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琮本就走了歪路,他的子孙和徒子徒孙们有学有样,自然无一个成就能胜过他,非得仰他的鼻息而活。如此一来,凌烟仙境可谓乌烟瘴气,不知滋生多少脏污丑恶。比起从前的绝境险境,如今的凌烟仙境…唉,当真是不提也罢。

萧云霈心地善良,自然少不得为凌烟仙境中的诸多活人担心,他却不知叶歆瑶压根没关注这些家伙,而是直接划开一条通道,来到凌烟仙境的核心。但见巨大血池之中,囚牛无精打采地趴在那里,眼神混沌,已然失去象征神智的光泽。若是仔细看看,还能发现囚牛的身上有无数细小的伤口,甚至有很多原本是鳞片的地方,如今血肉裸露在外,被污血所秽。

这是…很好,当真很好!

叶歆瑶冷笑一声,上前两步,诸般阵法对她而言仿若不存在一般。只见她右手泛起柔和白光,微微朝囚牛敖誉的头上一抹,敖誉的眼中就渐渐恢复清明之色,硕大的头颅也艰难地挪动起来。

敖誉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叶歆瑶见状,心中难过,柔声道:“敖誉前辈,我已解除你身上的诸多束缚,你…是能够说话的。”

能够说话…的?只可惜,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被禁止发出任何声音,就连痛也无法表达出来,久而久之,竟忘了自己也是会说话的。

“你…”很久之后,敖誉才艰难地发了第一声,慢慢也变得流畅了起来,“你能来到这里,当真…恭喜。”

叶歆瑶见他竟未曾询问自身脱困之事,而是第一时间对自己道贺,知这位前辈未曾改变多少,更是难过到了极点:“前辈有所不知,我在阴差阳错之下,于两种法则之中得到平衡,借此成就天仙而非道祖。我想,这应当是上天给予妖族的另一条路,让我们不至于绝望。您和父亲曾并称为道祖之下最优秀的存在,本就是最有希望进军无上大道的地仙,若是能够…”

“这声前辈,我再不敢当,只是有一问题颇为冒昧。”敖誉深深地注视着叶歆瑶,郑重其事地问,“你的立场已彻底倒向妖族,再不为人族说话?难道你在人族的亲朋好友…皆以亡故?”

叶歆瑶闻言,摇了摇头,坦然道:“并非如此,只是如今的局势…于情于理,我都应站在妖族的一方。”说罢,她望着敖誉,陈恳道,“世易时移,桑田变迁,这世间又有何事何物能永恒不变?您对自己的惩罚,对龙族的惩罚已经足够,若不忿于敖青的作为,不再帮助他便是,实在没必要一条路走到黑,这样做一点都不值得。”

看见敖誉似乎要反驳什么,叶歆瑶又道:“再说了,按如今的状况,哪怕我有好友在人族,唯有仇雠在妖族,都无法看惯人族修士的所作所为。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排外之心,天下生灵皆有之。但凡事皆不可过一个度,太多暴虐残忍,便是不仁不慈。莫要说您出去见着那一幕幕,就连身为天下道门之祖,一力为人族谋划的羲微,想必亦是心有不甘,只能眼不见心为净吧?”

“哦?叶姑娘怎么知道,我对如今人族的局势无能为力,只得眼不见心为净?”温和平缓的声音,突兀在这片空间中响起,敖誉循声望去,但见羲微一袭青衣,面带微笑站在血池一旁,望着叶歆瑶,十分有礼貌地发问。

叶歆瑶看见羲微,条件反射地握紧拳头,语调有些上扬:“哦?除此之外,你还能怎么办?”

羲微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我能做的事情很多,比如,下次两族之战的时候,我拒绝参加。”

此言一出,莫说敖誉,就连叶歆瑶也吃了一惊。

倘若两族之战在遥远到不知道要多少年的未来,当羲微此言乃是笑语也未尝不可,但…敖誉的遭遇,慕容琮即将到来的死亡,无疑会是两族之战的导火索,战争迫在眉睫,他居然说他打算放弃?

