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酆见羲微,叶歆瑶和容与联袂而来,大致猜到什么事,不由叹道:“你们…真是给黄泉府增加工作量。”

“未必会增加多少。”出人意料的,倒是容与第一个发话,“两族之争,动辄灰飞烟灭,彻底不存,所顾虑者,无非天地间浊气太浓,影响三界平衡罢了。”

听见他这般说,天齐仁圣大帝止住笑意,总算流露出几许正经之意:“看这样子,此番战事,你们竟是不打算干涉?”

他看似荒诞不羁,心中却自有一笔账,知晓两族如今的情况,纵谈不上倒了个个儿,大体也相差无几。妖族被欺压多年,宸煌又存心以此战立威,进一步稳固妖皇之位。妖族哪怕没到同仇敌忾的程度,也相去不远,自然是只希望人族坏,不希望人族好,真到战时什么手段都能用出来。人族若像从前一样,倒还有一拼之力,但人族这边已是离了心,难管束,如今羲微这么一表态…

羲微性子如何,这两位陛下心中都有个谱,煮茶论道之时也曾品评一二,预测未来,知晓他多半瞧不上如今的人族,却也没想到他能干净利落到这种程度,竟是直接甩手不管,坐视人族惨重伤亡。非但如此,他还提前来碧落黄泉打招呼,将自己的态度表露无遗。如此一来,他们自不需顾忌羲微的算计,行事略有几分束手束脚的感觉,一切也都能按照规章制度来。

叶歆瑶知羲微和天齐仁圣大帝、北阴酆都大帝还有事情要谈,她如今是妖族之身,立场尴尬,自不好牵扯太多,便道:“我去看看顾明宪和长生。”

容与略加思考,方道:“我留下来。”

“你…”叶歆瑶怔了一怔,方无奈叹道,“大可不必如此。”

“我早有前科,他信不过我实属正常。”羲微淡淡道,“我不会在意这些。”

容与纵提防于他,亦是光明正大,磊落坦荡。他早年将这两位害得如此之惨,如今能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交谈,只挨了一顿揍,被画了两个黑眼圈,已经是叶歆瑶和容与修养到家。哪怕被容与提防,也是羲微自作自受,他早想到最坏的结果,自然不会介意这点小事。

见他本人都不在意此事,叶歆瑶也不再说什么,罗酆喊了个侍卫,让对方领着叶歆瑶去见顾明宪和萧云霈。但出人意料的,叶歆瑶明明已提醒过萧云霈,说自己马上会去看他们,后者却并不在黄泉府陪伴母亲。

“长生这孩子…让您见笑了。”顾明宪给叶歆瑶倒了杯水,得见恩人的欣喜表露一瞬便恢复常态,仍旧端庄而温柔,“哪怕是天大的事情,又怎会有您重要呢?”

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很长时间没见面,再次相逢之时,亦能给你一种十分熟稔的感觉。仿佛横隔在他们之中的时光和岁月都了无痕迹,并未给他们带来任何的疏远和距离。

叶歆瑶素来对顾明宪感官甚好,见她与从前一般无二,未因岁月的砥砺改变多少,闻言不由笑道:“长生心性淳厚,实乃苍生之福。”

听见她这样说,顾明宪的动作微微一滞,眉宇间染上几分忧色,半晌方轻叹一声,无奈道:“您…都知道了?也对,听说您已修成天仙,得臻大道,与诸位陛下一般,又有何事能瞒得过您呢?说起来,我还未曾对您说一声恭喜呢!”

“祝贺听得太多,也不差这一句两句。我就说,他连我都瞒不过,怎能瞒得过你?”叶歆瑶见状,心中了然,摇头叹道,“我还当他做了开国皇帝,一代英主,又成为人皇之后会变,谁知道…当真难得。”

提起自己唯一的儿子,顾明宪自是骄傲的,只不过,萧云霈仁厚非常,曾一度让她有些不快,比如——萧云霈见生父、舅舅和祖母等人十分落魄,一次两次能狠下心,十次八次实在硬不起心肠,便偷偷安置了这几个孤魂,好吃好喝地供着。

这事他做得实在小心,不敢让自己的生母和小姨发现,唯恐自己的所作所为让这两个对他一心一意,不掺半分功利的长辈伤心。却不知顾明宪太过了解儿子,早早就猜到此事,只是见儿子偷偷摸摸,无比谨慎的样子,不欲让儿子难做,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晓。就这样,母子双方你怕我伤心,我怕你失落,一个有意隐瞒,一个装聋作哑,将此事遮掩到了今天。

“说起来,长生对这几人…还不错?”

想起曾经的丈夫和亲生弟弟,顾明宪忍不住皱眉。

她之所以隐忍不发,让这两人仗着萧云霈,在黄泉府还能过上好日子,可不是顾念什么夫妻姐弟之情,纯粹是不想儿子伤心罢了。听见叶歆瑶提起这两人,还有误会他们对长生好,长生才会投桃报李的意思,唇角便噙着一抹冷笑,神色也锐利起来:“长生为一方诸侯之时,便有那些酸腐之人拿他的名声说事,说他不忠不孝;待他封王称帝之后,按例要追封帝后先祖,但他听了我的意思,一概不封,自然又是一片叫骂;待大梁的兵马至东岳帝都,居然还有使者来打感情牌?”

