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手臂绕上我的腰,俯脸瞧我时,冰凉的指尖在我唇边缓缓揉抚。忽地他眸间有光芒一掠而过,俊脸上顿时笑意深深:“这药的味道……嗯,你要不要试试?”

“不……”

头刚摇到一侧马上又被他扳回,不待我继续反抗,他的唇已经印上来……

药一丝丝融入口中,苦中微含辛辣的味道迫得我紧紧蹙了眉,胸中的空气一时仿佛被抽空,他吻得肆虐深入,直压得我将近窒息。脑中晕眩,手指沿着他的肩膀勾到他的脖子,我仰首,下意识地咬住唇边的柔软,舌尖轻轻滑过他的唇角,然后吮吸,狠狠地。

“不容易,会举一反三了啊。”他轻笑,头一抬微微离开了我的面庞,眸色幽深迷乱,脸上神情却得意得很,仿佛是位师父正满意地看着一个天才甚高的弟子。

我无力反驳,大口喘着气时,脸上的温度更甚酒醉后的灼热烧燎。

“味道是不是不错?”手指轻轻擦过我鬓角的发,他挑衅地问。

我眨了眨眼,不说话。

“看来是不错。再接再厉如何?”凤眸一挑,唇角轻扬,他笑得恣意,优雅十足,邪恶十足。

“别,别了。”我慌得伸手欲推他,他却一把握住了我乱动的手指,唇重重压下来。

“闭眼!”

我瞪他,欲启唇分辩时,那炽热的舌尖却趁机毫不迟疑地滑入我的口中……

正在此时,房门突地被人敲响,有内侍在外间高声禀报:“公子。两仪宫秦总管奉命来传,说王上要见公子。”

两人同时僵。

唇齿相离时,彼此都听到了自对方胸膛传来的剧烈心跳声。

“快去吧。”我低头推开他,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惊的,心绪一时起伏不定,忽然间似乎连抬眸看他的勇气也没了。

他勾指捏住我的下巴,唇边轻轻磨蹭我的额角:“我去去就回。待会若白朗来,你帮我把适才写好的那份折子给他。”

“好。”我起身下榻,眸光瞥见他衣领散开、长袍依旧披在身上的放荡模样,便忙上前帮他把衣服穿好,顺手理了理他垂落在肩、略微有些凌乱的长发。

“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他按住我的手,眸光微动,面色露疑。

抽回手,侧过身,我垂眸浅笑:“有什么担心的?你回来了又醒了,我便再没什么可操心的事了。”

他盯着我瞧了片刻,轻声道:“等我回来。”

我闻言忙对着他点点头,展颜欢笑。虽说心中仍自有些忐忑,有些近乎不祥的预感,和一股难言却不能消除的惆怅。

“快去呀!”推开他又要上前的身子。

这一次他不再迟疑,转过身,快步离开。

我望着那砰然打开又砰然合上的门扇,微微晃动的震荡中,也似乎看到了我和他浮动不定的未来。

王叔既然对我说了“不行”,那对他,也同样是要说“不”的吧?

那他呢?他会怎样?

我黯然一笑,顿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回身坐到书案后,打开那些还未拆开的卷帛,一一细览。

仿佛对着这刀光剑影、诡谲多变的沙场,我的心才能彻底安静平稳下来。

这是个怪圈。

名字叫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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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余的卷帛并不多,无颜看了一夜,有关重要军情的奏折基本已看完批好,我能做的,不过是在看似忙碌翻阅了一阵奏报后、双眸又呆呆地盯着丝绢上的字迹出神了。

无颜一去两个时辰。未回。

太阳早已升起,烛火依然明亮,玉鼎暖炉的热度丝丝不绝缭绕满室,虽是如此,偏偏我却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寒。寒气入骨,是种难以抵御的凛冽。

时间愈长,手脚愈冰凉。先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渐渐汹涌扩张,无助和疼痛的感觉无端自四面八方袭入大脑,缓缓转变成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悲伤。仿佛,身边有个至亲至近的人正离自己远去,远去,音容沉浮缥缈,直至消失不见,一时恍惚是梦,一时又恍惚是心神皆可受刺激的大恸。

