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览正抬眸,目光无意间与我的眼神接触后,顿时一口酒含在口中上下不得。

“噗!”直至盯得他一口酒水不得不喷出来,咳嗽到脸红耳赤,我才稍解心中怨气收回视线,轻声慢慢道:“晨大人说的可是那次庆功宴,既是喜事,那自是一醉方休才可尽兴。”

“也对。”晨郡淡声应道。

他倒坦然,我却盯着眼前的酒,再没饮下去的欲望了。

败兴之人,非他莫属。

妍女转身去照顾咳嗽不停的夜览,我瞧着她此刻温柔乖巧的模样,想起日间那个泼辣蛮横的娇女,不由得一阵恍惚。

看来爱情的作用还真是奇妙。

我感叹着,心中却一凛。

月转星移,银色的光粲斜洒上我的衣裳,照得绛雪的衣料湛出一抹妖艳的红芒。

我抬了眸,望向月光射来的方向。

眸光对上一道黑影,仔细看了两眼后,我蓦地面色一变。

“月赏过了,讲和的酒也饮过了,请恕夷光有事先告辞。”我冷了声,不等他们三人的回答,便急急地转身朝假山那边走去。

假山顶上,深蓝的衣影背着月光,侧影笼罩下来,显出比夜更要深几分的暗沉颜色。他屈膝坐在那,一个人,一壶酒,风吹绫纱飘,分明是潇洒得很,却偏偏看得我心一疼。

“下来。”我仰着头,喊他。

他无动于衷,身子微微转过去,举手将酒坛递入黑色的绫纱内。

“你敢喝!”我厉声高喝,声音响亮得足够惊飞入暮牺睡的鸦,可他却置若罔闻地将酒坛倾斜。

“好嫂嫂,出什么事了?”不远处的小亭里,妍女在嚷嚷。

“没事。”

我拧了眉,纷乱的心绪被她这声唤得更加难以平稳。

眼见他喝得越来越急,我咬唇想了片刻,弯腰从石子铺成的小径上随手捋了一把,抬眸瞧着他,声音虽柔却带上了似水的凉意,最后一次问道:“你到底下不下来?”

他拿着酒坛的手臂微微一僵,却依然不管不顾地灌下去。

我气得扬臂将手里的石子一把扔向他。

“哇,嫂嫂,你……你果真泼辣。”身后传来妍女震惊的喃喃声。

我此刻没功夫与她争辩,见聂荆还是坐在那一动不动,弯腰又捋了一手的石子朝他扔去。

他根本没有伸臂去挡,可那些并不细小的石子却都是未靠近他的身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我闪避不及,有几颗还击中了我的额角。

脑中念光一闪,我伸手捂住了右眼,嘴里低低呼痛。

妍女见状赶忙上前扶住我,担心道:“怎么了嫂子?打中眼睛了吗?”

我口中随意哼哼两声,眼睛却瞅着假山上的人。

只见他怔了怔,旋即猛地起身飞跃而下,黑色的面纱迎风铺展开来,将斗笠下那人的脸庞一分不差地现于溶溶的月色中。

落地时,面纱随之落下。

而刚刚的惊鸿一瞥,只让人疑心是念想中的虚幻。

他上前伸臂一把推开妍女,小心地拉开我的手,语气依然淡淡:“让我看看。”

覆在眼上的手被移开,他的手指正要抚上我那只闭紧的眼睛时,我却突地睁开,向他眨眨眼,得意笑道:“我没事!”

言罢,劈手夺过他另一手中的酒坛,狠狠地朝假山砸去。

“胸口伤未好,咳嗽未停,怎能这般痛饮喝酒?”

他未恼,倒是松出一口气,轻声笑了。

“你是什么人?竟敢推我?”

耳边刚听到一声娇诧,呼呼的鞭声就随之而至。

聂荆头也未回,扬手便握住了妍女的长鞭,未费吹灰之力就封住了她的攻势。

妍女花容失色:“你!”

我笑着摇摇头,正待上前劝时,身后却传来“咔嚓”的裂脆响。

我扭过头,只瞧见不远处的夜览面色青白,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摊开,他轻微动了几下,慢慢地将掌心碎裂酒杯的残屑一一抖落。

我诧舌望着他,心中又佩服又奇怪。

佩服他好功力,奇怪他周身的寒气、和眸间的凛冽。

若只是为了妍女,似乎没有必要怒成如此。

果然,他慢慢踱步过来,漠然的脸上划过一抹似喜似哀的厉色,唇角上扬,阴瑟的笑意看得人不寒而栗。

“七月七,长生殿上,血溅青龙,”夜览启唇低声念着,字字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本是清亮的眸间神色流转,目光却无一时不诡谲骇人,“聚宝阁时,我就该知道是你。”

