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扎入他的指关,他身子微微一动,人似悠悠苏醒。

“现在,我要为你治伤。”我半跪在榻前,看着他,柔声道。

“那就治吧……随……随你。”他的声音很低沉,气息更是微弱得让人心慌乱。

然而我却不知为何红了脸,轻声告诉他:“我得脱了你的上衣和斗笠,你愿意让我帮你……”

“嗯,我说了……一切随你。”他坦然笑道,无谓和潇洒中,却是毫不迟疑地将他的生命送到了我的手中。

他既是如此相信我,我自是不能负他。

杂念褪去,灵台空澈,我伸手握住他斗笠的边缘,摒住呼吸,臂上用力,利落将其摘下。

斗笠下的容颜落入眼中时,即便我心底早有准备,即便我克制再克制,却还是忍不住低低呼了一声:“二哥!”

眼前的聂荆毫无反应,他的眼眸安详闭着,似又昏去。

只有那斜飞的剑眉,因身体的疼痛而微拧着,为这张苍白的面庞点缀上唯一的生气。

他没说话,可是身后却传来了声音。

声音清徐冰凉,依稀带着几分迷惑人的妖娆,熟悉得让人有见鬼的错觉。

“丫头,不准乱认亲戚。你二哥我好端端地在这里,可不是榻上那快死的病鬼!”

我闻声跳起来,转身看着斜倚在窗棂上那个眉目风流漂亮、神色中却有些恹恹之态的人,再扭头瞧瞧一旁不省人事的聂荆,心中一时喜怒不明。

“二哥?”我恍然不知所措。

紫衣飞入窗内,无颜笑着伸手揽住我,温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时带来熟悉的感觉:“怎地?才分开几日,丫头已不识二哥了?”

我凝眸看着他,手指颤微地触摸过去,试探地,轻轻地,仿佛一用力眼前那人就会不见。

“你……”我呢喃着,回眸看看榻上的聂荆,相似到过分的容颜叫我心乱,只低低道,“他……他怎么……”

言至此,我忽而想起一件事,不由得稍稍离开无颜的怀抱,伸手摸了摸他胸前,道:“你的伤口,可还好?”

“很好,无碍。”

我侧眸看聂荆,叹气:“他胸前也有伤口,我还以为……”

“他是我?”

我点头。

“傻丫头,”无颜无奈地揉揉我的脸颊,笑道,“我得活得好好地,可不能像他那般快死的模样。”

“不许说他快死。”半响,我开了口,语气认真。

无颜望着我,凤眸弯似新月,似笑非笑道:“你倒关心他。”

我挑挑眉不答,只回身坐到塌侧,小心地将聂荆抱在了怀中,手指颤微地伸去他的腰间,触上那系在深蓝衣上的长带。

一旁的无颜见我这般,忽地轻声笑了笑,他慢悠悠地走至桌旁坐下,自斟了一杯茶,凝眸勾唇,分明是男子的面孔,却端的是媚色横生。

见我目光迟疑地由聂荆身上转向他,他饮口茶,眨眼笑道:“别看我。你才是齐国第一圣手的徒弟。”

我抿唇不悦,淡声道:“不敢要二哥帮忙。只是夷光看病时,不习惯有人凑在三丈之内。”

他扬眉一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端了茶杯站起身,后退几步,转眸想了想,再退后几步,直至退到了墙角,他才将身子软趴趴地靠在墙壁上,斜眸魅惑:“现在这里可不止三丈,而是五丈!好妹妹,为兄这样够远了吧?不过话说回来,为兄真的没听说哪个大夫有这样地癖好,莫不是你的医术……”

见他嘴里罗嗦个不停,我只好狠狠瞪他一眼,冷声:“闭嘴!哪来这么多废话?”

