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笑,打断他:“我不知道在襄公心里究竟有没有爱过姑姑,或是你的母亲楼乔。但我知道,在他心里,你这个儿子比世上任何东西都重要。为了你,也或许是为了晋国,他会想尽办法除去姑姑,哪怕心疼不舍,哪怕忘情负义。而他也知道,除非是通过我的口,不然姑姑不会轻易凭一副画像便信他的情。他之前曾有意告诉姑姑自己爱的非她是别人,更是为了要让姑姑相信,他为她,宁可让她心伤,也不忍让她因他的离去而心死。姑姑多疑,想的总是比别人要多出几分,非如此,不能信。且她性子又至情至烈,一旦知道襄公一切都是为了她时,自会不辞生死,与他同行。”

晋穆怔然,手臂松了松。他沉默许久,看看我:“留下你姑姑的命,不是对齐的好处更多?”

我低头:“是。”

他挑指抬起我的脸,迫我避无可避地与他对视。

“那你为何还要顺着父王的意思做?”

我咬了咬唇,不答。

他瞅着我,半日,忽有一束光芒瞬间点亮了他暗沉已久的眸子。我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只看他忍不住勾了勾唇,俯面下来吻了我一下:“为了我吗?是不是?”

我闭上眼睛,不看他,不吭声。

“是不是?”他摇晃着我的身子。

蓦然间我心中疼得厉害,眼前雾气茵氲一片朦胧。他追问不休,我心愈疼,疼得我倒吸了几口气,不得不喃喃开口:“是,是,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顺利做晋国的君王……”

话未说完,嘴就被他的唇舌堵住。

我惊慌失措,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欲推开,他却轻而易举地握住我的手,按着我倒在了玉阶上,吻得疯狂而热烈,灵活的舌在我口中不断勾弄,不断深入,不断纠缠。我用牙狠狠咬了下他的嘴唇,直到腥甜的液体流入嘴中后,他才渐渐停下动作,略抬起头来,望着被他压在身下的我。我看着他,一边摇头,一边落泪。他轻轻叹了口气,温暖的指腹在我颊边揉抚徘徊,一遍一遍,擦着我的泪。

“觉得痛苦?”他低声问着,指尖揉摸在我眼周,脸上笑意温柔安静,偏偏又带着一抹近乎寂灭的悲凉,“陪了我这么久,心里还都是他麽?”

我咬着自己的唇,狠狠地,便如自己刚才咬他那般。

他低了头,柔软湿滑的舌尖勾过我的唇边:“乖,别咬,会疼。”

血丝已缕缕渗入口中,我害怕激怒他又要吻,只得松开了牙齿,任由他吮吸着那处伤口。

他望着我,目色里缓缓流淌起似血一般的暗泽,深沉,妖异,浓得不可化解。“你,心里是有我的吧?”他微微一笑,笑颜明媚得似四月春光,俊朗无比。

我不答,垂了眼帘,心剧疼滴血,仿佛正被他一寸一寸地狠心割裂。

“还要走吗?”

“……走。”

“只气我来晚了一步,对不对?”他垂了脑袋靠在我的肩侧,嗓音低低沉沉,贴着耳朵传入大脑。

我想叹息,可不论怎样叹也叹不出这一生与他的纠葛错乱。我想落泪,可流再多的泪也洗不去我对他的负疚和抱歉。思维与身体皆僵硬着,不能自己。

“许我下辈子吧,”他突地轻轻一笑,声音无比温和,好似月下樱花,一朵朵悄然绽放,又一朵朵悄然凋谢,“下辈子,我一定比他先一步找到你,拉住你,爱护你。这辈子我放了三次手,下辈子,我会永不放手,是真的不会放手。”

我侧过脸,看着他的笑容,终于忍不住低低唤了声:“穆……”

他捧着我的脸细细亲吻:“许我下辈子,答应我。”

我依然不作声,只是当他吻至眉间时,我缓缓闭上了双眼。

夜下,微风轻拂,万物无声。月光照在身上,闭着眼,我也能感觉到那清凉如水的银泽。远处的液池传来了阵阵嫩柳发芽的清新香气,融着他身上的冷香,萦绕鼻间时闻得我几乎快要沉迷。