说到这里,她嗤笑起来:“您是没见着那两人的样子,之前情比金坚,爱比海深,多少人做了他们这份爱情的绊脚石,被生生挪开,一世凄惨。眼看东岳将破,对手还是我这个死敌的儿子,便日日埋怨,互相攻讦。原以为这出大戏在阳世已经足够精彩,谁料转世轮回之说当真存在,魂魄可以选择转世或居留,这下可好,什么脸皮都不要了,个个都来找我续旧情。为了搏我一笑,让自己荣华富贵,一个劲将至亲至爱往脚下踩,当真是…叹为观止。”

叶歆瑶略微一想,便也笑了起来:“若东岳皇室存在,他们有皇气王气傍身,还有皇族及子民庞大的香火供奉,还能减免些许罪罚。无论是在黄泉府过富贵日子,还是转世投胎到个好人家都不成问题,偏偏东岳国破,一应罪行皆应论处…有趣,实在有趣!”

涉及信仰香火之类的问题,本就不能拿修行者那套道理来衡量,按天道的规矩,“气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赎买甚至豁免杀孽罪业,也就是说,拥有皇气或者王气傍身的人,实际上也拥有了一定的赦免权。例如萧云霈,他身为开国帝王,直接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何止千万?若是这些人的死都要全在他的头上,他少不得先到刀山火海苦熬个数百万年,然后再转个几千几万次的畜生道,怎能成为此世人皇?但他一统天下,鼎镇九州,开创千秋万世之太平,功大于过,故天道眷顾,子孙恒昌。

龙子凤孙一出生,自然而然就携带了一部分国之气运,便是所谓的“皇气”“王气”,也就是说,子孙后代越多,国运就会被分得越薄。当然,若是代代都出明君贤臣,国家永远安定富强,人民发自内心的拥戴和信赖始终未散,国运亦会一日强过一日,毕竟皇室成员们再能生,也没全天下的人口增长得快吧?至于那些妃嫔姬妾,与皇帝王爷耳鬓厮磨的,为皇室成员生儿育女的,少不得也沾上些许气息,分了这些福分。在这些气运的庇佑下,打死个把奴婢,陷害一二情敌,都在天道允许的范围内。至于对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之类的,那又是另一种算法,若你最后没当成皇帝亲娘,也少不得油锅之中滚一滚了。

总之,无论阳世还是阴间,总归是你有权有势,才能被额外眷顾;若是无权无势,阴间犹可,到底是按规矩办事,至于阳世…那就只能听由天命了。若无越千钊横插一脚,东岳少说还有两三百年国运,莫说东岳帝君爱上皇后的弟弟,哪怕他爱上一头猪,一只狗,仍旧是王气在身,鬼神难近,两处安享数百年富贵的命。这世间如顾明宪一般苦命的女子何其多哉,哪个不是将苦水往肚里咽,忍气吞声活过一生?偏偏事情就是这样巧,越千钊虽看顾不了顾明宪,却还有个好友叶歆瑶。更奇妙的是,逆天改命生下来的萧云霈,竟拥有缓缓吸纳并赋予旁人气运的能力。哪怕是北阴酆都大帝转世,冠盖如云,紫气冲天的罗宇衡,仍免不了为好友铺路的下场,更奈何旁人?诸般巧合下来,天下大势都为之一变,待东岳的皇帝、太后等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兵败如山。有心斡旋一二,维持如今的荣华富贵,却发现之前他们自恃地位稳如泰山,对顾明宪做得太绝,今朝风水轮流,竟连个能为之分说的人都找不到,免不得肠子都悔青了。

第八章 凡事须得留一线 下

萧云霈的生父、祖母和舅舅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认为他们虽从未给予萧云霈什么关爱,但想当皇帝的人,基本上都得给自己安排个好点的祖宗,弄些清白的名声,面子上方能过得去。何况萧云霈的身世天下皆知,无从遮掩呢?这世道便是如此,“孝”字大旗压下来,他不服也得服。如此一来,萧云霈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千里江山,可不就为东岳做了嫁衣么?

这几人养尊处优,被人捧着,以上位者的角度思考惯了,加之顾明宪所在的世界的确推崇孝道,甚至到了一种近乎愚孝的程度。哪怕长辈万般不是,你也轻易动他不得,否则便会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这种社会现状,让这几人狂妄到有些分不清现实,不清楚此子的魄力,还在做着江山揽怀的美梦,却不知他们的举止,已然触犯大梁诸多臣子的利益。

萧云霈的部下之所以跟着他出生入死,原因很多,有折服于他人格魅力的,感念他知遇之恩的,还有政治投机的。这些人聚拢在萧云霈的周围,眼看大梁一日强过一日,踌躇满志,想做个开国功臣。如今因着“孝道”二字,竟生生要将大好江山送人,给东岳的世家宗亲摘桃子?这等触犯到根本利益的事情,哪怕是亲爹老子也不能忍,何况不是?虽说这种涉及到主君家庭隐私的事情,做臣子的最好别干涉,省得将自己的性命折进去,但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也是臣子们的必备课不是?

