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少庄真要多谢哥哥了。” 嗓音柔软,一如既往的温和。

少灵目色暗沉下去,不再出声。

秦不思在梧桐树下站了许久,等阁楼上琴声平歇时,他抬了头瞅瞅梧桐树顶端,轻声唤道:“无爰姑娘,下来吧。”

树上没动静。

秦不思转身欲走,树上却有人怯怯喊他:“家老,等等。”

秦不思举头。

一抹绿色云烟轻飘飘地自梧桐树上坠落,稳稳停于他面前。

秦不思一笑:“姑娘真爱爬树?这梧桐树上可还有小鸟巢穴?”他记得,公子在泗水之畔第一次遇着这无爰姑娘时,那日大雨,绿裳女孩危危爬在一棵枯得将倾的大树上,一手静静托着一个欲散的鸟巢,一手拢起衣袖覆在巢穴上,好似在为里面的幼鸟遮风担雨。

公子命他上树将女孩接下来,女孩却只把鸟巢递给他,她自己只骨碌一下,自树干上滑下来,落在了树下水坑里,狼狈地沾了一身的泥。

女孩不爱说话,公子见她满身泥污的模样可怜,便将她“捡”回府。侍女给女孩换了一身新衣裳,纯净无暇的白色,清灵秀美的容貌,瞧得即使是内侍的秦不思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公子好不容易才逗得女孩嫣然一笑,彼时,却不妨独孤府家老来要人。秦不思问过才知,女孩名无爰,是独孤妃的徒儿,自幼长在独孤府,颇受宠爱,身份地位不输独孤家族任何一个女儿。那日上巳,祓禊之后无爰失了行踪,有路人说看见公子的车架,家老便一路寻来。

公子生性多情,一眼便喜欢上无爰的安静乖巧,从此频繁来往独孤府,整日和无爰玩在一处。无爰善舞,公子善琴,春日煦阳下,无爰随樱花而舞,公子逐白云而歌,旁人见了一眼,便就醉了。都说是一对璧人,堪堪正配。而公子从此心再无旁鹜,独守着无爰一人,爱惜怜宠,无以复加。

可是这无爰看起来虽聪敏机灵,男女情事却似一窍不通,虽和公子关系亲密,却只呼他“哥哥”,并不做它想。

秦不思琢磨着大约是无爰还小了些,待年长了,便自然而然就懂了。可惜的是公子没等到,君上一旨下来,势如涛汛,重如山压。

想到这,秦不思不由得又叹口气,望着眼前垂头用手指摆弄腰间缨络、一声也不吭的无爰,淡淡道:“夜深了,奴让人送姑娘回独孤府吧。”

无爰不动,她咬了咬唇,鼓足了勇气,方轻轻问出句话来:“我,可以见他吗?”

秦不思道:“姑娘要见公子作甚么?”

无爰抬头,灵澈的眸子暗了暗:“少庄哥哥不开心,你听他的歌声。”

见了你,公子怕是会更不开心。秦不思打量了几眼无爰,终是摇摇头,叹道:“公子说过今日不愿见姑娘,姑娘还是请回吧。”

无爰怔了下,眼圈一红,低了头,嗫嚅道:“他是生我的气了?”

秦不思微笑,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不是。公子只是乏了,想休息下。”语顿,秦不思想想,又道:“姑娘明日婚宴也别来了吧。”

无爰眨了眨眼,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满脸疑惑:“为什么?无爰给少庄哥哥新作了舞,少灵大哥说让我婚宴上跳给他看,不好?”

秦不思笑容僵在脸上,慢慢收回了按在无爰肩上的手,暗忖:少君可真够心狠的,婚宴让无爰跳舞,不是叫公子彻底凉了心。

他沉吟了一番,笑起来:“少君既如此说,那姑娘明日就来吧。”死心总比整日魂不守舍好。少君意图也是为了公子,细想,并没错。

无爰垂头,小声道:“那桓哥哥呢?家老能不能让他送我回去?”