叶歆瑶虽料到羲微对如今人族的局势十分不满,却未曾想到对方竟已偏激到这种程度,不能随他心愿,便要悉数毁去?

没错,悉数毁去。

纵人族大能尤其是几位天仙忌惮甚深,却无人能够否认,羲微正如他们的主心骨一般,支撑着他们与妖族斗下去。若是羲微不参战,旁的不说,云鹤自然也不会参战,至于容与…让他不参加两族之战,实在不要太简单。这样一来,人族六位天仙已去一半,与妖族相斗,定是兵败如山倒,虽不至于到彻底倾覆的局面,但先前两族分庭抗礼,共享天地的局面也定会被推翻,重回妖族一家独大,主宰天宇之局。

对于人族,没有谁能比羲微更用心,也更无私。他为人族实在牺牲得太多,连自由和至亲都已然放弃,谁能想得到,他…

不,也不算奇怪。

是的,对羲微来说,这一决定,真的算不上多奇怪。羲微当年能为人族未来的稳定,毅然决然地牺牲人族气运之子,如今见人族不复他想想中的模样,他自然不介意将之毁去。

叶歆瑶本有意说上一两句,为人族辩解一番,至少绝大部分生灵都庸庸碌碌地生活着,并未参合到此事中来。但她转念一想,人族许多皇朝又与修真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作威作福都是常态。若是修真界天翻地覆,世俗界的权贵们自然也讨不了好,本就大快人心。左右妖族有她在一旁斡旋,宸煌亦不希望治下子民太过随心所欲,桀骜不驯,以致不服管教,成天与他这个妖皇作对,加上妖族明理之辈都知晓人类的无穷潜力,纵血海深仇,在胜利之后变得宽容些许也未尝不可。禁止以人类为食肯定会被写入律令,一系列措施八成有凤翊签订,自己也能去做个参谋。实在不行,自己和容与出面,将诸多人类保下来亦可。反正他们早就认定自己和容与是一对情深如海,天崩地裂亦无法阻断的恋人,对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情,应当很习惯嘛!

这样想着,叶歆瑶便收了劝阻的意思,挑了挑眉:“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好容易今天逮着你,无论如何,我都得把你揍一顿不可!”

“将我…揍一顿?哈,叶姑娘当真…十分自信。”

“因为她并非和你单挑。”容与缓缓道,“我还在这里。”

见容与一副“我负责制住他,你专门往脸上打”的态度,羲微神色一变,肃然道:“容与,你的立场怎可如此不坚定?”容与神色淡淡,给不厚道地给予羲微致命一击:“抱歉,我的立场,从没与你一道过。”

第四章 推心置腹言过往 上

眼看流血事件将要在自己面前上演,敖誉也顾不得礼貌不礼貌的问题,忙道:“慕容琮之事,既是由我而起,也应由我结束。”无论如何,先找个理由跑了再说,若是继续留在此处,哪怕成功逃生,也少不得日日担惊受怕,唯恐羲微会因此而打击报复。

虽说错失羲微难得一见的狼狈场景十分可惜,说不定此生都无法见到第二次,但与自身性命相比…还是性命更加重要!

见敖誉这幅避羲微如洪水猛兽的态度,叶歆瑶忍不住笑了起来,羲微倒是泰然自若,投向敖誉的神色一如往常,和煦有若春风:“听阁下所言,似是想将此事直接了断?”

“说起来,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见羲微没遮遮掩掩的意思,叶歆瑶索性直言不讳,“人族与妖族的关系差到今天的地步,两族公约真的还有必要存在么?”

羲微沉吟片刻,方略带不确定地回答:“应当是…习惯了?”