“走吧。这辈子,忘了我吧……”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轻得好似吹在耳边的风,空寂不存音,不露一丝情感的淡漠,却偏偏一下子流入了心底,沉淀,沉淀,直到那里厚厚堆起了一层刻满他名字的回忆时,我却又狠心一下子悉数撕裂、用力擦拭,直到自己的心血肉模糊得再也看不分清。

我闭着眼,疼得受不了时,习惯性地,靠向了他。

每次难过时,都是别人伤我,而他总会在身边拥抱着我,安慰、陪伴、相亲相依。这一次,却骤然什么也不一样了……

“穆……好好照顾你自己,还有,善待姑姑的仁儿。”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完,音落,我身心皆已虚脱。

他默了许久。

“嗯。”

他放开我坐起身,我撑着手臂颤颤站起来,望了一眼安仁殿里辉煌明亮的灯火,没有犹疑,转身提步下了玉阶。

脚下踉跄虚浮,然一步一步,却走得坚决无比。

?

我没有回金城,而是去了豪姬的红颜赌坊,一留,又是半年。

四月安城天仍凉,春寒料峭,薄雨袭人。一日黄昏后豪姬自外面回来时,对着我沉默了良久方低声告诉我齐国豫侯夫人病逝的消息已溢满天下。

我听了,怔怔一呆,未言只字便回了自己的房,关上门,倚着门扇,但听屋外雨声淅沥如诉。

明姬,她是如此地聪明,终究不会叫我和无颜一世心安。我想无颜一定会把解药给她的,而她的毒,除了精神倦极下不了塌外,还远未到将近死亡的地步。

果不然,自此后无颜再没传信给我,往来安城和金城的,不过是密探报与豫侯的密信,或侯爷向密探传达命令的帛书。

我有些惶恐,却又勉强自己平静如常。因为我记得他和我说的话,他让我等他信他,说他一年后会接我回去。

如今一年仍未到,还差三个月。

我这般安慰着自己,待心安后,又突然觉得自己若只依靠着这个希望如此过下去,一定会渐渐枯萎而死。我不愿这样,齐国夷女从不是懦弱得黯然自伤之辈。

于是换了一身男儿装束,便走晋国,查勘地形,以三个月的时日绘制了一份详密的军事地形图。绘完后我想,若哪日无翌有能力北伐了,这个地形图,便是我送他的礼物。毕竟我在晋穆身边时常随他待在军营,对晋军的一切不说知之甚透,也是知之甚多。

这般想完,又觉自己无耻,于是笑了笑,点了火折子便将自己三个月的心血燃之殆尽。

我再负他欺他,岂非不是人?

晋有晋穆,齐留无翌,对比将会悬殊。晋国从此不会变弱,只会更强,要等无翌北上征伐那怕是痴人说梦。

如此一念,又觉自己太过不忠不义。

我和无颜当真能一走了之麽?他……真的会放下一切北上接我麽?

骤然间心中曾经以为一切皆在把握中坚信的事,却突然没有了答案。

?

生辰过去,安城开始有了一丝微弱的暑热。红颜赌坊竹园里那些竹子翠得厉害,炎日下绿色鲜艳欲滴,煞是好看。可惜那个爱竹的人却迟迟未来,天下有传闻说豫侯大悲夫人之死,长期伴在夫人棂前,神思忧伤,追悼深深。

每每闻起,我笑笑便罢,可是胸口顷刻总会窒息,一阵不能呼吸的痛苦后,我抬头,望着冥冥青天又是弯唇一笑,轻轻出声问自己:“他会吗?”

我摇了摇头,笑颜淡然得宛若无事。

?

这日中秋。

我独自坐在竹林里,林间风声幽幽,凉沁沁地,恰是怡人。

自晨曦初起到日落晚霞,我倚着翠竹望着头顶天色,突然觉得自己好疲惫,疲惫得好似再也无法等待下去,再也无法固执地爱下去。心空落生疼,一阵阵地寒,一阵阵地冰,仿佛那竹间的晚风吹进了心里面,嗖嗖阴冷。

朗天圆月,银粲的光泽照在我身上的绛月纱上,自天而下,皆是华彩万丈。

豪姬不知自哪抱了坛酒笑容满面地自林外走来,站到我面前踟躇了一下,而后俯腰拉起我:“今日中秋,宫里内侍送来了一坛酒,说是君上给你的。”

“哦?”我看看她,反应过来她的话后,眼睛直直地望向酒坛。

桃花酿。

不问也知,纵使酒坛还未开封,浓郁的桃花香气已在月下缓缓散发开来,如此,酒气反倒淡得不可闻了。我微微一笑,自她怀里抱着酒坛转身走了。

?

