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中最后一缕幽魂飞散,是谁在为我痛心,我已无力去感知。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独留青冢向黄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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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从神智混沌中醒来时,映入眼帘玉笙疲倦的面容,还有血丝密布的眼睛。我的床边密密匝匝地守满了一屋子的侍女。见我醒来,皆是喜极而泣。

“速去隔壁房间通报汗王,王妃醒了。”一人说道,紧接着脚步纷乱地有人出去。

“小姐,你终于醒了。”玉笙的双眼哭得又红又肿,面色萎靡蜡黄,她啜泣道:“小姐,您已经昏迷到第六天了,御医们都说救不活了…”说着她已是哽咽,伏在我的床边呜呜哭泣。

听着玉笙的话,我心中怔怔地只有一个念头:我还活着。我此时正躺在耶历赫为我而建的宫殿中,床帏上各式各样的婚庆饰物还未除去。我的左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还是隐隐地有红色透出来。身体疲惫无比,像被覆压了重物一般,连手指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死里逃生,我心中却是无限凄凉,真的是死都不能遂愿。

“玉笙。”我的喉咙干涸,嘶哑地唤道。

“小姐!”玉笙哭得声泪俱下,“您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了,求求您…玉笙求求您…”

我欲开口,索诺已是衣袍夹风地冲了进来,去报信的侍女喘气吁吁地也跟在后面。他往日英爽勃发的面容,透出憔悴颓唐,眉宇间销蚀尽了豪锐之气。像也是接连几日不曾合眼的样子,眼神黯黯,倦容深刻。

看见我真的醒了,他的眸光仿佛瞬间点亮般,绕过重重侍女,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我身边,亦是喜极的神色,“颜颜,还好你没事,没事就好。”

他没有一丝一毫地计较我在新婚之夜割腕自尽,令他颜面皆失,兴致败尽。心中惟一系念地而是我的安危。

旁边有一名有品级的侍女责怪道:“怎么也不再等等,汗王目不交睫地照看了王妃五日五夜,才躺下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打扰醒了。”

被责难的侍女满面的委屈,小声为自己辩解道:“汗王自己说的只要王妃一醒,就即刻去隔壁房间通报给他,否则…”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汉王怎么肯离开王妃的床榻半步…”

“你们都出去,让王妃静养着。”索诺屏退了房中众人,侍女们跪安后就轻声漫步地退了出去。

醒来之后,我漠然地面朝着床榻里侧,没有与索诺说过一句话。

索诺想查看我现在的伤势,当他的手刚刚触到我左手的指尖时,我就回避着将手一缩,尽管动作很细微,但他知道我在抗拒,所以将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收了回去。

索诺看我的眼神,有些无可奈何,放缓声音道:“你千万别动,当心伤口又裂开。”

寻死未成,我心情黯淡,语调疏远地说道:“伤口裂开,于你而言不是好事,毕竟到嘴边的肉却吃不到,是多么可惜。与我而言却是好事,一次死不成,再死一次。”

“颜颜。”索诺声音低沉中流露出疲倦,看得出他是竭力地在克制情绪,若是以他往日的脾性,被人这样的悖逆他早就可以暴怒了,但是他对我却是一忍再忍,真的一忍再忍。

“我不想跟你计较先前的事。”索诺几乎是在恳求我一般,我想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对一个女人说话,“算我求你,你好好地将伤养好,将来的事以后再说。”

他俯身想为我掖紧被角,刚才我动了一下,锦被的一角有些滑落,我别过脸去避免他的气息接近,依然冷漠地说道:“汗王,我从大胤帝都上花轿的一刻,就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的,你留不住我的。”

这句话应是真正地触怒了他,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不知好歹地跟他讲话。就连平日飞扬跋扈的绮娅在他面前,亦是婉顺的。而我就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悖逆他。

“你就有这么憎恶我吗?”索诺正对着我的视线,眸光生寒,“宁愿死,也不愿做我的女人?”

