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叶氏后裔压根不知道他们是修行之人,倒是年纪最长的那个模糊有点印象,知道他们是从天上来的,与土著不是一道,为了保持血脉的纯粹一直内部通婚。虽说檀郡叶氏这半源世界天下第一世家喊得很响,对修真者来说却无异于一个笑话。若非北阴酆都大帝发话,谁都不能动叶氏和容与的亲眷,羲微也透出意思,去半源小世界兴风作浪者死,他们还能有这么清闲的日子过?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苍玄真人如何敢赌门派覆灭之后,被他们钟爱的弟子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是不是像云扬州叶氏一样…凄惨至此?要知道,这世间利欲熏心的修士,实在太多,太多了。

过了许久,周岭真人抱怨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不成我们就…”

“血月葬魂阵。”

“掌门真人你就别开玩笑了,血月葬魂阵需要有人自愿牺牲,玄华宗离了你哪…”周岭真人才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这话并非苍玄真人说的,忍不住将视线转到一个方向,目光游移不定,“无昀,你…”

苍玄真人最钟爱的徒弟,玄华宗第四位元神真人慕无昀望着自己的恩师,一字一句,说得极缓极慢,却如重锤一般,重重地砸在其余三位元神真人的身上:“我说,我愿意以自身为祭品,完成血月葬魂阵。”

定源真人闻言,忙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永乐城都未必有用,血月葬魂阵也…”

慕无昀轻轻一笑,淡淡道:“若一开始就祭出永乐城,说不定真的无用,但若先摆下血月葬魂神,再开启永乐城,玄华宗…必将保全!”

“这…”

“师尊,您就答应弟子吧!”慕无昀缓缓起身,异常决然地跪在苍玄真人面前,神色恳切至极,“事到如今,这是唯一拯救玄华宗的办法,不是么?”

苍玄真人闻言,老泪纵横:“无昀,为师…”

慕无昀长叹一声,十分平静地回答道:“师尊,您不必自责,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昔年为了宗派,我狠下心来牺牲了阿琼,今日风水轮流,轮到我啦!”说罢,他自嘲一笑,轻轻道:“话说回来,我还算占了便宜呢!阿琼受尽苦痛都不知自己为何颠沛流离,而我…至少还有选择的权利,不是么?”

第二百四十八章 早知今日叹当初

听及“阿琼”两字,众人缄默,四下寂静,气氛尴尬而沉凝,一片死寂。

对玄华宗来说,叶琼之名乃是五百余年的宗门禁忌,谁都不能提起,或者说,不在慕无昀面前提起。尤其在叶歆瑶回归妖族,出身履历被翻了个底儿掉之后,大家看着玄华宗,尤其是看着慕无昀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的怪异,玄华宗的高层就更不愿自戳伤疤。但很多事情,并不是装聋作哑,一味逃避就有用处的。

“无昀…”

“师尊,弟子一向心高气傲,始终坚持人定胜天,可…”事到临头,慕无昀反而十分平静,“我一生光明磊落,唯独此事心中有愧,纵勉强晋为元神,数百年来却毫无寸进。如今宗门即将遭逢大难,半是命中注定,更多却是咱们因自身私念,胡作非为,才——”

“胡说!”

“周岭真人?”

慕无昀抬起头,见周岭真人气得面色通红,怒不可遏:“慕无昀,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倘若说此事与我们有干,我们欠她,那之前的十余个宗门呢?难道全天下的修士都欠她叶琼,必须血债血偿不曾?”

听见周岭真人这样说,慕无昀神色淡淡,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周岭真人就是觉得,慕无昀在嘲讽自己,觉得自己强词夺理,看似正义凛然,实则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我没错,周岭真人安慰自己,是的,我没错。

玄华宗创派祖师清风对凌烟仙境中刘森后裔的帛书志在必得,每次凌烟仙境开启前后都要过问此事,他们稍有怠懈,不,应该说,哪怕没有怠慢,只是进度略有些迟缓,就会被清风重责。

因清风心情迫切之故,玄华宗每次都得派无数精英弟子进入凌烟仙境,折损其中的不知凡几,门派传承几次都差点出现问题,青黄不接,为旁人所欺凌。与这么多牺牲的前辈相比,叶琼纵再怎么优秀,也只是“有可能”元神,并非板上钉钉。为了探索凌烟仙境,千万年来,玄华宗光是元神真人就折损了十余个,区区一个天才而已,又为何不能替门派做出牺牲?

