地评价道,“郁姝看似清高实则敏感,稍微触动这根弦就容易犯傻,但她本性不坏,也敢作敢当。”

琉璃水世界一出事,郁姝就知自己闯下大祸,桑青真人想帮着隐瞒,脱罪未果都有些不开心,郁姝受罚时却并无半丝怨怼,坦然接受,因为她知道,这是自己该承受的。

哪怕在旁人看来,郁姝十分不讨人喜欢,可她的本性好,这点就足够了。只要经过时间的打磨,让岁月给她施加风霜,增长阅历后,她就会成熟起来,必将比她有些偏执的师傅更稳重宽和。但周霓虹不同,她本性是自私自利,十分自我的。这种人可以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害人无数后,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你,说这不是我的错。推卸责任一把好手,迁怒旁人十分在行,却没有半点担当。

秦巍见状,就品尝出一点味道来了。

师尊将周霓虹的本性看得如此清楚,亦对之十分不喜,为何还留着她?莫不是…他的视线落到沈清辉身上,心中大定。

是了,定是如此,师尊见周霓虹无望改正,便打算拿周霓虹做磨刀石,让师弟彻底成长起来。否则,贸然驱逐周霓虹的话,一手抚养她长大,如兄如父的沈清辉定然心里有个疙瘩,不利于修行。

只是眼下…师弟对那位叶姑娘,到底有点不同吧?这份代价也太…沉书真人那边还…

“守心洞中二十年,自己去吧!”淮青真人看似疲倦地挥了挥手,对自己最钟爱的弟子,亦是毫不留情的责罚,“至于周霓虹,她既然愿意在规则内耍小聪明,我也在规则内对付她。明明受罚却忍不住痛楚,哀求师兄为自己减轻责罚,明知故犯,还要故意拖累对她好的师兄,打算将你顶在前面,当真可恶至极!从今天起,她不再是我淮青真人的徒弟,也不再是云笈宗的内门弟子。传下去,有朝一日,叶琼若是找上门来,你们谁也不许阻拦。此事与云笈宗颜面无关,就是她们两人的私事,是生是死,让周霓虹自己看着办!”

秦巍知沈清辉心事,免不得加上一句:“师尊,叶姑娘那里…”

“人家都发了誓,我们再找上去,只是徒劳无功。”淮青真人轻叹一声,无奈道,“下次遇见时,若她有困难,帮一帮就是了。世事便是如此,选择只有一次,错过了,就不能再回头。”

第三卷 三千界

第九十五章 亲缘情缘寡又淡

九重凤阙,宫闱深深。

夜过三更,偌大皇城浸着夜色,深沉中透着几分诡异。

在这么一个彰显着权力地位,荣华富贵,也透着死气和暮气的地方,绝大部分角落都静谧无声,纵有值夜的宫女太监走过,亦似猫一般轻巧。

“正常”的世界寂静至斯,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里世界”中,却是异常欢脱热闹,尖利的鬼哭怪嚎于宫廷四周响起,死法各异的厉鬼不甘地四处飘荡,却被无形的力量阻挡,无法进入最为关键的几处,更没办法放开了力量去祸害偌大宫闱中的人。唯有在穿过宫女太监身体的时候,能让这些人从梦中惊醒,觉得周身充满凉意,借此褫夺对方一两个月的寿命,并彰显自己的存在。

宫廷的西北角是冷宫的所在,旁边还靠着化人场,来来往往抬走弃置的尸体不知多少,怨恨与死气两厢堆积,便成了冤鬼的大本营。纵普通人无法见到鬼魂,亦觉得此地阴冷鬼蜮,鲜少来此。而在冷宫旁边,一处勉强算得上整洁,但绝对称不上有人气的宫殿中,一位衣着华丽,妆容精致,云鬟雾鬓的佳人跪在冰冷的地上,死死地抱住坐于床畔的素衣女子的双脚,仰头望着对方,神色激动,不能自已:“姐姐,我求你,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好不好?”

坐在床边的女子衣衫素雅,容貌却是极致的张扬明丽,一双丹凤眼微微挑起,纵落魄至此,却难掩满身傲气。

听得妹妹的恳求,她的神色柔软下来,语调温柔,却仍旧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凌厉:“生下来?以废后之子的尴尬身份存在,恳求那个男人偶发善心,卑躬屈膝地恳求他赐予一个爵位,然后战战兢兢,担惊受怕地活一辈子?等他稍微懂事一点,问我为什么会被废,我该如何回答?他的父皇爱着他的舅舅,却不得不娶他的母亲,觉得她十分不识相,连弟弟的男人都要抢,便将满腔怨恨发泄到她的身上,对她百般折磨?还是告诉他,他是他父皇酒醉之后,不知为何走入这座冷宫,与他被废的母亲发生争执,因为说不过他的母亲,恼羞成怒就…就强行侮辱了她,才生下来的孽种?”

