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争持续了很多年,直到一天,世间所有的剑,无论它由金属制造,由精气凝成,甚至是由持有者血肉所制,都不听主人的使唤,无端发出嗡鸣之声。在将近一刻的时间内,这些剑的剑尖悉数朝上,剑柄高悬,又缓缓降到成年男子胸膛那么高,仿若朝着它们的君王顶礼膜拜。

见到此情此景,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大能悉数骇然。

剑之道祖,诞生了。

容与成就剑道之祖后,未曾开坛授道,也没有大宴宾客,与五湖四海的道友混个眼熟的意思。他仍旧独来独往,只不过比起从前行踪更是难觅罢了。

人族诸位大能本有心请他加入战场,但想到多年之前的那段恩怨,以及他们曾一度对容与十分热情,但在那场决战之后,容与失去一身气运,他们将容与看做死人,态度自然冷了下来,再也不去关注和邀请,前后形成鲜明对比的态度。自己也觉得势力之情表现得太过明显,如今却又要去求人家,免不得有些讪讪的。正因为如此,见容与连人影都找不着,这些大能反倒松了一口气。毕竟容与成就道祖之后,本就为人族汇聚了一份气运,也算不得全无助力。

妖族看见人族又出一顶尖强者,自己的路却被堵死,未免会生出些许绝望之感,非但没有退缩,攻势反倒越发猛烈。

面对一个帝制的,虽说高层略有不和,战争效率却高到可怕的敌人。人族大能万般无奈之下,由云笈宗创派祖师,人族天仙之一的云鹤通过门徒,将申箫给“请”了过来,言辞恳切,神情殷殷,让他寻到容与,坐下来畅谈一番,也好让这位人族道祖加入战局。

古韵宗身为道门顶尖门派,因两族之战死伤惨重,申箫因占卜之术震古烁今,从而被很好地保护起来,没有亲涉战局,同门晚辈却多有伤亡。何况在他看来,挚友叶歆瑶就是被妖族步步紧逼,才落到如今生死不知的结局。是以对云鹤的要求,申箫未有半分推辞,传书容与,恳请他参与两族之战,而容与…同意了。

由此,出现于战场上的两族顶尖强者数量,终于颠倒过来,失去昔日平衡。

两族之中不明真相,或者说只知道一星半点的人甚多,其中就有叶歆瑶的爱慕者重明睦。早在叶歆瑶身份未曾揭晓之时,他就对之一见倾心,待叶歆瑶回归妖族之后更是大献殷勤,热络到凤翊怕这位义弟得罪女儿,无辜被宰,不得不将他拘起来,他才略有收敛的程度。如今见叶歆瑶身躯毁于劫火之中,却因灵魂沉睡之故,迟迟未曾醒来,又见容与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心中悲愤至极,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痛斥容与品行卑劣,为了力量不惜一切,容与却未曾辩驳一句。

重明睦虽未曾提到叶歆瑶,在场得却不是傻子,自然能揣度到一二,并脑补出了一番“真相”,认定容与之所以成为道祖,全因他杀了叶歆瑶,吸纳对方气运之故。对此行为,他们虽心中鄙夷,却也感慨为啥此等好事落不到自己的身上。

这世间之人本就是汲汲于名利的多,沉溺于情爱的少,他们自以为容与为求大道杀死身为宿敌的挚爱,因理亏而不与重明睦计较,我竟大肆赞美他的冷酷果决,将罪责悉数推到叶歆瑶身上,把她贬得一文不值,好借此为容与挽回名誉,以为这样就能讨好到容与。

容与听得此等流言,连杀人族四位地仙,谁料还有人不怕死不信邪,仗着自己不仅有地仙修为,还入了碧落天和黄泉府的金碟玉册,就在蟠桃宴上提及此事。谁能想到容与竟半点面子都不给碧落黄泉的六位大能,当场诛杀五方鬼帝中的东、北二方鬼帝,以及碧落天的北极、太阴和贪狼三位星官,最后一道剑气将附和的人全部洞穿。

他这般行事,莫说性子火爆一些的瑶池金母,就连紫薇大帝和北阴酆都大帝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一贯冷心冷情的东华帝君更是将不悦写在了脸上。亏得天齐仁圣大帝还笑得出来,乐呵呵打圆场,又有羲微一力周旋,才没让蟠桃宴变成流血事件。

容与的态度都表露得如此明显,众人自然知晓此事乃是他的逆鳞,免不得多方打听,力求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省得莫名其妙就掉了脑袋。大能们对容与的手段亦心有余悸,自然会教导亲近之人一二,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不知过了多少年,他俩的过往竟是天下皆知,就连世俗界的百姓都有所听闻,还特意编了话本戏曲,千古传唱,万古流芳。

恋情归恋情,争斗归争斗,妖族道祖又不是叶歆瑶,容与会手下留情。因他加入战场之故,妖族不得不从攻势转向守势,驻地亦由昔日的不住扩张转为防御紧缩,气焰再不复往日嚣张,凝聚力却更甚从前,但这一点并不为人族知晓。在人族修士看来,妖族泰半退缩到深山老林之中,连昔日嚣张万分的大妖,如今也不会公然在平原或山地建造属于自己的宫殿,而是选在人迹罕至,对人族来说天生就有些弱势的海底或者地心,可见其怯懦之心。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妖族大能的深居简出,妖族昔年统御天地的强横霸道逐渐被人族修士所遗忘,在新生的人族修士眼中,人类才是万物之灵,是这片天地的霸主。而人族的大能亦蠢蠢欲动,释尊无量光希望将自身开创的佛门脱离道门一脉,姬铭的后裔也违背了羲微的意愿,不再做隐世世家,而是在一个大世界里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皇朝。