“是的。”我桀骜地点头,当初他从集州掳走我,我深陷北奴军营不得脱身时,我是这样回答。今天,当我身份名义上已是他的王妃时,我还是这样回答,干干脆脆,没有一丝的犹豫。

“你既然从上轿的一刻就抱着必死之心。”索诺笑得有些悲哀,“那么你为什么不死在高奕槿的面前,非要在我面前自尽。”

“因为…”我幽幽地回答,“死去的颜卿,她的身份必须是北奴的王妃,而不是宜睦公主,帝都中还有我颜氏的亲族,他们的命运与我的远嫁休戚相关。我不能死在帝都,否则我走的两月行程,万里迢迢都没有意义。”既然亦如此,不如将一切都挑破说穿。

索诺此刻的眼神哀恸至极,声音问得哑然,“这么说,你嫁过来…只是为了让你们颜氏的人免受牵累?”

他神色落寞,“我还以为那**对我…你已经愿意接受我了。”

我无言,颜卿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地接受一个人。我素来有自己的主意,容不得他人对我的任意摆布,强势地操控我的命运。面前的这个人,无可否认他待我很好,可是我性格使然,我不会爱他。

索诺有些出神地看着我,像是要伸手触碰我苍白的脸颊。

“不要碰我。”我与他现在名分上是夫妻,但是实际上连陌路人也不如。当他温暖的指尖划过我耳畔的**,我就感到一阵的嫌恶。猛地一个激灵,一直疲乏无力的我竟然在床上坐了起来,我用完好的右手使劲拂落他的手,不过好像还是牵动了左手腕上的伤口,有尖锐的痛楚传来。

“颜颜,你不要忘了你现在的身份。”索诺似乎对我已是忍耐到极限了,眼底怒气旋绕,“你现在是孤的妃子,作为夫君,孤连碰你一下都不可以吗?”

“真不知道你还在执拗什么?”索诺神色鄙夷,“为高奕槿,现在已是不值得。当时还在军营中我就一点也没有说错,我若是像他索要你,他定会将你当作顺水人情送给我,而不愿为你半分折损他的江山。”

这些话正好戳在了我的痛处上,犹如刮刀般狠狠地剜开血流模糊的皮肉,即使他提起的往日令我感到疼痛,我却是倔强地回视他,不肯服输。

“而且,高奕槿信任过你吗?”索诺仿佛在嘲弄,“他对你的感情根本禁不起旁人的几句挑唆,离间。”

我听得心神一凛,几乎牙齿颤栗地问道:“你到底对他说过什么?”

“不是我对他说的,我也没有心情去做那些工于心计的事。我只是呈上了那枚你给芙娜的玉饰…”

“然后呢?”我有些失神地问道,心中瞬间有不祥的念头喷涌而出。

索诺鹰隼般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我此刻的失神,“你的妹妹收下玉饰,她说她会做好一切…而且…”

我感到心肺都要冰结,那样的话就像一个巴掌剌剌地掴在我的脸上。阿紫,妄我曾以剖寸心地待她,在婉吟郡主薨逝的一夜,生怕她送去的画像与婉吟的自尽有关。我不惜将那张画像烧成灰烬,对侍女佩儿以殉主要挟,所做的就是不想她因婉吟受到牵累。

她竟然对我存着这样的心机,暗中狠狠捅我一刀。十几年的姐妹情谊,现在看来这般的不值得,一分都不值得。是我,还在执着我们曾经纯粹的往昔,心中始终对她存着一丝顾念,简直是可笑。

“她保证让你上轿的时候,还是心甘情愿…”

见我死寂般的沉默,索诺向我靠近些,“颜颜,你怎么样?”口气中带些懊悔,“你还有伤在身,这些本不该现在告诉你的。”

我眼神清冷地看他,唇角的一抹笑无声无息的,“现在说了也很好,让我死得快一点。”我说着想让爬下床榻。

索诺有力的臂弯一把抱住了我,我伤势严重,根本站都站不稳。踉跄地跌倒在他的怀中。

“放开我!”我奋力在他怀中挣扎,手指乱舞中有一下差点戳到了他的眼睛

面对我不知好歹的抵抗,索诺的忍耐应是耗竭到极限,眼底渐渐有阴鸷集聚,“王妃!对你已是忍无可忍了。”他不顾我的抗拒,兀自紧紧地将我用双臂箍牢,我感到眼泪一滴滴沁出,索诺俯身亲吻我睫毛上点点的清泪,我忽然转头,回避他炽热的唇舌。刚才的一番折腾,我身上原本宽大的寝衣,更是松垮垮地披在身体上,前襟微微敞开,露出弧度优美的整段脖颈,和温润如玉的肩膀。素白胸衣上一痕**细腻的雪脯,绰约可见薄薄的衣料下,浑圆挺立,春色无限好。