正因为如此,大梁的文臣武将们轮番上阵,将东岳喷了个体无完肤,若非顾忌萧云霈的心情,东岳皇帝在他们嘴里简直能变成天下第一大恶棍。而百姓呢,也最喜爱听这种大人物的隐私,不消数日,市井之间就流传起了诸多段子,隐去人物姓名,只说是某某前朝,听者却无人不晓说得乃是东岳、大梁的两位皇帝。

按照常理,萧云霈不认生父的确站不住脚,只可惜他这生父自己立身也十分不正。世人好男方的毕竟少,还是觉得阴阳人伦方为正道,一听说某某将男作女,免不得挤眉弄眼一番,将对方划为异类。东岳皇帝为个男人贬斥发妻,发作臣子,已招了许多不好听的名声。更奈何这个男人还是发妻的嫡亲弟弟,为臣子,身为娈宠而逼迫皇后;为兄弟,身为幼弟而羞辱长姐。哪怕他长得再好,智谋再出众,大家也会说,这人的人品实在太差,何况他虽有才,却并非经天纬地,也会出错,也焦急。因着与皇帝的不正当关系,他的官位本就蹿得快,旁人心中嫉妒,在他权势煊赫的时候,尚且时不时要说上两句酸话,何况现在?再说了,东岳皇帝培养顾明宪亲妹妹顾明宣的儿子为太子,身为太子生母的顾明宣却跑到外甥萧云霈那边,施施然地嫁人生子,连嫡亲的儿子都不认,岂不让人想入非非?

顾明宣本就不忿于这几人给自己带来的半世痛苦,放出一二消息,如硬逼着妹妹借腹生子之类,让人瞠目结舌。左右大梁处于优势,世人也知趋利避害,哪怕心中觉得双方都不对,口中还得说,的确是东岳皇帝有错在先,大梁皇帝的所作所为情有可原。这一来二去,舆论攻势没起到半点效果,东岳仍旧亡了国。

东岳既亡,龙子凤孙们自然一并被擒,在如何处理生父的问题上,萧云霈又犯了难。

他从未将东岳皇帝当做父亲,自然不乐意给对方什么特殊对待,按照他的意思,东岳皇帝就像别国投降的皇帝一样,给个侯爷爵位,保他荣华富贵,出行限定范围,就这么过一生。偏偏朝廷上又分成两派,有些觉得臣子觉得那到底是你爹,还是对他好一点,莫要和别的国君一概而论,显得你冷漠薄情。无论如何,名声还是要保住一些的,不能肆意糟蹋啊!但另一些机灵点的揣摩顾明宪和萧云霈的心意,总觉他们母子恨透了东岳皇帝,存心要踩对方一踩,好表忠心,当真是唇枪舌剑,搅得萧云霈好生头疼。

人心如何,他最明白不过,若不给予生父点优待,自然有些目光短浅的人为阿谀奉承,百般践踏对方。但给优待吧…他可没忘记这人对他无半分父子之心,唯有满腔的嫌弃和利用,这时候做出的仁爱模样,除了让他作呕之外就没别的感受,加上生母的沉默,小姨的反对,这话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顾明宪见儿子纠结成这样,深感前夫和弟弟实在太能闹腾,于是…

“我找了个与东岳皇室有仇的人,对他许下诸多诺言,让他杀了这太闹腾的一家三口。”哪怕说着这种事情,顾明宪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唯有眼角蕴含着一丝讥讽,“我表了态,便无人敢做声,此事就这么结了。”

萧云霈侍母至孝,天下皆知,顾明宪虽没到垂帘听政的程度,但很多军国大事,萧云霈仍旧会咨询母亲的意见。眼见太后做了决断,还有谁敢触她的霉头,为亡国之君让她不痛快?人家连相公和亲弟弟都杀了,岂会在乎你们这些外人?哪怕陛下仁厚,也不可能为个臣子和母亲不痛快吧?惹怒太后,丢掉性命不至于,仕途不稳那是肯定的。何况顾明宪也没干政的意思,谈不上牝鸡司晨,她就出口气,给儿子解决麻烦,你们管得着?

叶歆瑶闻言,轻轻一笑:“能模糊人本性的东西,自有其神奇之处,若非这种颠倒黑白,一呼百应,随意主宰旁人生死,全然无视法纪的滋味太过美妙,又怎会有如此多人趋之若鹜,将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虽说时隔那么多年,想到当初那一幕,顾明宪还是觉得讽刺:“我当年被废,多少人碍于皇权,不敢为我说一句公道话。如今他被我派人杀死,世人明知是我做的,却也碍于皇权,不敢为他说一句公道话。风水轮流,因果报应,实在让人不得不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凡事不能做绝,或者说,要做,就得赶尽杀绝,若他们没那么假惺惺,想看我跪在他们脚下痛哭流涕,故留了我一条命,也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

她的感慨发自内心,叶歆瑶亦想到了慕无昀。

从某种角度来说,叶歆瑶和顾明宪的遭遇还真有些相似,也同样应了那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慕无昀为门派存亡牺牲叶歆瑶,最后还亲手杀了她。所以最后,他为了门派存亡选择牺牲自己,死在了叶歆瑶手下。

“心存善念,总是好的。”思及此处,叶歆瑶不住感慨,“我总觉得,人的一生,苦难和幸福都是等额的,你之前吃了多少苦,后来就会享多少福;同样呢,前半辈子若是过得太安逸舒心,后半辈子指不定就穷困潦倒了。”

顾明宪闻言,微微张大眼睛,半晌方有些不信地说:“真是难以置信,这种百姓面对困境自我安慰,实际上毫无道理的话,竟会由您的嘴里说出来。”