“孽种”二字,仿佛戳到宫装丽人心中最深的伤口,她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高声道:“不,不是的,他不是孽种,他将是我们两个的孩子,我俩唯一的孩子!”

废后闻言,明艳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一丝哀伤,她伸出右手,轻轻抚摸妹妹的鬓发,柔声道:“阿宣,听我的,忘记这件事,忘掉你有个姐姐。哪怕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你的霆儿想想,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不想他…”

“他不是我的儿子!”宫装丽人毫不犹豫打断姐姐的话,见姐姐温柔地、略带埋怨地看着自己,就好像自己仍旧是那个娇生惯养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一般得神色,她心中一暖,轻轻伏在姐姐的膝盖上,如梦呓一般,轻声呢喃,“哥哥,我才学不足,无法担当起教养皇子的大任。这…这不是我的儿子,是您的儿子,您…您将他抱走吧!我…”

距她腹中之血,骨中之肉呱呱坠地,已有整整五年,可每每思及往事,她秀丽的面容都会扭曲成一团,痛苦、愤懑、酸楚、不甘…百种情绪交杂,却不得不强自压下,酿成一壶苦酒,自斟自饮,悉数咽下。

素衣女子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妹妹,痛哭起来。

她的一生已经被那两个贱人给糟蹋了,唯一所愿不过是让嫡亲的妹妹嫁个好人家,甚至连如意郎君,她都给妹妹找好了…出身没落世家,家中人口简单,自身温文尔雅,姿容俊秀,人品又极为方正的新科探花。为免得盲婚哑嫁,她还安排种种“巧遇”,让妹妹与对方有过几次接触,两个年轻人一见倾心,性情投契,彼此爱慕,满怀期待地憧憬着未来。谁料新寡的公主看上探花,恳求太后母亲和皇帝弟弟,太后拿这桩婚事与皇帝交换,答应就再也不管他喜欢谁,和谁在一起的事情。

顾明定那个贱人闻言,大喜过望,丝毫不管亲生妹妹的死活。自己不甘心妹妹良缘被拆散,激烈地反抗,将这两人的丑陋嘴脸揭露得一干二净,便被恼羞成怒的皇帝斥责“无子”“善妒”“不孝”“不慈”,一纸诏书,就从当朝皇后成为道门女冠,迁居冷宫西边。而妹妹…皇帝发现年幼的皇子被妃嫔教导,对自己的爱人极为不敬,便生出“以我俩之子继承大统”的念头,偏偏他喜爱的人,恰恰是皇后的亲弟弟,当朝的国舅爷。

“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就这样被我尊敬的哥哥,还有人人称颂的明君给毁了。”宫装丽人抱住姐姐,声音嘶哑,双眼红肿,“一顶小轿送入宫中,被当做生育的工具,还有妃嫔们嫉恨、使坏的靶子。太后那个老虔婆动不了朝堂上那个贱人,对我就如同对姐姐你一样,百般折辱。我的儿子呢?才五岁不到,就被教得完全不认我这个生母,称皇帝为父皇,称贱人为爹爹,我呸!这样见风使舵的家伙,也配做我的儿子?不瞒姐姐,我对他们卑躬屈膝,百般忍让到今天,就是为了和老虔婆抢夺宫权。待我牢牢地把持住宫中事务,就用一碗毒药将他们全部送下地狱!”

素衣女子轻轻按住小腹,沉默不语。

身为幼时丧母的列侯嫡长女,她在丧母的那一刻,就强逼着自己坚强起来,保护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和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无论怎样的风刀霜剑都能勇敢地走下去。偏偏最深最致命的一刀,来自于一直寄予厚望的弟弟。

她至今仍记得,先皇赞她“德才兼备,形容大方,堪为皇家媳妇”之后,弟弟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对她说:“赵王是我看中的男人,你嫁给谁都可以,就是别嫁给他。”

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就好似姐姐的退让和付出,永远不需要任何回报。

不嫁赵王,有得选么?