索诺的手刚刚透过衣衫,覆上我一侧**的肩膀时,我就感觉粗糙的恶心。直到今日,背负着妃子之名,我对于他触碰我的身体还是抗拒的。

可是我此时没有一丝力气去抵抗他,若是喊救命又显得那么滑稽可笑。当寝衣褪落,他轻轻地在抽取我身上素白抹胸的丝缎时,此刻我还是平静地躺着,逆来顺受一般。他手中的丝缎每抽离一分,我手指也就收紧一分。

“碰”,左手力竭般坠落在坚硬的黑色檀木大床上,缠绕着层层纱布的手腕再一次血流如注,每一枚素净的指甲都浸在鲜血中,仿佛浸泡在喷涌而出血海中小小贝壳。

“颜颜你做什么?”索诺怒声喝问,伸手死死地压着我的手腕,不让血流继续涌出。那日割腕后的感觉又一次出现,我的心力与神智已是接近耗竭殆尽,上一次我已经留了许多血,这次又大量出血,或许我真正可以遂了寻死的心愿。

有御医脚步纷杂地向这里奔跑而来,索诺紧紧地抱着我,像是下一刻我就将消失一样,如那天他看见我倒在新房的地毯上时的悲痛欲绝。

“你到底让我怎样?为什么同样的情景要上演两次。”索诺眼神哀恸,恳求我道:“只要你愿意好好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还有,你若不肯,我今后绝不会再碰你。”

我吃力地张开眼,看着他惊惶错乱的眼神,何来初见时的犀利强势,还有万人之上的王者之风,只是以最低极限地在恳求,让我活下去。

“那么我不要住在宫中。”我轻轻地道,勉强支撑着意志。

索诺有瞬间的犹豫,看着我苍白如纸的容颜,说道:“好,只要你活着,就什么都答应你。等到你伤势好点就送你出宫。”

我想向他点头,可是腕间剧痛传来,眼前模糊一片,我的头靠着他的手臂缓缓地滑落下来。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独留青冢向黄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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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诺果然遵守了诺言,等到我手腕上的伤势渐渐弥合。数十名侍女与侍从跟随我迁出北奴王宫,从此在宫外居住。

我迁出王宫的一日,天气难得的晴好,未落雪,朔风也不似往日那般的猎猎,适宜出行。他为我而建的“驻颜”终究还是白费了一番心思,也许会有别的女人入住。驻颜,驻颜,留住的不是我。

我坐在王车中,此时我的身体还是十分虚弱,禁不起颠簸之苦,所以倚靠在玉笙身上。

这两年经历波折,玉笙的性格也磨砺得坚韧许多,在路上不时地说些开怀的话给我听,我心中对玉笙存着愧疚。我此番出宫,在旁人眼中就是一介废妃,从此幽居在王室的一处别院中,与冷宫无异。

我虽绮年玉貌,却心如死灰,日后怎样于我都无所谓。可怜她也才二十左右的年纪,却要去过这般凄冷孤寂的生活。若是她不从颜府出来做我的陪嫁丫鬟,好好地留在颜府中,日后颜澈自然会为她指一门亲事,门楣虽不会很高,但也可以过上相夫教子的平静日子。好过留在我身边受苦。

“小姐,你不为担心玉笙。”玉笙换了姿势,尽量地让我靠得舒服一些,赌气一般地发誓,“玉笙此生跟定小姐了,小姐千万别撵玉笙走,玉笙就心满意足了。”

我倚在她的怀中,还好有她。在众人弃我而去的时候,这个傻丫头还是执着地留在我身边,给我的内心注入一丝的暖意,让我能在这样的寒冬中,活下去。

听着马车颠簸,我轻声吟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玉笙听了,扑闪着眼睛笑道:“是诗经中的句子吧,玉笙还不算太笨,这北风凉,还有雨雪,小姐实在抱怨这里的天气冷?”