虽说人族其余的天仙中,云鹤人如其名,闲云野鹤;苍合就和隐形的一般,基本上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也看不到他的人,也就羲微能请得动他,两族之战的时候会出场。至于容与,滞留故居,不问世事,比较好管。但人族早习惯羲微关键时力挽狂澜,平日里万事不管的态度,加上羲微昔日的道童清风被末法主所侵,心态渐渐失衡,玄华宗受这位创派祖师的影响亦有些走上邪道的意思。释尊不动声色,命人暗中收集证据,凭此朝羲微发难,却被羲微轻巧拨回。饶是如此,在外敌已然“消失”的情景下,道、佛之间本遮掩压制的矛盾,逐渐扩大乃至爆发。

清风死后,玄华宗日渐没落,不复天下第一大派的声威。而比它没落得更快的,则是赫赫扬扬的人族第一剑派——凌霄剑派。

容与身为剑之道祖,乃是天下剑修敬仰并追逐的目标,他和叶歆瑶的过往广为人知之后,凌霄剑派的处境就十分尴尬了。

剑之道祖的存在无疑阻拦了所有剑修成为天仙的路,他们的创派祖师首当其冲,受害最深。是以容与成为剑之道祖的那一刻,这位地仙大能就因心绪激荡,被末法主所侵,沦入魔道,随后被容与所诛。

末法主操控宿主的身体之后,拥有宿主的一切本事,自然是容与出手对付最合适。毫无疑问,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容与是没掺杂半点私人恩怨的,但在外人看来,他的举动就很值得深思了。正因为如此,不知有多少剑修找上凌霄剑派,也不提拜师的事情,却硬要一观容与当年居住的地方,领悟他的剑意。面对这些元神、歩虚级的剑修,凌霄剑派的掌门人简直要吐血——容与离开凌霄剑派的时候不过金丹修为,能领悟的剑意有多深?你们看了之后若不满意,说我们藏私怎么办?何况容与当年身为掌门嫡传弟子,住在凌霄剑派主峰核心区域,进入的秘境都是凌霄剑派重要之地,岂能让你们这些外人随随便便地看?

但…不同意?这么多顶尖修士,哪能一个两个得罪干净?每每想到此处,自容与人族气运之子的身份暴露后就后悔不迭的凌霄剑派众人,如今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备上了厚礼,再次舔着脸上了古韵宗。

第二百六十一章 尾声 中

“若是为了凌霄剑派之事,大可不必再提。”一见申箫的到来,容与便知他所为何事,立刻申明自己的态度。

申箫闻言,不由失笑:“古韵宗再怎么看重凌霄剑派许的种种好处,也不会在你明确态度之后,仍旧不识好歹地凑上来啊!我自认这张脸很薄,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磋磨。”

容与毫无被恭维的喜悦之情,外人乍一眼看过去绝对不会认为他在接待朋友,而像对待一个随时能端茶送客的陌生人般冷淡:“看样子,凌霄剑派的家底当真不小,竟能让一门两地仙的古韵宗心动。”

“得,得,你就别埋汰我了,一想到拜师大典上我对着祖师爷的画像磕过头,再想到如今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竟与我道友相称,我这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自在的。再说了,昔日熟悉的师长同门乃至晚辈,如今泰半尘归尘,土归土,连一二转世重修得都已彻底离去,再也难觅踪影,我留在古韵宗也无甚意思,却又惫懒得很,没开宗立派或者弄个家族玩玩的心思,这才枉担了个虚名。”申箫连连摆手,虽是自嘲,却爽朗明快,不复昔日颓唐,“凌霄剑派为与你搭上关系,怎会舍不得下血本?莫说将家底交个一两成出来,若这事真能办成,让他们倾全派之力都愿意。只要有你这层关系在,多少损失赚不回来?”

容与不置可否,问:“昨日种种皆如烟尘,若非凌霄剑派,也不会生出后面那么多故事。”

忆起往昔,他的神色柔和了些许,须臾间又凝为坚冰:“你今日前来,应当不是对我诉说凌霄剑派窘境的吧?难不成宸煌终于按捺不住,再度向人族开战?或是佛门与道门又起争端,牵连到了古韵宗?”

听见前半句,申箫也想起叶歆瑶,略有些惆怅,待听见容与的后半句话,神色免不得尴尬起来。毕竟他这些年来找容与,似乎回回都脱不了两族关系,道统之争乃至种族大义。

不过,这一次,他带来了重要消息。

“前些日子我占了一卦,算到霍青娥朝东方出发。”申箫端着茶碗,加重了语气,“极东之地。”

容与微微一滞,神思竟有一瞬的恍惚。

东乃正位,一直为妖族所据,三千世界中极东的近百个世界就是妖族的大本营。宸煌御极之后,那儿更如铜墙铁壁一般,针扎不进,水泼不进。虽说霍青娥素来胆大包天,隐匿之术精妙无双,又臻地仙之位。但若没正正当当的理由从大门进去,而是想玩什么旁门左道,绝对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哪怕这位是旁门左道中的祖宗也是一样。妖族会顾忌惦念女儿的瑶池金母,恭恭敬敬地将她请进门,再恭恭敬敬地原样送回去,只不过这无功而返,可不符合霍青娥的风格啊!

早在很多年前,叶歆瑶托他将山河扇交给霍青娥,就是料到了这一天。

“人族…”容与顿了一顿,方问,“竟张扬至此么?”