想到这里,周岭真人睨了慕无昀一眼,眼中全是不屑和轻蔑。

在他看来,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世上,本就该敢作敢当,行事豪迈,为大义牺牲小利。偏偏慕无昀在叶琼的问题上推三阻四,几次延后时间不说,还摆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给叶琼介绍弟子双修,让她与爱慕者走得近也就罢了,还努力想将他俩的感情定格在父女、师徒而非男女之情上,旁人怎么劝说都没用。若非苍玄真人苦苦哀求,慕无昀压根不会按照计划行事。

等到后来,事情圆满了,他又是恳求众人,不封印叶琼的修为;又是恳请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叶琼的所作所为保持沉默,他愿意负担起一切损失。听说叶琼被慕无涟抓了,他自己不能出手,以免让慕无涟发狂,就层层传递,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欠下多少人情,才让申箫得知这一消息,将叶琼救出。待他亲手杀了叶琼之后,更是失魂落魄,再也听不得旁人提及她的名字…这等不干不脆的做派,实在让周岭真人看得厌烦,是以对慕无昀喜欢不起来。

苍玄真人见状,更是痛心疾首:“无昀,怪我,都怪我啊!”

清风这些年喜怒越发不定,凌烟仙境开启一次,玄华宗的掌门就得换个人做。那些退位的掌门,说是说去闭关,实际上多半是养伤,且养到最后,十有八九逃不了一个转世重修的下场。苍玄真人的恩师便是玄华宗上一任掌门,“赴死”之前告诉了苍玄这一秘密,让苍玄真人这个掌门做得战战兢兢,劳心劳力。为保住自己,苍玄真人对清风下了军令状,信誓旦旦地说下次一定能将书帛取到。

苍天眷顾,让刘森后裔的遗骸与玄华宗的队伍近在咫尺,只隔了一重难以破解的结界。为此,玄华宗硬是牺牲一位元神真人,也让另一位身受重创。苍玄真人恳求清风赐下法宝,发誓下次一定能将帛书带回,才侥幸坐稳掌门之位,谁料…他无妻无子,慕无昀与他的亲生儿子也无甚差别,若非他恳求爱徒,逼着慕无昀在师傅和徒儿之间选一个,慕无昀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想到血月葬魂阵的实施条件,苍玄真人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颤颤巍巍地从座椅上站起,在慕无昀面前跪下,痛哭道:“无昀,此事非你之过,全是为师一己之私造成的惨痛后果。哪怕要牺牲也轮不到你,自有为师…”

“师尊——”慕无昀轻轻打断苍玄真人的话语,他的神情一如往日,轻柔和煦,温柔中又带点忧郁。哪怕眼下提及得是自己的死亡,他依然像摘一朵花,泡一杯茶般写意,“您是玄华宗的掌门,德高望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您已处于元神巅峰,寿元还有千载,离地仙也只有一步之遥。无论出于身份还是实力的考虑,玄华宗都需要您,而我…”

提到自己,他轻轻地,不带任何意味地笑了笑,平静道:“我是曾与凤琼相恋的叛逆,是抛弃阿琼的罪人,是勉强提升,心中留下破绽,此生都没办法弥补,更没办法提升的元神初期修士,不过枉担了一声‘真人’。于情于理,牺牲得都该是我,而非您。”

洞天福地蕴世间之清气,钟灵毓秀至极,黑暗污秽则被深深镇压在地底,若无特殊之机,一辈子都无法得见天日。而血月葬魂阵,就是这么一门避清引浊,在道门中堪称极为特殊的阵法。

玄华宗坐落于三千世界都赫赫有名的洞天福地,亿万年积攒下来的浊气一旦释放,威力绝伦,莫可抵挡。哪怕是天眼的主人,猝不及防下中了这一招都会有极大的损耗,很大可能后继无力。但此法之所以能被列为道门阵法而非旁门左道,就在于其限制——想要启动血月葬魂阵,必须有一位人仙在不受到任何操控的情况下,心甘情愿以自身为祭品,承载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的浊气,将之带到人间。

慕无涟被妖族下的通缉令害得上天下地,四处逃逸,铤而走险去了碧落天都不敢去黄泉府,为何?还不是因为人族修士滞留黄泉府过久,身体都会受到重创,一辈子别想回到人间?