我笑得无言,左手腕依然缠着厚厚的纱布,那么深的刀痕,这道疤怕是从此是抹不掉。不过也好,作为一种对往日的终结,关于帝都,奕槿,紫嫣,甚至极力劝我远嫁的父亲,这一切能忘得最好都忘记。

看着手腕上隐约有血丝透出,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可是现在活着的颜卿,并未拥有鲜活的灵魂,宛如一口寂灭的古井,平澜无波。待到岁月累积,风雨侵蚀,井口漫溢出苍苍绿绿的苔藓,缠绕着木桶的麻绳腐朽了,轻轻一碰就化作粉末簌簌地掉落。

我此行所去之处,是年代久远的一处王室别院。别院建在云坪山上,再往前连着横亘如伏龙的覃积山脉,覃积山为北奴境内重要的山岭,北侧山脉笼括了鹰断峰,莫云峰,绛华峰,落铁峰,擎帘峰等五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北奴世代的王陵也在那里修筑。覃积山脉的南面连着苍括山等绵延的丘陵。

别院择址的云坪山,山峰高度已是算低矮,嘉瑞公主曾在此居住,公主在居住期间对此多次修缮,现在别院的规模外观,基本已接近于胤朝房屋的体制,并为此命名为繁逝,繁华逝尽逐香尘。

我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下车,抬头看着建在山顶的一阙精致的院落,粉墙黛瓦,院开四落。宛如嘉瑞早期词的风格,清丽雅致。

我在帝都时曾听皇后说过,当初北奴王歌珞迎娶嘉瑞,并不是仰慕公主盛名。而是为了羞辱胤朝,嘉瑞甚至连鄢都的城门都没有踏入,就被遣送到这里的别院居住。

就是这间别院,我不由感叹,当初我在皇宫文渊阁中编纂嘉瑞的诗词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我将重蹈与嘉瑞如此相似的命运。

不一会儿,在我下车后,抬我上山的软轿已经准备待发。在山脚看着不远,其实要走上好一段路,而且山路崎岖,指不定就在那里迷路了。

随行在我身边伺候的侍女除了从胤朝陪嫁来的,还有北奴王宫中的侍女。其中两名位份较高,成熟能干些的唤名黛尔与卓尔。

扶我钻进软轿的时候,黛尔忽的低低惊呼一声:“哟,夫人。”我不喜欢听到“妃”这个字,所以伺候在身边的人都是伶俐默契地称呼我为“夫人”。

我顺着黛尔的目光望去,远处英姿飒爽,身着铠甲的人正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寒风吹拂起马脖上顺直的鬃毛,和他铁盔上一丛红缨,定定地看着我们的方向。

我顾自钻进软轿的时候,卓尔轻轻地拉扯一下我的衣袖,满面希冀地道:“夫人,您…不等等吗?”

看着黛尔与卓尔失望叹惋的表情,我的一颗心却是平静得木然的,我知道那人是谁,只是真的不想见而已。

整体来说,繁逝已经十分接近胤朝房屋的风格,其中院落的布置都十分的清雅舒适,景色幽静,错落有致。

黛尔环视一圈,欣喜地道:“汗王待夫人真好,怕夫人思乡,所以修筑了驻颜宫,可是夫人不喜欢宫中,又特意安排夫人来住嘉瑞公主的故居,真是事实都为夫人考虑周到。”她说着一边仔细地端详我的神色。

繁逝自从嘉瑞公主逝世后,就再也没有人居住。里面还留着当年随公主陪嫁而来的宫女,大多已经病逝或是四散,所剩的寥寥无几。将近二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当年那些陪嫁的韶华正好及笄少女,现在都已是宛转靑娥老,满面沟壑生,曾经如墨青丝也已抽出不少白发。

老一辈的侍女与跟随我而来的侍女相见,都忍不住低徊唏嘘,那情景令人触目就心生悲凉。在嘉瑞的侍女中,有一名为绿萝的侍女,按照辈分我尊称她一声“姑姑”。

绿萝对公主极为忠诚,公主逝世后,不少侍女忍受不了这里寂苦的生活,都逃离四散了。而她数十年来不离不弃地守着公主的故居,一日未废。

听到贵宾至,当绿萝惶恐地出来跪迎我,她看清我的容颜时,竟然老泪泣下数行,泣不成声道:“老奴记得当初陪嘉瑞公主来此时,公主惊世的容颜,免不了无可奈何地凋零。今日见到宜睦公主,不由心中万千事翻搅,感伤至深。”