他抿唇住口,茶杯递上唇角的那刻,他的眸子里流转出一道奇特的光芒。

我不再管他,眸光垂落看着聂荆,手指一动,利索地扯下聂荆的衣带。

衣衫退下的那刻,当聂荆的上身□现于我眼中时,我脸色骤然一变,心中一时惊惶,一时不忍,一时气愤。

“二哥,他身上……身上……”

我不敢置信地用指尖轻轻碰触上他肌肤上的那些数不清的伤痕、伤疤、伤印,嘴中呢喃着,话不成音。

耳边许久没人吱声,转眸看时,却见无颜不知何时也站在了我身旁,倾世的妖惑顿时被清冷的刚毅所取代,他的眼中,此时透出来的也是与我一样的惊讶和震撼。

我拧了眉,心绪疑惑时,按在聂荆伤处的手指不留神地加重了力道,害得他不能忍痛地轻轻哼了一声。

“对不起。”我慌忙移开手指,愧疚道。

可怀中的他依然眼眸紧闭,还是昏沉着不醒。

我将他平放在榻上,仔细检查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

有些伤痕明显是很久前就存在的,如今已结疤或已褪了疤留下了轻微的浅红印记;此刻威胁他生命的主要有两处伤,一处是背上那支弩箭射入的伤口;还有一处,是缠着纱布、但那纯白颜色又被血迹浸染的胸口。

我呼出一口气,一点点小心地拆开那片已和凝结的血液粘在伤口的纱布。

“聂荆,你忍着!”我口中不放心地叮咛着,手指却突然一扬,身子后退,迅速将纱布扯下。

他低低一声痛呼,我手指一抖。

随手扔开手中的纱布,我赶紧蘸湿一条绢绸擦去他额角的汗珠,口中止不住劝慰:“你忍着些,马上就好了。”

“你身上既有这些伤痕,必不是什么怕死怕疼的人,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无颜冰凉的声音冷不防地在身后响起,语气有点不耐烦,却一下点醒了心慌失措的我。

我咬唇点点头,拿着干净的白纱拭上他的胸口……

那个伤痕既细又长,看起来似是凌厉的剑势所划过,而且从伤口化脓的程度来看,那定是在我和他于金城出发之前就有的。

伤口很深,触及肺叶,难怪他只要一提气或牵动内息就会咳嗽不止。我一边包扎着伤口,一边微微叹了一口气。

胸前情理好后,我抬手擦擦汗,再慢慢地把他身子转过来。

弩箭的伤口在右肩,伤口发黑,显然是毒素蔓延的征兆。

“把烛台拿来。”我展开了银针套,低声吩咐着身后的无颜。

“你不是说治病时不要他人靠在三丈之内?”

无颜话声懒懒,甚至带着打呵欠的倦意和惬意。

“你!”人命关天,他却如此无谓。我正待大怒回头时,眼睛却对上了火光的明亮,燃烧的烛台一分不差地摆在了一旁的宽椅上。

饶是如此,我还是扬手一针刺入了身后人的臂上。

“哇!你……竟如此不知好歹!”无颜夸张地叫了一声,手指捂住被我刺入的地方,满脸皆悻然。

我扬眉弯唇,轻笑道:“你臂上的伤本就从未好过,我这是给你治疗。”

“真的假的?”无颜上挑的凤眸中尽是怀疑的神色。

“半个时辰后就知道了。”我揉揉眉,心里暗笑沉沉,声音却诚恳万分。

数十灼过火的银针刺入聂荆的穴道后,我顺位推宫过血良久,却不见他将毒血吐出。

我咬了唇,眼前这样的情况让我脑中唯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他身上的穴道可能与常人有异,让我无法正确刺入他的穴道。

怎么办?毒血不吐出,流入心脉的话,他会必死无疑。

如今,也只有……

脑中念光一闪,我踟躇了一下,抬眸看了看无颜。

无颜的注意力从臂上的银针转到我脸上:“怎么?”

我尴尬得双手无措,低头小声:“毒出不来。”

“这样……”他低声笑着,沉吟半响,忽地伸指抽出我插入他臂上的银针,垂手利落一划。

“你……”我惊骇,怒道,“你这样会要了他的命!”