黄泉府汇聚的阴气已被阵法削弱太多,对生灵的损害都极为严重,更别提黄泉府中浊气最浓的区域叫做九幽之地,早就被封印了不知多少年。可想而知,玄华宗地底积攒亿万年的浊气一旦灌入生灵的身体,该是何等痛苦,祭品也必定是魂飞魄散,真灵泯灭的下场。

叶歆瑶修为极高,又有天眼和轮回寂灭光明火、大寂灭光明火等克制邪祟的利器傍身,若是步虚或者金丹一级的修士献祭,只怕还没沾到她的边就功亏一篑。偏偏血月葬魂阵又是唯一能短暂克制她的法子——妖族纳星月光辉为己用的居多,对付寻常门派也就罢了,对付玄华宗一定会挑个族人状态最好的时候。而血月葬魂阵,光听名字就知道,这招只有在月夜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心中留下破绽,此生都没办法弥补?究竟是没办法,还是不愿意?

望着得意门生平静如昔的面庞,苍玄真人老泪纵横:“无昀,你如何狠得下心?为师已为了自身利益,逼着你牺牲了一生的前途和幸福,又如何能坦然坐视你为宗门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师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慕无昀淡淡道。

没有办法的办法,这句话听上去…十分耳熟。

是了,这是很多很多年前,苍玄真人跪求慕无昀参与到“替身”计划中来时,他曾对慕无昀说过的话。

“无昀…”

“从那件事之后,我一直在想,自己做得对不对。”慕无昀的声音不大,十分平稳,却有种奇异的力量,让四下都安定下来,牵引所有人的心神,“我反反复复地告诫自己,玄华宗子弟,尤其是自小就入山门,在门中成长,得到门中全力栽培的弟子,既然他们享受了这么好的待遇,也理所当然该为宗门付出一切。为大局牺牲小利何等天经地义,为宗门名声计,哪怕对方宁死都要知道个结果,我们也必须闭口不谈,省得让外人抓到把柄,千万载清誉毁于一旦。时至今日,我都不能说这种理念是错误的,只是…师尊,我们没有任何权利替旁人做选择。”

“无昀…”“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慕无昀似是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轻声道,“此事由我开始,就由我结束吧!愿我的牺牲能保住玄华宗这么多年的传承,师尊,请原谅弟子…选择逃避。”

第二百四十九章 昨日重现立场倒

苍玄真人双手颤抖,几次想搭上慕无昀的肩膀,却都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神色悲痛,声音哽咽:“无昀,你的话简直像刀子一样,一句句都戳着为师的心啊!你虽然说自己不知道这一做法有没有错,可你的态度,你的态度…”已经将你真正的想法给出卖了。

逃避?哈,逃避!

倘若行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又何来逃避一说?

“是么?”慕无昀轻轻一笑,苍白飘渺,没什么人气,“是非对错,非一家之言,岂能如此简单地评判?当年之事,于玄华宗和师尊,无昀尽到了义务,于阿琼却十恶不赦。纵惩奸除恶,对世人来说乃是善举,对奸恶之徒的亲朋好友来说,又何尝不是晴天霹雳?”

说到这里,他俊美的容颜上浮现一丝轻嘲,神情却异常恳切:“师尊,若玄华宗有幸逃过此劫,弟子希望师尊能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如实记载于您的手札中,提醒未来的历任掌门,若遇到两难抉择,切不可自以为好就贸然…”大概是觉得自己此言有对师尊不敬的嫌疑,慕无昀没接着往下说,而是换了个话题,“我想,虽有许多人更看重自己,不愿为宗门失去性命,却一定有…”

话才说到一半,他却停了下来,沉默半晌,方道,“于门派考虑,后者才比较适合…罢了,这都是往后的事情,与弟子也无甚关系。”

此言一出,苍玄真人更是心如刀绞。

“无昀,你这样说,这般做,让为师情何以堪?”