叶歆瑶以手扶额,无奈道:“我还以为是两族公约中有这么一条,哪怕两族关系濒临破裂,高阶修士都不能贸然动手杀低阶修士,没想到却是这么个不靠谱的理由。上一次两族之战的时候,没定下这么一条么?”

“上一次两族之战的时候,妖族仍旧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不过一时失误,迟早有一天能拿回天地霸主的位置。届时若不对人族斩尽杀绝,怎能消他们心头之恨?怀着这种想法,他们自然不肯答应这一条件。”羲微轻笑着摇了摇头,陈述事实,“此番妖族势弱,宸煌不欲以势压人之风兴起,日后无法收拾。加上有些知晓公约的大妖觉得不好意思,未曾旧事重提。若非如此,妖族早就出手收拾了慕容琮,岂会等到今日?”

听见他这般解释,在场的另外三位皆默然无语。

说来说去,你自己没表态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若你说一句两族公约不算数,怎会闹到这种地步?

等等,这样说起来…对于人族的堕落,羲微竟未曾阻止?

敖誉意识到,这件事自己真不能深入了解下去,所以他断然重复道:“没错,此事由我而始,自当由我结束。”若非他的私心,慕容琮本该是个有小错而无大过,总有些贪小便宜,但大体不失善良品质的好青年。

他沉浸在往事之中,始终无法走出,却未曾想到此举不仅害了自己,还累及万千同族。

叶歆瑶听出羲微话语中的意思,顿了一顿,这才望着敖誉,温言道:“既是如此,还请前辈先沉睡片刻,我这就为你祛除一身病痛。若前辈执意亲自找慕容琮报仇,怕是要先回龙族一趟。若前辈不介意我插手此事,想早点解决这桩麻烦…我们便一道前去,如何?”

敖誉点了点头,正色道:“我自不愿让同族再多受苦楚,若能早解决此事,自是最好。”

既然得到了他的首肯,叶歆瑶便布了一个治疗法阵,让敖誉沉沉睡去。柔和的白光包裹着这位饱受折磨的天生异种,妖族地仙,驱除他身体的伤痛,带给他久违的安宁。

做完这件事后,叶歆瑶方回望羲微,不解道:“人族落到今日地步,乃是你有意纵容,为何?”

“谈不上有意纵容,只是…”羲微沉默片刻,方道,“我在思考。”

“思考?”

“没错,人族在我的引导下,已经从绝对弱势走到与妖族分庭抗礼的地步。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人族究竟该何去何从。”

羲微一字一句,说得十分缓慢,叶歆瑶静静地听着,没有打岔。

“曾有一段时日,我很敌视妖族,觉得他们仗着强大的力量为所欲为。但过往的经历告诉我,世间生灵皆如此,不独独妖族。我对自身的种族寄予厚望,认定人族懂礼义知廉耻,断不会与妖族相同,但…人族修真界,尤其是诸多散修和魔修的心境与行为,我自能知晓。虽说为了安人族之心,我宣扬出正邪魔旁等说法,硬生生将那些败类,尤其是魔修划出人族的范围内,把他们和域外天魔联系到一起,称他们是一丘之貉。但我内心却知道,哪怕是魔主,也比同一等级的末法主要冷静理智得多。”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反问叶歆瑶,顺带询问容与:“你们可知域外天魔究竟是什么?”

域外天魔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妖族道祖和碧落黄泉六位帝君也没办法解释的问题,人族的天仙自然不会知晓。世人只需知道域外天魔是所有修行者的敌人,见到斩杀即可,从某种角度来说,诛杀最高等级的域外天魔即地仙等级的末法主,即能成就无上大道。如今听羲微这么一提,叶歆瑶和容与交换了一个眼神,未曾想到羲微竟已走在所有大能的前面,触摸到了域外天魔的本质。

这般隐秘之事,羲微既有兴趣提,叶歆瑶自不会错过,是以她行了半礼,肃然道:“愿闻其详。”

