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乔心疼地拍拍夷长的背,想想,还是忍不住道:“或许伤你那人和刺客有关。”

“即便有关他也跑了,”夷长满不在乎,“那人狡猾,哥哥们抓不住的。”

楼乔禁不住咳了咳嗓子。

夷长知她不信,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放开楼乔起身。她一拉楼乔,道:“无爰今日怕伤心坏了,我们去陪她。”言罢抬步要走,脚一迈,又停下。夷长神色一紧,松开楼乔的手,摸了摸腰身和衣袖,俯腰满地寻找着,困惑:“我的金丝鞭呢?”

楼乔挑灯帮她寻了寻,皱眉:“何时不见的?”

“我昏去之前还握在手里呢……”夷长说着便陡然“啊”地叫了一声,扬手拍了下脑袋,跳起来使劲跺了一下脚,气得满脸通红,“那个混蛋,他居然拿偷走了我的金丝鞭!”她心里恼火,握拳,狠狠打上身旁的树。

楼乔来不及阻止,只得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

夷长抱着红肿的手背疼得眼泪汪汪,恨道:“小贼,不要让我再遇到你!”

楼乔握着她的手揉了揉,轻声劝慰:“金丝鞭我帮他陪你。莫气坏身子。”

夷长委屈,嘴里“嗯”了一声,心里早把那个金衣公子骂了千百遍。

城郊,泗水畔,古道幽静。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茂密的青榆树林间,车顶四角各悬着一盏琉璃风灯,车旁站着三名身披金色麾衣的剑士,面覆金面,不见其容。

车里,金衣公子斜倚软塌上,俊面含笑,手里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条细长精致的金丝鞭。他的对面坐着一黑绫绣蛇纹长袍的男子,男子脸上戴着一张黝黑狰狞的鬼面,右手握弯刀,背负长箭,箭镞盘旋环绕,宛若灵蛇吐芯。

“公子?”鬼面客开口,声音嘶哑暗沉,微带不满。

金衣公子一笑扔开金丝鞭,抬眸看向他:“今夜之事有劳侯离先生。晋襄感激不尽。”

侯离眸光一闪,默了会,方道:“抱歉。未杀。”

“不妨,是我命你只射四支箭,一箭先,三箭后,给了他活命的机会。我要的,只是想离间独孤家族和瑾公而已,还真不舍得这食古不化的齐瑾早早就死去。”晋襄轻声一笑,欠身坐直,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侯离,一杯送往自己的唇边慢慢饮了一口。

“先诱聂无爰去舞,激少庄心疼,怒瑾公心恨,当庭出言辱之,独孤家族必然后患其情;再者,你暗中出手,三箭同出引独孤清挡箭,红颜情深,可惜瑾公却频频相负。独孤家族从此再忠心怕也有了自己的提防和打算,”晋襄叹了叹,笑意深深不可测,“一切皆在计划中,没有漏掉任何一步,谈何抱歉?”

要说真有什么意外——

晋襄笑了笑,侧眸去看那条被他扔去角落的长鞭。

侯离端着茶杯,目中锋芒缓缓沉落。

“为什么?”他问,言词简单,道来却颇费力。

晋襄叹了口气,身子又倒回软塌,唇一弯,眸光深暗:“不南下不知道,东齐竟如此富庶。朝廷群臣皆俊杰,百年中东齐文昌天下,如今更有风华绝世的独孤一族、谋战善奇的白氏一族、彪悍骁勇的楼氏一族,此三家为武将,怎能叫人不嫉妒、不害怕?”

侯离看了看他,放下茶杯,起身,推开车厢门便要走。

“先生小心伤口。”晋襄嘱咐。

侯离身子微微一顿,轻声应了声,道:“公子府蓝衣剑客,使惊浪十三式。”

“惊浪十三式?”晋襄一惊坐起身,面色顿寒,“莫非他就是传说中的英桓子?”

侯离不答,跳下马车。

晋襄沉吟,自一旁书案上找出一卷帛书,细细看了几遍。

车外金衣剑士问:“公子,齐少庄婚宴已罢,我们是回安城,还是——”

晋襄按按额角,命令:“不回去了,南下梁国,去武陵。”

将近凌晨,月落星散,宾客皆归,公子府又复安静清宁。

书房阁楼里,有四人对坐沉默。明烛摇曳起伏,映照清三人脸上的神色,还有一人,头戴斗笠,容颜隐没于面蒙的黑纱底下。

桓英见其余三人皆不开口,黑纱下眸光凌厉一转,他起身,抱着古剑站去了窗口,望着楼下绽放正娇的红莲,心头一阵空火。

刺客?