慕无昀露出一个清浅的,几不可察,却又带着说不尽悲伤的笑容,没再说话。

他知道,师尊一定会同意的,因为玄华宗并不是苍玄真人一人的玄华宗,未来的掌门人也不是非他慕无昀不可。但如今的危局,除却他之外,无人可破。

果然,见慕无昀长跪不起,苍玄真人轻叹一声,强忍悲痛道:“既是你心中所愿,周岭、定源,前去准备吧!我…”

“师尊不必陪我。”慕无昀静静地望着苍玄真人,平静却坚决地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周岭真人闻言,神色立刻变了,他看慕无昀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看上去大义凛然,实则立刻反悔的胆小鬼。若不是顾忌着苍玄真人的态度,他指不定会跳出来,逼迫苍玄真人牢牢地看着慕无昀,或者在慕无昀身上下什么道法,省得他逃跑。

苍玄真人见着这一幕,气了个仰倒,慕无昀却神色淡淡,无一点愠怒之色。

对于周岭真人的小心思,慕无昀知道得清清楚楚,兴许是活得太久,站得也太高,无法割舍的缘故吧?修士对生死的畏惧比凡人更甚,尤其在玄华宗,这一点更是明显。

兴许是由于创派祖师清风迫切态度的缘故,玄华宗这几代的掌门无不按照他的意志行事,渐渐地偏离了正规。慕无昀瞧出几分端倪,觉得诸位长辈太过急躁,却有心无力——他的血脉至亲慕家,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是玄华宗的附庸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他自己,十二岁入玄华宗,当年即拜入苍玄真人门下,受了玄华宗太多的恩惠和好处,苍玄真人对他更是掏心挖肺地好。他昔年少年意气,打定主意要和凤琼在一起的时候,苍玄真人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对他疾言厉色,却终究没将他逐出师门,反倒帮他善后。后来他遭凤琼所弃,为天下笑柄,自身走火入魔,险些不治,也是苍玄真人自损修为将他救活,不遗余力为他撑腰。

师尊之恩重如山,他…哪怕知道这是错的,也只能一直错下去。

这一刻,慕无昀的神智竟是有些飘忽的。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自信满满,以为自己能拥有一切,却被心爱的姑娘狠狠打脸,只觉得天崩地裂。他又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后,他身负重担,步履蹒跚,有个姑娘全心全意地爱过他,他却亲手杀了她…那一刻,他也觉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

多么可笑啊,他拥有迎接死亡的勇气,却不敢去见那个被他辜负过的姑娘,哪怕她已经忘记了他。

“无昀,你可要想清楚,这一步踏出,你就再无回头之路——”

师尊颤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慕无昀回过神来,才发现日头已然西斜,血月葬魂阵也布置完毕。

慕无昀对着苍玄真人,郑重其事地行了三拜九叩地大礼,没有说任何话。

苍玄真人心如刀绞,启动传送阵时念错了四次,好容易才将他和慕无昀带到了玄华宗主峰的后山中,一块汇聚洞天福地全部阴气,寸草不生,恰恰能被月华照映到的平台旁。

灵禽灵兽的鲜血与诸多珍贵的材料绘成诡异的纹路,明明被冷风吹拂了这么久,却没有一丝一毫凝结的迹象,反而如有了生命一般缓缓流动,生生不息,看着就让人心生寒意。若非祖上记载血月葬魂阵偏向旁门左道而非邪道,能算做“可用”的范围,只怕记载这个阵法的阵图会被玄华宗摧毁,或是永久地被束之高阁,无人能够看到。

苍玄真人心有不甘,见周岭真人一直盯着慕无昀的举动,恨不得对方立刻步入阵中,以身献祭,心中更是悲怆不已。他喊住慕无昀,见爱徒停下步伐,声音颤抖,眼中满是期盼的光芒:“无昀,你当真…”

慕无昀轻轻地笑了笑,步履异常平稳地走入阵法之中,算对苍玄真人的回答。

苍玄真人踉跄后退几步,几乎站立不住。

阳光洒下最后一抹余晖,寂静且深沉的黑夜降临,玄华宗主峰的后山被不详的猩红所笼罩,已失去了洞天福地的清灵模样。

慕无昀被重重阵法所束缚,站在结界的正中,承受着阴气不断从地底渗至他血脉、骨髓乃至灵魂的剧烈疼痛,静静地等待结局的降临。

结界被触动的那一刻,原本清冷皎洁的月亮渐渐染上血色,不消多时就变得狰狞而恐怖,充斥着不详的意味。无论人族还是妖族,但凡在玄华宗万里之内的生灵都能看到,这轮血色的月亮绽放出冰冷阴郁,却又不似绝对的“负”一般盈满狂暴黑暗的气息。

妖修们大惊失色,纷纷关闭窍穴,停止对月华的吸纳,凰韵见血月投下血色的光柱,恰恰对着玄华宗的主峰,免不得心中打鼓,轻声唤道:“主上…”