“域外天魔,正是天道的一部分。”

羲微的第一句话,便如晴天霹雳,端的是骇人听闻。

叶歆瑶和容与本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对于这如同天方夜谭,让人第一反应绝对是“不可能”的荒诞话语并无太大的抵触,反倒深思起来。只见叶歆瑶陈旖旎片刻,便道:“若域外天魔单单只有末法主一种,我倒是能够理解,道之本源,本就不是随便什么人物都能触碰的,在妖族这般得天独厚的情况下,更应设置障碍。末法主的诞生,恰恰是为了筛选地仙,拷问本心,成为他们的最后一道关卡。但末法主之前的无生念、集阴煞、天外劫三种等级得域外天魔,给修士造成的障碍倒在其次,给百姓带来的伤害才更…等等,莫非…”

见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羲微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猜测:“没错,这世间万事万物,离不开光,也离不开暗。既然有正,必然有负。但你看看这世间,虽看上去有清有浊,却终究是山清水秀之地多,污浊脏秽之地少。既是如此,人心物欲横流滋生的恶念,又当如何?”

想到山河扇器灵岳泓的遭遇,叶歆瑶认可了羲微这一看法,却质疑道:“上穷碧落下黄泉,碧落天充盈并滋生无尽清气生机,黄泉府吸纳世间浊气死气,天道方形成循环。照你这么说,黄泉府能够吸纳的死气竟是远远不足,才会有域外天魔的横行?”

羲微笑了笑:“也不能这么说,黄泉府吸纳‘负’的本事自然天下无双,偏偏三位帝君之中却有个来自九幽之地的孟姜。由于她的存在,九幽之地的鬼神并未被悉数封印,就连封印也有个小小的缺口。若是浊气悉数涌入黄泉府,为阴魂的安全着想,无论是天道自发的流转还是武成、罗酆的计量,这些浊气都必须汇入九幽之地。如此一来,岂不是给这些鬼神增添力量?你觉得究竟是那些不足为虑的域外天魔破坏力大呢?还是九幽之地的这些鬼神本领强劲?”

不足为虑…天外劫一级的域外天魔,弱一些的元神真人应付起来都很吃力,在你嘴里竟只是不足为虑?好吧,与九幽之地那些能和天齐仁圣大帝、北阴酆都大帝抗衡,封印后尚能出借力量,造就与妖族抗衡的巫族后裔的鬼神相比,的确不值一提。

“但是,若是末法主战胜了地仙,成为魔主一级的存在…”叶歆瑶微微皱眉,有些无法理解,“将一方天地化作无尽混沌,难道也是天道的一环?”

“这世间生灵多半贪心不足,欲壑难填,纵安于现状者甚多,但贪图小利,得寸进尺者亦是不知凡几。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有人身怀大恶,有人不过犯下小错罢了。”说到这里,羲微也笑了起来,“将一方天地化作无尽混沌…天道想找到这么多合该魂飞魄散,成为天地力量的罪人,也很不容易啊!”

被他这么一说,沉重的气氛登时消失,叶歆瑶亦露出些许笑意:“你说得这般有把握,难不成掌握了所有生灵的生死轮回?”

羲微轻轻摇头,答道:“未曾,不过是因一些事情,与醧忘元君神交已久,偶观轮回册,惊讶地发现这一事实,方引发了思考。”

他虽未明说,叶歆瑶和容与又何尝不知羲微与醧忘元君孟姜的“友情”,很大一部分都应在了两族气运之子和北阴酆都大帝的遭遇上?若他不主动提起域外天魔的事情,谁能知道他从中获得的好处不止一桩?