听见顾明宪的说法,叶歆瑶笑了起来:“这话也不能说毫无道理,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个人性格。有穷且益坚,便有人穷志短,前者若遇到机会,终有直冲云霄的一日。相反,若是一直身处高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利用身份和权力扫清麻烦惯了,行事免不得张狂肆意,因为草菅人命成了习惯,总觉得什么事情自己都能摆得平。只可惜,螃蟹尚有沦为盘中餐的一日,这些依仗外力耀武扬威的家伙,又能横行到几时?”“您这样说,倒也不错。”顾明宪想了想,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哪怕阳世一辈子风光,到底还有阴曹地府在,就好比东岳,家国破灭,长生又不肯奉他们为先祖,每日祭品不断,立刻从富比王侯变得捉襟见肘。偏生他们还没办法改变大手大脚的习惯,便只能典当香火,四处借钱维持风光,又觉得事情都是那三人惹出来的,就将他们驱赶出来。待我和长生相继亡故之后,他们又舔着脸来求,当真是儿孙来求过,祖宗也来求过。前者说自己不过一时糊涂,被迷惑,鬼迷心窍之类;后者便说虽与我不曾见面,却在阴间关注我,觉得我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媳妇,对儿孙的不争气,他们也很无奈等等…我闲着无聊,本打算看他们的嘴脸,打发打发时间,却发现自己实在做不来‘身为胜利者耀武扬威’的戏码,索性他们一上门就命人乱棒打出。长生起初还无甚意见,兴许是后来见了,觉得他们实在太过可怜。你也知道,他素来心软,连只受伤的小鸟都要捡回来养好才放回鸟巢,若不是分得清大是大非,又有几个好兄弟好属下镇着…左右我再也见不着那些人,落了个自在清净,权当儿子养了几只小猫小狗,聊以慰藉心情,又何苦戳穿于他?”

第九章 面对挚友吐心迹

提及曾给自己带来无尽痛苦的人,顾明宪已无丝毫恨意,唯有淡然。叶歆瑶见状,知她心中放下,不由微笑:“见到你如今的样子,我也放心了。”

顾明宪在黄泉府生活了这么多年,三界六道的诸多规矩和道理也明白不少,自然清楚叶歆瑶和她的地位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正因为如此,她斟酌片刻,才有些忐忑地问:“我有一事冒昧相询,您说,您是应故友之邀,前来照看于我。如今您已修成天仙,世事尽在掌握,可否告知,那人…如今身在何处?”

千钊?

叶歆瑶还真没想到,顾明宪会提起越千钊,但转念一想,觉得顾明宪的反应也挺正常。

顾明宪的日子过得舒心随意,人生也没什么遗憾,她本就有点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做派,之所以在黄泉府滞留这么多年,前些年怕是忧心儿子,不肯离开居多,到了后头的岁月,忍不住追忆往昔,自然会感激并好奇越千钊这个素未谋面却间接改变了她一生的人,有此一问也不稀奇。

“千钊说,让我们别打扰他,他想堂堂正正做事,光明磊落做人。”纵然时隔多年,又换了一种心境,提及故友,叶歆瑶仍旧颇为伤感,“我出关之后确实算了算他,只知他安好,未算他下落。”

顾明宪闻言,破天荒露出些许不安:“我知既然转世,就不是一个人,但…黄泉府的日子虽然安逸,却并未我心中所愿,若是可以,我想转世重生,去到…去到有他的地方。”

叶歆瑶未曾料到顾明宪竟有如此一请,微微发怔,就听顾明宪补救般地说:“我也不是存着报恩之类的心思,只是觉得世间有一个人对我如此之好,我却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实在遗憾到了极点。我只是想请您略帮个小忙,待我转生之后,让我和他拥有重新认识的机会。到了那时,究竟是佳偶天成还是一对怨侣,究竟是如胶似漆还是形同陌路,皆交给命运来决定,您意下如何?”

“你身为人皇之母,气运鼎盛,千钊他却…”叶歆瑶顿了顿,才说,“未必有你过得那么好,身份地位太过悬殊…也罢,既是你执意相求,我便算算。若是千钊知晓此事,他亦乐意在自己挺得起腰杆,直得起身板的时候,与你相遇。”如此,便少了许多不相干的猜忌,免得最后徒留伤心。

若是与昔年一样的相遇,却有不一样的结局,也算这些年的纠葛有了个完满的结束吧?

天仙纵谈不上无所不知,推算一人行止却只在心念流转之间,叶歆瑶话音刚落,就“咦”了一下。顾明宪见状,心登时抽紧了,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无事,只不过…有些事情还真凑巧。”叶歆瑶感慨了一句,便道,“千钊此生阳寿未尽,还余三载光阴,因着一桩因果,一旦死亡就能在那个世界转世。我待会与两位陛下说一声,再到碧落天打个招呼,你也与长生好好分说,我这便告辞。”

顾明宪闻叶歆瑶应下自己,心中欢喜,冷不丁听见后面一句,不由疑惑道:“这便离开?不等长生么?”

“都拐他的母亲去转世重生,哪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叶歆瑶打趣了一句,笑道,“时间也不早了,阿容等我倒是无所谓,但与我们一道来的却不止他一个。若有时间,我自会找长生手谈一局,也不差这几日功夫。”

见她并非厌恶萧云霈才选择离开,顾明宪心中大石落下,也就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再强人所难。

叶歆瑶离开黄泉府,又去了碧落天,同样和紫微大帝打了一声招呼,言及即将到来的两界之战,又和阮静雅聊了一番。听说顾明宪打算转世,还一定要去越千钊所在的世界,阮静雅满心感慨,提议:“到那时候,咱们不如一道去看看?”