“怎会?我是救他。”无颜勾了唇,轻笑惬意,垂眸示意我去看。

我低眸时,入眼只见银针已重重割开伤口,聂荆背上浓黑的血液纵流无忌。

我赶紧拿纱布止血。

抬头,却还见无颜轻松不羁的笑颜。我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眼睛对上那双潋滟如秋水的眸子时,心底却陡然生出一种寒气,生平第一次,我开始觉得眼前的二哥是如此陌生。纵是沙场陪伴三年,他的狠,他的冷,他的霸道,他的枭桀,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无颜一笑,俯腰揽住我,柔软的鼻息扑在我的面颊上:“丫头作甚么要这般看我?”

我挣扎着脱离他的胳膊,淡淡道:“夷光多谢二哥出手。”

言罢,我不再理他,只轻轻用纱布抹去聂荆伤口流出的毒血,直到血液的颜色慢慢转成殷殷鲜红时,我才敷药盖住那道伤口,缠上厚厚的纱布。

无颜的动作快而狠,我的动作轻而柔。

而聂荆,他的面上血色全无,脉搏微弱得似有随时撒手西去的可能。

也是,二哥那针,虽是放了毒血,却是让本就奄奄一息的聂荆伤上加伤,生命更加垂危。

我帮聂荆盖上锦被后,手指紧紧搭在他的脉搏上,一刻也不敢离。

锦帛留书

无颜静静地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照顾聂荆,沉默半天后,他终于轻声开口打破了室中近乎窒息的寂静:“聂荆不过才跟了你七日七夜,你待他倒是好得很啊?”

懒懒淡淡的一句,叫人听不出其中的冷暖。

我闻言苦笑一声,轻轻叹息道:“他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

无颜嗤笑不屑,声凉:“可是那箭本就不是射给你的。”

“你当时在场?”我心中先是一阵惊讶,随即又是一阵恼,站起身瞪向他,“你在场却不出手?”

无颜看着我,长眉斜飞入鬓,神色间毫不以为然:“那些个黑衣人不自量力得很,聂荆和青娘应付得绰绰有余,又何须我动手?”

“绰绰有余?绰绰有余他还受伤?”我的声音不由得高起来,伸指指着榻上的人。

无颜弯唇笑了,潋滟的眸间光芒闪动。这样古怪的眼神,直让人看不出此刻的他到底是得意还是幸灾乐祸。

“我说了,那箭本就不是射给你,你自己既可以避开,是这家伙自己冲上去,二哥不是神人,也是始料未及。”

神人?

世间倒有一人被称作神人。

我闭上眼眸,心中酸涩,刹那笑得有些无奈。

正叹息时,腰间有胳膊轻轻缠过来,带我靠入一个熟悉宽阔的胸膛。

“如今你知道了,那人是不是英雄?”无颜在我耳畔轻声问。

我微微掀了眼帘,心下黯然,只得沉默不言。

他却执意用指扳过我的脸庞看向他,眸光相对时,那细长凤眸间的深邃和专注看得我心神微微一震,随即又移开视线,无辜地盯着他的衣襟处。

“还要北上?”

我抬眸看他。

入目,却见那人漂亮风流的容颜微微发暗。

冰凉的指腹在颚下缓缓移动,肌肤的贴近让我的身子不自觉地僵硬。我侧开脸,去瞧榻上的聂荆,左顾言他:“二哥今夜既看到了所有状况,想必也知是谁欲要聂荆的命了?”

无颜沉声:“夜览。”

我不解:“他怎地会和聂荆有仇?二哥手下淄衣密探遍布天下,万事逃不开你的眼,可知其中缘由?”