我猛地吸了口气,不耐烦地起身,吹灭了所有蜡烛,把帷帐勾起,打开了窗扇,让清新冰凉的风一缕缕吹入室内,撩飞起一波接一波翻滚不息的寒气。当周身冻僵的时候,就不再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凉,而心中的憋闷突地也似冰封,不曾散,却也不再乱窜。

少而房门作响,白朗的声音在门外定然传来:“豫侯,末将有事请见。”

“进来。”

“豫……”有人踏步进来,喊了一个字后,余音吞下肚中。他反手关了房门,走了几步靠近我身旁,低声道:“原来是公主。”

“你要的东西在书案上。那卷深蓝锦纹的卷帛便是。”声音像是自冰缝里挤出的,有温度,是彻骨的寒。

白朗迟疑一下,并没有转身去拿那卷帛书,而是轻声奏道:“钟城那边有变。”

我动了动眼珠,瞥向他:“何变?”

“梁军的水师沿泗水支流而上,不日即可到达钟城与楚军会合。”

我怔了一下,冷笑:“冬天出水师远征?找死吧!”

“那我们要不要……”白朗试探问我,眸光闪了闪,有些踌躇,“把刚刚改作步兵的水师再改回来,若梁国水军真的到了泗水江边,到时再防怕就来不及了。”

“不必……”正挥手要否决时,我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和无颜已醒的事实,话刚出口,忙又咽了回去。

一军不可有二帅,将心归拢,讲究无上的威势和统一的命令,我不能逾越。

揣度一下后,我垂眸,缓缓开口:“这件事,还是等公子回来再作打算。”

“是。”白朗应声,脚步一移,转身去拿那卷帛书了。

俄而窗外骤有笙管钟鼓齐奏,声声重重,长鸣寥远,九曲,九歇,九响,九宵肃穆,碧天落哀。

眼皮蓦地发突直跳,脸上陡然失了所有的颜色,心中的冰块逢此钟鼓声而碎裂,尖冰利锋,在身体中划开了一道又一道伤口,血流淌淌,一时痛得我不知所措。

身后“啪”一声轻响,细微的声音,此刻听入我耳中时却惊得我差点跳起来。我回头,只见白朗面色苍白发青,目光呆直茫然,脸上神情惊中有痛,痛中有悲。

“王上!”他张口低呼,一向似钢铁坚毅的沙场大将此时眸中含泪,双膝一弯,对着两仪宫的方向便跪了下来。

我望着他,愣然,再愣然,刹那清醒时,忽觉胸口被什么死死勒紧,呼吸顿时不顺畅。

九重笙管哀奏毕,青铜相击的悠扬晃荡声响彻整座宫廷。

这是召诸侯大臣、后妃命妇前去先王棂前哀悼的乐声。“王叔……”我呢喃,突地浑身一震,扬手自帷帐上撕下一片绫纱蒙住脸庞,抬了脚步,不顾一切地便朝房门跑去。

“公主!”白朗猛地起身,伸臂挡在我面前,目中眼神虽慌乱着急,口气却依然镇定如初,“无论如何,公主万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暴露自己的面容和身份。”

“让开。”我冷喝。

白朗单膝跪地,情急道:“请公主三思。先王刚逝,难道公主想要他的魂魄走也走得不安心?”

面容顿时沉下,我狠狠盯着他,厉声:“你是让还是不让?”

白朗低头,揖手请求:“公主请等臣下片刻。臣下有主意让公主能前去两仪宫陪伴先王却不让别人发现。”

我皱了皱眉,唇角微微一抿,沉默。

“臣马上回来。”他起身,飞快地走出书房。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呆了又呆,身子颤了又颤,一个撑不住,终是软软倾身,瘫坐在地。痛到深处,惊到深处,只能是麻痹了所有神经和感受。这一刻,纵使我想哭,眼中却也流不出泪来。

东方莫既然已经从夏国回来,王叔为何还会蓦然薨逝?