“我正有此意,何况那个世界…姑且还算有一位故人在。”叶歆瑶笑了笑,说,“叫上阿箫,咱们一道去吧!”

阮静雅用力点头,又有些担心:“莫说三五年,便是三五百年,两族之战也不可能结束得了。你这时候跑到一个小世界去,妖皇会不会对你不满?虽说以你如今的修为已不用担心这些,但…妖族宰辅到底是你生父,他若难做…”你也会不开心的吧?

“这是自然,我这次回族里,便会对宸煌和父亲提起此事。”叶歆瑶淡淡道,“我只要将阿容扯过去,表明立场态度,妖族之中只有欢喜,断没有傻到敢质疑的,你无需担心。”

阮静雅之所以问起这点,半是对好友的关切,还有一半是存了八卦的心思,闻言便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问:“你们两个…究竟进展到了哪一步?我看你们这样子,实在有些焦急啊!”

在最好的朋友面前,叶歆瑶从不遮掩,何况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是以她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地说:“怎么说呢?我俩心意相通,彼此深深信赖,永远为对方着想,愿意为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比起咱们几个纯粹的友情,我和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唯明确知晓对方独一无二的感觉。但有的时候呢,我又有些迷惑,因为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一直想着他,惦记着他,会为他做任何事。就好比我当年对慕无昀,那个劲头,真叫疯狂,为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连死在他手下都觉得是一种幸福。换作我和容与,却变成了——不需改变,这样很好;无需付出,他会做到;不用焦虑,他样样都好。说这是爱吧,曾经那么深的爱,那么浓的情,如今回想起来,我都能淡然处之,感觉自己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何况对他这点感觉?可说这不是爱…我能肯定,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他这般,和我心意相通,不能离弃。都说至亲至疏夫妻,会猜疑会争执的才是爱侣,我们这…算什么呢?”

听她这样一说,阮静雅也叹息起来,不过她俩在此事上的看法不一样,所以阮静雅的叹息,毫无疑问,带着满满的钦羡,甚至还有那么点嫉妒:“你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至亲至疏夫妻,说得是什么情况?男尊女卑,地位不平等!男人在外头拈花惹草,美貌婢女侍妾一个个往家里抬,妻子为了个贤良名儿,为不被丈夫厌弃,也为了自己的儿女,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再说了,人生在世,谁没有几门糟心亲戚,没点让人厌烦的事情?你厌恶我的父母,我讨厌你的兄弟,若是摊开来说,岂不是天天争吵着过日子?磕磕绊绊,藏着掖着,互相包容,才能将日子过下去,故夫妻至亲,却也至疏,全看双方性格如何。一辈子都不知道枕边人在想什么,或者将家弄得比冰窟还可怖的大有人在,但这些问题,你俩有么?”

“这…”

在这等事情上,阮静雅表现出了惊人的魄力,爆发起来逼得叶歆瑶都不得不退避三舍:“你看看你们俩,身份地位是完全对等的,不存在为了什么,一方不得不硬生生受委屈的情况,所有的宽容都来源于自身的品格和内心的爱;容与的亲朋故旧都不知轮回多少次,情分早淡了,而你呢,身世虽有些复杂,妖族宰辅却是一等一的明理,就连两族大义,看旁人如今的样子,便知这点对你们构不成什么障碍。你们也没有必须瞒着对方的秘密,也不讨厌对方的什么习惯,更是心意相通,彼此投契。这种完完全全对等,不受任何外力干扰,真正纯粹,也不会影响到旁人的爱,乃是多少人一辈子求都求不来的。若你和他不是天仙,不为道祖,只能像从前一样被逼到走投无路,又岂有如今的大好时局?”

说到这里,她手背靠了靠眼睛,似是拭去眼角泪痕,有些酸溜溜地说:“有时我都觉得,天翻地覆,两族杀劫,多少年的动荡不安,多少生灵的魂飞魄散,竟好像只为成全你们,让你们得以相遇,相知,相爱。”

“我觉得…”

“你这种没情调到理性为主的家伙,肯定会反驳我,觉得我在异想天开。”阮静雅没好气地耸了耸肩,右手轻轻搭上了好友的手背,叹道,“女人啊,有时候真不能太过清醒,偶尔糊涂一点,说不定会比较幸福。”

“静雅,我还是觉得…”

见叶歆瑶秀眉微蹙,似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阮静雅拍了拍她的肩膀,干脆利落地说:“你又不曾伤怀过去,更不曾心中住了个人,既然你对他一心,他对你一心,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叶歆瑶沉吟许久,方点了点头:“纵你说得这般好,我却还是要顺应自己的心,接下来的时光中,我会一直和他在一起,直到我们都觉得可以的那一日。”

“你真是…”“虽说我还是有些迷茫,但至少有一点,我心中很清楚,若我对他不算爱的话,这茫茫浮世,我亦不可能爱上旁人了。”