我身侧的侍女都是愔愔无言,听闻此语亦是忍不住落泪不止。

繁逝,这里就将是我孤老的归宿吗?心中凄凉,望着浊云滚滚的天幕,但愿我还有归鸿可看。

绿萝姑姑带领我参观了繁逝全貌,嘉瑞出身尊贵的皇族,从小受到良好的文化氛围的熏陶。当初她告别帝都,更甚至如皇后所言割舍至爱,作为新嫁娘来到北奴,却受到夫君如此的冷遇。莫说一位血统高贵的公主,就是普通荆钗布裙的女儿,对此也是不能忍受的。移居别院,不得入宫,若是柔弱女子遇上这事,悲伤终日,以泪洗面。若是性烈一些的女子说不定就羞辱难当而自尽了。

但是,皇朝第一公主嘉瑞,不是尘世中的一般女子。

据说她居于繁逝的时候,最先做的一件事是搜集在她之前和亲公主的资料,考究生卒年月,及远嫁事迹。如果因年代久远而佚失的,则保留姓名。嘉瑞亲自执笔,用其婉丽清雅的文辞,为那些在漠北朔风中飘零的红颜,纂写了一部《大漠香尘录》。在繁逝中开辟祭祀堂,为每一位和亲公主设立灵牌,点上祈福的长生灯。若有遗骸在的,则千方百计地通过两国使者送归故里安葬。

做完这些之后,嘉瑞凭其出众的语言才华,致力于将从胤朝带来的书籍翻译成北奴文字,她曾数次上疏其夫君歌珞推行教化,建立文化体制,却向他未怨尤过自己的处境一句。

嘉瑞本人温良谦恭,品性贤德,逐渐赢得了歌珞的尊敬,还有较好的声誉。若她不是不幸早逝,或许凭她的努力,胤朝与北奴的边境还可以多维持几年的相安无事。

我翻看公主亲笔誊写的《大漠香尘录》,是以史书的体裁编写,有些和亲公主的事迹保存得比较完备,有些只是留下简单的生卒年月,还有出嫁日期。她们大部分不是皇帝的亲女,较多是宗室女子,原本是郡主翁主,后被封作公主和亲。还有极少的人如我这般,既不是皇室女子,又不是宗室女子,而是朝中高官的女儿。

然而嘉瑞是真正的皇室亲女,货真价实的公主。

我一页页地翻阅过去,洁白的纸页中仿佛每一张,都点点滴滴地洒满了如花娇颜的女子的血泪,其中最后几页是空白无物的,这些空白,难道嘉瑞是将其留给她自己?

我已无心再去臆测。

入住繁逝的几日,我常常夜间梦魇缠绕,不得安席。我手腕上的割伤未愈,心冷如死灰,自己没有求好的意思,整个人渐渐地消瘦颓唐下去。我身上带着伤势,体质虚弱,又勾起在帝都时就落下的旧病来,时常咳嗽不止。

夜间在床榻上辗转,我睡得很浅,睡着之后亦是梦魇不断。玉笙有时彻夜地守在我的床前,抱着我啜泣道:“小姐我知道你心中有事过不去,你哭吧,哭出来会好些。”

我怔怔地看着玉笙,眼眶每次都是流到干涸,泣不成声地道:“…我想我的母亲…”我裹着被子抱膝蜷缩成一团,指尖不住地绞着被角,我的妈妈浣昭她现在哪里?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

我从未有过如现在这般孤独寂苦的感觉,就像天地间的一切都弃我而去,空茫的寥廓间,唯有我一人茕茕孑立。

最无聊旧日,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幽寂的空中,冰蝉斜影已转。我不知我是被什么力量驱使着走到这里。

嘉瑞设立的祭祀堂中,盏盏的长生灯如星子般的火光跳动,仿佛一颗一颗落寞纤卑的灵魂。我走进时,正中桁架上盘旋而上的一排又一排的灵牌前,都亮着一盏莲花状长生灯。尽管有灯光,还是显得桁架的阴森深暗,每一座灵牌都代表着,一个曾经如花似玉的美貌少女。现在她们在桁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神情也许是悲悯,她们自己都未勘破,更何来的悲悯他人,也许更多的是惘然,还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

我抱膝在堂中的蒲团上坐下,仰视着在黯色中抽离得高大巍峨的灵牌,一排排地林立,长生灯盏中小小的灯火跳动,宛若薄命女子生前朦胧的剪影。

芙蓉如面柳如眉,杨柳如腰莲如足,在烈烈逆风中摧折零落,颓靡了一地寂灭的花红。

我不由蜷缩得紧了一些,冷,是渗入心肺的阴冷。这里埋藏了太多女子的亡灵,阴气过重,即使是看管长生灯的侍女也不敢在夜间来到这里。她们说夜间这里听寒风穿堂而过,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无数女子凝结了怨尤的亡灵在哀鸣,悲歌,令人不敢闻,亦是不忍闻。

