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撞人!走路不长眼睛麽?”

我正揉着被门框压痛的手腕时,那汹汹的骂声就霹雳入耳,震得我耳中嗡鸣直响。

我此刻心里本就十分不舒坦,如今还莫名地给人骂一通,自然是气得恨,抬眼看着那撞到我的人,我冷冷一笑,抿了唇,正待怒时却又懒得开口与她说理,哼了哼,转身便走。

“穿银衣裳的,你给我站住!”娇喝在身后响起,我闻言只得止步。

“姑娘意欲如何?”

“你刚刚那声哼是什么意思?”

我弯唇一笑,道:“就是不愿与你计较的意思。”

“你不与我计较?”她瞪圆了眼,十分美丽的面庞上娇色气盛,“你撞了我,我都还未计较,岂能说你不计较?”

我无奈,转眸看看四周:“莫不成你当诸人是瞎子?谁撞谁,大家可都看得分明。姑娘要知不是声大便有理的。”

话音刚落,周围随即有人吱声附和。

红衣女子的脸色变了变,柳眉一挑,秋眸隐露锋芒,貌美如花的娇颜因这凌厉又凶狠的神情而显得有些扭曲。

“你竟敢说本……本姑娘无理?”她怒道,扬手由袖中掏出一条金丝鞭来,对着我狠狠挥下。

我吓了一跳,费力地挪动了一下受伤的脚,险险避开那道鞭影。人虽逃过了,衣服却没逃过,她的长鞭勾住了我长袍的衣袂,耳中只闻得“嘶”的一声,一块银色锦罗随后飘上了半空。

“原来是个瘸子!”她双手执了鞭子,面色不再凶狠,而是笑吟吟地望着我,神情高傲,美丽的眸中尽是不屑与藐视,“既然你身上有疾,那本小姐今日就暂且饶过你一次。你走吧!”

我脸上平静如素,心中却被她这鞭抽得怒火中烧。我睨眼瞥着她,清了清嗓子,弯唇一笑:“在下是有疾,却远远好过你这个野蛮人。”

她咬了唇,容颜顿时冷下。

“天下从没有人敢说我是野蛮人!”她看着我,握着长鞭的纤细手指因用力而血色褪尽,苍白中凸出了森森指骨,“你最好收回这句话!否则——”

说话时,她语带威胁,拉直了手中长鞭。

我撇唇一笑,眼角余光隐约瞟见了门外的墨绿身影,转眸一想,于是脸上的笑意更加无谓:“天下虽大,却从没有人能逼我说我不愿说的话,姑娘你也如此。”

她冷笑一声,二话不说,长鞭再次挥来。

这一鞭,我倒没躲,而是一副欲甘愿承受的镇定。

围观者众,却无人上来劝说,只是随着那鞭的抽下而唏嘘四起。

长鞭刚要落上我的面颊时,墨绿身影挡在了我的身前。

“妍儿,不要闹了!”

夜览的声音稳稳响起,听得我微微错愕。

在我看到他站在门边时便知道如若此鞭挥下,他定然不会不管;只是我没想到是,他开口与那女子说的话,语气竟是如此地熟捻和亲昵。

原来都是旧识。我笑了笑,想起那女子刚才的霸道和凌人盛气,想起她说的那句“天下从没有人敢”,想起夜览唤她的名字,心中瞬时明白过来她是谁。

天下皆知的娇纵皇女,晋国的二公主妍女。

那个据闻是与我这个“齐大非偶”的悍女齐名的妍女。

我揉了揉眉,心中暗笑:虽是齐名,如今看来,我还是远远不如的。

我在暗自比较时,眨眼的功夫,妍女的怒火已由我这里转移到了夜览身上。

深红水袖冷冷一挥,妍女握鞭指着夜览,脸色有些发白:“说!你这一趟南下来了多久了?我好不容易请示了父亲南下寻你,你倒好,我才辛辛苦苦找到这里时,第一件事便是听说你去了那名作玉仪的地方!你……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负心人!”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哭声隐现,想必是既痛心又委屈。

难怪,她刚刚撞到我时火气会那么大。

我低头想着,忍不住摇了摇了头,心中对她的反感也微微地减了几分。

就在我低头的刹那,客栈的前厅已乱作了一团。呼喝声四起,尖叫声不绝。

我抬眸一看,只见妍女的长鞭似雨滴般挥上夜览的身。而夜览四处逃窜着,既不愿被鞭打到,又不敢还手抵抗,好在脚法灵活,长鞭抽了半天,未能沾上身。

可惜的是苦了厅里其他的人。

连续几人被祸及受殃后,众人都赶忙逃了出去。

我看了片刻,见自己既插不上嘴,也插不上手,更无须提能插得上脚,于是便也悄悄离开了被妍女搞得一团凌乱的前厅。

那紫楠的桌椅,华贵的丝罗,金制的石柱啊……随着破裂声一一响起,夜览这次的损失也在无形中愈加愈重。

“嘎拉”声不断传来,听得我没来由地喜笑颜开。

相比前厅的热闹,此刻的清兰园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进入园子,路过假山时,无意看到了执手握书横躺在假山后小亭里、很是逍遥惬意的白色衣影。

