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如那凤来仪的金镯磕在地上,破碎地零落,翠绿色飞散的粉末一如我们的往昔灰飞湮灭,从此尘封。这样也好,也好。

十里猩红锦铺成的红毯再是绵延亘远,亦是有尽头。

那名曾经在玉致斋中被我羞辱的北奴迎亲使,现在正踌躇满志地站在红毯的尽头,眼中毫不掩饰胜利的得意神情。

当我走近时,他以仅有我们两人听见的声音,挑衅般在我耳边说道:“我说过,我是来迎亲的,而不是来收尸。”

在他的眼中,我现在这样算不算一败涂地。

我笑意婉娩,在风中翻飞若蝶的衣袖遮住我一半的容颜,“那么,不用与一个小女子如此计较,你现在这般根本谈不上丝毫男人的气度。”

“属下不敢。”高大威猛的男子在我面前恭顺地垂首,“王妃。”

这两个字犀利地提醒我,从此我的身份就是北奴汗王,耶历赫的妃子,载入两国史册,万世不得更改。

《胤书?公主传?宜睦》记载,前颜相之女卿,赐予封号宜睦,以皇妹身份和亲北奴,举家荣光。帝曰:勉之敬之,夙夜无违。于丰熙十七年十二月初六下降北奴,随公主陪嫁胤朝各种谷物、工艺品、药材、书籍,赐女官侍女七十余人同行。

当我乘坐的风辇迤逦地驶出帝都外城,隔着重重的红砂回望气势巍峨的城门,连着那里的人都抽离成模糊的影子,带着逝去的不真实。心中莫名有个声音默念: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直到我们一行渐渐远离,帝都的城门在漠漠朔风中绵亘成暗青色,如虬龙蜿蜒身后。我心底才升起些远离故园的孤寂与悲凉,可知当初的嘉瑞是否也是这般的心境。

可是当时十六岁的我,根本不可能想到,我另一段波云诡谲,颠沛流离的人生才刚刚拉开帷幔。接下来我要走的路,才是真正的步步荆棘,碎砾遍地。

(完)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一部 一去紫台连朔漠1

395810-05-14 16:22

我缓缓地走着,那里的侍卫看我的衣饰是太子妃的侍女,所以无人敢留,我几乎是畅通无阻地进来了。

其实当元君问我什么打算时,我真的是懵了一下。几天来我根本没想明白我的何去何从,缎鞋的鞋尖踏着夜间草叶上沁凉的露珠,湿湿的寒意一直沁了进来。

奕槿现在应该还在书房,檐角下悬挂的琉璃灯珠华流光溢彩,我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轻手轻脚地绕到一处隐蔽的角隅,那里开了一扇窗。其后正好对着东宫中聚荷池,曾经为了贪图方便,奕槿曾带着我从窗户直接爬出来,携手去到聚荷池边。

我谨慎地走近些,那窗敞开一道小缝。忽的有笑音隐约传来,那声音清丽得宛如风碎浮冰。

我顿时警惕起来,是女子的声音,如此宛转动人的声音,应该还是绝代佳人。

薛旻婥被我扣在玉致斋了,奕槿身边的人莫非是那位侧妃或者侍妾。

“碰”的有瓷器磕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在寂寂的夜中凸显得格外清脆,我蓦然一颤,奕槿将巨大的红木桌案的一叠书信全部拂落,以往他都是温文尔雅,雍容得体,我们相处时日已不算短,可是我从见过他今日这般的怫然怒气。

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我还是可以感觉他眉心的纠结。书房中的灯并未尽数点燃,几星烛光伶俜地亮着,光线晦暗隐涩,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无任她做什么,我都愿意不去干涉,给她充分的自由,只要她觉得开心就好。”奕槿轩轩眉头,眼神疏离,“可是我不能容忍欺骗。”

我顿时惊愕,奕槿指的是谁?难道…我。

我屏息趴在窗子上,脸贴着打磨光滑的木质窗棂,小心地靠近些向里看去。

“呵呵。”清凌凌的笑音再次响起,我看见一个娇小柔美的身影慵懒地坐在一处台阶上,她倒是不畏冷,薄薄的堇色罗衫轻盈如羽云萦绕。青丝如瀑肆意地披落在雪白的颈项间,随意地在发梢别了一只精致的银色莹莹蝴蝶。一双眼眸宛若璀璨星子,有琉璃般的光华流转,她微微地颔首,浓密的长发下露出纤巧的下颌,和温润细腻的鼻尖。

“为什么这么说呢?那耶历赫蛮横至极,索要姐姐,但这不是姐姐的过错。”玉纤理了理耳垂的发丝,幽明的灯光下照出一张与我有六七分相似的容颜,她是阿紫。

奕槿转过身,眉心纠结,寂静了良久,终于问道:“你们…他们早就认识,是吗?否则耶历赫怎么会就无端端地要定她呢?”