在堂外,伺候在我身边的侍女侍从惊恐地跪满了一地。一个个叩首恳求着我回去,千万不可在阴气深重的祭祀堂坐着了。

“夫人,求求您回房。”黛尔将头叩得低低,哀声求我道,“合罕若是怪罪下来,我们是万万承受不起。”

“夫人…求您回房…”

哀求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在逝者灵堂前守夜时连绵不绝的恸哭一般。我出神地看着他们,不知我死的那日是不是这般的光景。我现在是坐在蒲团上,那日我就面如死灰地躺在棺材中,一群身披缟素的人在我的灵前彻夜地恸哭。也许我的灵魂会恍恍惚惚地飘荡在灵堂之上,看见正中间躺着我失去鲜活润泽的身躯,还有看见伏在地上的苍白缟素。脑海中交叠出现这样的幻象,我想我真的是糊涂了,病得糊涂了,病得不死不活。

那些如花苞般娇妍鲜嫩的女子,嫁来漠北后,三百六十五日,寒霜如刀,冻结了年轻飞扬的赤子之心。岁月如刀,销斫了红润如渥丹的容颜。纵观《大漠香尘录》,几乎没有一位公主可以平安聊此一世,更多的人连孤老的幸福也无法保全,如烟花湮灭般,凋零在她们的绮年玉貌之时。

《大漠香尘录》中只有一人,就是在胤朝嘉致年间出嫁的玉城公主,她本是宗室之女。封作玉城公主和亲北奴,对于作为两国的和亲使者,她是欣然应允。嘉瑞在书中记载,玉城公主出嫁时意气风发,不似一般和亲公主出嫁时的悲戚。她如将士出征般,是怀着去时满心踌躇壮志,来时必荣光凯旋的心境,踏上北上之途。

可是命运弄人,尽管满腔热忱而来,玉城公主在北奴熬过第五个年就逝世了,一缕芳魂最终飘散在朔风中。

我望着那些一盏盏宛如莲花盛开般的长生灯,苦涩笑着,玉城她是满怀的壮志与热忱而来,亦是仅仅熬过了五年。

而我,以我现在如此羸弱多病的身体,我能熬多久?一年?半年?还是寥寥几月?我也就要化作香尘逐风而散。我左手腕上的那道伤那样深,深入肌骨,就算好了怕也是形同残废。

悲,一个字,暌违数年,到底令我们心脉相通了。

跪地的侍女侍从低低哀求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萦绕着挥之不去,风穿堂而过,呜呜咽咽的声音,我仿佛真的听见无数女子凝结了怨尤的亡灵,恍恍惚惚地盘旋在虚空哀鸣,悲歌。

我挣扎着从蒲团上站起,玉笙,还有黛尔卓尔慌乱地上前扶我,生怕我手腕上的伤口再次裂开。

“拿笔来。”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身侧的人个个噤若寒蝉,黛尔和卓尔相觑一眼,还是小心地将笔为我呈了上来,我右手执笔,拿过一座空白的灵牌,黛尔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为我拿好那座灵牌,唯恐我的左手碰到。

我抑制着指尖的颤抖,在灵牌上一笔一笔地写下:宜睦公主。由于虚弱,最后一个主字写得有些变形的扭曲,我扔掉笔,忍不住笑出声音。

宜睦公主,这个封号是我不想要的。她死了,死了正好。

众人皆是静默屏息,看着我做着如此不可理喻的事,然而大气也不敢喘。

我心中慢慢蔓延开一片的冰连地结,阿紫,我的妹妹啊,对于你想要的东西,下手永远都是又准又狠。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只要我还在奕槿身边一日,你就不可能受到重视。只有我走了,甚至是被迫走了,你才能抓住机会,凭跟我相似的容貌,博取奕槿的注意和好感,才得以借助奕槿九五至尊的力量去诛灭薛氏。而且我的被迫远嫁,表面上占得好处的是薛氏,薛旻婥皇后从此消了我这个心头大患。可是你若因势利导,就可以十分轻易地挑起奕槿对薛氏的厌恶。