第十章 大道从来多险阻

灵甄大世界的西边,曾一度被绵延数千里的活火山所统治,当真是飞鸟稀少,人迹罕至,说是“不毛之地”全无半点夸张之处。但在许多年前,身为“天下第一人”的慕容琮便以绝大法力,生生镇压住地热之气,令此地迎来一场又一场的甘霖,随后在此处开宗立派,传下道统。

此地乃是慕容琮的半个根基所在,他又存心要立威,少不得将这儿好生呵护打理。由于他暂时褫夺了凌烟仙境部分使用权的缘故,非但实力强过寻常修士,寿命亦然。久而久之,这儿竟是青山万里,树木葱郁。

由于大大小小依附于慕容琮开创得天极宗的近千修真世家,以及专门给这些修真者种植灵谷,培育低级药草,饲养低级妖兽的诸多下仆得存在。此地的人烟已是十分稠密,山脚更是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市集,过道上还时不时支着几个茶水摊子,给前来拜师的人提供几碗茶水,说起一些掌故,聊以维持生计。

“单看这幅繁盛的景象,我倒有些不忍心了呢!”见着掌柜的说得眉飞色舞,直将天极宗的修士尤其是慕容琮夸成了再世的活神仙,阮静雅勾起些许讥讽的笑意,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刨去旁得地方不提,此地倒真是一副…盛世之景。”

叶歆瑶静静地凝视着山顶,没有说话。

他们几人坐在茶水摊的角落,又刻意模糊了自己的存在感,加上此时正是一年一度的慕容琮寿辰庆典,车水马龙,贺礼宾客不绝,茶水摊人满为患,不少人在此歇脚,很是热闹,掌柜的忙得团团转,自然无暇顾忌,甚至无从发现这一行六人的存在。

“我说,为什么我得陪你们来凑这热闹?”麻长生老大不高兴,“吵,实在是太吵了。”

霍青娥笑吟吟地看着好友,专注戳对方伤疤:“阿琼不是说了么,敖誉才是凌烟仙境真正的主人,也拿回了仙境的所有权。只不过妖族为弄得震撼一点,才让慕容琮安然活到这时候,准备来个震撼点的。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对那慕容琮怨气不小,怎么?不记恨他了,懒得看热闹?”

麻长生觉得,自己对霍青娥做得最多的两件事,一件是挥拳头,另一件就是翻白眼。所以这次,她看都懒得看霍青娥,有气无力地说:“调戏过我的男人那么多,我一一记恨,那得无聊成什么样啊!再说了,这种被我打得内脏粉碎,狼狈逃回凌烟仙境才捡回一条命,随后只敢叫嚣,连报仇都不敢的家伙,我可没什么关注的兴趣。”

没错,调戏。

麻长生这位地仙很没有职业道德,从来不安安分分地窝在一个地方,最喜欢招摇过市。慕容琮见着她,简直三魂七魄去了大半,非要将她弄到手不可,结果…若非慕容琮那时已经算凌烟仙境半个主人,他连麻长生的一拳都挨不住。事实上,哪怕他遁逃进凌烟仙境,若非敖誉倾力相救,慕容琮也活不下来。

虽说两族公约规定,强者不能对弱者出手,尤其是地仙,绝对不能朝人仙动手。问题是,麻长生是什么人,她像是守规矩的吗?左右是个“你要战,我奉陪”,自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看着不爽的人先杀了再说。

从某种角度来说,麻长生这一行为,无疑加重了慕容琮的不安和恐慌,间接地将敖誉往深渊推了一把。当然,对于这种事,麻长生压根不会有什么愧疚之心,只会觉得无聊加无趣就对了。若不是霍青娥死命拽着,麻长生宁愿满天下搜刮心灵手巧,能为她打理一头长发的美人儿,也不愿意来这地方看戏。至于她是如何被霍青娥说动的,很简单,因为霍青娥说:“慕容琮人品差归差,眼光还是可以的,他的后宫数以万计,个个都是美人,子又生孙,孙又生子,这些后代也不乏美貌绝伦者。这些人之所以能横行霸道,耀武扬威,全仗慕容琮一人之力,若是慕容琮垮了,她们少不得是被各大势力瓜分蚕食的下场,说不定还会沦为妖族的盘中餐。你是想零星转手,高价买来几个呢,还是打算先去挑拣,将最好的全部领走?”

麻长生因过往之故,养成了颇为古怪的爱好——喜爱收集美女。

她并非喜好女子,亦无甚凌虐之心,只是单纯地喜欢被诸多绝世美女环绕,殷勤服侍罢了。偏偏就这么个正常的爱好,经过外人的夸张渲染,变得比天底下最恐怖的色魔还夸张。外人倒也罢了,那些侍女明明天天跟着麻长生,知晓她不算难相处,就是有些喜怒无常,却个个心惊胆战,总觉得随便找个男人都好。导致麻长生身边一向是“铁打的麻姑,流水的侍女”。好在麻长生也不计较这些,你不想跟着我,想跟着别人,行,我将你送给他,再买几个漂亮的来,至于能留多久…一时养眼就好,时间长短不在意。

因着这一点,麻长生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半点都不挑,十分好说话的人。她甚至不将这些侍女全拘着,而是放她们在下界行走,也形成了一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势力。偏偏这些年来,她的侍女不是跟慕容琮的儿孙跑掉了,就是跟慕容琮的徒子徒孙跑掉了,总之,泰半与这货有些关系,谁让如今的人族修真界,他们一家子实在太过强势,俨然修真界的皇室,引得无数女人崇拜爱慕呢?如此一来,饶是自诩好脾气的麻长生也不住火起,加上霍青娥在旁边煽风点火,诸如“他们抢了你这么多侍女,你就将他们的女人全抓来当侍女”,所以…

申箫见状,无奈扶额。

他就不明白,叶歆瑶怎会与这两个千万载都不见得出一个,至少到今天还没重复模样的奇葩十分投契。更不明白为何阮静雅也被霍青娥影响,变得看戏不怕台高。环顾左右之后,这位天下占卜第一人略带绝望地看了看容与,见容与不言不语,知道这位剑之道祖,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时候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混进去?”