我伸指摸了摸脸颊,无泪,冰凉。

白朗找来一套禁军侍卫的黑甲战衣,等我换上后,带着我一路直奔两仪宫。

宫人行动迅速,自鼓声响起到现在,未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原本宫檐悬梁上垂挂着的、那些追悼无苏的素青丝帛皆被换下,替之了雪白的绸绢和墨色的绫缎圈绕起整座宫廷。

黑白相间的醒目,让天地暗色。

乌云一片片笼罩头顶,遮去了熠然的骄芒,挡住了澄澈天宇,北风一阵阵刮割宫墙,每掠过一处,留一声凄切的呜咽。

飞鸟藏尽。

落梅纷扬。

宫人面色戚戚,麻衣孝服。

哭声震天撼地,无论是在宫墙内,还是宫墙外。

先王灵柩停放两仪宫,我到时,宫外千人同跪,素衣滚滚如雪压。

白朗以看守先王灵柩贴身侍卫的名义将我送入两仪宫里。正殿百灯高悬,所有的灯罩皆换成了纯白的纱料,红绸地衣被除去,众妃嫔、大臣跪在冰凉的玉砖上,掩袖遮面,啜啜泣泣,看似音容俱哀,只是不知道真心难过伤感的,究竟能有几个?

白朗拖着木然得似已毫无知觉的我到殿角,低声道:“虽大哀,但城池守卫不能放松。臣下恐楚梁贼人见我国追悼先王、无心应战时突袭金城,所以得去前方守着。公主你……”

我点头,麻木得冷静:“你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白朗叹气,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王叔的灵柩,涩声:“臣下无道,本该在此陪伴先王遗魂,但因国危战紧,不得不前去城墙驻守。望先王恕罪。”言罢他就地叩首,九拜之后,方决然离去。

我深深吸了口气,倚身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努力让自己站直。

王叔,你临死也不见你口中念叨着最疼的夷光一眼,何其残忍,又何其放心?

灯火谲然摇曳,纵使日间,也映得满殿光线飘忽,远远望过去,那个身着黑缎瑞枝龙袍、安详躺在紫楠棺木里的人面容间忽而光华流转,忽而阴影侧侧重重,忽而又温华淡定似暖玉,一瞬一个样,宛若王叔生前那些生动盎然的脸庞似画般一幅接一幅错开,清晰闯入我眼帘的同时,更深深照亮了我脑中绵绝不断的记忆。

这个性情温和得其实根本不适合做一个孤寡霸气王者的男子,十八年来,他用他的宠爱和珍惜将我捧在掌心里呵护长大,他给我的所有,远不似一个叔叔,甚至也不似一个父亲,有的时候他的慈爱和细心,倒像极了一个母亲才有的温暖。

我生而不幸,因为父母俱亡。

我又生而有幸,因为身边有爰姑,还有王叔。

眼前撒手离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养我育我十八年的,父亲。

我咬了唇,眸间干涩滚烫仿若有火在烧。心痛似裂,噬骨的疼在体内散开,再散开,钻入血液,渗透肌肤,缓缓围住了我整个人,将悲伤层层罩下,唤醒了我所有僵化的思绪。泪水慢慢逼上眼眸,湿润了那片干涩,一点点凝聚,再一滴滴落下。不多时,便泣而不知所以。

感情迸发欲至崩溃时,身旁有人凑了过来。

“女娃。”他叹息,语中不忍,带着轻微的哽咽。

明白过来是谁后,我恼得一掌挥过去,拍上他的胸膛,怒道:“为何不救他?”

东方莫闷哼了一声,随即苦笑。泪光闪闪中,我模糊地看见他满脸的无奈和失落。恍惚中我有些明白,此时他的痛和他的悲,并不见得比我要少。

或许更多。因为他号称神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友这般逝去而无能为力。

“师父……”我低喊,有愧,只是比起心中的难受和伤心来,那也许就算不得什么了。

东方莫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抱入怀中,指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女娃,对不起,是为师无能。要打要骂,皆由你。”

“师父。”我埋首,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裳。

衣服不是明橙,而是低调消沉的暗灰。

一如他和我现在的心情,黯淡,无神。

虽活在日光下,却不见太阳的颜色。

离歌渺渺,哭声阵阵。半天下来,待所有人都哭累了,声音干哑渐低时,有内侍自侧殿出来,高呼:“豫侯命,所有人哭声不得停,不得歇,不得低,恭送先王魂归太虚!”

昏昏沉沉的脑子倏地被这声激醒,我随手抹了眼泪抬头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入殿后就不曾见到无颜的影子。

这声命令传下来,俯首跪地的大臣们不见如何,一些平日里深受王叔宠惜的妃嫔却早已安耐不住地陡然色变。

豫侯何人,不过是一公子尔,有何权力让份属他长辈的诸妃嫔听其令?