父亲手握兵权,不相信任何虚无缥缈的承诺,嫡长子的全力支持和不伦之恋,比不上一纸名分来得可靠,更比不上一个流有双方血脉的孩子。想获得他的支持,就必须娶他的女儿,绝对没得商量。

明明是男人野心造成她一生的悲剧,凭什么你们个个都装得很委屈,很不得已?倘若有本事,你们可以反抗各自的父亲,放下身份地位在一起。既然没办法舍弃,就不要摆出一副迫不得已的面孔,让人看了恶心。明明享受着娶我带来的利益,又凭什么觉得我不识相地插足了你们完美的爱情,让我这一生都过得凄风苦雨?

见姐姐的表情略有松动,宫装丽忙道:“倘若姐姐生得是个女儿,我必将竭尽所能养育她,让她一生都过得幸福,这点些微的本事,我还是有的。若姐姐生得是个男儿,这萧氏天下,应当由他主宰!”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铿锵有力,充满着信心与憧憬。

正当宫装丽人勾画着二十年后的辉煌时,一个灵动飘渺,似传自天外,又轻柔悦耳,令人如闻仙音的声音响起:“未来的事情,暂时不去考虑,你们该想得,是如何度过现在这关。”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禁闭的雕花木门被缓缓推开,一位身着纯白道袍的女子伴着氤氲紫气,步入寝殿。

素衣女子虽被对方风仪气度所摄,却在反应过来后,立刻站起,挡在妹妹身前。

待做完这一个动作后,她方细细打量着来人。

青丝压入白玉冠中,缭绕五彩烟霞;道袍绣以云纹和日月星城,周身似被无尽星河笼罩,紫气东来;足下腾起金莲,隐有庆云环绕。清冷高华,堪称陆地真仙。

知自己遇上前辈高人,素衣女子震惊之余,眉眼间免不得多了几分恭敬:“不知道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叶歆瑶一拂衣袖,地上便多了两个昏睡的男子,一身着黑袍,精瘦却悍勇;一浓妆艳抹,充斥着风尘与脂粉气。

做完这件事后,她方望着素衣女子:“顾明宪?”

听见对方指名道姓地找自己的姐姐,宫装丽人坐不住了,她刚欲开口,却被顾明宪死死按住,只听后者毅然道:“不错。”

“我受越千钊之托,前来助你。”

顾明宪露出些许疑惑之色,显然没听过“越千钊”三字,更不曾识得此人。

思及因自己而死的挚友,叶歆瑶心中一痛,脑中闪过不知多少种对付周霓虹的方法,却强自压下。但见她顿了一顿,方继续说:“他受奸人所害,已…临终之前,唯独放不下你,我身为他的挚友,受他所托,特意前来此地,为你求得一世长安。”

寥寥数语,透露出来的信息,却令两人彻底愣在原地。

第九十六章 身若柳絮运飘萍

顾明宪、顾明宣两姐妹中,后者若不是被越千钊的举动扰乱了命格,又和姐姐走得太近,无形之中将自身的气运瓜分给姐姐一部分,本是妥妥的太后命。至于顾明宪…那就只能说,哪怕身在富贵门第,她仍是苦水汁子里泡大的可怜人。

纵观顾明宪这一生,生母疼爱挣命生下来的弟弟,对她少了几分关心不说,又死得极早;生父在外征战,常年不归家,继母还很争气地一举夺男,盯着万户侯的爵位不放。小小年纪就被迫长大的顾明宪为保护弟弟妹妹在面甜心苦的继母手中安然活下来,不被对方教歪,实在是煞费苦心。好容易熬到弟弟成器,自己也成功得到了皇帝的赞誉,眼见未来一片光明。结果却载在没品的丈夫,白眼狼弟弟和重视权利胜过亲情的父亲手上,受了十来年的虐。

至亲骨肉尚且如此,突兀出现的外人想获得她们的信任绝对是难上加难,好在叶歆瑶并不打无准备之仗,之所以挑了今天来,原因在于有人想一石二鸟,她来了个黄雀在后。

叶歆瑶的视线落在地上浓妆艳抹的男子身上片刻,方重新扬起,淡淡道:“我来找你之时,恰好看见这个黑衣人扛着此人蹲在屋檐外,就顺路将他们一道带来了,怎么样,认识么?”

她神色淡淡,语气漠然,出场派头十足,容貌风仪又是顾氏姐妹前所未见,往再昏暗的地方一站,都让那儿成为神仙宫殿。加上她言行举止高华优雅,自有一股让人倾心聆听,并为之信服的气度。是以听得她此言,两姐妹下意识认真地打量倒在地上的男子,顾明宣觉得此人有些眼熟,略略回想,神色就难看起来:“这不是福庆班的花旦,段水衣么?”