阿紫是唯求速成和有效,不顾是否有多伤人,不管这个人曾对你多么容忍,多么好。我对付薛氏的手段一再的和缓,终究让你感到不满了。所以你想要自己出手了,凌厉地出手了。

旧事翻绞,宛若利剑般一下一下地戳得心口郁痛,眼泪最终还是温热地滑落,我仰首望着无数明明灭灭的莲花灯盏,不染纤尘,象征着洁净与往生,香烟幽幽邈邈地浮动,凌空宛如盛开出嘉瑞生前的素颜。

只是你对于自己所选的路,不要后悔。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零落成泥碾作尘1

248110-06-14 18:12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繁逝的一间小小暖阁中,我拥着厚厚的洁白狐裘临窗而坐,神色淡漠地看着烟霞色帷幔掩映的窗外,一片一片地旋舞着鹅毛般的飞雪,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原本森郁幽寂的院落中已覆上一层皑皑的颜色,疏落的几株腊梅已到了开花的时令,开的是罄口黄梅,狭长单薄的花瓣上有时还裹挟着晶莹的雪粒,偶尔有几星冷绿簌簌摇落的白雪中冒出来,竟是微微地刺眼。

我就这样一直坐着,渐渐感到疲乏无力,我的身体已经纤弱得禁不住狐裘的分量。嫁到北奴时,我身上带着在帝都落下的旧病,手腕上那道的深入骨髓的割伤经久不愈,再加上我连日来的心绪暗淡,自己没有求好的意思。静居在繁逝的这些日子,身体非但没有起色,而是一日一日地不济下去。

繁逝之中日夜有御医守候,每日定时诊脉。苦涩浓稠的汤药不知喝进去多少,皆是毫无用处。药苦,我此时唇角的笑意更苦,只有我知道,我是病在哪里。

这时,忽然感到一团暖暖的东西触到我冰凉的手指,我凝神一看,是玉笙半跪在我身前,将手小心地探进我的白狐手抄中。

“唉。”她低低地叹了一声,“手炉都冰透了,小姐为什么也不言语一声。”

我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依然微合着双目靠在软椅上不说话。只听见玉笙轻声地吩咐身旁伺候的婢女,将装好新炭的手炉拿来,又默默地塞入我的白狐手抄中。

“小姐。”当我再次睁眼时,看见玉笙还是半跪着的姿态在我面前,眼中似有清泪点点,带着一声抽泣道:“玉笙求你说说话,或者哭一哭也好。”

来时一双盈盈若秋泓的明眸,此时已是黯然无神,像一口干涸经年的枯井,覆盖着被风干的锈红苔藓,流不出一滴眼泪。

“玉笙。”良久,我漠然启唇道:“你走吧。”接着又闭上双眼,心神又陷入瞑濛沉沉的暗色中。

初来繁逝时,我梦魇不断,长夜无眠时,我会蜷缩着抱住自己,断断续续地哭泣。难得可以浅睡一会,也是常常喊着母亲而惊醒。现在不哭不闹,我倒是彻底地安静下来了,更或者说是死寂,整个人对外界迟钝得宛若木刻一般。

除了胸口的一颗心还在跳动,提醒着我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物。

我显然是在消磨耶历赫的耐性,憎恶他对我身体的触碰,甚至在我病中以手**我的额头,我也是抵触的。那几日我高烧持续不退,他没日没夜地守在我的床边,见到我醒时,神色憔悴而悲戚地追问我:“颜颜,你究竟要怎样!”

我冷淡地面壁而躺在床上,唯余下一个背影给他。

耶历赫那时用力地扳过我,迫使我与他对视,几乎是猛兽忍耐到极致地低吼道:“什么都可以答应你!颜颜,真的,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除了让你离开我…”

我笑意凄艳,我什么都不要,除了让我走。可是,唯一我要的,你却是给不了。既然如此,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现在这般羸弱多病的身体,熬过一日算一日。而你,我名义上的夫君,拥有我也是过一天算一天。

寒风易催折,簌簌花微堕。

花堕之后,零落成泥,再碾作尘,怕是无法逃避的宿命。

《大漠香尘录》,三十二位公主哀衿的香消玉殒,我,三千殊色中的一株,又怎么例外呢。

轩彰元年。

轩彰二年。

轩彰三年。

转眼间已是轩彰四年,我有时会觉得暗暗的惊讶。我仿佛受到某种庇护般,让我活了下去。耶历赫依旧是时时来繁逝,看我一眼是否安好,然后就沉默地离开。我依旧是视若不见,常年名义夫妻下来,却是愈加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三年多来,我们之间的说过的话几乎屈指可数。