叶歆瑶知她想说什么,冷哼一声,天眼扭曲了时间和空间,划破无尽阴气,摧枯拉朽,披荆斩棘,准确地寻找到血月葬魂阵的核心。

血月葬魂阵一旦开启,阵眼必定有来无回,自然没什么幸存者能记下当时的情况。

慕无昀本以为,阵法发动的那一刻,自己就会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可是他没有。阴气加诸于己身,血脉脏腑无限膨胀,不住挤压,当真是撕心裂肺,痛彻骨髓。偏偏在这样痛苦的时刻,他依旧能保持一丝神智的清明,从而清醒地承受着每一分每一毫的痛苦,无法死去。

然后,在这蒙蒙的灰,深沉的暗和猩红的血交织的世界中,忽然出现了一抹亮光。

穿过重重的阵法和阻碍,撕碎了一切的天眼将那个冰冷而倨傲的女子带到他的面前,慕无昀怔怔地看着她,明明是截然不同的眉眼,却让他回忆起了那孩子年轻时的模样。

高傲,张扬,灿烂,热烈,不可一世,却又不会让任何人讨厌。

举手投足,眼角眉梢,明明没有刻意培养,却总能找到些许凤琼的影子。为着这件事,师尊苦口婆心,旁人挤眉弄眼,字字句句不离“移情”二字,让他心中厌烦至极。

纵然一开始,他将阿琼带入玄华宗,甚至起这个名字,都有那么一些怀念凤琼的意思。可他没有,从来没有真正地生出透过她去看另一人的想法,偏偏…在师尊又一次语重心长地找他谈之后,他见到那孩子灿烂的样子,心中腾起无名火,破天荒训斥于她。

从此之后,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温柔、娴静、大方、体贴,再也找不到一点属于“凤琼”的痕迹。

这样的改变,太过卑微,也太不值得。

如今她灿烂炫目,光芒万丈,这样,很好。

“本座当正道悉数没落,却未曾想到玄华宗内还有你这般果敢的存在。”叶歆瑶瞧见了慕无昀眼中的复杂,微微抬高下巴,冷冷道,“汝为何人?”

慕无昀轻叹一声,平静道:“你的敌人。”

叶歆瑶多看了他一眼,微微勾起唇角:“很好。”

说罢,她拂衣袖,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生地从千里之外疾驰而来,瞬间就贯穿了他的胸膛,也将血月葬魂阵破坏殆尽。

“玄华宗的元神真人,本座以山河扇取你性命,你此生应当无憾了。”

慕无昀轻轻闭上眼睛,面上浮现一丝解脱的微笑。

此生…无憾…不,这一生,他留下了太多的遗憾,但人生在世,本就有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很多时候,我们只能选择看上去极好,听起来却颇为短视的道路,来不及顾忌其他。倘若能够重来…倘若能够重来一次,他仍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第二百五十章 认清本质归真我

伴随着天地灵气的剧烈震荡,血色的月华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遮蔽星月光辉,宏伟壮丽,却又散发柔和光芒,让人的心神不自觉就为之吸引的宏伟城池。

凰韵见玄华宗竟真有面子祭出永乐城,心中一紧,知道他们这次真踢到铁板了。

永乐城乃是人族正道耗费数百万载的时光,收集无数天材地宝,在羲微的首肯下由释尊无量光,云笈宗创派祖师云鹤以及万古姬家的先祖姬铭三位天仙大能联手炼制的至强防御法宝,妖族地仙尚不敢轻迎其锋芒,元神一级的修士则是靠都不敢靠近永乐城的边缘,唯恐被防御结界视作敌人,冤枉又憋屈地死去。

当然,这样强大的防御,说是用灵石铺就得也不为过,除了玄华宗这种立派年岁在七位数以上的门派,其余根基不深厚的小宗门别说让永乐城维持个几天几夜,就是想将之祭出都烧不起这个钱。

对于叶歆瑶的实力,凰韵自然是信的,但永乐城名声在外,她实在不能不担心。是以凰韵顶着磅礴的妖力,凭借着体内与叶歆瑶四分之一同源的血脉,极为艰难地走到了叶歆瑶三十丈之内,恰恰见到叶歆瑶将迎面飞来的山河扇握住,指尖随即燃起一抹金色的火焰,漫不经心地将扇柄一抹,清干净血迹和浊气,就将视线投到永乐城上,浑然不在意自己方才举动的样子,免不得心中发憷,颇有些战战兢兢地问:“主上方才遇上了棘手的敌人?”连山河扇都动用了,虽说只是作为武器,但…看样子,玄华宗当真卧虎藏龙,不可小觑。