果不然,第一个出声冷笑的,便是素来和无颜有隙难的先王王后。

娇面一沉,红肿的眸间有厉色隐动。她咬了牙,恨道:“怎么先王刚死,他就敢以下犯上命令本宫?满殿的人为先王哭丧如此久,众目睽睽,只是我们倒不曾见他豫侯为父王流过一滴泪!”

传命的是秦不思,他此刻面容虽哀,但还是低头对着先王王后温和道:“王后歇怒。豫侯在侧殿,早是心伤神伤,悲痛不已。”

“哦?”王后的柳眉高高一扬,她索性站起了身,冷笑道,“本宫是先王王后尚且跪在此处,他是什么东西,凭何单独在侧殿默哀?”

一句问毕,殿里便有聪明的人立即随声倒吸了一口冷气,伏面地上,瑟瑟抽泣。

秦不思定睛看着满面怒气的王后,唇角隐约扯起一丝笑意,冷森森、阴沉沉,目光闪烁时,有些不怀好意的狡诈之色。

王后僵,倏而脸色一白,眉尖紧蹙时,胸口起伏不定。

想来她也意识到自己话里那不答自知的秘密了。齐国先王逝时,只有继任君主方能独身在侧殿,或者哀悼,也或者是安排他继位后的大事。

但王后总是一国之母,她虽震惊了片刻,但没多久便回过神来,下巴高高抬起,神态依旧威仪,只是偶一瞥眸时,眼中锋芒显然有些受挫:“先王殡天时,可有遗旨是何人继位?”

秦不思垂首,答:“先王逝前,唯召豫侯独见。”

王后面容惨淡,这一下,纵是她再尊贵如斯却也不能不低头了。

先王临逝前只见豫侯,那无论遗旨如何,都是豫侯说了算。即便先王有意继位的人不是无颜,但凭他手中的军权和他在朝中的威信,无论何人去挑衅都会是自取灭亡的结局。

王后挥袖抚摸了一下跪在她身侧、呆然瞧着殿里变化的年幼无翌,叹了口气,冷冷一笑,终是再跪了下来,大哭,声凄凉,痛自肺腑传出:“先王,你好狠心呐……”

一声领头,随即哭声此起彼伏,一重更胜一重。

我惊然回头,盯着东方莫:“王叔真的传位给了无颜?”

东方莫耸肩,摇摇头,淡漠:“齐国王族的事,我可管不着。”

王叔传位给无颜?

我一想,心中便咚咚直跳。

如果当真如此,那是祸,还是福?

思绪无力,想了一会,神容皆黯下。

不,我不希望他当齐国的王。

我抬眼望着侧殿的方向,久久,收不回视线。

夜色已降,黑幕低垂。卷风来回呼啸,一次次穿过大开的殿门划破满室的凄沉,烛火暗一时,明一时,光线晃动不停地落在殿里人神色莫辩的面庞上。

众人哭哭停停,而后无颜也未再让秦不思出来强制命令。

耳边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起,只是没撑到片刻的功夫又停落,殿里慢慢恢复了安静。

已是深夜,所有人在这里跪了六七个时辰,皆是又冷又饿,却偏偏无人敢起身离开。诸人低头,默然等着他们的新王出来,虽不能在此刻办登基大典,但终要等新王踏上龙撵,亲手合上先王的棺盖才能起身稍微休憩一下。

半天后,安静变成了死寂,满殿落针可闻。如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开口说话的话,那不论是公是私,怕都是大大的不识趣了。

偏偏,就有这样的人——

“母后,无翌饿了。”小心翼翼的童声,带着稚气,带着恳求,带着期盼和无助,于是变得可怜兮兮。

王后哼,随手掩了他的口,眸光一寒,恼火的模样顿时吓得小无翌低下头去不敢挣扎,也不敢再要求。

其他人抬头瞧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气氛隐隐有些松动。

倏而侧殿门开,轰然的声响听得所有人低眉垂目,大气也不敢出。

殿里守灵柩的侍卫皆单膝跪下,我也不例外。眼见身边的东方莫还是旁若无人地轻松站着,我皱了眉,扯了他的衣袖想让他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