在场的三人都不是什么愚笨之辈,顾明宪一听妹妹的话,下意识按住小腹,轻嘲道:“看样子,还没等我下决定,就有人容不下这个孩子了呢!”

这一句话犹如重重的巴掌般打在顾明宣的脸上,让她的脸色铁青不说,伴随着坏心情而来的,还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她自恃伪装得足够谦卑,令皇帝和顾明定放下戒心,也从太后那里褫夺来一部分宫权,能将姐姐的孕事暂时瞒一会儿,总能在这段时间内想出办法,对付太后。可看到那个黑衣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宁愿给自己戴上一个“绿帽子”的头衔,都要弄死姐姐和她的孩子,还是用这种方式…想到这里,顾明宣下意识地望着长姐,就见顾明宪无所谓的神情,显然是早就看透了皇帝的本性。

这两姐妹心中都有同样的傲骨,纵身临逆境,也不能压弯她们的脊梁。只不过顾明宪习惯以冷漠高傲伪装自己,做不来伏低做小,奉承讨好的事情。哪怕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也让皇帝与顾明定心虚气短,总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才可了劲地折磨摧残,冷热暴力一起来,渴望将她压垮。仿佛如此,才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看上去变得名正言顺。顾明宣却更能屈能伸一点,哪怕恨那两人恨不得食漆皮啖其肉,还能装得若无其事,笑靥如花。只可惜,她遇上了个自私多疑还全无磊落气度的皇帝,没自信到后宫妃子都要派暗卫逐一监视,敌强我弱太过明显,不悲剧也得悲剧。

顾明宪素来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哪怕他被歌颂为“万世明君”,在顾明宪看来,也就是捡了前几代君主都不怎么作为的便宜。如今见对方的手段竟如此下作,她反倒激起了万丈雄心,发誓做个好母亲,不让对方如意。

心念流转不过一瞬之间,顾明宪便向叶歆瑶盈盈下拜,真心诚意地说:“道长相救之恩,明宪感激不尽!”

“我已割下东岳皇帝和你兄长的一缕鬓发,放在他俩的床头。”顺便还看了场与众不同的活春宫,“到时候你们随便编个理由,骗不骗得过他都无妨。”仙道不昌盛,短暂几次一统后,立刻诸国征战的世界,完全没有高明修士的存在。只要不太插手皇室内务,比如直接将皇帝宰掉什么的,叶歆瑶基本上不会遇到危险,所以她十分自然地说:“这两人受我所制,纵然苏醒,亦浑身无力,连跟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你们若不相信,大可以审问一番后,再商量怎么处理,我先出去一趟。”

抉择已经做下,未来却需考虑,她还有很多时间与顾明宪相处。与她相比,顾明宣倒是不自由许多,所以叶歆瑶选择将时间留个这对难姐难妹,让她们商讨后续对策。

“道长且慢,明宪有一不情之请!”顾明宪上前一步,万分恳切道,“若我生下得是男儿,道长能否教导他一些武艺?我怕这孩子在我身边留不久,就得送到异国他乡去做质子,亦不敢劳烦道长为我蹉跎年月,还望道长见谅。”

叶歆瑶还未曾说什么,顾明宣面上已露出愤怒之色:“姐姐到底哪里得罪他了,他要对待姐姐,非得将你置于死地不可?”

哪怕在外人面前,顾明宣是那个云鬓凤钗,心机深沉,负责打理六宫事务,离皇后就一步之遥的贵妃。但在自己的姐姐面前,她却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学不会,也不愿掩饰一切,除了自己的伤。

“这个啊,很简单。”顾明宪不紧不慢地说,“他勾引过我。”

“…”

“…”

见叶歆瑶都有点无语,顾明宪一摊手,很随意地说:“但是没成功,反倒将顾明定那个傻瓜给勾上了。”

“…”

“…”

这种满身槽点,却无力吐槽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错觉么?

大概是被皇帝的举动激起了火气,又或是为了让“前辈高人”明白她的前夫多么卑劣,保护腹中未成形的孩子,顾明宪终于倾吐出一直隐瞒的事实:“明定那个蠢货,竟以为我喜欢以前的赵王,现在的皇帝,怎么可能?虽说当年为争夺那张椅子,诸皇子手段尽出,手握十万兵权的父亲是能够扭转乾坤的助力。但他不思怎样以才学气度和治国良策来打动父亲,反倒看上了我这个列侯嫡长女,打算用联姻来拉拢这股势力。你说,这种只知道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人,我怎么会看得上他?”