秦不思怔了下:“桓公子?这么晚,他怕是睡了。”

“我去找他。”无爰转过身,青影一闪,瞬间不见了人。

秦不思摸了摸下巴,苦笑摇头:想来小丫头倒是开窍了,可惜对象不是公子,而是公子刚结交不久的知已,那个神秘的剑客桓英。

翌日骄阳如火。

少庄几乎一夜未合眼,辰时入宫时,苍白的肤色衬着那身裾纹绯袍,更是虚弱得不见一丝血色。瑾公望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便领着他前去宗祠殿祭祖告天。

少庄步伐踉跄,少灵在一旁扶着他,剑眉紧拧。

“少庄你……”

少灵心终是不忍,欲劝说时,少庄一笑,拂开他的手,伸指按了按额,道:“大哥不用担心,我还可以,定能撑过今日婚宴。”

瑾公回身,瞅了瞅那兄弟二人,缓缓道:“你若不能,也非寡人之子、东齐之嗣了。”

少庄容颜淡漠,唇角一弯,笑看着他的父王。

“父王多虑了,儿臣今日大婚,喜不自胜,所以失态。”

瑾公颔首:“很好。”言罢他转身离去,少庄扬脸,深深吸了口气,再次迈出脚步时,步伐坚定有力,不复虚浮。

少灵望着少庄的身影,独自在原地愣了许久。

少庄的苦藏得深,可他看得分明。少庄自幼重情,而他自幼被教寡情,他之前并不明白少庄对无爰的不舍,只是昨夜他自公子府出来时遇着站在府前等他良久的独孤妃,当独孤妃对他说了一番话后,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和父王当真是错了。

独孤妃说,大义小情并非总要悖行,圣人手中,情义总是并存而非割舍的,可惜,他的父王一生也无法懂得这个道理。

那个女子,就那般静静站在残月冷光下,一袭金衣,一头华发,最美好的年纪却有着最沧桑的经历,偏偏当她说这话时,面色安详如幽水,一反往常的激烈疯狂。

少灵的心本坚硬如石,但因她的话,心底某个角落竟渐渐柔软下来。

他回头,翻身上马,没有回宫,而是去了楼府找楼乔。人生第一次这般冲动,血液沸腾得难以控制,可他觉得畅快。夏夜蝉鸣,池塘边的凉亭中,他与楼乔对月饮酒,倾诉了一夜,未眠。

楼乔说懂他,可笑的是,他却不懂得自己。

他只知道,兄弟连心,少庄心痛时,他的心也在痛。

少灵静伫许久,猛然脑子里念光一闪,他想起自己叮嘱无爰跳舞的事,心下狠狠一抽,正欲转身出宫时,却又被匆匆奔来的内侍挡住。

“少君,夏国公子宣刚到前殿,君上不在,您是不是——”

少灵收步,敛神端容。情与国,他暂时忘却了前者。

“孤即刻去。你去尚书阁找丞相来,孤有话问他。”

“诺。”

大礼朝贺后,时已酉时。霞光万顷,宫灯十里,金城入暮不暗。

婚宴摆在公子府大厅,宾客落座满满,弦乐欢畅明快。厅中央有舞女挥袖,精致的妆容,柔软的身姿,华丽的锦罗,繁复的舞步,瞧得宾客们流连顾盼,抚掌称赞。

瑾公高坐于上,少灵夏宣左首一席,少庄和他的新婚妻子公孙氏右首一席。诸贵族大臣欢聚玉阶下,笑语喧哗,人人喜色浮面。

一日劳累,少庄早已精神萎靡。他伸手撑了撑脑袋,眼前一阵天旋地眩。

少灵和夏宣互递了眼色,夏宣起身至少庄身旁,喂了他一粒药丸。公孙氏关切地望着自己的夫君,想要上前扶他,却又羞涩不敢。

少灵离座去找无爰,在后院寻了许久,不见人影。好不容易逮着秦不思,问他,却也是一头雾水。

秦不思言,自昨夜无爰姑娘去找桓公子后,他便再没见着她人。

桓英?

少灵沉吟,眉毛一拧后,随即一展。

前厅忽地没了声响,骤然而来的安寂叫少灵一个激灵。他快步回到婚宴,走到厅门时,只觉眼前一暗,心蓦地停止跳动,暗叫不好。

厅间舞女如花,淡青的裙纱,玉色腕袖,倾绝静美的容颜,舞步灵动如仙子坠尘世。

站在厅外的少灵头昏脑涨,坐于高处的少庄气血上涌。

公孙氏望着玉阶下跳舞的女子,心中暗暗称奇,她扭头,正欲对少庄说上今晚她和他第一句悄悄话时,不妨却见到自己夫君苍白得透青的面庞,冷寂得近乎冰封的眼神。

公孙氏唇角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她不甚聪明,但身为女子,自有女子的直觉和敏感。她试探着伸出手,抚上少庄后背。少庄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瑾公身子一震,忙道:“庄儿?”