桓英冷笑,抬眸望天,长长叹了口气。

夏宣整理着他的药箱,扬袖擦去了满额的汗。他刚自独孤清歇下的偏阁里出来,独孤清已疼得昏死过去,瑾公陪在身侧,无语黯然。聂无爰本要守在师父身边,奈何瑾公对她厌恶十分,二话不说便命人将她赶出了偏阁。无爰落泪不止,既伤心又不安,幸好夷长和楼乔找来,三姐妹聚在一处,劝慰开解后,无爰这才稍稍放下心,随楼乔和夷长一起回了楼府。

少灵连夜赶回宫命禁卫封锁金城内外,悬赏兼严命,势必要捉拿到那刺客。事情办好,他放心不下公子府的情况,又急急赶了回来。此刻,他正扶额坐于书案之后的宽椅中,凝神敛气。

少庄连续劳累了一日一夜,本就疲软的身子愈发无力。他起身躺上软塌,闭上了眼睛,呼吸悠长。

少灵看了看少庄,道:“今日是你大婚,且婚宴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不回去陪新夫人,还待在这里作甚么?有事我们解决,你且休息好就行。”

少庄置若罔闻,他翻了身,容颜静谧安详,仿佛已经睡着。

少灵目光闪了闪,不再理他,转眸问夏宣:“东方,独孤妃如何了?”

夏宣生性好玩,另自取名东方莫,兄弟间皆称其东方。夏宣是任天塌地陷也能恣意无谓的人,纵使密云罩天,他的笑容还是一如往常的自如潇洒。他伸手合上药箱,道:“有我在,姨母自当无大碍。”

夏国国后是独孤府长女、独孤清的大姐,独孤曼。夏宣与独孤清的关系比少灵少庄与父王那个名义上的妃子之间要亲密太多。既见夏宣笑得如此从容,少灵也知独孤妃并无生命之忧。他呼出口气,心略定了定,伸指自书案上拿起那四枚暗箭仔细端详着。

夏宣问:“怎地,你们没看到那刺客的模样?”

少灵摇头。

桓英淡淡道:“我和他匆匆照面而过,那人一袭黑绫长袍,袍上绣金色游蛇纹,脸覆鬼面,古怪,诡异。今日公子府防守严密,此人若要混入断然不该这般不惹人注目才对。”

少灵沉吟,望着手中的长箭,眸色暗沉。

夏宣一笑,忽道:“我看这刺客倒非真的要刺杀瑾公。”

少灵闻言抬眸,桓英闻声回头。

夏宣起身取过少灵手里的长箭,道:“桓英武功绝世,依他的身手在刺客受伤之后却只能匆匆照面便让他逃走,此人武功必然非凡,怕是说惊世骇俗也不为过。这般武艺,莫说同时三支箭,怕是同时三十支箭他也能射出。再者,刺客行刺但求一招得手,他先行一箭警示,后再发三箭,两位不觉得他是有意在引起某人的注意,或是,刻意留下了让谁反应的时间麽?”言罢,夏宣晃晃手中的箭,一笑妖娆,“还有,这四支箭居然一点也未粹毒。做为刺客,他可真是失败。”

少灵不出声。

桓英斗笠一抬,面纱浮起横纹,似有风吹过。

夏宣放下暗箭,懒洋洋一个呵欠,身子斜靠去墙壁,一脸倦容。

少灵沉思良久,心念一闪,冷声道:“这刺客,他是要离间王族和独孤氏。心机如此深,必非寻常人。怕是——”

桓英道:“你以为何人?”

少灵侧眸打量一下夏宣,摇摇头,他伸指揉揉额,叹气:“事及国家。除夏国外,楚、晋、梁都有嫌疑。”

夏宣笑了笑:“多谢,没怀疑是我。”

少灵道:“独孤一族族规不伤自己人,否则受族刑惨死。你是半个独孤族的人,不会狠心到利用自己的姨母来冒这个险。”

“那你以为是谁?”桓英的声音静凉似水。

少灵抿唇思索一下:“要说刺客,楚地最多。要说和齐的关系,也以楚为最差。要说这三国人君的手段,”少灵眸间锋芒细碎,慢慢道,“晋君平庸,梁君胆弱,楚君残毒。”

桓英冷冷一笑,不接话。

“不是,”少灵一笑,眉宇坚毅,眸光诡谲,“你要记住,望望越摆在明处的,越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少庄狐疑:“哥哥的意思是?”

少灵起身,重重哼了声,举眸瞧向窗外慢慢亮起的天色:“不是梁国,便是晋国!”