“一方天地,无尽混沌…瞧见轮回,引发思考…”叶歆瑶咀嚼着羲微的话语,片刻后,略带惊异地问,“你莫不是发现…”“不错,我发现。有罪的存在,本应在黄泉府受刑,或者转世为牲畜草木,虫鱼鸟兽,受尽苦楚。偏偏我发现,在这些被域外天魔弄得消亡的天地中,这些罪大恶极的存在,竟个个是人。”羲微说得极缓,极慢,咬字却异常清晰,“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想,人族之所以被妖族和从前的巫族统治这么多年,究竟是天地不仁,还是…罪有应得。”

第五章 推心置腹言过往 下

对于羲微这一结论,叶歆瑶深思许久,方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评价道:“话不能这样说,是非善恶有时不过一念之间,如何能以‘人性本恶’四字,贸然定了整个人族的生死?纵然是你,在这件事情上也不能妄下定论。”

“他并未妄下定论。”容与缓缓道,“否则,这世间也没你我什么事了。”

两族气运之子,于妖族,乃是绝境中孤注一掷的豪赌,于羲微,竟只是一次可进可退,皆有后手的布局罢了。

叶歆瑶也明白羲微的意图,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好笑。

她笃信人族蒙受礼义仁智的教诲,知晓何为道德廉耻,觉得人族统治天地会更好,故选择于劫火中沉睡。只不过本着天性中的谨慎,为自己,也为妖族铺了一条后路,却未曾想到羲微竟是一样的心思。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人性本恶是否为真,若是真的…”羲微的目光在叶歆瑶和容与身上扫了一圈,方道,“又是否因为我的引导,方没有彻底堕落成那令人生厌的模样?”

“这…”对于羲微的说法,叶歆瑶总觉得有些不对,但她心中又十分清楚,羲微这种走一步路看一千步的人绝不会贸然下决断,他敢这样说,就必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但…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没等叶歆瑶想出什么理由来,容与直接问:“你打算放弃人族,亦或是如今的人族?”

“阿容——”

见叶歆瑶有些疑惑,容与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又转向羲微,淡淡道:“我不看经过,只问结果。”

如今的人族,物欲横流,人心沦丧,纵是你一手扶起,你若要将之放弃,亦是天经地义,谁都不能说一个不字,但以后的人族呢?若确定了“人性本恶”,你是打算做那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天仙,还是重新束缚自己,变成约束人族前行,指引人族道路的缰绳?

“你说呢?”

“我素未将人族视作自己的责任,该当如何,无需多言。”容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天下大势,两族格局,如今全在你一念之间。究竟是顺从本心,抑或是逍遥自在,全都在你,任何人都无从置喙。”

叶歆瑶亦想明白这一点,便道:“不错,外人所见种种,心中感受,皆是虚妄。你想如何,便当如何,无人逼你承担什么,何况如今的人族已有完备的功法传承,道德准则乃至天仙大能,纵许多东西废弃已久,终究有重新捡回来的一日。因着这一点,哪怕人族处于颓势,宸煌也不可能做得太狠。他应会分化打压,而不会剥削压迫,引起人族极端的反抗情绪。光是这桩…你的努力和成功,便已展现无遗。”

羲微闻言,不由轻笑:“你们都说让我自己选,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却已表明了倾向。”

“那是自然。”叶歆瑶大大方方承认道,“我们皆有立场和私心,无法处在绝对公平的立场上,自然得顺着自己的想法分说一二。但你是那种能轻易被言语所动,因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转变心思的人么?”

这世间英才辈出,天资卓绝者不知凡几,但能成大事的,必定心志坚毅远胜旁人。不骄不躁,不疾不徐,不因外物而动摇本心。在这一点上,羲微、容与和叶歆瑶最有发言权。虽说他们的很多行为在外人看来十分愚蠢,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顽固,若非运气好断不可能走到如今的地步。但天下运气好的人不在少数,心智高绝者一抓一大把,坚定隐忍的人比比皆是,为何他们能得臻大道,成就无上之位?