中秋不想赏月,便唯有避到这间地下石室来。

清凉的桃花酒汁在胸间漾得满满地,我眯着双眼,饶是视线朦胧、双颊烧红也不愿承认自己醉了。脑子清醒着,清醒非常,清醒到往日的回忆竟无比贴近现在的自己,一幕一幕硬是挤入我的思绪。伤心处,我仍是哭,高兴处,我哭得更厉害。

哭完之后又觉自己好生无趣,唇角一勾,竟还能笑。

举了酒壶又倒了一杯酒饮下。

这次睁眼,眼前却是什么也看不清了,只知明烛之下满室的宝石玉器皆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迷了我的思绪,蒙了我的眼睛。耳边依稀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一人音轻柔,一人音低沉,都很熟悉。尤其是后者,当他的嗓音飘入我耳中时,我便不知怎地再也笑不出,独自抱着酒壶怔怔落泪,好似那人的声音一旦响起便能猛地勾起我所有的伤心事和心底重重隐忍后的难受。

迷糊中,有人过来抱起我,将我放入一处绵软的榻上,低声在我耳边劝:“丫头乖,醉了,睡吧。”

我嘻嘻一笑,抱住酒壶不放,辩解:“没……醉……”

那个声音嗫嚅着,颇是无奈地:“你……都醉成这样了……”柔柔的嗔责回荡在耳畔,温软的呼吸靠得太近,以至于触得我的心都在发抖。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本能中只觉得说话的那人是自己寂寞空虚的灵魂寻找许久的皈依,让我不由自主地亲近,让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他。

“丫头?”他语气有些慌。

我伏在他肩头哭泣,默默地,不再大哭,不再疯狂,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直到泪水洗去了眸间的迷朦,直到将自己沉醉已久的神思逐渐救醒。

“你……怎么才来找我?”我轻声问着,努力掩下自己的哭声。

他扳过我的脸与他对视。眼前,凤眸风采依旧,脸庞俊美无双,薄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似嗔似怒。

“生气了?”他小声问,轻轻笑了一下后,吻住了我的唇,话语有些含糊,“我不是要把事情都处理好麽,不然怎么放心带着你走?”

我不说话,当他的舌尖滑入口中时,我毫不犹豫地重重一咬。

“啊!”

他痛呼,俊面微恼时我浅浅一笑依偎过去:“你痛啊。那这不是梦。”

“丫头。”他叹气,无辜又无奈,表情生动得让我忍不住扔了酒壶伸手去抚摸他的脸,自额而下,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嘴唇,一一细细揉抚着,让它们在我的指尖下重新汇聚成梦里千转百回那人的模样。

“不要引诱我……”他的声音微微沙哑下来,眸光深沉下去,有道道危险的火苗在里面不安分地飞舞着,狂野,迷人,好看得叫人心魄欲丢。

我看着看着眸眶却一热,险些又落泪。

他神色一动,低头吻着我的脸颊,语气柔软:“怎么?”

“你,还要我麽?”

他眸光一寒,似恼到了极点,摇着我的身子低喝:“什么话!”

我被他吓得瑟瑟一颤,心中又觉委屈又觉不甘,眨眨眸子,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来,沾湿了整个面庞。

“别哭,别哭,”他的脸缓缓压下来,温暖的唇揉去我眼角的泪珠后,不断下移,下移,他的身子开始微微发抖,呼吸骤然炙热无比,拂过我的脸庞时似要烫坏我的肌肤,“丫头,丫头……我无时无刻,日日夜夜都想着你,念着你……念得都快疯了……”

“无颜……”我轻轻唤了一声后,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唇将我的余音全部吞没。

醉里容颜痴狂,烛下人影痴缠。

痛楚和快乐的感觉都如此激烈和真实,他,不是我的梦,而是我的命。

?