“混进去?咱们难道不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么?”阮静雅随手给了申箫一肘子,方补上自己的回答,“随时都可以。”

申箫悲哀地趴在桌上,只觉得无比胃疼。

齐婉玉那种一而再,再而三地舍弃他,走投无路时又来找他,面对利益再抛弃他的女人固然可怜又可恨,让他除了冷笑之外就没别的表示,甚至没有面对的心情,只是感慨她怎么变成了这样。但眼前这几位思考方式都与常人不同的大能,才更加…让人头疼。

聊天归聊天,这几人本就是来看戏的,岂有错过正餐的道理。待寿宴开始,他们就已找了个视线好的中上等席面坐着,顺便对慕容琮评头论足,霍青娥先开口:“哟,没想到这家伙,竟还有个人样?”

“你觉得他长什么样?”

“也对,做事不做周全,无知到坐井观天,确实与相貌无甚关系。”霍青娥眯起眼睛,有些兴致缺缺,“哎呀,见着他如此志得意满,我突然很期待马上会发生的事情呢!”

慕容琮当然会志得意满,他坐在主座,旁边两排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绝色美人,皆是他现阶段的爱宠。接下来便是他的一众儿孙与徒子徒孙们,还有来自各门各派的掌门,无不对他毕恭毕敬,奉若神明。礼物一拨一拨地送,平素见都难以见到,必定会引起腥风血雨的宝物,今天全堆到一处,刺激得人神经都麻木了。

申箫见状,差点将头埋到桌子里:“古韵宗好歹也是有两位地仙压阵的门派,能不能别将这货当领袖啊!我真觉得…很丢人…看看人家云笈宗,这种场合都不来,实在够硬气的。”

“我听说,云笈宗与慕容琮所创的天极宗不和,原因在沈清辉身上?”叶歆瑶忽然问。

“不错,那是沈清辉已不是云笈宗的掌门,而是像我师尊在古韵宗一样的地位,于门派中威信极高。他看不惯慕容琮的做派,觉得这又是个周霓虹,慕容琮的心胸又十分狭窄。”申箫淡淡道,“至于周霓虹…她被带回云笈宗之后,正道公审于她,本拟定千刀万剐,魂飞魄散,鉴于沈清辉求情,方给了她一个全尸,让她得以转世轮回。只不过摧毁那么多门派的因果,总有些许落到她身上,也不知轮回多少世之后,她才能过得好。”说到这里,申箫叹了一声,缓缓道:“只可惜,从人仙到地仙的这一步,沈清辉终究没有迈出,与我师父一般,都…郁姝和张媛则去得更早,她们两个,前者好歹还当了许多年的元神真人,后者…时也命也,除却扼腕,亦无甚办法。”

第十一章 人心沦丧何足叹

自踏上修行之路的那一日开始,就必须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别离,有的痛彻心扉,有的满怀怨愤,有的…唯余漠然。

正因为如此,听见故人的讯息,叶歆瑶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碗,叹道:“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哪怕再怎么追忆那些人和事,也激荡不起多少涟漪,徒留一丝怅然罢了。

她清晰记得自己遭遇的每件事,遇见的每个人,甚至记得与他们相处时的那种感觉。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积压在心中的感情也渐渐淡去,飘渺淡薄,仿若烟尘。更何况,如今她的境界已和从前截然不同,纵是观人查物的心思,乃至自身的思维方式亦有了很大的差别。若非几个朋友境界上来,或不拘小节,或司空见惯,怕也没办法谈到一起去,只会渐行渐远。

这也是为什么她见顾明宪就见一面,却能与羲微谈笑聊天,与阮静雅,申箫等人也说得上几句话的原因,“境界”二字看似简单,实则最最残酷。不知不觉,甚至自己都无力抗拒,只觉得理所当然的改变,实在是太…

心念的流转不过一瞬之间,快到谁也没办法察觉,叶歆瑶已捕捉到些微的气流,她将目光投向大厅正前方,只见慕容琮满面春风,与诸位宾客谈笑自若,时不时与身旁美女交换个暧昧的眼神,煞是快活。

这时,慕容琮的神色倏地一变。

血色从他的面颊上悉数褪下,呼吸开始不甚流畅起来,他艰难地抬起右手,往自己脖颈处挪去。乍一眼看过去,就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正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让他几乎窒息。

坐在他身边的美女见状,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扑了过去,却被无形的力道弹开,跌落至冰冷的地板上,呕出一口鲜血。仔细瞧就能发现,这口鲜血中蕴含精纯无比的内息,竟是她的精血。

对修道之人来说,精血的宝贵毋庸置疑,若非身受重伤…但这位女子,可是慕容琮的大房,板上钉钉的元神真人啊!