到了他们这一层次,敌人也未必一直是敌人,朋友更未必是永恒的朋友,好比羲微。他虽为天下道门之祖,人族诸位天仙之首,可真正与他交好的唯有性格洒脱散漫的云鹤一人。且云鹤也只是对羲微心悦诚服,很多时候未必能理解羲微的用意,容与倒是能明白,但他直问本心,素来不愿想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宸煌也能理解,可立场相对这种事…两族首领惺惺相惜可以,还是别太过心意相通的好。算来算去,竟只有个游离两族之外,立场暧昧的叶歆瑶偶尔能说得上话,尤其在叶歆瑶隐晦地表达了自身的态度后,气氛更是轻松了许多。

“未到关键时刻,谁能知晓自己的选择呢?”羲微淡淡道,“世事易变,人心更易变,正是由于这种种的不可捉摸,才构成了多姿多彩的美妙世界。纵我如今说要放弃,指不定哪天心中不忿,便又卷入此事。以天地为棋盘,苍生为棋子,和宸煌对弈一番。”

也就是说,至少在现在这段时间,他懒得管事?

得到这一答案后,容与点了点头:“此事已毕,是我制住你,还是你自己站在原地不动?”

还不等羲微说什么,叶歆瑶做恍然大悟状,义愤填膺道:“为逃避一顿暴打而已,竟然用此等秘密来转移话题,其心当真可诛!”而这个惊天的,足以令天地为之颠覆的秘密,应该也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秘密了…吧?

羲微无奈在原地站定,叹道:“果然,这世间的乱子,泰半应在内里腐朽,尤其是同室操戈上。”

“我们除了都是人族出身之外,还有何共同点?”

“当然!比如,性别。”

叶歆瑶脸上的笑意怎么收也收不住,笑得险些岔了气:“羲微,你一世聪明,怎么会在这个问题上犯糊涂?你越是逃避,我的手就越是痒痒,你还是不要垂死挣扎了吧!”

羲微面色一变,望着叶歆瑶的神情十分诚恳:“我想问…你打过人么?”

叶歆瑶怔了一下,飞快将往事想了一遍,才很笃定地说:“没有。”

说罢,还不等羲微再挣扎一下,她的手中已幻化出一支金色的毛笔:“也对,打人什么的,实在不符合我的审美。你停着别动,让我画几笔就好,然后咱们一起去看看慕容琮的结局,再去一趟黄泉府,如何?说好了,在这个过程中,你绝、对、不、能、擦、掉、它!”

剑修本就是同级之中战力最强的存在,纵容与成为道祖的时日尚浅,羲微亦不敢轻视对方。何况还有个平衡了天眼与劫火,借此成就天仙之位的叶歆瑶在。这两位联手,打肯定是打不过,至于逃…这种看上去妥善的做法,实际上是胆怯的有力表现,羲微自不会做。

飞快地权衡利弊之后,羲微叹道:“常在河别走,哪有不湿鞋…来吧!”

“阿容,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叶歆瑶强忍着笑意,轻声对容与说,“羲微好像宁愿被我打一顿,都不愿意让我画几下,其实他应该相信我的,脸和门面无异,我不至于做得太过啊!”

容与沉默片刻,方缓缓道:“看出来了,他很注重形象。”

没错,经此一事,叶歆瑶和容与都发现,无论何时何地都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永远风轻云淡,生活简朴,性格温和的羲微…实际上是个非常非常在意自己形象的人。哪怕混沌宫简朴成那样,他都无时无刻不维持着翩翩风度,绝不会有半点邋遢,更不可能将自己弄得很狼狈。