翌日启程回齐。

马车驶出城墙穹顶后,忽有风起,吹得车厢壁上的锦帘一瞬大开。我不经意间抬眸,却望见站在城墙上那个孤单修长的身影。阳光洒在那袭金色锦袍上,熠熠流彩的光圈耀得他风仪美如神。心一下子似停止了跳动,我瞧着他,纵使相隔甚远却也仿佛能看清他眸间淡淡的笑意。

他执了宋玉笛缓缓靠近唇边,笛声起伏天地间时,锦帘软软飘落。

无颜在身后紧紧将我抱住:“要不要下去见他?”

“不必,”我摇头,垂了眼眸轻轻一笑,“他不会愿意再和我说话的。”

他说过要我忘记他,当我离开安城时,便是他在我生命里所有行程的终结。

耳畔,清越的笛声一缕缕传来,柔和,宛转,平淡至不能再平淡。只是如此清音却仍能直入肺腑,叫人闻之荡气回肠。当我的心中涌上一丝悲苦无奈的滋味时,我知道,这一辈子,我将再也无法忘记他。

尾声 与子携手

车行至曲阜。

行宫。

是日夜下,亥时,观镜台。

冷月独照宫阕,池台水流,风吹来,湖上烟笼波光。岸边柳荫下,我坐在大石上望着那几朵摇曳在水面上盛放的芙蓉,出神不动。

“这红莲开得没有金城宫里的好。”身后淡淡传来一人的叹息,似惘然,似可惜。

我一笑,回眸望着他,平静地:“我们不回去了吗?”

月光下他的眸子映着一池波色,暗沉,潋滟,有细碎的银芒在他眼瞳间飘漾浮动。

“为什么这么说?”他笑着问,神色如常。

我怔怔望着他的眼睛,许久,方回过神轻声笑了笑,转过头去继续看我的荷花。

他也不再说话,慢慢走至我身旁坐下,揽过我的身子纳入怀中。

“只要有你,无论在哪里都一样的。”

“真的能放下吗?”我仰脸看着他。

无颜勾了勾唇,眉眼风流依旧,言辞漫不经心:“哦,那要看那小子究竟会怎么做了。”

“你希望他怎么做?”

他一笑,低头亲了亲我的唇,而后剑眉一扬,微微一侧首,眸光流动:“听听外面……我希望的,正是如此。”

他说这话时,宫外己明显响起了马蹄重踏黄土的岿然声,锁甲摩擦惊夜冷锐,刀剑出鞘轻鸣啸月,看情形,来者不下千人之众。

我微微笑了笑,伸臂抱住他,依偎在他怀里柔声问:“她为什么要告诉无翌你的身世?”

无颜苦笑:“她大概是恨我入骨了吧。”

“可无翌装作不知,忍了整整半年之久。”

“唔,”无颜轻轻一叹息,感慨,“小子年幼不骄,藏锋敛芒,有智,不愧为王。”

我看了看他,看似随意地问:“可你完全能取而代之的。为何要孤身北上?为何要来曲阜?为何不设防备任无翌有机可趁?”

无颜眸色一闪,故作沉吟:“因为我比他更睿智。”

我忍不住笑,抬头,但见月下公子面庞俊美如玉,笑容温柔,引得我心里情动如潮,实在爱煞了他的张狂无忌。能俯瞰天下翻手可得的自信,能袖手遥望同样可舍的潇洒,红尘之中,唯他会这般进退自如、不负英雄。

我的英堆。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缓缓地将自己的唇靠近他的脸。

许是我难得的主动让他惊讶,他身子僵了一下,笑声低沉魅惑,一手扣住我的腰,一手云着我的后脑,狠狠地吻了下来。

许久。

久到我以为这个吻当真是分离之吻,绝情之吻。

待有人靠近观镜台禁不住地重重咳嗽时,我和无颜方喘息着慢慢停下了对彼此的难舍纠缠。眸光相对,凝望深深。

“还可以再选择,’我贴着他的唇小声道,“以你我的武功定能逃出这千人追杀。”

他一笑,温暖的鼻息柔柔拂在我脸上,极具引诱地:“有我陪你,丫头还怕死?"

我心弦悸动,双臂抱紧他:“不怕。”我只是怕你不甘。

“我们若逃了,无翌会如何你想过没?”

我一愣,怔怔道:“他将无颜于天下。”

“对,无颜,”他笑得淡然,语气平静轻缓,“若是因这件事而毁了我多年的心血、使齐不齿于天下,那还不如让我这个真正无颜的人厚着脸皮全全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