我听得糊里糊涂,耳边似飘来聂荆的淡淡叹息,似苦恼,似无奈,似有说不清的愧疚与伤感。

他松开了手指,放下了妍女的长鞭。

妍女也怔自站着看夜览,美丽的容颜间有惑也有忧。

四人相对站着,一时间皆如石化般静默。

“不太好,不太好啊。”晨郡的嗤笑声由远而近,似细锐的针划开了凝固的气氛,听得众人皆缓了一口气。

夜览眸光微闪,迟疑片刻后,脸色慢慢地平和下来。

他伸手拉过妍女,对我微一颌首:“臣下告辞。”

我怔怔点了点头,转眸看向聂荆。

“走吧。”

他若无其事淡淡出声,我犹自纳闷时,但瞧那黑色绫纱略微一晃,他已转身离去。

他送我到房间,临去前,我一把将他拉住:“你和夜览……”

“我不认识夜览,”他轻轻出声打断我的话,语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和浅浅的温暖,“记住,无论今夜发生何事,无论你听到任何声响,都不要出门。”

我闻言一愣,不解而又惊讶地看着他。

他淡声笑了笑,绫纱飘拂似夜舞。

我的手指滑落他的掌心,若有若无的一碰触后既是闪躲。

“不管怎样,你要小心。”我低了头,缓缓道。

“我会没事。”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松。

轻松得让我更加担忧。

是夜,无眠。

许是白天睡得过多了,许是被夜览的戾气惊到了,又或许是聂荆说的话总是纠缠着我的心绪叫我放心不下。这一夜,我倒是格外凝神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因为直觉告诉我,今夜必有事。

青玉棋盘上黑白棋子凌乱一片,我拈指一粒一粒分好后,再接着摆。

也不知摆弄了棋子多久,瑞脑香燃了再燃,我只按着额角费神又费思。

约莫丑时刚过,窗外终于传来了些许动静,轻微的刀剑器具声依稀入耳,打破了寂寥清静的夜。

随着几声闷哼响起,白绸糊住的窗格忽地渗入了耀眼的光芒,刹那间,室内明亮如昼。

火束亮起的那刻,窗外的声响也骤然激烈。

我眼皮一跳,忙起身悄悄推开了窗扇,定睛朝外间望去。

此时的园里人影怂动,束束火把下,数不清的黑衣人飘忽似灵魅般前后左右绕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几十把长剑在火光下泛着如焰火的赤红锋芒,齐齐罩上站在中间的那人身上。

深蓝的衫,黑色的斗笠,沉稳的身影,寒色如霜的长刀。

我的心重重一震,想也未想转身拿下墙上弓箭走出房门。

刚走出门外便被一双柔中带着绵绝之力的手臂推入房中,青色的衣裳入眼时,我不禁蹙了眉。

爰姑想必也是闻声而来,她拉着我,神色紧张地盯着我手中的弯弓,沉声道:“公主要做什么?”

“帮他。”我答得简单,却字字不容置疑。

“公主乃万金之躯,切不可鲁莽行事!”爰姑动作果断地夺下我手中的弓箭,拉住我,面容端肃得不可侵犯,“三年前你去战场,爰姑不反对,因为你那是为了国家,死伤是荣而不是损;如今出手,却是为了什么?若你有什么不测,你让爰姑何以面对齐国的百姓与当今的王上,如何向远候在晋国的公子穆交待?”

公子穆?

我抿唇冷冷一笑,脑中想起几个时辰前夜览的脸色,心中对外间的形势顿时明白了几分。

“若我有不测,要向晋穆交待的不会是你。”

我沉思着,缓缓开了口。

与爰姑说话的功夫,窗外的呼喝声已愈见急促和尖锐,我挣脱爰姑的手,转身去看外面的形势。

只见那些黑衣人个个身手敏捷利落,长剑挥刺时自成阵势,显然是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聂荆一人一刀,纵使武功再厉害,却还是险像环生。

我吸了一口气,扭头看向爰姑,一反脸上的着急,只淡淡笑道:“我既不能去救,爰姑你总可去吧?”

爰姑抬头望着我,眸间光华隐动,有惊讶,更有不断挣扎下的犹豫。

“公主,我……”她浅浅低了头,垂眸轻轻中,自有一种让人难忘的宛转。

二十年前,她也绝色。

我恍了一下神,清醒后,忙伸指握住她的手,请求道:“爰姑,就算你再宠夷光一次,去救救聂荆!他身上本有伤,他虽嘴上从不曾不说,但我心里清楚。一路上他总是咳嗽,那其实不是病,而是内息牵引了伤口开裂引起的……这样的他,是抵不了那么多的长剑狠刺的!”