是晨郡。

我脚下步伐不禁一滞,心道他办事倒是够快的。转念一想妍女刚才说的那句听说夜览去玉仪楼的事,“听说”,该就是这个与夜览同名同位的晨君大人说的吧?心中笃定时,我也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笑声惊动了安静看书的他,他起身看向我,微微一颌首。

我挑了眉,深深打量他几眼,而后收回眼光,还了一礼,离开。

南院。

我伸手从袖中掏出那个装有玉佩的锦盒,递给坐在桌旁正拿着昨日聂荆买回的皮裘合身改装的爰姑,嘱咐她:“爰姑,把这个锦盒给亭中的公子送去。就说我多谢他昨晚送来的蓝狐皮。”

爰姑起身接过锦盒,愣了愣,有点奇怪:“哪位公子?”

“此刻坐在园内小亭,身穿白衣的便是。”我边喝茶,边解释。

爰姑又愣了一下,烟眉微微蹙起,看上去还是有疑惑。

我放下茶杯,笑道:“愣什么?快去啊。”

爰姑点点头,屈了屈膝,扭头出了门。

没多久她回来,手上还捧着那个锦盒。

我皱了皱眉,纳闷:“他没收下?”

爰姑摇摇头,打开锦盒递到我面前,浅浅一笑:“那公子说,公主为他赎回玉佩他非常感激。龙佩他留下了,这个凤佩是他敬赠给您的。”

我抿了唇,伸指摸了摸那凤佩,虽心中也十分喜欢它的浑然天成,但还是觉得不妥:“哪有人送这龙凤玉佩只送一个的?这晨郡也真不知人情世故。爰姑,你帮我再跑一趟,将它送回。”

“那公子说了,这玉佩是他此行意外所得,今日这凤佩既有幸落入公主的手中,那龙佩他回去后也自会呈给他家公子穆,以释天作之和的美意。”

爰姑慢柔轻缓的话语听得我脸上一红。我哼了哼,一把盖上锦盒,随手扔到了爰姑的怀中。

“谁希罕!”

极没底气的声音。

爰姑望着我,柔和的眸底抹过一丝好笑的无奈。

抬手支桌时,袖中的另一锦盒抵上我的肌肤,锐利的棱角戳得我隐隐作痛。

想起锦盒里的夜明珠,我转眸问爰姑:“聂荆呢?”

爰姑沉默了一下,脸色突地淡了下去,轻声道:“他在后院练刀。”

他练刀?

我怔了怔,而后好奇道:“我去看看。”

出门时,身后忽然传来爰姑习惯性的叹息。

叹息幽幽,似是穿透岁月的冷剑。

我呆了半响后,迟迟方转身离开。

后院很开阔。

梧桐树下,茱萸花开。

我站在了墙角远远望去,入眼处只见人影飘忽似魅,寒光凛冽如练,冷锋吟啸,长刀掠过的地方,枯褐的落叶纷纷绕绕,淡黄的花瓣零落飘摇。本该凌厉凶煞的氛围,却因那漫天的落叶和花雨而平白多了几分妖娆迷乱。

饶是我不懂武功,却也看得有些痴迷。

他的刀法,怕是鬼神惊怂吧……

我正感叹时,却瞥眼见到聂荆的身影翻腾飞动时、黑色绫纱下隐约露出的面庞。

虽然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容颜,但那依稀的眉眼入目时,我的心还是惊得蓦地停止了跳动。

果然,果然,是他!

可是他跟来作甚么?

可是平日说话的语气和行径却又是那般地不像?

他,究竟是不是他?

我再凝眸看了许久,心中愈发地迷茫困惑,趁他收刀之前,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倒在榻上,睁大了眼,想要仔细思索时,脑子里却一片混乱,毫无头绪……

他究竟是谁?

许是夜里睡得不足,躺了片刻后,我的双眸不由自主地紧紧合上。

昏昏睡去。

梦里面,唯见到了那迷离在目的落叶花雨,还有花雨下的那个人。

夜色之谜

一觉睡去,醒来时夜色已深沉,房里仅燃了一盏灯,烛光很微弱。

我伸手按了按依然有些胀痛的脑袋,迷迷糊糊地挣扎着从榻上坐起身。

门边传来窸窣声响,有人轻轻地推门而入,脚步细碎,带着小心摒住呼吸的温柔。我下意识弯了唇,不去想也知是爰姑。

“爰姑。”

“公主你醒了。”爰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莫名的惊喜。

“嗯”,我低声含糊一应,反应过来她话里的语气后,这才扭过头看着她,随意问道:“莫非出了事?”