见到此情此景,原本与慕容琮无比热络,口口声声称着前辈的诸位修士;一个劲对他抛媚眼,风流婉转难以言说的美人;还有搜罗诸般宝物以表孝心,争先恐后表明自己乃是天下第一大孝子的慕容家子孙们,纷纷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只不过,一个人偷偷往后退,若不留神,倒是没人会发现,一群人往后退…霎时间空出来的一大片地方,总不是幻觉。

“啧啧啧,慕容琮这天下第一人做得,当真失败。”羲微不知何时来到此地,站到了叶歆瑶身侧,叹道,“以势压人终究只是下策,树一倒,猢狲也就散了。只可惜这世间的聪明人越来越少,自诩聪明的家伙反倒越来越多,有利益争先恐后,抢着上前,一到需要自己牺牲的时刻…”

出人意料的,在这六人中,竟是麻长生对羲微的感觉最差。只见麻长生睨着羲微,十分不客气地说:“羲微阁下,若你遇上这等情景,会奋不顾身救你的,是不是连一人也无呢?”

羲微淡淡一笑,甚是有礼地回答道:“有劳关怀,我若沦落到这一步,不用别人杀,更不用别人救,直接了结自己才是上策。”

不过一来一去几句话的功夫,慕容琮的浑身已浸满鲜血,五官狰狞,痛到不自然地扭曲,看上去煞是可怖。

众人死死地盯着他,都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时,不知从哪传来一个声音,轻轻地,弱弱地,带着几分不确定,却不知为何清晰地像在每个人耳畔响起:“慕容前辈这样子,看上去怎么那么像,那么像…被法宝反噬?”

此言一出,四下俱静,不消片刻,绝大部分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法宝反噬?没错!法宝反噬!

慕容琮已是元神中的最强者,等闲法宝岂能将他反噬到这种程度?他靠什么成名,因什么横行无忌,什么是他最大的依仗,可没人敢忘。何况那些古老一些的门派继承人隐约有所听闻,知晓慕容琮得到凌烟仙境的手段并不光彩,至少他还不是凌烟仙境真正的主人,否则他怎么没晋地仙呢?如今他被法宝反噬,岂不是说,那条被他欺骗的囚牛觉醒了?若是…

“若是我们为它复仇,它会不会将仙…”

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却如一滴水掉进沸腾的油锅里,让在场的修士心都翻腾起来。

慕容琮能控制凌烟仙境这么多年,证明他已经将囚牛折腾得半死不活,说不定那囚牛只是回光返照,做着最后的挣扎。若是这时候,他们能够杀了慕容琮,为囚牛复仇,囚牛一时感激,将凌烟仙境拱手让人…也未必不可能!

一时间,无数道贪婪的目光警惕地环视四周,又死死地盯着慕容琮。谁都想动,谁又都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做了这只出头鸟,最后慕容琮半点事没有,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算,还要结下这么个强敌。

诡异的静默不过持续了三个呼吸的功夫,一方巨大无比的印出现在慕容琮上方,对他当头压下。

这个动作仿佛什么信号一般,霎时间,飞剑、法宝、符咒、毒药…众修士各显其能,什么东西都往慕容琮身上招呼,就连他的儿孙和姬妾也有些按耐不住,偷偷摸摸地动了手。

他们为夺宝几近疯狂,自不会考虑旁人,偏生许多法宝威力强劲,当真给旁的修士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这些修士本就互相视对方为夺宝的敌人,兵戎相见,分外眼红,二话不说,直接开杀。

在这种时候,妻子,儿女,亲人,朋友,师长。同门…一切都已不重要,阻拦在面前,让他们无法夺得凌烟仙境,迈向那天仙之位,无上大道的,都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不消多时,原本布置得十分喜庆的大堂,已彻底沦为修罗杀场。

第十二章 现代篇 上

作为一个住校的高中生,才高一的宋安安便已淹没在了书山题海之中,感觉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卷子和习题册,与之相对的,则是越来越少的睡眠时间。对她来说,这般枯燥乏味,机械重复的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便是刷微博。

只不过,这段时间,她刷微博的节奏有了微妙的变化,从一个默默围观的小透明,变成了粉丝数万的大拿。

“政治老师今天也是一样美腻。”输入这句话后,她轻车熟路地输入一个“色”的表情,配上一张侧脸照,干净利落地发了出去。

虽说由于手机像素和拍摄角度,或许还有一些偷拍者心虚,手有些抖的问题,导致这张图颇为模糊,却依然能分辨出照片所拍摄得女子那美好的轮廓。无论从哪种角度,以最挑剔的眼光看,除了窒息于这种极致的美丽之外,竟找不到别的形容词。

在六中,像她这样的学生不止一个两个,自从一个月前,这位姓霍的老师来到他们学校,并分配到他们班教导政治后,全校师生尤其是他们班的学生便陷入一种狂热追星的状态。虽不至于直接冲上去索要签名,但老师批改的作业妥善保留是肯定的,时不时地偷拍,目不转睛地凝视,将她的一言一行奉为圣旨,模仿她穿衣打扮之类更是少不了的。甚至对“发微博”这种事,很多人都不觉得是侵犯了对方的肖像权,只觉得对别人炫耀自己有这么一位美女老师,实在非常有面子,宋安安也是一样。每次见到微博中惊叹的留言和恐怖的转发量,她的心中就有些小小的得意,忍不住刷了又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