桓英轻轻笑了笑,舒了口气,今晚一直绷紧的身子稍稍松懈下来。

懒懒靠在墙壁上的夏宣眸光一闪,他抱了手臂,不留痕迹地多瞧了桓英几眼。桓英斗笠一抬,夏宣视线下垂,眼睛耷拉着,脸上困意十足。

桓英道:“少灵以为晋和梁究竟哪国嫌疑大?”

少灵唇角一勾,笑颜阴沉:“是哪国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离间计已经成功了。”

少庄起身,想了想:“独孤一族世代忠于齐国,解释清楚,大家自当知晓利害。”

少灵叹气:“孩子话。朝事怎可能这般简单?有些暗潮是常年积累的,别人给你一剑,并不求见血,刺破的只是那层纸,暗潮见天,波浪汹涌。何况,”他别有深意地瞅了瞅夏宣,“独孤妃已伤,且是重伤,怕是没有三五个月都不能下床。且更可惜的是,无论什么情况下,父王永远都不会给独孤妃她想要的东西。”

少庄若有所悟,抿了唇,眉宇间神色沉重。

天边一缕晨曦缓缓浮于墨云之下。

朝霞忽起,白昼朗朗。

楼府后园,花荫深处,假山之侧,有少女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抱膝抱臂,蜷缩成一团。烈日炎炎,蝉叫不歇,她藏在假山暗处,静静落泪。有蓝衣男子靠近她,慢慢俯身,伸手拭去了少女的泪水。

“无爰,你师父醒了。”男子的声音清徐温柔,一反往常的冷冽淡漠。

无爰怔了下,点头,卷袖抹去满脸湿润,仍是坐着不动。

桓英看看她,拉她起身,问:“怎么了,不想去看看你师父?”

无爰摇头,垂首伤心:“君上不许我见师父。”

桓英叹了口气。

“桓哥哥……”无爰抬眸望着眼前的男子,欲言,又止。

桓英望着她,不做声。

无爰自然而然地伸臂抱住桓英的腰,靠近他的胸膛,将脸颊贴在桓英胸口,小声问:“桓哥哥,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桓英揽住她,无可答辩。他伸手抚摸着无爰的发,轻声道:“你没错,纵使错了,我和你一样错。”

无爰扬脸看他,举手撩开桓英面上的黑纱。

男子俊美如神,凤眸飞扬,剑眉斜斜入鬓,姿容刚毅英武,举世无人能及。

无爰痴看一会,眸圈一红,柔声问:“你到底是谁?为何不能以真面示人?为何不能娶我?为何不能带我走?为何不接受瑾公封赐的将军爵位?为何……”

桓英情动心动,情伤心伤,忍不住俯脸,吻住眼前女子那翕动不休的嘴唇。

“对不起。”唇齿流连间,他喘息道。

无爰闭眼,泪水自眼角落下,沾湿了两人的面庞。

桓英揉去无爰的泪,低声:“如果,我不是齐国人,你可还愿跟我一起?”

无爰睁眼,亮晶晶的眸子瞧着他,怔了许久。

“愿意。”她答得坚定而又勇敢。

桓英扬唇一笑,清冷散去,魅惑横生。

“不过我还得去趟梁国武陵找一个人。等我自武陵回来,便娶你。”

等了太久的话终于自他嘴里说出,无爰惊喜交加,抱紧了桓英。

独孤清既已醒来,夏宣也不再多留,次日便辞行回夏。金城外拓山古道上,少灵少庄桓英俱来相送,四人在长亭饮酒话别后,夏宣启程。

马车朝西驶得一阵,不过半个时辰,夏宣便喊停。

随身侍卫首领司马狟在车外问:“公子,怎么?”

夏宣懒懒回声:“本公子不想回夏了。南下,去梁国武陵走一趟。”

“公子?”司马狟惊疑不定,“国内形势不安,几大旧族老意图乱朝,君上正等着公子回去帮忙,公子现在去南梁怕是——”

夏宣轻笑打断他:“哦,你有意见?”

司马狟赶紧澄清:“属下不敢。”

“那就南下。”

司马狟挣扎一番,无法,只得垂头应了声:“属下知道。”

“发封密信,叫枫君带三箱珠宝先去武陵等我。”

司马狟不解:“公子要这么多珠宝做什么?”