夏宣迅速起身到少庄身旁,不动声色地卷去案上被血玷污的锦锻,自公孙氏手中扶过少庄,银针刺入少庄指尖,再次喂给他一粒药丸。

瑾公担忧,放下手中的杯盏:“宣儿,他如何?”

夏宣按指少庄脉上,道:“姨父放心,无大碍。”

满厅宾客本都沉迷于无爰之舞,并无人发现玉阶上的突发状况。只是跳舞的人,她的双眼却一直看着她的少庄哥哥。

无爰停下舞步,心里着急,想要跑上玉阶看少庄时,耳畔猛地传来一句厉喝:“站住!”

无爰呆了呆,望着瑾公,咬住了唇。

瑾公盯着她瞧了半响,脑子里骤然想起十余年前相似的场景,他的婚礼,那人的舞,他的心伤,那人的白发。本以为再不可能疼痛的心瞬间似被人狠狠撕裂一般,怒火和伤痛燃烧了他的双眸,他瞪着无爰,沉声:“滚!”

无爰面色惨白,身子摇了摇。

满厅宾客无声,俱垂下头去。唯有独孤氏一族,眼神微带不满地瞧向高处。

少灵僵立厅门处,身心发凉。

他的身旁,有人重哼了一声,冷道:“这舞,是你叫无爰跳的?”

少灵回眸,脸色痛苦:“桓英,你去哪了?我以为你会看住她。”

与他说话的人一袭深蓝长袍,头戴斗笠,黑纱罩脸,让人看不分清他的五官。他抱着双臂,左手执一柄古剑,身姿修长挺拔,浑身散着凛冽冰寒之气。

桓英不答少灵的话,只问:“如今怎么办?”

这般残局,怎好收拾?少灵后悔不已,勉强镇定下来,想了想,道:“你带无爰离开,婚宴之事,我来。”

“少庄呢?”

少灵敲敲额头:“我的错。”

桓英又哼:“废话。难不成还是无爰的错?”

少灵没空和他辩解,正待举步入厅时,无爰已弯腰一福,颤抖着身子转过脸来,提着裙摆匆匆穿过上千宾客之前。她走到厅口,看见桓英后,蕴在眼中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滚滚滑落。

桓英心不忍,刚要向她伸出手掌,宽袖扬起时那蒙在脸上的黑纱蓦地飞动起来。

“王上当心!”随着一声大喝,蓝影似旋风般闪入厅,古剑出鞘,铮咛一声,挡下了那险险射上龙撵的暗箭。

一支击落,随后而来的,是三支游蛇一般上下飞动、快如闪电的赤黑箭镞。

“刺客!”

“保护君上!”

厅里骤然混乱,桓英纵使武功再高,也是一人不能三顾。眼看那箭镞将至龙案前,有金影长扬,素手纤纤,竟是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截住两支飞箭。

眨眼间,血溅明堂。

桓英击落最后一支箭,垂剑回眸时,只见瑾公怀里倒着一白发女子,一支箭自她掌心穿透而过,一支箭,刺入肩骨,犹自颤颤摇晃。女子想是倔犟万分,清眸冰寒,银牙暗咬,竟是一声不吭。

瑾公喃喃:“独孤。”

女子发笑,眸光转狠,她脚下用力想要站起,却奈何身子不听使唤,血流肆涌,难以使劲。

“师父!”无爰自厅口奔回来,跑上玉阶,跪在女子身侧,手脚无措,白玉一般的脸庞上急得满是冷汗。

瑾公脸色铁青:“宣儿!”