无颜沉吟。

我忍不住又回去看他,却见他正垂眸盯着聂荆的面庞,神色间几分疑惑、几分恍惚。

无颜叹道:“其实我今日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他的样子。如今一看方才知他为何在我面前总戴着面纱了,原来……,”他勾唇一笑,凤眸飞扬,笑容意味深长,“他竟长得与我如此相似。”

“不对,”我笑了笑,回眸瞧着榻上的人,再抬眼看了看无颜,纠正他,“其实并不是很相似。他和你,眉目像七分,面庞只像四分。诈一眼见到他时,我也曾以为他是你;但多看几眼后,就觉出你们的不同了。”

“不同?”

无颜诧异时,也不由得仔细瞄了几眼聂荆,凝眸时,他的眉宇间阴晴变幻不定。

看了半天后,他终于有了结论,倜傥的笑颜浮上面庞,淡然道:“他不及我。”

我闻言好笑得白他一眼,宁可低眸去瞧他口中长得不如他的聂荆。

聂荆此刻的面容很安详,晕黄的烛光照上他的脸,使那苍白的肤色透出一抹倦淡的暖。虽然他的五官的确不及无颜精致,面颊线条也不及无颜完美,但他的脸庞上自有一股男儿坦荡的爽朗与率性,这样的坦荡,竟能衬得他眉宇间那些本该讨人厌的淡漠与疏离有些超脱的动人。

若说无颜是优雅漂亮,那他便是冷酷而又英俊。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看似无意道:“如果碰上不知道的人,怕会以为你们是兄弟呢!”

无颜也不反驳,冷冷一哼,舒展的眉又皱在一起。神色有些疑,也骤然有些惊。

我心知他必然猜晓了什么,甚至可能也肯定了什么,但却不一定可道与我知。

“你刚才说这也是你第一次见他,这么说你原本也不熟知他?”我突地想到一个重要问题,扬眉看向无颜时,一脸不解。

无颜摇摇头,眉皱得更深:“是不了解。”

我愣了愣,哑声笑叹:“不了解的人你还敢让他跟着我?……他究竟在你身边做侍卫多久了?你这么一说,我倒似乎还真是从未见过他。”

“六年,”无颜答话时眸光渐渐迷离,似在追思着往事,“若是你见过他那才奇怪,他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我都摸不透他的行踪。只不过,除了与楚国打仗的那几年外,但凡我遇到危险时,他便会出现。此人虽神秘,但对我却绝对忠心。如今看来,六年前他来找我时,不过也才是个十六七虽的少年,小小年纪却能使出那般厉害的刀法……”

说到着,无颜眸光猛然一凝,低声叹了口气,不再言。

我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

无颜神情不变,只是缄默中,他的目光显得愈发幽深似冰潭。

“那他身上的伤……”我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无颜漠然一笑,睨眸望着我,一语不发。隐隐绰绰的月光透过大开的窗扇射上他的脸,照亮了他清寂的目光,似雪的容颜。

“你是怀疑我?”他勾了唇,语气柔缓,却听得我一个寒噤。

我咬了唇,转眸想了又想,倏而,轻声笑道:“如今不怀疑了。”

无颜冷冷一笑,松了胳膊放开我的腰,别过头去,不做声。

我俯腰,手指轻轻按上聂荆的手腕。指下传来了聂荆愈跳愈平稳的脉搏,我在暗暗吃惊他身体恢复速度的同时,长时间悬着的五脏六腑此刻也终于落回原位。

斜眸偷偷瞟了瞟无颜铁青的脸色,我心知刚才的怀疑是自己过份,忍不住伸指扯了扯他的衣袖,讨好笑道:“是夷光说错了,二哥千万不要生气。”

他横了我一眼,眸间冰凉:“不敢。若要生气,我早已被你气死。多不值?”

话语神情虽吓人,却是他惯用的详怒之招。

我放下心来,朝他眨眨眼,转身走去桌边,喝上今夜的第一口茶。

冰凉的茶水沉入肺腑,激得我神思一荡。放下茶杯的瞬间,我才恍然记起一件自己糊涂到现在都忘记去关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