叶歆瑶难舍人族抚育之恩,又难抛妖族拳拳之情,总想求个两全,无奈事与愿违。既是如此,她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上天为自己做个抉择。是以她舍了一身气运推宸煌为帝,自个儿承担下天道的反噬,因容与的护持勉强捡回了一条命,被丹朱送入涅槃之地。倘若真没办法撑住,失去记忆涅槃重生,一了百了,倒也痛快。若她撑了下来,枷锁已无,心魔尽去,十有八九会晋天仙,无疑是为妖族争夺天下增添了一份重重的筹码,又将上演昔年之局。正因为如此,她沉睡于涅槃之地,身陷于劫火之中,始终不愿醒来。

霍青娥冰雪聪明,自然知晓叶歆瑶将山河扇交给自己的用意——若有朝一日,容与晋为道祖,人族与妖族的优劣之势逆转,而人族又步步紧逼,与昔年得势便张狂的妖族一般无二,便请霍青娥持山河扇前往凤鸣宫。就凭霍青娥的地仙修为,她并非人族而是邪仙的灰色身份,对叶歆瑶的关照和恩情,以及她和瑶池金母的关系,丹朱和凤翊也少不得见她一见,绝对不会像对容与一样,为了妖族声誉果断将他拒之门外。这一见嘛,自然有了周旋的余地,比如…将叶歆瑶给唤醒。

虽说这摆明了是算计,却大大方方,正正当当,不无厚重的信任之意。加上霍青娥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平日里遇上好玩的事情尚要添油加醋,火上浇油一番,如何能放过这个让两族局势再度逆转,世间再度混乱,战火重燃的机会?

容与知晓,叶歆瑶虽心中渐渐往妖族偏,本质上却还是支持人族主宰天地的。因为在她看来,人族始终有“礼”来维系秩序,不似妖族一般将弱肉强食摆在明面上,赤裸裸地丛林法则表露无遗。但她也不是那般天真愚昧之人,自然知晓贪婪会让人变得多么可怕,才做了这么一番布置。霍青娥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她敢挑这时候将叶歆瑶唤醒,显然人族已张扬到十二分,说不定还发生了许多叶歆瑶得知后立场会完全站到妖族那边的事情。唯有如此,才够得上霍青娥“有趣”的标准,才能劳动这一位的尊驾。

申箫轻叹一声,无奈地点了点头:“说起来,这事…也与你们有那么丁点关系。”

容与听了,略一数与自己和叶歆瑶皆有关系的存在,便道:“山中不知日月,竟忘却过了多少载光阴,不知凌烟仙境何时开启?”

他看上去冷漠而寡情,万事万物不放于心,实际上敏锐得很,只是心思不在这上面罢了。此番听申箫一提,不消片刻就想到关键处,饶是申箫对容与有种岳丈看女婿的挑剔心情,却也不得不赞一句叶歆瑶好眼光,当年他将那个同病相怜的姑娘从地牢里救出来时,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几个竟会有今日的成就。连带着便想到昔年把酒而歌,且笑且泪的时光,又想想如今一不复存在,一沉睡不醒的挚友,情绪又有些低落,便有些怏怏地说:“凌烟仙境已然有主,不会再开启了。”

此言一出,容与的神色便冷了几分。

凌烟仙境的器灵是谁,旁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么?敖誉自觉愧对挚友,连龙族道祖的长子,堂堂妖族地仙都不做了,天生的上古异种自愿困守一地,一守就是无穷无尽的岁月。哪怕不为敖誉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的恩德,光是对这一份节操品行也足以令人敬佩,容与可不相信敖誉真会被谁的王者风姿所膜拜,心甘情愿地追随,这其中的猫腻…“发生何事?”

一想到这些日子沸沸扬扬的传闻,申箫的脸上就挂不住,悻悻道:“有个叫慕容琮的人,无论长相、风姿还是喜好都像极了凌烟。敖誉见他落难,一时没忍住便出手相救,与之结为朋友,五百年一开的凌烟仙境对别人来说是绝境,对慕容琮来说却和自己家差不多。兴许是由于年少得志,顺风顺水的缘故,他心性日渐张狂,在女色上又十分不讲究,招惹到不少仇人。敖誉也不知怎么想的,估计是觉得自己的好心反倒害了一个和故友相似的人,非但没和他绝交,反倒袒护起他来。只可惜敖誉的扶持也只能维持到慕容琮成为元神为止,他又不是天仙,压根没办法帮着慕容琮晋地仙,谁料…现在那家伙有魔瑟在手,又有凌烟仙境为依仗,莫说地仙之下第一人,就连略弱一些的地仙都奈何不了他。”

“人心不足,自古如此。”容与微微抬眸,问,“应当还不止吧?”

申箫闻言,不住苦笑:“可不是么?龙族之间的感情虽然十分淡薄,但敖誉是为敖青所忌,为妖族野心所牺牲的,物伤其类得大有人在。听见他的遭遇,不知多少妖族或要去解救前辈,或被妖族大能派遣来诛杀这狂妄的小子,若非碍于两族公约,龙之九子少说要杀过来六七个。慕容琮做了此等亏心事,自然得给自己找个大义名分才能掩过自己的卑劣之举,少不得往种族大义上扯,将他的背信弃义美化成大义灭亲,如今俨然成了第二个元始。他有凌烟仙境为道场,又有魔瑟傍身,实力强横非常,开宗立派,引得无数人来投。世人皆崇尚力量,玄华宗已没落,云笈宗素来不沾这些,姬家与他成了姻亲。菩提寺倒是与他对着来,却到底不像我们那个时代,有阿琼,有你,有麻长生和霍青娥的存在,竟是无可奈何。你是不知道,如今杀妖取丹,抽筋扒皮,烹饪菜肴乃至豢养妖族取乐都已成为主流,名门正派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外,其余几乎没一个能保持风骨,他们在慕容琮的带领下有学有样,正派、邪道、魔门、散修…已是一个德行啦!”