夏宣哭笑不得,他堂堂一国公子,今日来东齐竟尽给他们做大夫了,要知这婚宴如此不太平,他早该携来自己的宝贝药箱,也省得如今这般慌里慌张的。

“司马狟,速回国宾馆取我药箱来。”

“诺。”

“姨母,你忍着点。”夏宣回眸,也跪于白发女子身旁,如此称呼她。

桓英眼见夏宣在此也略放了心,他转身环顾四周,锐利的眸光在黑纱下隐隐滑动。少灵命禁卫封锁了公子府内外,少庄此刻也早顾不得自己的事,吩咐公子府下人请出满厅宾客于外间歇息后,关上了厅门。

厅间角落,一处厚重的帷帐无风而荡。

桓英斗笠一抬,冷笑一声,右掌一晃,三枚匕首自袖间滑落掌心。

寒芒厉闪,匕首直入帷帐内。

只是等他撩开帷帐时,入目,唯见溅满淡黄绫绸的殷红血迹。

“怎么?”少灵来到他身边。

桓英冷笑:“受伤了,逃不远。”音落,他便挥掌拍开靠近的窗扇,身子飞去夜色下。

少灵眸光一动,自相反的方向寻了出去。

公子府东院兰墅。

银月落光,照得满地树影婆娑。重重花荫间,有金衣公子淡然伫立。

黑暗中,一道鞭影毫无声息地自他身后挥下,公子不动,举头望月,宛若浑然不知。长鞭及金袍时蓦地又被收回,执鞭人跑至公子面前,瞪了他几眼后,问:“你是谁?”

公子笑得温雅,气韵清贵。他垂眸,打量眼前的人:“你,又是谁?”

月光下,站在公子面前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绯色衣裙,脚穿白色蛮靴,貌美如雪下红梅,只是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瞪起来人毫不顾忌,骄傲非凡。

小姑娘扬头,面容一拉:“我是东齐公主夷长。你是谁,为何鬼鬼祟祟地来东院?”

“哦?东齐公主?”公子面容不惊,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夷长的蛮靴,一笑,“我看你倒像是塞北的公主,不像烟雨山水中长大的夷女。”

夷长蹙眉,长鞭一甩:“我问你是谁,你还没答。”

公子抿唇,头低下来,靠近夷长的耳畔,轻轻道:“我叫襄。”

温热亲柔的呼吸带着莫名而又好闻的香气,夷长只觉头皮一阵发麻,脸一烧,适才的胆大泼辣似乎在瞬间就被这陌生男子的一句轻语冲散击垮,她不知所措地退后两步,望着他,亮晶晶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星光倒映里面,像是夜下秋水。

公子又是一笑。

“那三支箭,是不是你射的?”夷长凶巴巴地问。

公子仔细瞧了她片刻,眸子一弯,摇头,一脸无辜:“我是你两位哥哥的朋友,怎会害你父王?”

夷长看看无人的四周,不信他的话:“那你为何鬼鬼祟祟地来这里?”

公子叹口气,抱臂,只望着她,并不急于答话。

夷长上前一步,正待再问时,公子脸一扬,眉毛一挑,笑容古怪非常。

“你……”话未说完,夷长脖间忽地受人重重一击,她低呼一声,眼前一黑,人刹那失去了知觉,身子软软前倒。

公子展臂,稳稳抱住了她。他勾唇,垂眸望着怀里女子的面庞,嘴角笑意玩味而又复杂:“有趣。”

“公子。”

“如何?”

“侯离先生受了重伤,正被齐少灵和一个不明身份的剑客追赶。”

“遣金令使,接应。”

“诺。”

洛仙(二)

夷长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楼乔的怀里。冷月清光,照亮了楼乔清丽妍雅的面庞。楼乔搂着怀里的夷长摇了摇,既紧张又着急:“夷长?”的“楼姐姐。”夷长轻轻唤了声,此刻神思一清,她才觉出了脖颈处犹在的余痛。夷长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抬了手臂,想要去揉揉疼的地方。楼乔拉她坐好,手指伸出轻柔地在夷长脖子后的那处红印揉了揉,问:“你怎会在东院?我找你许久找不到,来到东院时,才发现你倒在花丛里。是谁将你打昏的?”

夷长哼了哼,想起那个长得好看、下手阴毒的金衣公子,道:“一个没良心的家伙。”要不是她先前收鞭饶了他一次,他能笑得那般得意?

楼乔狐疑地看了看她:“那个刺客?”刺客?夷长本能摇摇头,笑起来:“不是。”

那个家伙骄傲得像天上的孔雀、海里的游龙,他不像。夷长想想,抱住楼乔,叮咛她:“姐姐莫要告诉父王和哥哥们,他们够烦心的了,不要让他们再为我的意外着急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