这种性格为何养成,原因实在太好猜了——羲微自小便颠沛流离,居于市井,被刘森和叶陵带大,年幼时少不得与邻家的孩子一道玩耍。但这些孩子天天玩泥巴没什么,羲微身为大将军之后,忠心耿耿的叶陵怎会让少主变得与这些长大注定扛大包打短工的孩子一样?叶陵见状,少不得心中焦急,耳听面命,却恪守臣属本分,自认家将之身,不敢教训太过。更何况两个大老爷们养个孩子本就怪异,又身怀如此多的秘密,注定不敢找个女人组建家庭。没有细心的女子照顾生活起居。饭夹生灶冰冷是常态,衣服上连道花纹都没有。如此一来,唯有提醒羲微注意干净整洁,时时提醒他与别的孩子不同之外,很难有更好的方式来维持着原属于他的体面,久而久之,便习惯成自然。

哪怕恨羲微恨得牙痒痒,都很难找出他什么缺点,如今一听他竟在这方面有点讲究,叶歆瑶故意道:“你说,他会不会是那种头可断,血可流,发型坚决不能乱的人?”

“我说——”羲微扶额,“难道你们两个就不重视仪表么?为什么要揪住我这点小习惯不放啊!”

叶歆瑶慢悠悠地转着笔,笑吟吟地说:“好的好的,不说了,你低下头来,让我画一下。”

见容与守在自己身边,一副绝不同情的样子,羲微无奈低下头,便见叶歆瑶端详着他的面颊,轻柔的笔触拂过眼角眉梢。半晌后,叶歆瑶放退了一步,欣然道:“大功告成!”羲微凝出一面镜子,往自己面前一放,便见自己的眼眶被仔仔细细地描了一圈,多了两个十分滑稽可爱的…黑眼圈。

第六章 苦痛皆因末法劫

敖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唯有叶歆瑶站在自己面前,羲微和容与已不见踪影。

对于这等情况,他实在有点闹不明白,这到底是谈崩了呢?还是谈妥了?又或者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这两位去处理了?怎么想都觉得很有可能,却又不大像…

看出敖誉的疑惑,叶歆瑶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解释道:“对于我的做法,阿容好像有点不满意,所以呢,他们两个去进行男人之间的交流了。”

敖誉一听,登时心如猫爪挠着,好奇得不行。

他很想知道叶歆瑶究竟对羲微做了什么,容与又为何觉得程度不够,还要补上一顿,力求真真切切地殴打羲微一次,但…知道这种事情,会有生命危险的吧?一定会有生命危险的吧?

不过,说起来…“羲微和容与一战,孰胜孰负?”

“应在四六之数。”叶歆瑶笑了笑,答道,“至于谁四谁六,我便不说了。”

见她的样子,敖誉又有点疑惑。

这位曾经的妖族气运之子,如今的妖族天仙,似乎对羲微和容与的战斗乐见其成?莫非她当真全心全意为妖族谋划?看上去也不大对啊,何况羲微一世英名,若叶歆瑶真有此心,他岂会中计?可说关系好…又实在不像。

叶歆瑶知敖誉心中定是万分疑惑,却不欲多言,只是问:“你既下定决心,又打算以何种方式杀了慕容琮?”

何种方式?

这个问题,倒真将敖誉给问住了。

慕容琮恩将仇报,这般待他,纵是千刀万剐,又岂能消心头之恨?

长久的缄默之后,敖誉失笑道:“杀了他?不,我不会杀了他,我只会从他手中收回我所给与的一切,对于他这种来说,若是一无所有,只能任人践踏,估计会比死了还要难过吧?”

叶歆瑶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世间人心沦丧,莫说慕容琮一无所有,哪怕他只是暴露一丝半点的破绽,亦会有无数人想将他从神坛扯落,取而代之。”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便道:“家父与阁下私交颇好,在这件事情上,自是义不容辞。”

“比如,看他们如何狗咬狗?”

“不错。”叶歆瑶微微一笑,问,“您意下如何?”