“人不棘手,阵法有点意思,可惜阵眼就一个,没环环相扣,找起来不算麻烦,破起来也很简单。”叶歆瑶的目光落在永乐城上,眼中透着玩味的光,很是随意地回答道,“看他对我的态度,应当是昔年熟人。求仁得仁,我就用山河扇给了他一个解脱。”

所谓的简单和不麻烦,那只是对您来说吧?在您眼中什么结界阵法都和纸糊的一样,轻轻一撕就没了,哪里还在乎阵眼是几…等等,昔年熟人,求仁得仁?

想到一种可能,凰韵登时倒抽一口冷气:“敢问主上,对方是何等样貌?”

“浊气载体哪有什么完整的形状?不过一双眼勉强维持着平静,见到我的时候透着惊愕、释然和怀念,我才觉得他可能是故人罢了。”叶歆瑶懒得计较这些,略略回忆一番,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不过从那个阵法的强度估计,应当是个元神中期或者后期的修士。”

凰韵一想,玄华宗四个元神,掌门苍玄真人是元神巅峰,执法长老定源真人是元神后期,还有个风评不怎么好的周岭长老是元神中期,慕无昀不过元神初期。按照叶歆瑶的说法,她遇上得不是定源就是周岭,左右玄华宗上层对那件亏心事都有份,倒也不稀奇。

她这一颗心才落下,就听见叶歆瑶补了一句:“按我的想法,他应当是服食了什么短期内能够激发潜能,提升修为,却对身体损伤很大的药物,并运行了类似的功法,好完美地做浊气载体。这样看来…听说玄华宗有个元神初期的家伙?应当是他没错。”

听见叶歆瑶的回答,凰韵浑身冷汗涔涔,已不敢想叶歆瑶得到昔日记忆后的反应。

苍天大地啊,这件事和他们…真没一丝一毫的关系,不是他们指使的啊!

想到这里,凰韵也觉得挺讽刺的。

死于她手,求仁得仁…仿若多年之前,场景重现。唯一不同的便是立场颠倒,居高临下与心若死灰之人倒了个,何其讽刺,又何其令人欢畅?

凰韵本想说点什么,见叶歆瑶全神贯注地打量着永乐城,眼中涌现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就知不妙,立刻把慕无昀什么的扔在一边,打算劝叶歆瑶从长计议。

只可惜,她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

叶歆瑶神色一冷,眼中的世界已与常人不同。

红色、蓝色、银色、黑色、青色…无数的线条覆盖在她所看到的世界里,她的意念仿佛最锋利的小刀,轻轻一扬,就能将构成万物的线条划得七零八落,也让整个世界为之震动。

天眼一开,万事万物的因果命理之线都会展现,更遑论生死。

不过永乐城的情况,还真有点特殊。

凰韵被叶歆瑶周身越发强大的妖力连连逼退,好容易退到了两百里之外,才能从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势中活下来。她见叶歆瑶神色凝重,免不得担心起来,立刻修书一封,以凤凰族的秘法传到凤翊手上。

叶歆瑶懒得计较凰韵的反应,她兴致勃勃地打量永乐城,开了天眼之后,更能感觉到这一作品的完美——在她的眼中,永乐城被无数象征生机的青色线条,象征功德的金色线条和象征保护的乳白色线条所包围,这些线条的纹路精美到近乎无暇,增一分嫌多,去一分嫌少,任何勾勒涂抹都会破坏它浑然一体,仿若天生的极致美感。不仅如此,这些线条中还流淌着磅礴到令人窒息的清灵之气,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时片刻竟难以找到应从哪里下手。

挑战越是艰难,叶歆瑶就越感兴趣,她的目光幽远而深邃,周身散发着远古蛮荒般令人下意识俯首称臣的强横气息,让在场的妖族们又不得不向后退了数千里。

永乐城内,张媛紧紧地咬着牙,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双手死死地握成拳头,情绪激动到难以控制。

叶师妹…若不是周霓虹,若不是周霓虹,叶师妹早就是沉书真人的嫡传弟子,被人族天仙所庇护着,哪怕真身为妖族气运之子,又怎可能落到今日的这一步?