容与未曾想到事情竟到了这一地步,奇道:“羲微不管?”“这位天下道门之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人族烂成这样,他宁愿这些家伙全被妖族杀光,自己重新扶植起来一批,也不做将这些污泥变成云朵的打算。”申箫叹道,“妖族对人族的仇恨已至顶点,霍青娥…实在选了个好时间。”

第二百六十二章 尾声 下

申箫将人族近年来发生的大事一一告诉容与的时候,霍青娥非但大大方方迈进了妖族的领地,还成了凤凰一族的座上宾。

丹朱在多年之前已成为妖后,与宸煌的感情相当不错,她所率的飞禽一族自然成了宸煌最坚定的支持者。在宸煌威信一日胜过一日稳固,几乎到了不可撼动地步的今天,凤凰一族的权势自然水涨船高。身为凤凰一族实至名归主事者的凤翊,如今已成为妖族宰辅,事物较从前更加繁忙。

饶是地位显赫至此,在接到霍青娥到来的消息后,凤翊也没有半点怠慢。大概猜到霍青娥来意的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放下手中全部要事,立刻赶往凤鸣宫,就见负责招待的凰韵面露尴尬之色,霍青娥则言笑晏晏,温柔和婉。

凤翊见状,知晓凰韵肯定在霍青娥手上吃了亏,心中叹了一声,略略加重了脚步,见霍青娥看过来便轻轻颌首:“贵客远迎,翊却姗姗来迟,实在抱歉。”

“区区小事,无需挂心。”霍青娥保持着柔和的笑意,看上去当真如一泓春水,沁到旁人的心里去,“宰辅大人日理万机,青娥不过一介女流,实在担不起这样的厚待。”

此言一出,凰韵惊讶,凤翊动容。

他们都知道霍青娥是何等让人战栗的性子,自然清楚她说的话没几句能当真,只是习惯了这位我行我素,浑然不将天下人放到眼中的做派,乍一听她的卑弱之言,凰韵一下子还真没回过神来,凤翊却听懂了霍青娥的潜台词——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邪道地仙娘娘看似自谦,实则暗喻妖族如今的情景,由此试探凤翊的态度呢!

妖族纵转攻为守,亿万年积攒的底蕴却分毫不少,哪怕慕容琮的存在让人族正道走了邪路,对妖族来说,也只是新生的族人被丛林法则优胜劣汰,大浪淘沙出精英罢了。只不过宸煌为稳固地位,必须让人族与妖族的矛盾盖过妖族各种族的矛盾,加上妖族顶尖战力的确缺了一位,这才奉行防御策略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妖族没了血性,会自诩卑弱,再无战力。是以凤翊微微一笑,答道:“娘娘既为陆上仙,自当一世睥睨,岂可灰心沮丧,自作沉沦之语?”

聪明人交谈就是爽快,霍青娥折扇一张,遮挡半张芙蓉面,盈盈道:“宰辅抬爱,青娥愧不敢当。”

礼节性地客套以后,她话锋一转,略略点了点来意:“前些日子走了一趟碧落天,见到太阴星君,我二人谈起往事,嗟叹无限。宰辅大人应知,我的胆子一向很大,往往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不敢做。如今想到故友,怎么也按耐不住,哪怕刀山火海亦要走一遭。”

太阴星君不是别人,恰是阮静雅。

容与诛杀星官和鬼帝后,羲微与苏怀真、罗酆等大能交换条件,好容易抹平此事,大家也对这位管杀不管埋的剑之道祖心有余悸。有心与他交好吧,抹不开面子;扒拉一下他的亲朋好友,发现实在少得可怜,却恰恰有这么一个“人质”在碧落天扣着。双方共推之下,曾经的弥罗天宫掌灯仙子便糊里糊涂地就坐上了太阴星君的位置。

阮静雅本不乐意白白捡这么个天大的馅饼,但想到叶歆瑶曾嘱咐过,说碧落天乃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两族之战未完之时,让她千万别打去别的地方得主意,否则必定万劫不复的话语,略加思考后还是决定接受这一职位。左右她对紫薇大帝没那心思,与其做个端茶倒水却近水楼台的侍女,还不如做个悠闲自在,人人尊敬的星官。再说了,碧落天实在是清净又安逸,星官还拥有永恒的性命。若是此时转世,一想到叶歆瑶的事情还没完,阮静雅也放心不下。

凰韵的目光在山河扇转了一圈,大概猜到是叶歆瑶有什么后手,索性不往深处琢磨,凤翊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凤翊见到山河扇,瞳孔一缩,却很快就镇定下来,郑重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做不了主,需得禀报帝后。”

霍青娥笑意盈盈,话语十分真诚:“既是如此,我便静候佳音了。”

凰韵见状,很有眼色地命人上茶,开始介绍起妖族的特色小吃,凤翊则再次通过传送阵来到妖皇宫,求见宸煌和丹朱。

听见霍青娥的来意,宸煌还未表示,丹朱便激动道:“真的么?山河扇真在霍青娥手上,她有办法将歆瑶唤醒?”