“可…”顾明宣没姐姐那般敏锐的大局观,之所以憎恨皇帝与兄长,也多半是由于自身姻缘被拆散,以及槁木死灰般生活的缘故,这也正是顾明宪对妹妹隐瞒真相的原因。听得姐姐诉说陈年往事,顾明宣十分不解,“为何父亲仍旧将姐姐嫁给他,还…若是父亲将顾明定送到军营里,过个十年八年也…”

顾明宪闻言,不由冷笑道:“他们萧家人一脉相承,没有不自私的,哪怕将手中权力拱手相让,他们还会觉得你活在世上就有名有望,振臂一呼照样是无冕之王,恨不得你全家死绝了才甘心。既是如此,专在女人身上下功夫,明明不准你生孩子,还虚与委蛇说爱你的皇帝,总比政治手腕高超的皇帝好敷衍吧?可笑咱们这位圣上还真以为自己多英明神武,今天宠幸这个妃子代表朝政风向,明天让那个妃子怀孕引得大家观望,再后天让谁滑胎挑起两派争斗,顺便来个真爱是男人,以此来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我不反对男人三妻四妾,男女通吃,只要他有本事摆的平,但这家伙,不在朝堂上下功夫,专靠卖身骗女人来实现目标,实在有够恶心的!除了一张脸,他脑袋里除了多疑和自以为是,就全长的是草!”

“你没发现咱们的父亲一知道顾明定与赵王的事情,就摆出全力支持的态度,给顾明定请封世子不说,还将咱们同父异母的弟弟带在身边,口口声声说爵位交给嫡长子天经地义,小儿子亦要搏个万户侯出来。对咱们私下里则说,弟弟在垂髫之年,若生长于父亲身边,定不会兄弟相残?我告诉你,从那时起,咱们的父亲就放弃了他,打算全力培养顾明安。就连送你入宫,说要生有顾家血脉的皇子出来,也只是为敷衍这位自大又多疑的皇帝,方故作姿态罢了。皇帝唯一能胜过父亲的,就是他年轻,熬得住,可他再年轻,能有我们的幼弟年轻么?什么时候顾明安能独当一面,吃下父亲在军队中的全部势力,什么时候顾家就会反了!”

被废又如何?被害又如何?这些自诩高贵,仗着权势对旁人百般折磨凌虐的人,很快就会尝到国破家亡的滋味。她之所以心冷到绝望,完全是因为,对于她和妹妹所遭受到的一切,生父都乐见其成,甚至还暗中推动。只为将来“除昏君”“大义灭亲”的时候,有足够的旗帜和借口。

听姐姐说得这样明白,顾明宣神情恍惚,沉默半晌,方望着姐姐,语带不甘道:“姐姐,若你是男儿,该有多好。”

如果你是男子,凭你的智慧、心性甚至年龄,定然能折服父亲的一众部将,在家中在军中都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为什么你却投生成了一个女子呢?在这个用条条框框,将女子束缚得不如猪狗的社会里,纵满腔才智报复,只因不愿献媚讨好,便…

“若我是男儿,只怕东岳国的国姓,此时已经改了。”顾明宪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叹道,“只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第九十七章 山河为披绘锦绣

步出寝殿的那一刻,恰是夜间最为凄清之时。

西北角吹来的风弥漫着一股淡到几不可闻的腥臭味,容与立于庭中槐树下,静心聆听冤魂尖利的哭嚎,判断着对方的位置与强弱,待叶歆瑶走到他身侧,便听得他淡淡道:“皇城内外,冤魂厉鬼极多,非修行的好所在。”

叶歆瑶知他这是在告诫自己,切勿为了越千钊的托付,本末倒置,忘记修行。要知道,顾明宪的孩子纵然出生,处境也极为坎坷,又是不在因果簿上记载的人物,哪怕保护他从生到死一世无忧,也未必能护他子孙后代万世昌盛。若真沉进去,赔上一生也不够让顾明宪阳间阴间活得轻松快乐。

对于早就想明白关系的叶歆瑶来说,这自不是什么需要纠结的问题,加上顾明宪除了运气不好外,本身实在是个太过省心的人,是以她极为轻松地回答道:“顾明宪是个极为聪明的女人,必会根据儿子心智决定应当怎样培养他,并全力为儿子谋划,我所要做的,只是在一定时间内保证他们两人的安全,给他们一个算得上公平公正,至少能活下去的舞台罢了。待十数载过去,他们拥有了足以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后,我便能功成身退。一直拖下去,不仅影响我自身修行,也无法长久庇护顾明宪生生世世,若千钊还…他必是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

见她并未沉浸于悲伤之中无可自拔,反倒有条有理地计划起未来,容与轻轻颌首,目光落于皇宫的西北角,凋零破败,萦绕无尽黑气的冷宫所在,微微扬眉,问:“同去?”