我偶尔精神尚好之际,会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在庭院中走动,一日,突然如落雷般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长啸。抬头就看见一团暗黑的大鸟影子从云间掠过,振翅飞向邈远的天际,似乎是帝都城的方向。

我细眯着双眸,心中不禁生出感叹,嘉瑞诗中所言不错,若能孤老,就真的还有归鸿可看。

这些浑噩无聊的年间,我已入道多年的父亲,玉修道长倒是时常来看我。爹爹原先为相时就以肃重耿直、不苟言笑而称,现在入道之后,没有如道家要旨清逸出世,无拘无求,而是更加刻板固执。

爹爹近乎雷打不动地来繁逝,向我陈述历代贤后贞妇烈女传记,囊括了《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孽嬖》,其中爹爹着重强调了贞顺与节义。

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贞烈是女子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的首要保证,我既嫁为人妇,就不该再心有旁骛。我数次地拂逆丈夫,已是失了女子的婉顺。婚后多年,无故独居外室,于繁衍子息无半点功劳,就是不节不义。

肃穆妇容,静恭女德。

爹爹几乎日日以古时女子的懿范来规劝我回到耶历赫身边,可谓用心良苦。我静居已是无聊,听爹爹苦口婆心地恳切教导,日子过得更加碌碌无聊。可他毕竟是我的生父,不是耶历赫,我不想见就拒之门外。

那些日子里,我身体本是不好,就着这个缘头。我若是听得烦腻了,就躺在椅子上装晕倒。玉笙就常说我只有装晕骗爹爹时,才有些像从前心思精灵的颜卿。

不过那次,我是真的烦腻了,霍然站起来朝爹爹诘问道:“爹爹让我学昭君,为什么就不直接让我做西施呢?”

同样是远嫁他国,昭君凭落雁之容,所求的是边塞的安定;西施凭沉鱼之姿,所求的将吴王构陷与淫乱无道之地。前者女杰,后者祸水。

爹爹清矍的脸上青白不定,我那句话是真的触怒了他,厉声责骂我道:“女子偏狭,目中仅有寸光而无远见。天下之民,生乎南,生乎北。地域不同,源于通脉。何拘泥于大胤与北奴,甚至东部琉球,南部蛮率,还有靠近西域一带的诸多小国。唯有不仁之人,才以万物为刍狗柴薪,杀戮任予,擢刈任至。”

接着就是横亘房中的沉默,可以听见庭落中腊梅上的积雪瑟瑟地坠落,融入地上潮湿的冰水中,不着一丝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如雾般缥缈的声音响起:“阿紫已在帝都城中诞下女儿三公主,为皇上所钟爱…”

我的声音中毫无一丝的情感起伏,“恭喜妹妹已为人母。”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零落成泥碾作尘2

306310-06-19 12:49

漠北风沙刮地,塞云衔愁,这样过下来。转眼间已是轩彰四年的年末,漫漫的大雪落了好几日,银装素裹,寒意愈发地重了。一夜过后,繁逝中的雪就积了一尺来厚,听几个侍女小声嘀咕,说是一早上起来,门都要费力地打开。玉笙极力劝我别出房门,免得受了寒气让病势加重。

我闲闲地看着窗外,几个鼻子与手都冻得通红的侍从,不时往手上哈几口,白蒙蒙的蒸汽萦绕在鼻息间。他们将落雪清扫到角隅,露出光滑的青石地面,方便院中人的行走。细碎的脚步声踏着些微澄明的积水,侍女们逶迤地踱进我的屋子。

玉笙小心地接过填漆托盘上犹自冒着热气汤碗,银匙搅动这碗中黏稠浓黑的药汁,略略放凉后端到我跟前来,我看着一汪墨玉般的药汁,以前在帝都之时我是最忌苦,一点苦涩的东西都禁不住。现在日日喝这种苦药,人未见好转反而脸色日渐苍白,像是身体中血气逐渐地被抽离殆尽。

我摆摆手,淡淡地说道:“端下去,不喝了。”

“小姐。”玉笙婉顺地俯身半跪在我膝边,“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