敖誉闭目沉思,许久之后,放轻轻颌首:“此事,吾自会与凤翊商议,如今吾要做的,便是将凌烟仙境的所有权收回。”

见他已恢复昔年之貌,叶歆瑶心中宽慰,温言道:“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阁下替我治疗,我已十分感激。”敖誉摇了摇头,掌心已凝出一团白色的光晕,牵动着凌烟仙境的中枢,缓缓回收这世间第一的神仙洞府,“吾一世聪明,骄傲自负至极,却未曾想到自己被末法主侵袭百万年而不自知,以致自身沦落如此险境。”

话音刚落,羲微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依旧温文尔雅,令人听之难忘,却不知为何,竟带上了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现在知道也不晚。”

“这话虽不中听,道理却实实在在。”叶歆瑶叹道,“您能发现这一点,的确算不得晚。”

龙族敖誉,凤族凤翊,乃是妖族地仙一境数一数二的存在。虽说在排名问题上,他们的身世为他们加了不少分,却也没太大的水分。正因为如此,他俩早就是末法主寄居的对象,只是由于心智太过坚定,颇有针扎不进水泼不进之感,末法主只能老老实实地在他们心底深处窝着,压根没挑事的机会。久而久之,他们几乎忘了有这么个玩意存在,直到敖誉因自身被放弃,好友又为救自己而死,原本坚定的内心裂开一个大口子,才被末法主逐渐侵蚀,行事越来越不像自己。若换做叶歆瑶和容与遇到敖誉的时候,哪怕有谁长得再像凌烟,敖誉也不至于为了对方违反自己的原则,一而再再而三地破戒,落到今天这一地步。

敖誉压根就没听羲微在说什么,省得被他影响,听得叶歆瑶这般说,才问:“我尚且如此,凤翊呢?”

“父亲…”叶歆瑶沉默片刻,方轻声道,“父亲也发现了末法主的存在,并答应参考我的建议,同修两条法则用以证道,只是他事务繁忙,可能还有些…总之,他过得尚可,您也莫要担心。”

凤翊的末法劫,竟已过了一半。

乍一听这个消息,敖誉实在有些惊奇,在他看来,自己尚且有点感情用事,凤翊却冷静理智得和什么似的,末法主想钻到空子已经很困难了,而事情到了被凤翊发现的程度…那肯定不是什么小事吧?

叶歆瑶猜到敖誉所思所想,不由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生母与我的事情,两相叠加,父亲心中自责得很,也有些入痴的意思。若非如此,哪怕宸煌陛下再怎么看顾凤凰一族,也不会贸然认命他为妖族宰辅。实在是看出他的状态不好,却又不能明说,以免阻碍他的修行,导致他今后再无寸进。偏偏又发现他情况越发严重,自己却毫无所觉,无奈之下,宸煌只得以繁重事物令父亲分心,让他无暇多想罢了。父亲亦不是什么愚钝之辈,沉浸公务中久了,难免会发现帝后的用意,自然从劫数中走了出来。”

敖誉听了,不由嗟叹,却觉得理所当然。

为了让妖族气运之子诞生,凤翊和凰柳献祭了自身的修为,境界跌落,却到底曾为地仙,心境亦不曾有损。对末法主来说,这简直是兴风作浪,夺去饲主身体的天赐良机。正因为如此,凰柳才会一日胜过一日地焦虑,被流言蜚语所影响,唯恐丈夫离开自己,从做下种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疯狂行为。而凤翊,也在妻子的无理取闹和“女儿”的诸般麻烦之中渐渐疲惫,尤其真假妖族气运之子的事情一出…心中悲伤痛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好在,这一切的苦难和折磨,终于结束了。

第七章 凡事须得留一线 上

“哈哈哈哈,羲微,你这黑眼圈…”天齐仁圣大帝捧腹大笑,不住捶桌,光看他此时毫无形象的表现,旁人定然无法相信,这货竟然是天命的黄泉府之主。

与笑得近乎抽搐的天齐仁圣大帝相比,作为当事人的羲微倒是异常镇定,只见他直接无视了这位主儿,甚是温文有礼地对北阴酆都大帝说:“我等此番前来,实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