丹朱看似高傲到不可一世,完全听不进旁人的劝,实则颇为感性,内心仍保持着些许柔软。见到决战的情景,她心中动容,对叶歆瑶十分愧疚,加上后来与宸煌渐渐投契,体会到情爱的滋味,越发觉得自己拆散有情人的举动多么过分。时至今日,对于叶歆瑶之事,她仍惦念在心,始终不忘。听得叶歆瑶能够醒来,她登时眉飞色舞,发自内心地为叶歆瑶高兴,一时半会竟没想过叶歆瑶醒来会听谁的。

宸煌对叶歆瑶印象相当好,加之他一想就明白霍青娥为什么会挑这么个时间过来,心情自然极佳,却存了一丝疑虑:“歆瑶天生与劫火相连,她沉睡于劫火之中,不愿醒来,形成的屏障之强…”

“连我都进不去。”丹朱回过神来,眉头微蹙,露出几分忧色,“她不愿意醒来,是不是恨透了我当年的强势逼迫?若我当年懂得体谅她半分难处,也不至于…若她醒来之后憎恨于我,倒也罢了,若是牵连到了妖族,那可怎生是好?”

说到最后,丹朱轻叹一声,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自责。

宸煌拍了拍丹朱的肩膀,柔声道:“歆瑶素来有责任感,又受过敖誉的恩惠,敖誉落到如今的地步,她怎会袖手旁观?山河扇落到霍青娥身上少说有万八千年,若不是存了完全的把握,霍青娥为何会来咱们这里?山河扇乃是世间至强的防御法器,霍青娥与歆瑶的因果又颇深,你若带她前往涅槃之地,一路保护,留些心即可。她只是个地仙,哪怕手持山河扇,也是在涅槃之地中,翻不起大浪。”何况…他有句话没说。

哪怕叶歆瑶再次痛苦于两族的问题,容与岂会让她重蹈覆辙?之前两族是一个天仙定全局,二者只能存其一,这才对他们苦苦相逼。如果此番叶歆瑶醒来,妖族简直要敲锣打鼓,庆幸那位杀神再也不会上战场给他们找麻烦了。至于人族,哼,妖族的道祖对容与没撤,人族那些前倨后恭,和容与没半点来往的天仙就能管得住容与?羲微倒是有一两分面子,但他是聪明人,绝对不会为这种原则性的问题找容与谈心——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倒也罢了,好不容易维持的情分也淡了,这种赔本买卖,羲微哪里会做?

丹朱本就不怎么喜欢动脑子琢磨这里那里的事情,与宸煌感情好了之后,更是他说没问题,再问问凤翊,若凤翊也同意,她就没有异议。如今见凤翊没反对,她也很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行,我带她去,但先说好,我得将她打晕,不能让她摸清楚方向。”

霍青娥一向是看戏不怕台高,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为了两族战火重燃,别说将她打晕,让她废去修为从头来过她都乐意。

意识未曾清醒,身子却已感觉到逼人的热意。

身为地仙,霍青娥早已寒暑不侵,却未曾想到在山河扇与丹朱结界的双重护持下,她还能感觉到近乎燃烧般的痛苦,实在是…有趣!

她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天底下最美的火焰。

叶歆瑶静静地躺在劫火之中,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这样的她有种疏离于世的美丽,与劫火相映生辉,足以令每个见到她的生灵都生不出任何亵渎之心,更不会想到去打扰她的安眠。

“哎呀呀,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是个罪人呢!”霍青娥轻摇折扇,眉眼弯弯,欲上前一步,却被窜出来的火焰阻挡了去路。

劫火之威世人皆知,霍青娥可没拿自己的性命去验证这开天辟地最强火焰的意思,只见她秀眉微蹙,眼中却无一丝忧虑,唯有满满的笑意:“人族沉沦,妖族避世,这一出戏码精彩绝伦,你岂能在沉睡中浪费大好青春?”

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却没触动叶歆瑶的意思,霍青娥见状,便露出几分苦恼之色:“我还当是杀手锏,这样都没办法唤醒…不肯面对现实,选择永远沉睡,这样的你,与懦夫何意?”

激将法虽好,奈何…还是没用。

霍青娥叹了一声,无奈之下,只得用了她最讨厌的理由:“你的恩人敖誉被人类所骗,下场凄凉,你快点醒来啊!”

这句话说完,叶歆瑶仍旧没有动静,霍青娥左看看右看看,免不得摇头:“还是没醒,无趣,实在无趣。我还当你与我一般不同世俗,谁能料到竟看走了眼,遇上个不折不扣的懦夫。虽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走眼,也十分有意思,但没用就是没用,实在是…”才碎碎念到一半,寂静的空间便响起一声幽幽叹息:“唉,我不过贪恋劫火的温暖,多眯了一时半刻,你何苦这样埋汰我?”

第六卷 番外集

第一章 昔年质子今帝王 上

茂密的丛林中,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茂密杂乱,脏兮兮得看不出个人样的男子伏在草丛里,警惕地看着四周,就如静静蛰伏的野兽,窥伺着敌人,等待发出致命的一击。

他的眼眶里满是血丝,神情十分疲惫,眼底却燃烧着灼灼的火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给人的感觉偏偏又冷静到不可思议。纵如今他未曾掩饰自己满腔的仇恨,周身也不无一丝杀意溢出,足以让任何一位没有结丹的修真者六识不起丝毫作用,完全预感不到危险的来临。就好比现在,两个道士打扮,观其头顶之气却能见到厚厚血光,夹杂诸多浊黑之气的成年男子边走边聊,压根没注意到不远处就有这么一个大活人在。

只见这两个杀孽甚重的道士中,较为老成的那个用一种钦羡地目光看着略显年轻的那个,恭维道:“师兄当真出手不凡,千年狐妖何等厉害,不知多少修士都铩羽而归。但师兄一出手,那孽畜唯有乖乖伏法的份儿,若是师兄早早来此,这妖孽岂能闯出偌大名头?”