“北院的两位公子刚派人来邀你去园中的亭内赏月。我本要拒绝的,但不知你有没有醒,所以进来看一看。”她边说着边靠近榻前想要搀扶正要下地的我。

我闻言皱了眉,身子一转,刻意逃离开她伸上前的手,口中没好气道:“和他们赏月?不去。”

爰姑听出了我语中的不满和态度的坚决,不由得缓缓垂下头,柔和的眉梢眼底似凝上了一层薄雾。

沉默了半天,明知我此刻心中不快,她竟还是咬牙轻声道:“可……那两位公子说是有人要向你赔罪。”

赔罪?

我抿了唇,脑中晃过那抹泼辣十足的红衣娇影,敛眸想了想,方启唇慢慢道:“直说原因不就行了,何必整出赏月的花样?你去告诉他们我随后即到。”

“是,公主。”

我抬头目送爰姑退出门外后,手指一扬,忍不住狠狠扯下了身上穿着的、那件已然失去了一角衣袂的银色长袍。

脑中的混沌,胸中的恼火,似皆随那清脆的衣裳撕裂声一同散离……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扬眸时,晶辉如月。

待我换了绛雪长衫来到亭中时,他三人正欢笑晏晏。

妍女和夜览坐在一处,耳鬓厮磨,神色亲昵得让人不自禁地就欲掉头看向一边。圣人说的,非礼勿视。看来这夜览也真有些法子,日间还闹那么大的风波,此刻就好得和什么也没发生般,恩爱得如胶似漆。

晨郡自坐在离他二人远的地方,看似漫不经心地喝酒,却不时地拿眼瞧着对面二人,潋澈的眸内暗笑沉沉。

“妍公主,两位大人,夜色清籁,看起来大家兴致都不错。”我清清嗓子,迎着三人的目光,缓步踏入亭内。

晨郡与夜览见我到来,忙起身对着我揖手行礼。

夜览低眸看着脚下,素来神色莫测的清俊面庞上奇异地多出几分红晕。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种腼腆模样,心中奇怪的刹那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为了让自己不会忍不住失仪笑出声来,我赶忙将目光移向另一侧。

视线停顿的瞬间,入目的容颜看得我微微失了神。

纵是之前已见过很多次,我却还是第一次正眼将他的面容瞧得清楚。

眉目俊逸似仙,神容风雅如玉,身着的雪色衣裳将他衬得愈发地隽秀风流。他站在那里,头虽微微垂着,眸子却依然平视着我,眉宇间声色不动,沉稳从容的气度仿佛苍穹在胸。

我凝了眸,心头绕上一股怪异的念头:眼前此人虽不及无颜漂亮,却偏偏让我觉出了股祸水的味道。

乱世中,红颜祸水和男子祸水是不同的概念。

男子祸水,不是英雄,便是枭雄。

我正沉思时,臂上突地一紧,耳边随即响起银铃般的笑声:“夜郎说你就是齐大非偶的夷光,我穆哥哥……”

齐大非偶?

我苦笑,怎么听着还是这么地刺耳?

“妍儿!”夜览猛地高声一呼,打断了她的话,使劲地递眼色。

妍女转眸瞧了一下夜览,神色怔了怔,恍悟过来后忙伸手遮住了唇,眨眼望着我,明亮的眼中尽是无辜。

我弯唇一笑,开口道:“你说得没错,我正是齐大非偶的夷光。”

“不好意思啊。”掩在唇上的手指稀疏张开,快活的嗓音由妍女指间清晰传出。

我笑着摇摇头,示意无碍。

手指终于彻底离开了那娇妩的樱唇,她张嘴吐了吐舌,斜眸瞥着夜览,口中却对我笑道:“就知道你不会在意。总是夜郎慌里慌张地平白生事……哦,对了,还有白天的事!”

她扭过头来看着我,嘻嘻一笑,手晃着我的胳膊不断央求:“好嫂嫂,你可一定一定要原谅我,要知道我若不是被夜郎气疯了,也不会……唔,拿鞭子抽你……”

她那声“好嫂嫂”听得我浑身一哆嗦,脑中立即生出转身离开的冲动,只是手臂被她紧紧抓着,人动弹不得。

半响后,我才红着脸,缓缓出声道:“没关系,不知者无罪。”

“那坐下来与我们一起饮两杯酒吧,咱们这是不打不相识!”她豪爽笑言,也不等我表态,忙一把将我按在石桌边坐下。

酒是梅子酒,入口绵,落口甜,饮后香。在妍女殷勤的招待下,我不觉多饮了几杯。

手指捏着酒盅,正要抬手递至唇边时,耳边响起一冰冰凉的声音:“听夜览说,上次宫宴时公主饮醉卧桌了?”

说话的人是晨郡,看似随口道出的话,却听得我指尖微微一颤,纯透晶莹的酒水泼洒出盅的边缘,沿着手上的肌肤缓缓滑落。

夜览说?夜览说!怎么每人口中都是“夜览说”,难不成此人有将我的糗事散布招摇的癖好?

闻言,我横眉瞅向夜览,似笑非笑:“阁下很了解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