“张媛,收敛杀气。”郁姝叹息一声,无奈道,“咱们一举一动都被盯着呢!”

“我…”

“周霓虹已被玄华宗送了过来,师尊说她身上有龙族敖冷的印记,也不是清白之身了。”

张媛对周霓虹敌意很深,闻言就冷冷道:“她昔年对孙横何等执着痴迷,若非如此,也不至于针对叶…我还当她心中懂得礼义廉耻,存着师长的告诫,才没踏出那最后一步。谁料今日看来,她所谓的爱根本就不值一提,她从不爱旁人,真正爱的,唯有自己。”

哪怕周霓虹大闹情敌家,想将对方阖家诛杀,心思行径与魔族无异,云笈宗长辈都觉得周霓虹有救,为何?归根到底,不过是觉得周霓虹爱情虽浓,宁愿舍了身为修士的自尊去倒贴孙横和对方的寡母,却始终没与孙横发生实质男女关系,可见心中还是存着师门教导,知晓几分礼义廉耻,八成是见识不多,被孙横花言巧语所骗,才只是对之做出惩罚而非逐出师门。如今见周霓虹成为妖族先锋,还与妖族中大名鼎鼎的大妖敖冷关系亲密,本来就讨厌她的张媛一听,简直气炸了肺。

“张师妹,你也别…”郁姝一听,免不得皱眉,觉得张媛对周霓虹恶意太深。但在张媛看来,周霓虹之所以当年没和孙横发生关系,一是因为她看似懦弱好欺,实则一直处于强势地位,随时可以抽身走人;二就是若她真与孙横水乳交融,净风珠也没办法避免浊气侵入她的身体,长此以往,对她会有非常大的损伤。正因为如此,周霓虹才谨守最后一道防线,被师门长辈误会她不过一时误入歧途。如今换了敖冷,情况自然不一样——敖冷乃是敖青之子,纵在妖族数百妖帅中,那也是排得上前十的存在。毫无疑问,这是个环肥燕瘦花红柳绿见识惯了的主儿,何况龙族的风流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让这种强横的存在始终如一,得像从前没暴露身份的凤琼一样,有整个妖族作为后台。与这种存在交往,若没个护短的道祖或者天仙虎视眈眈,压根不可能玩什么精神恋爱。这种时候,周霓虹…无论她爱不爱敖冷,为了让敖冷的心始终在自己身上,她都得心甘情愿地献身不可。

所以啊,对周霓虹,什么情啊爱啊都是虚的,这个女人本质上不爱任何人,她永远只爱自己。对孙横的“爱”是为了满足对外界尤其是下界的好奇,她对情敌还有“破坏美好爱情”的叶歆瑶的恨,实际上只是一种迁怒而已。因为她没办法接受自己身为修士,美貌灵动,却连区区一个凡人都不能对她死心塌地,在权势地位的诱惑下果断弃她而去的事实,才必须找个怨恨发泄的对象,将过错归到旁人的身上,让自己心安理得罢了。

郁姝本打算公平公正地看问题,不再像以前一样固执,但听张媛这么一解释,她越想越觉得有点道理,免不得脸黑了:“难怪沈师兄对我说,叶琼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周霓虹,懒得和她交好,才故意用最粗暴简单的手段解决问题。虽说她太过轻视周霓虹,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我与周霓虹相识多年,与她关系极为亲厚,却在被捅了一刀之后才渐渐看清这一点,而叶琼…我服了,我真的服了。”

伴随着郁姝伤感又有些释然的话语,她周身的“气”也为之一变,体内金丹嗡嗡作响,周身中正平和的灵气化作温暖的液体,滋润着窍穴和脏腑,在脉络之间缓缓流淌。

这是…

“恭喜郁师姐!”张媛见状,喜不自胜,催促道,“快,您快找个地方闭关,巩固修为,好凝结完美无缺的金丹,成就步虚。”

说吧,她有些焦急地看着外面,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忙道:“我这就传书桑青真人,咱们赶快回云笈宗…”

“不行。”

“啊?”

“我体内灵气不稳,暂时不能传送。”郁姝打量周围环境,露出些许为难之色,索性咬了咬牙,干脆利落地说,“张师妹,请为我构筑结界,并为我护法,我就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