年轻道士面露得意之色,嘴上虽是谦虚,却连掩饰骄矜神情的意思都没有:“哈哈,也是为兄运气好,侥幸寻到了那妖物的破绽。只可惜那人类男子贪恋妖物美色,冥顽不灵,若非如此,我又何至于徒增杀孽?”

这一番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潜伏在草丛中,清楚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究竟是一副怎样德性的林森却怒不可遏。

什么贪恋美色?什么冥顽不灵?什么徒增杀孽?不过是一对两情相悦,不在乎对方的种族,哪怕女方狐妖身份暴露之后都未曾动摇,打算相守一辈子的爱侣罢了。偏偏这些修真者觊觎妖族的力量,动辄喊打喊杀,但凡妖族,犯到他们手上绝对没有好结果。内丹被取去,自身被贩卖已是最普通的行为,被迫现出原形,沦为盘中佳肴的也不少。

凭心而论,没什么道德观念的妖族的确是坏的多,好的少。但凡事皆不可一概而论,更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偏偏如今的修真界对妖族,已到了一种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动手的程度,甚至连袒护妖族的人类都被当成鬼迷心窍的同党,连坐论诛。因着这一缘故,也不知多少感情大过理智的人类为袒护爱人或是好友,无辜做了刀下之鬼,就如林森——他出生于一个贫寒的家庭,由于太过贫穷,无奈将还不足月的他给舍弃。谁料他福大命大,被一只正在哺乳期的母狼给捡了回去,当做亲生孩儿一般养大。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力气从小就比一般人大很多,寻常人使出全力都没办法拿起的重剑,到他手上就像没有重量一般,任他挥舞;五百石的强弓世所罕见,旁人拉都没办法拉开,他却差点将之折断…由于盖世的勇武和冷静的头脑,他成了名赫一时的武将,敌人眼中的鬼帅。皇帝为了笼络他,将最为美丽的公主下嫁。虽说公主骄纵蛮横,十分霸道,他一旦纳了几个奴婢歌伎就大发雷霆,醋味弥漫十余里。但若他遵从她的意思,两人过甜蜜日子,再无什么姬妾侍婢,她亦能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帝王重用,让他能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尽情挥洒,事业有成,意气风发;妻子不像旁的贵女,明面上贤惠得体,暗地里蛇蝎心肠,而是直来直去,喜怒溢于言表,令他无需去猜测枕边人的心思与好坏,只需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他的人生,本是这样的幸福,只可惜有人看了嫉妒,非要弄来这捞什子道士横插一杠,说他与妖物有涉,必会动乱朝纲。

此言一出,他的世界便被倾覆。

活泼可爱的孩儿被称作是妖孽之子,挫骨扬灰;高贵美丽的妻子不堪承受打击,自缢而死。昔日熟悉的人,不是受他连累,就是迫不及待与他划清界限。他满腔悲愤逃回自己生长的山林,谁料山中当真有几个善良的,与世无争的小妖,因他暴露此山,不小心引来道士之故,或被打死,或被抓去。而他这一举动竟是坐实了自己与妖孽有所牵连的名声,千载骂名,无需多言。

每每想到此处,林森的心都如落入滚烫的油锅之中,不住翻搅煎炸。他死死地盯着这两个道士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正欲动手,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不,不应该这样说。因为他发现,原本高谈阔论的两个“仇人”,亦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傻傻地站在那里,明明十分惊恐,却无法做出任何表情。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林森又是焦虑又是惊恐,还有几分命定如此的绝望时,忽听一个极为悦耳,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女声传来:“长生,你要找得人便是他?”

“虽不是血脉至亲,到底也算一门姻亲。”半晌后,方有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响起,“他为我的后裔,他的妻儿报仇,确实天经地义,但将仇恨的范围扩大到所有修士,一味猎杀敌人,引得道门通缉,未免又有些痴傻。”

见萧云霈说得如此认真,却只字没提林森此举给他的后裔带来的为难,纯粹为林森考虑,叶歆瑶不由笑了起来:“一别多年,长生,你仍旧未变。”

“这个世上,也只有您会这么说,就连容与前辈见到我,都…”大概是想到容与对他的赞许,萧云霈略有些不好意思,本来就慢的语速又迟了几分,“大家似乎都很惊讶,觉得我能成为人皇十分不可思议。”

叶歆瑶点了点头,亦笑道:“没错,我听见这件事时,也吃惊到不行呢!”纵位臻九五多年,萧云霈在叶歆瑶面前仍有几分拘谨,永远像是面对一个长辈。只见他抬起头,虽面上看不大出来,眼中却隐隐有着关切之色,还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好奇:“比起我成为人皇这件事,您居然成为天仙而非道祖,才更叫世人瞠目结舌吧?”

