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莫大怒,道:“我这辈子从不跪人!”

言罢见我瞪他,他撇了唇,眸光一闪,这才不甘不愿地坐到了地上,嘴里嘀咕:“见鬼,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矮人一截!”

我没空理他的疯言疯语,只抬眸看着侧殿的门,瞧着由里面缓缓走出的白衣男子。

一瞬,目光直,脑中空白一片。

心底骤然揪痛如针绞,眸间盈盈光闪,泪水潸然而落。

他的头发……

今天早上缠绕我手指时还是墨黑的颜色。

此时却白如飞雪含霜,映着灯火,光华浅成,垂似银练。

为了不让自己失声惊呼,我死死咬住了唇,直到一丝丝腥味沁入齿间,却也不敢松开。

他慢慢走至殿中央,眸光轻转,淡然而又平静的眼神在众人脸上来回停留后,忽地眉宇一展,略露温和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自己母后掩住了嘴巴的无翌身上。

凤眸微微凝起来,俊脸上依然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不见喜,不见哀。他走过去,扬手抱住了无翌离开。

王后大惊,起身在他身后喊:“你想做什么?”

无颜不答,抱着无翌径直走上金銮,静立片刻后,将臂弯下已吓得面色发青的无翌放在了宽大的龙撵上。

“二哥……”眼见无颜转身要走,无翌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怯怯地唤出口。

无颜皱眉笑,伸手将那攒紧了他衣袖的小手拿开,退后几步,俯首,叩拜:“臣豫侯叩见王上。”

众人大惊,一时无人能反映过来。

王后呆在了原地,指着无颜的手臂还僵直地举在半空中,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灰一阵,色变飞速,快得让人应接不暇。

我正凝神看着殿中变化时,不想身旁的东方莫却早已坐着敷衍地低了低头,若无其事地跟着无颜高喊:“叩见王上!”

“师父!”我着急,捏指掐了他一下。

东方莫吃痛,回眸看我时,想怒,却又不敢怒。

“臣等叩见王上。”瞬间耳边呼声似潮水,浑然中,整齐有势。

东方莫倒是不赖,一句话居然唤得众人回神。

王后怔了怔,手臂讪讪垂落,随即跪下跟随众人行礼。

我松了口气,俯身时,顺手擦去了不知何时已沾得满额的冷汗。

“二哥……”无翌吓得直往龙撵后退缩,无助地看着那个把他推向这高高在上位子的人。

无颜微笑,循循善诱:“王上可以叫你的卿家起身了。”

无翌慌张,忙点头,小手一摆:“对啊,你们都起来吧。”

这样的王上?众人面面相觑,少时,见豫侯已撩袍起身,这才一个接一个勉强支撑着已跪了半天半夜的膝盖站起来,忍痛将身子挺直。

“从今日起,齐国王上便是翌公。”无颜转过身,面对着众人轻轻道出一句。

众人裣衽揖手,称“喏”。

无颜满意点头,随后扶着无翌下了龙撵,缓缓合上先王的棺盖。

事毕。

众人散。

无翌被秦不思带去了侧殿,从此他便不能再陪在自己母后身边,自现在起,他就必须开始学会一国君王所要走过的孤寡之路。

无颜呆望着秦不思拉着瘦小无依的无翌走入侧殿,慢慢地,眸间渐暗,幽芒隐隐。

似无奈,又似如石坚定。

兵行险招

冬风肃杀,呼啸一掠飞卷落叶绫纱。细云迭峦积压苍穹,夜空阴霾。十步一盏的明烛宫灯照亮的不是天地间的暗色,而是那透黑得望不见底的凄迷。视线没有被挡,眼前依然开阔,上至九霄下黄土,眨眨眼便能纳入心中。

宽广何其,沉重何其。

太掖池。

湖水随风荡漾,一波一个圈纹,一圈一个回旋。偶尔风大肆虐,柔水化作激流,浪花涌翻,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岸边石阶。

我在岸边徘徊了许久,遥遥看着那个独坐在水中孤石上的人,想了半天,还是转身坐下,虽隔着一湖碧水,却也算是安静地陪着他。

自从出了两仪宫后他就是这样,一路疾行似飞,不说话,也不回头看一眼费力跟在他身后的我,白衣锦袍摇曳于寂寞夜色中,广袖翩扬,似欲驾远去的闲云,仿佛看着他的人一个眨眼不小心,那云就飘散不见踪影了。

于是我只有飞快地随着他跑,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一刻也不敢眨眼,一刻也不敢懈怠,直到途径太掖池时,他突地飞身掠过湖面,停在了湖中央的大石上。

孤石四面环水,我过不去,只能站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远去。那时我已顾不得着急和生气,只陡然觉得心底某些隐隐担心作祟的东西随着他这么一离感觉更强烈了。那种想抓却抓不住的惘然和惆怅,渐渐在意识里慢慢散开……