叶歆瑶见到顾明宪,心中事情了了一半,心情不错,闻言便笑道:“无偿?”

青莲剑胚需一缕玄黄功德解封,方能化身青莲长剑,扬浩然正气,正煌煌天威。也就是说,容与必须凑到足够的功德,并让功德在十年内彻底凝实,化为玄黄功德,才能够挽救自身性命。

地仙与大宗门的元神真人总是消息最灵通,行动也最迅速的。一旦有新的小世界诞生,毫无疑问,教化众生、授予人类自保能力之类的大功德,基本上都被他们给被抢了去。普通修士连口汤都喝不上,自然不做指望。对绝大部分的普通修士来说,想要聚敛足够的功德,济世安民、化解灾厄和降妖除魔无疑是最快的三种方法。

这三个选项放在容与面前,他会选什么,还用得着想么?

“厉鬼归青莲,冤魂入锦绣。”容与未有半丝戏谑之意,十分郑重地说,“萤火微光,有劳叶姑娘。”

叶歆瑶拢了拢披在肩上的紫绮,微笑道:“这是自然。”

顾明宪所在的“惊尘宫”,相传乃是一位潜心修道,霞举飞升的太妃曾经住过的居所。庭院内虽种植槐树,成“锁魂”之势,周遭暗奇门阵势种植的修竹却又将聚拢的阴气徐徐化散开来。让整座宫殿在不受鬼魂骚扰的同时,又是难得的清静宜人,算得上皇城少有的干净所在。

极致的干净,往往容易滋生极致的阴霾,正因为如此,惊尘宫的外围,就漂浮着许多白影。他们有得狰狞可怖,有的五官都浅淡到模糊不见,一见生人的出现,就前赴后继地扑上去,贪婪地汲取着一星半点的生气。偏偏这一次,本该穿过人类身体,带走一丁点生气,以供自己好长一段时间生存,不至于的它们,却浸入了温柔的紫色光芒中,再无踪影。

微若萤火的光晕自紫绮上一点点地散开,朦朦胧胧地覆盖住了很小的一片区域,似雾如烟,吞噬阴戾诡疑的一切,却又不至于阻挡紫烟中人的视线。

腰拢霞光,肩披锦绣。曼妙无双,丽质天成。

万年前名动一时的步虚修士“流霞仙子”引以为傲的两件法器,一为“霞光带”,一为“锦绣披”。威力算不上绝伦,却美轮美奂,温柔中暗藏杀机,璀璨中夺取性命,引得世间女修尽折腰。

越千钊历经九死一生,于一处遗迹中得到声名赫赫的“锦绣披”,亦掌握了一个极大的秘密,却碍不住天命所弃。叶歆瑶本不欲拿这件法器,让它沉睡在千钊的洞府里,生生世世地长眠下去,可无奈得是,“锦绣披”,不,应当说真正认主,并彻底被宿主掌握的“锦绣披”,恰巧是开启红莲石府的第一把钥匙。这也注定,叶歆瑶和容与在一定时间内必须结伴同行,因为他们的分工合作极为明确…有罪的归你洗涤三尺青峰,没罪的供我勾勒锦绣山河。

踏入冷宫的那一刻起,四周环境为之一变,从破败冷清的宫殿,来到一处疏林环绕的谷地。

枯叶堆在地面上,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枯枝浮在松软潮湿的地面上,仿佛稍微一用力,就会陷下去。仔细一瞧,就会发现这些土地,竟与沼泽有几分相似。

黑乎乎,粘哒哒的大块土地中,夹杂着几片绿地,以及一泓清澈的泉水。约莫数百只羽毛艳丽至极的大鸟栖息在绿地上,发出“桀桀”的怪叫声,与外表形成强烈的反差,让人无端生出几许寒意。

叶歆瑶和容与对视一眼,后者剑芒吞吐,直击怪鸟最密集的所在地,打扰它们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