第二章 昔年质子今帝王 中

听见萧云霈这么说,叶歆瑶不由笑了起来:“我本与宸煌商定,借天眼之威,以自身全部气运为代价,斩断命运枷锁,让他成为妖族之皇。作为回报,若我能够活下来,他便得放弃自身领悟的‘光’之法则,一心一意地走皇道之路。左右天命已加持在他的身上,哪怕失去了法则,他仍旧屹立于妖族的鼎点,拥有不逊于任何道祖的力量。如此一来,我便可从容合了‘光’之法则,进军无上大道,可谓两全其美。”

“原来您…”萧云霈望着叶歆瑶,神色复杂起来,“从未怀疑过容与前辈。”

叶歆瑶轻轻颌首,用一种十分无所谓的口吻说:“这是自然,我本想着,我掌握光之法则,他成为剑之道祖。纵身份对立,亦无需如之前一般受旁人操控,终能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谁知世事难料,逆天改命,另立妖皇之举,竟未曾让我彻底失去天眼。如此一来,劫火的砥砺自然不可能耗尽轮回之力,让我单单在光之一道上有所造诣。二者形成微妙的平衡,导致我无法与任何一条法则相合,否则便有殒命的危险。劫火的数千年沉睡中,我苦苦挣扎,无时无刻不在平衡二者,省得好不容易捡来的一条命就这样消失,最后…”她笑了笑,云淡风轻,仿若自己说出来的事情多么不值一提,“终于将二者相融,成就天仙之位。”

萧云霈注意到,叶歆瑶说得是“另立妖皇”,而非“使妖族拥有皇者”。虽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语言差别,但萧云霈心思极为敏锐,善于倾听和捕捉语句中的含义,又知叶歆瑶不会无的放矢,略作思考之后,不免吃惊地望着叶歆瑶:“也就是说,如果您愿意杀死容与前辈,那您…”便是万妖之祖,天命所归的妖族之皇。

“的确是这样没错。”叶歆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答道,“天眼能扭曲万事万物的因果,如神威降临,势不可挡,诸天星辰让路,世间生灵乃至山川河流都无法违逆。若我携两族气运成就无上大道,自当是妖皇无疑,只可惜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像宸煌那样累死累活,为维系各方势力殚精竭虑还天天被骂的妖皇,我宁愿一辈子逍遥自在。”

话虽如此,但…“您…”您让出妖皇的位置,难道就不怕宸煌心有芥蒂,想彻底扫清祸患,置您于死地?要知道,虽然您从前是妖族的天命皇者,但如今这个位置已经换了人做,若真要打起来,您未必能胜得过他啊!

萧云霈没有明说,眼神却将他的意思表露无遗。

叶歆瑶闻言,摊了摊手,有些无奈:“我很相信宸煌的品格,只可惜世易时移,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为了以防万一,我只能…将流言进行到底了。”说罢,她揉了揉头发,闷闷道,“真郁闷,明明是我的事情,却得将容与给扯进来,以后还非得绑一起…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长生,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就成了人皇呢?不仅如此,萧氏皇族还千秋万代,沿袭这么多年,实在令人惊叹。”

“比起前者,您更关注得应当是后者吧?”

“自然。”叶歆瑶干脆利落得很,“哪怕世俗界皇朝有修行者撑腰,也无万世长存,永不更迭之皇朝。拥有人皇的世界颇多,亦没有看见人皇能直接干涉内政,保住自家子孙帝王之位的,顶多保个血脉后裔不断绝罢了。唯有你这位人皇,子孙当真是千秋万代,永世长存,如何让我不好奇?”

被她这样一说,萧云霈越发不好意思,他苦苦思索自己的所作所为,总觉得后人将他神化得太过厉害,什么深沉睿智,智珠在握,运筹帷幄,坐观风云变幻…实际上他只是个脑子转得挺慢,又以诚待人的普通人罢了。至于那些功绩,更是不值一提,其实每个人都能做到他做到的事情,只不过他能放下自己的死心,很多人不能罢了。

萧云霈想了很久,不知该用哪个答案来回答叶歆瑶的问题,最后讷讷地来了一句:“应当是…我没废太子吧?”

“这…”

“我其实并不想纳那么多女子,但…”萧云霈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有些女子为攀龙附凤而来,我自能轻易打发;有些女子却如无根浮萍,跟了我虽然不见得好,却总不会比之前过得更差。只可惜人的贪欲无穷无尽,温饱之后便想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尚且不满,总想要呼风唤雨。我的太子聪慧且骄傲,由于早早定了地位的缘故,待人接物都有些骄矜,面对我的时候亦不是十分的顺从恭敬,每每有自己的见解,并非事事顺我之心。正因为如此,别的儿子们便觉得找到了机会,对太子百般诋毁,而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显然,纵这么多年过去,对于昔日之事,他仍旧有些介怀。

其实不用他说,叶歆瑶已然明白。

由于过往的经历,萧云霈十分重视亲情,纵然发现儿子们的不轨之心,却也想个个保全,不让他们任何人出事。他甚至有些无法理解,明明是嫡亲的兄弟,彼此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为何会敌视成这样,明着一团火,暗中一把刀,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但他不得不承认,在至高无上权柄的诱惑下,人性早就扭曲得不成样子,诸皇子为将太子拉下马,手段尽出;太子见萧云霈虽没上当,却也没罚这些上蹿下跳的家伙,不安和惶恐与日俱增,最终…“太子纠集一批人,入夜之后明火执仗,意图逼宫。”

“他自然不会得逞,而你…”叶歆瑶望着萧云霈,温柔中又带了点赞许,“你原谅了他。”

萧云霈长叹一声,应道:“正是如此,我非但赦免了他的过错,还在一年后就下了禅位诏书,将皇位传给了他。随后居住在宫中一角静静修行,不干涉这些事情,毕竟这世间不可能人人都…纵是骨肉至亲,亦要有个取舍。兴许是我这样做感动了太子的缘故吧,在我死后,他真心恸哭,为我大办丧事,勒令文人将我的事迹加以美化,装订成册,传遍天下。我在阴间与母亲、小姨、姨夫重聚,年年都能收到无数供奉,足以让大家都过上富足的生活,又蒙宇衡照顾,本就十分幸福,谁料一日天降霞光,黄泉府为之点亮,我觉得身体一轻,竟重回世间,成了人皇。”

叶歆瑶见萧云霈说起嫡长子时一直用“太子”二字,就知他心中仍旧有些遗憾寄予厚望的儿子始终私心大过公利,便笑了笑,转移话题:“然后呢?你这个人皇是怎么做得?如何能让萧氏皇族千秋万载?”