偏偏我此刻却觉不出痛,只觉得心口发酸,难忍,却又必须忍。

因为他承受的,绝对不会比我少。

风越吹越大,狂劲击打人身时,有推人倒下的力量。乌云压顶,越压越低,四面气流一时如被凝滞,寒气翻腾,池上浪涛顿起。

一阵风起,湖水猛地越过了脚踝,我挪了挪身子,往上坐了一个台阶,寻了一处有青石避风的地方靠下。

一粒冰凉自空中蓦然落下,点在我的唇角,慢慢融化。

我抬眼,刹那看见了漫天飞舞旋转的雪花。

“下雪了。”我喃喃,湿润一点点沾满面庞,身子渐渐被冻得僵冷。我想起那一日在风雪中纵马急驰后周身冻僵的痛苦,脑中忽地一个激灵,马上清醒过来。无颜身子才刚痊愈,断不能受这般的彻骨寒气。

我倏地站起身,再不管什么矜持和形象,伸手张在嘴边,对着湖中央的人喊:“无颜!快回来!”

他一动不动,清冷漠然得似也化做了石头。

“你回不回来?”我跺脚,又担心又恼火,语气一瞬变得恶劣,却还是对那个此刻只能望得到、却伸手碰不到的人毫无作用。

“你!”我气苦,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你走吧。”声音轻轻传来,若非周遭静得没一丝声响,我定然不会听到这细微得几不可闻的话语。

我瞪眼,望着他,坚定:“要走一起走。”

他终于扭过头看了我一眼,远远地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知道他匆匆瞥过,又匆匆收回了视线。

“你到底走不走?”气急败坏。

他身子僵直着,又不说话。

此时雪愈下愈大,一片一片,仿若纯白的鹅毛轻洒。齐国难见这么大的雪,我随手捋了一把,掌心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我闭了眼,猛吸一口气,心一横,也不再犹豫,点了脚尖轻踏水面,朝湖间大石掠了过去。

“走!”伸手揪住他的衣领。

他依然不动,手指轻轻扳开我的胳膊,摇摇头,长叹:“你终于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显露武功了。”

“是又怎样?”我没好气地回他,弯腰拍去他身上、发上的雪花。

周身寒得像冰块一样,难怪雪花落在身上不融。手指抚过他轻软的发丝时,那醒目的颜色看得我心中一颤,指尖动作骤然停顿,按在那,动不得。“你的头发……”呢喃,心痛。

“白了。”淡淡的笑容,平静的语气,似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我垂眸,盯住了那双冰冷得近乎寂灭的眼睛。

“怎么?是不是觉得不好看?”他左顾言它,抬头,看着我笑,笑容邪肆魅惑,眉眼飞扬时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得意,说不出的快活。只是可惜,落入我眼中的那张面庞,绝美笑颜下,有抹怎样也藏不住的悲凉意味。

纵使世人皆不知,我也能察觉。

我愣了愣,跪坐到他身旁,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让自己身上残留的那一丁点零星的热度去温暖已冻得冰寒的他。沉默许久,我才开口问道:“王叔遗旨是让你继承王位的,对不对?”

他挑了一下剑眉,不答。

“为什么不继位?”

他笑,不慌不忙地反问:“我和无翌,谁继位有什么不一样麽?”

我喉中噎了噎,点头:“目前看来是一样。”齐国亡不亡是就在朝夕的事,的确没有什么可争可计较的。而且就算战退了楚梁大军,执政掌权的那个人,也还是他,只能是他。

他闻言抿了唇,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刹那,后又马上移开,不吱声。

我咬了咬牙,头一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王叔逝前,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什么?”凤眸瞥过来,目光含了些温度。

“我和你。”低头。虽然那双眼睛是平日里最熟悉的,此刻却不知怎地看得我有些心怵。墨玉般的眼瞳映着湖水浮光,折射出与平素毫不相同的锋芒,暗沉无底间,眸色浅浅却谲然而且多变。让人捉摸不透。也不敢随意揣度。

他颔首,不动声色:“说了。”

我眉尖一蹙,困惑:“然后呢?”

他低眸,目光直视我时,融着雪夜的颜色。或黑,或深邃,或寒。

我被他瞧得不禁一个激灵,手臂不知不觉地自他身上撤下来,眼帘半垂,心中突突直发抖。

见我无措害怕的模样,他却又笑了。笑意深深,蛊惑而又迷人。

半天后,他扶着我起身,展臂环住我的腰:“走吧,回去了。”

言罢不待我开口,他就已抱起我朝岸边直直飞去。眨眼的功夫便落下,双脚着地时,他立即松手放开了我。

“无颜。”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他回头,笑意溶溶似清月之光:“叫我二哥。”

我望着他,大惊失色。

他轻笑,不紧不慢地拿下我攒紧他衣袖的手,拢指握住,拉着我一路朝长庆殿走去。

没有十指相缠的纠葛连心,微微的暖意自他掌心传入我的肌肤,换来的,却是我心底那越来越深的寒意。

二哥?