爰姑深深叹了一声,再抬头时,眼中尽是无奈和怜宠,还有一丝隐约藏好的绞心着急和痛苦。

爰姑按住我的手,低低一叹:“公主,你其实误会了。聂荆,不是他。”

我闻言茫然。

“不过这个孩子,我一定要救!” 音落,青袍如蝶翼展开,爰姑飞身出了窗外。

神秘聂荆

青袍飞转于陡然有势的剑阵中,湖绿的绫绸自宽敞的袖中流泻而出。莲步蹑似迷宫,人影翩乎如风,绸缎御挥若舞,轻渺踏尘中,红颜修罗。

爰姑的绫绸看似柔软,缠上对方的长剑时,饶是冷锋虽利,却也不能割断,只瞧她手腕微微旋转,数位黑衣人手中的长剑便一同脱了手。

我展了眉,心跳开始正常跳跃。

但看向另一边,我不禁又皱了眉。

长刀挥洒如练,本该轻松应对黑衣人围攻的聂荆,却因疲于分神对付那些自四面八方、不明飞来的箭镞而境况愈险。

爰姑与他同时抗敌,可那箭镞却似长了眼睛般地只射向他。

我微微凛神,心中越发能肯定那些黑衣人的幕后主使是谁。

正想时,恰巧抬眸一瞥,竟看到了由北院屋檐上射来一支比正常箭镞要粗三倍之多的暗黑弩箭镞。

“聂荆,当心身后!”我心中一急,便再也顾不得地失声而呼。

聂荆闻言闪过身,弩箭射入了站于他身后的黑衣人。

弩箭射人自带啸,黑衣人未来得及低头看一眼便随着那声尖锐急促的吟啸声倒在了地上,鲜血横流时,他再也不能爬起。

心中虽惊骇,我还是镇静地转身执了弓箭,稳稳地,拉弓向北院屋顶上那个依稀的人影射去。

“嗖、嗖、嗖”三箭过后,那身影似缓缓倒了下去。

刚要靠上明瓦的刹那,他突地翻身而起,冷冷一箭突兀地朝我射来,其势凶猛,其速之急,皆是我见所未见。

“小心!”暗哑低沉的声音虚缈得似来自云霄外,明明陌生,却感觉似曾相识。

千钧一发间,我根本没心思去想那是谁,刚要闪身避开时,身子却猛然被急急扑过来的一人抱住。

低哼声与弩箭的啸声一同掠过耳膜,听得我心中大骇。

看清抱住我的人后,我又气又心疼,眼前陡然一阵模糊,有水雾在旋转。

“你!傻不傻?”

我忍不住低声埋怨他。要知道我自己是可以逃开这箭的,相处了这么久,莫非他还当我是深宫里养尊处优的娇公主?

听到我的埋怨后,斗笠下的人不怒反笑,淡声道:“你没事就好。”说话时,他扬臂狠狠拔出刺入后背的箭镞,血气四洒时,腥味漫扬。

我低眸看了眼他随手仍在地上的暗黑箭镞后,不禁脸色大变,呼道:“该死!箭上有毒!”

话音刚落,他的身子便开始摇晃个不停,脚步虚浮若酒醉般不稳。

“你怎么样?你……你不要吓我……”我拉着他的手臂,着急呢喃,有泪珠顺着睫毛轻轻坠落,晶莹中,此夜的火光有种别样的明亮。

他不答,只拉着我的手着我缓缓走出门外。

与他争斗的黑衣人皆持剑守在阶下,锐利的剑端对准着眼前的人,他们却迟迟挨挨地不敢靠前。或许他们心中皆在惊恐,因为天下间还没听说谁能中了那弩箭镞却不死的。何况箭镞还是淬有剧毒的。此刻的聂荆,对他们而言,不是神,而是魔。

邪恶而神秘的力量往往强大,聂荆对着他们静默片刻,长刀虚晃时,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

“我们走。”他低声到,抱住我的身子轻飘飘地跃出清兰园。

“可是爰姑还在那!”我回眸瞧着场中依然在与黑衣人打斗的青衣身影,着急地抓住他的衣襟。

他轻轻叹息一声,慢慢道:“没看出来吗?……那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她会毫发无损。”

我望着他,心直直沉下去。

那人……

聂荆不是神,更不是魔。弩箭镞射入他的身,他虽能勉强支撑一刻,但时间久了,他还是软软倒了下去。

一倒,便不省人事。

街口的小巷中,我拿银针封住他的穴道后,费力地将他背上身,去找一个能安心让他疗养治伤的地方。

放眼临淄城,只有一处能让我暂歇。

驿站。

无颜的豫侯令牌权威摄人,驿站的官不仅整理出了上房给我,还什么也不多问就送来了急救疗伤的必须之物。

挥手请旁人出去后,我咬唇站到聂荆斜靠的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