“权力使人迷醉,更容易使人丧心病狂,六亲不认。”萧云霈叹息着摇了摇头,略带伤感地说,“认识到这一点后,我利用人皇的权力,干涉着子孙后代的继承,逐步分化皇族的权力。经我多年的努力,终于让皇室、阁老和军方三家相互制衡,加上我在后方监督,好容易方维持了如今的平和局面。如此一来,纵是出了昏聩无能的君王,只要有精明强干的臣子在,亦能让国家有条不紊,长治久安。而能成为首辅阁老的,怎么可能没几分本事?只要他们没有生存的压力,不需为生存讨好皇帝,自然个个干劲十足,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也好名垂青史。至于英明睿智的君王,若心思正,自然是极好的,若心思不正…我倒觉得,既然已经享受了份福气,还不如糊涂一点的好。做个天底下最大的富家翁,娇妻美妾,锦衣玉食,身边永远是趋奉的好话而非逆耳忠言,岂不比为了权力扭曲人性来得更好?正因为如此,在继承人的选择上,我都是挑那些忠厚老实甚至耳根子软的,哪怕无能一些都行,太过精明强干的,反倒增了杀孽。”

听见他的感慨,叶歆瑶忍不住笑道:“你啊你,这世间哪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子孙繁茂昌盛,精明能干?唯有你不走寻常路,让他们怎么糊涂怎么来?不过这样也好,若非难得糊涂,萧氏皇族也不至于传承这么多年。但这样一来,也有些不妙之处,你看——”她的目光落到林森身上,叹道,“若非皇权没到巅峰,作为娶了皇室最璀璨一颗明珠的驸马爷,又是战功赫赫的军神,他怎能落入今日的处境?”

萧云霈闻言,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毅然道:“若是皇权到了巅峰,像他这样功高盖主的臣子,实在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对于林森,他确实有些愧疚,若非他听闻叶歆瑶苏醒太过激动,注意力全放在黄泉府那边,在北阴酆都大帝的帮助下见着昔日恩师,没留神到这边的事情,让那些人以为他在闭关修行,数百年内不会醒来,可以为所欲为,也不至于酿出如此惨案。

叶歆瑶见状,不由笑道:“我知你想补偿他,可世间还有千千万万如他一般的人,你该怎么补偿?”

世道沦丧,人心不复,萧云霈亦对此十分痛心,但…“您身为天仙,能对慕容琮动手?”哪怕直接殴打羲微,也比这个切实际一点吧?对于萧云霈的担心,叶歆瑶压根没当回事:“慕容琮?他的确将一切算得很好,只可惜偏偏算漏了这世间,还有个不惧因果和命理的我啊!”

第三章 昔年质子今帝王 下

萧云霈素来谨慎,早在提出问题之前就设置了结界,防止林森听见任何机密。如今见叶歆瑶言笑晏晏,看似风轻云淡,字里行间不无轻松写意,却能瞧得出凛然杀意,显然是懂了真怒,便本能地不想让林森这无辜之人卷入此事中,干脆将林森打晕,方对叶歆瑶说:“既是如此,我便将这孩子带走,待他醒来后问问他究竟愿意过平凡一生,还是转世修行,抑或是离世之后来到黄泉府中居住,与妻儿团聚?”

叶歆瑶点了点头,显然对林森不怎么上心,看一眼就过去了,只听她答道:“也好,此事你不应介入过多,省得两边难做。待此间事毕,我自会去黄泉府看你和你的母亲。”

不知为何,对于叶歆瑶这一提议,萧云霈竟迟疑了片刻,才应了下来。

叶歆瑶观其神色,略加思考便猜到大概,却也不点破。她右手轻抬,漫不经心地往虚空一划,一道门便为之打开:“我先去解决慕容琮,旁的事情,稍后再说吧!”

萧云霈轻轻点头,眉宇间竟泛起一两丝愁苦的神色。他取出两张白纸,将之幻化成人形,抬起昏迷在地的林森,轻叹道:“唉,也不知叶前辈看见此时的凌烟仙境会如何失望。”

莫怪他有此感慨,实在是因为慕容琮虽声名赫赫,俨然天下第一人的样子,不可一世到极点,本质上却是个利欲熏心到丧心病狂地步的家伙。此人为掩盖自己的错误,竟仗着力量,让全天下都陪着他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饶是如此,他仍旧十分心虚,强力镇压敖誉,处处提防这位一手提携起他的师长的同时,又知晓凌烟仙境才是他最有力的依仗。正因为如此,他的山门洞府虽修在洞天福地,真正的居住之地却在凌烟仙境。

凡间帝王后宫三千,不过一概而指,真正达到这个数字的没几个。修真界好色之辈虽多,后宫姬妾无数,真正数量破千得却极少,顶多更新换代得快罢了,慕容琮却不然。据说他后宫中光排得上名号的就有足足万人之多,数量还在不断增加中,这些女儿给他开枝散叶,生儿育女,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久而久之,当真是“泽被天下”,“遍地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