我茫然看着眼前的人,视线渐渐模糊。

二哥吗?

我摇头,不,你不是。

手狠狠用力握住他。

他惊讶地回眸看我,我却扬了眉直直瞪回去。

对不起,你既然还没有松手,那我就绝不会在此时放开你。

长眉倏地一展,他望着我,眸底升温,薄唇微勾,俊脸上有笑意慢慢浮现。

“你不放?”

“不放!”

“那就拉紧。记住我不会再回头看了。”

“没关系,我能跟住你,一步不落。”

夜色深重,宫灯却亮。雪花飞飞下,那人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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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倾金城,若柳絮飞漫,飘洒了整整五日五夜。寒冬腊月下雪本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场雪大,大到有生在世的齐国人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九陌街巷的百姓聊起时,都把大雪当作了上天对先王薨逝的哀悼。

五日下来,金城内外雪积三尺有余,泗水冰凝,坚冰六寸难融。守城的将士们寒衣加重一倍,换值由原先的六时辰一轮转为三个时辰一轮。饶是如此,因雪大惊人,我随着无颜上城楼察看军情时,见到的不是黑衣盔甲的禁军侍卫,而是一个个由皑皑白雪堆成的雪人。

守城困难,而率兵攻城的楚梁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楚国位在中原,梁国位在四季温暖如春的南方,将士大多习惯温热的天气而俱冰寒,如今围困金城一战未打,已是冻得远到奔袭的敌军对着持续不停的雪天叫苦不堪。更兼之他们的粮草受陷途中,据细作回报,两军在饥寒交迫中,高喊班师回朝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与此同时,夏国已出兵,正自汉水经江陵一路南下,一日一日逼近梁国都城堰。沿泗水支流上援钟城的梁军水师被困于冰冻的河中,上不得,下不得。北方虽未传来任何消息,但夜览率领的二十万军队扎营帝丘,随时有南下攻陷楚丘进而直逼楚都邯郸的可能。

天下形势,因一场意外到来的大雪而在悄悄发生改变。看似五国兵马皆按兵不动得安详宁静,实则是大战开始前最后的暗流,汹涌中,无论是哪方的随即一发皆能牵动引火线而大乱九州。

战,必不可免。

只是何时开战、谁占先机的争夺。

第五日,傍晚时分,雪停。

暗流激发,蠢蠢而欲动。

长庆殿,寝殿。

暖炉轻烟,一室如春。无颜坐在桌旁长椅中,静静地看着我换上男儿的装束,拢上高髻,戴上了那张鬼面。

“怎么样?”我回头看他,展臂晃了晃宽长的衣袖。

他不说话,只微微欠身,收起了高高翘在桌上的双腿,伸指敛紧敞开的衣襟,眸光闪了闪,随即瞥向一旁。似不屑一顾得很。

“不好?还是,别人很容易就能认出来?”我紧张,手指胡乱扯着身上的衣袍。

无颜起身,慢悠悠走来我身旁,抬指拿下我脸上的面具,冷淡:“别乱折腾了,我说过这次不会带你去。”

“为什么?你只带八千人去攻有十五万敌军驻守的钟城,不是很危险麽?”我抬头看他,不解,也担心。

无颜勾唇,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颊,笑容淡定且平静:“所以说,不能带你去。”

我定眸瞧着他,瞅了片刻后,这才轻笑问道:“以前不是越危险的时候你越要带我一起去的吗?”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

“如今不一样?”

“不一样。”

我怔了会儿,伸手夺过面具重新戴在脸上,想想又拿下,指尖垂落拉住他的手,笑得无所顾忌:“随你怎么说,反正这次我跟定你了。”

他抿唇,眼眸低垂时,清冷深邃的黑瞳间有暗泽隐动。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心中突然有些忐忑。若是以往,他这般看着我那便是没有商量余地的绝然。我低了头,抱住他,声音柔而轻,恳求:“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他叹口气,手臂紧紧搂住我的肩膀,口中解释道:“这次我带走的八千人个个都能以一抵十,钟城敌军人数虽众,却大都是楚军中的散兵游勇之辈,徒有势而力不足。此战非以寡敌众之险战,更非恶战,而只是一场必须要争时夺势的雷霆之战。我必须要以最短的时间夺下钟城好打通南方龙烬军队援助金城的通道,你若去了,只能害我分心。”

心中的阴云闻言飘散,我想了想,抬眸盯住他的眼睛,笑道:“果真如此?”

“嗯。”眼神避开,漫不经心的敷衍。

我眨了眨眼,似是毫不知觉般,松了手臂放开他,故意笑得轻松:“那好,我不去了。”

“乖,”他微笑,低头吻向我的额角,嘱咐道,“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好,”我乖巧点头,脸上露出让他宽心的笑容,顺带着也随口叮咛几句,“记得早点回来,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