“救人,”夏宣不耐烦地答完,脑中念光一闪,笑了声,改口道,“不对,咱们是去买人。”

晋穆番外?绝壁赋

晋穆番外*绝壁赋

一阙(上)明月在心

晋襄公十一年的暮春,北方山河寒瑟冷峭。纵是到了上巳这日,往年千姿百媚绽放碧从间的繁盛在这年却仅是千树万枝间苞蕾羸弱的荒凉。即便无花相伴,涞水河畔,罗烟幛里,宗室皇族的女眷贵妇们依然擢水嘻戏,娇柔的笑声散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诱得一束金色的光芒猛然劈出重重浓墨,洒照山水间的绚烂宛若昔日灼灼满目的妖娆桃红。

晋襄坐在龙撵之上,车架高大轩昂,四面金帷皆撩起。偶现的阳光直坠他的眼瞳,他微微眯了眼,目光一瞬昏眩。

“襄哥哥?”坐在他身旁的夷长似察觉到他的不适,忙关切出声,“可是又不舒服了?不然我们先回宫,可好?”

“既出来了,便尽兴再回去吧。”晋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修长苍白的手指握住夷长柔滑温软的手腕,闭目问她,“你往常不是最喜欢去水边玩,怎地今年不去了?”说到这,他略一停顿,又问,“孩子们呢?”

“望儿和将军们的孩子赛马去了,妍女在水边放灯呢。”

夷长柔声笑着,依偎到晋襄怀中。

“妍儿像极了你,如此贪玩。”晋襄没奈何地摇头,收紧胳膊,微微一笑,睁开眼。那张俊秀的面庞上仍带着病态的雪白之色。他垂眸注视着夷长,等她微闭着眼睛在自己怀中睡去了,他喉间才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夷长……”

远处千丈孤壁下的青石上伫着一抹清瘦幼小的身影。高山的阴霾罩住少年的面容,上巳之日的欢歌笑语流转天际,愈发显得那袭白袍下的瘦小身躯是那样的孤单落寞。他仰头望着阴霾的天色,再举眸遥遥瞧着龙撵的方向,目光凝若深海般静谧沉稳

他的唇边,笑意淡淡发寒。

龙撵停在桃花坞侧,数十禁卫层层环绕驻守。这般森严紧密的形势下,杂草丛绕的桃花坞间竟突然闪出了三名黑衣蒙面的刺客。黑影如鹞飞起,腾绕林上,三柄利剑银芒湛湛,直刺向龙撵之内的帝王。

“刺客!”

“保护君上!”

宝刀迅疾出鞘的铮然声伴随暴声呼喝大起,两名刺客被禁卫的长刀拦在龙撵之外。唯有为首的那名黑衣人身形狡猾如游蛇,跳跃忽闪,灵活地避开数十把朝他砍下来的绝刃刀锋,蹿入龙撵中,剑锋朝晋襄用力刺去。

冰冷的剑锋直刺眉心,晋襄静静望着,竟安稳身子未动分毫。

他的笑容温和清淡,寡如寒玉。黑衣人与他对视时只觉心头猛跳,头皮狠狠发麻,怯退之心无由生起,手下动作不免慢了半分。

“找死!”

一声娇喝自晋襄身边响起,黑衣人眼前一花,一道绚美的彩光如长虹卷来,利落地勾住他手里的长剑。他定神侧首,这才发现那个凤袍端庄的王后居然手持彩鞭,貌美如花的容颜突显三分阴沉厉色,柔如秋水的眉目间刚毅清冷,鞭下划如雷霆之势,招招狠辣。

黑衣人心中暗暗晕开一声薄凉的叹息,狼狈应对之时,只道自己命将丧矣。心念刚摇,他虎口一痛,长剑失手飞出,鞭刺利如刀锋般掠过他的脖颈,他闭了双眼,全身肌肉骤然抽搐。剧痛之后,便是窒息,便是死亡。脚下无力软倒时,他倚着龙撵的玉栏双膝跪地,正对着那个亲手杀他的女子。

公主,属下完成任务了――

夷长收鞭,奔回晋襄身旁,着急地摸索他全身:“襄哥哥,你有没有事?”

晋襄定定地看着夷长慌乱失措的模样,许久不出声。他的眼神黑亮深邃,墨玉般的眼瞳深处闪烁着诡异的寒芒,夷长抬头的刹那,不免一个激灵。

“襄……”她呢喃。

晋襄移开目光,神色复杂古怪,瞧向远处的青壁。

刺客的突然出现让涞水河畔乱作一团,所有的人都围聚到龙撵之侧护驾。无人发现,远处绝壁的阴影之下,那个瘦弱幼小的孩子,正奋力挣扎在陡然而至的拢天剑芒之下。对杀半日,那网剑光最终汇成了一道肃杀白练,在孩子侧身逃避时,狠狠劈入了他的后背。

孩子应剑而倒,黑衣人长腿一踢,将他踢入了滚滚长河。殷红的血迹漩涡般渲染着青色的湖水,黑衣人在青石上静默片刻,转身飞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