紫嫣略一思索,点点头轻声答道:“大概是去年,姨父刚刚贬谪到集州的时候。”

“往下说。”奕槿面如表情地说道。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耶历赫是北奴王子,他以密探的身份潜入大胤边境。”紫嫣的指尖点着腮畔的**,“他那时受伤了,在躲避追兵时不知怎的让他藏进了颜府。我和姐姐真走不运,遇见了穷途末路的他,他还胁持了…”

“后来呢?”奕槿握紧的指骨微微发白,他眼睛的余光似乎瞥过我藏身的地方,我倏然将头一缩,心头扑扑地跳,幸好没有被发现。

中间的话我都没听到,只是听见隐约地有一句,“姐姐为他偷过虎符。”

“原来当时就是这样,才让他跑了的。”奕槿的眼眸光芒冷冷,声音沉沉地唤道:“颜颜。”

听到他唤我的名字,我霎时一愣,莫名地生出一些痛感。奕槿从未用这般的语气唤过我,往日他唤我“颜颜”时总是充满了爱怜宠溺。

“这不可以怪姐姐。”紫嫣垂眸轻轻咬唇道,“是那人过于强势,姐姐她也…”话说到一半就如香炉喷出的清烟,被了无声息地中途掐断。姐姐她也…什么,这样将话根含在嘴里的话,是最容易惹人遐想臆断的。

“我不怎么知情所以也不敢多嘴,而且,姐姐也不想提及他的。”紫嫣素手掩面浅笑,“殿下怎么不亲自问姐姐,怕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当面说开不是更好吗?“

“颜颜是真的不想提,还是不想在别人面前提。”奕槿似乎是揶揄道,“我与她相处到现在,对于有这样的事她可是只字未提。”

我感到心头一冰,奕槿难道在疑心我与耶历赫有过什么,他如此不信任我。

奕槿感慨一般,“我若是亲口问,颜颜也不见得愿意说。她这般任性的脾气,上次不过随口一提到小七,她就大发脾气,牵扯进婉吟不说,还假作跌进了湖中,闹得整个宫里鸡飞狗跳。”他疲乏地按了按额角。

“要说七王,姐姐还真真的冤枉。”紫嫣一脸纯真的神色,转即银牙切切,“那耶历赫才是可恶,对姐姐始终存着非分之想。”

我不由苦笑,奕槿是觉得我任性吗,可是他又何时真正信任过我,先是桁止,后是七王,现在又是因为耶历赫对我百般猜忌。

“姐姐生得美。”紫嫣幽幽叹道,“我的姨母浣昭夫人,被称作与嘉瑞齐名的天下第一美人。在这世上,除了嘉瑞,还有琅嬛,无人能再出其右。可是姨母在世时,常常赞叹姐姐的容貌要胜过她当年,抛却倾国与倾城,倾世难再有。”

“倾世难再有,难怪当初殿下会对姐姐一见倾心。”她叹息道,“我若是男人,也定是要来求她的。”

“你指的是耶历赫也就是这样的男人。”奕槿眸若寒星,幽黑深邃得一丝光都透不出来。

紫嫣姿态轻盈地立起,神色似乎是深深的惋惜,“其实…当时若不是薛氏从中作梗。”她平静地提着旧事,“姐姐早就可以凭太子妃的身份,成为殿下的人了。怎想缘差一线,就这样失之交臂,真是太可惜了,真的只差了一点点。”

“若是当初…”奕槿亦是在叹惋,右手支着前额。“何来今后这么多的波折。”

紫嫣笑意清雅,“我往来愚钝,有一事思忖了许久。去年在集州,当殿下知道自己倾慕的女子,竟然是当时缘差一线就可以成为太子妃的人。是否会感慨世间万事,因缘际会,人力难料,曾经失去的,有以另一种方式遇见,不是在皇宫,而是在集州这样的边远之地。”

“如此巧的事情,感叹自然是有的。”奕槿漫不经心道。

我的脸贴着冰凉光滑的红榉木窗棂,只觉得寒意一点点地透进来,深入每一寸**的纹理,有触须一般尖锐地扎根下去,刺剌剌地疼痛。

“巧的事还有呢。要不然怎么说殿下与姐姐的相遇是上天注定的,遇见彼此只是早晚而已。”寂静如冰结的夜里,她曼步走在轩敞的书房中,犹如一只慵懒优雅的猫在夜行,每一步都是悄无声息,转眸回首间,琉璃般的眼中有慧黠的灵光闪现,从形到神,她都像极了猫,像极了猫的灵魂。

紫嫣说道:“我记得那天,姐姐在求签时,抽到的是凤栖梧,祥瑞之签。当时那位解签的老人说凤凰所依唯有真龙,姐姐还笑他浑说。不曾想到,在那里就遇见了殿下,这不是上天注定又是什么?”

“那张凤签?”奕槿如是想起了些什么,“我还记得凤签的背面写的是:凤凰去已久,正当今日回,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他似是无意地提起,“我前往集州前,有相师曾预言,我会遇见此生重要的女子。所以当时亦是十分惊愕,我的祥瑞莫非就是颜颜,如签中所说,凤凰自天衔瑞图,飞下了十二重的天阙,来到本宫身边。”

我听着却只觉得心上像是被锋利的猫爪,狠狠地抓了一下。蓦然觉得一阵心口郁痛,如是站不稳一般,勉强地用力抓着窗棂才不跌倒,素白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木质中方。

那张凤签,我早已是忘了,难为他竟然还记得。令我心肺生寒的猜测抑制不住地涌上来,像是要将我整个湮没般,容不得我回避,丝毫都不能。

苦涩的感觉仿佛要撕裂喉头而出,我无声笑了,难道奕槿对我所有的感情不过就是源于那张凤签,源于曾经相师所言,我是他命中衔来祥瑞的女子?

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我的下唇几乎咬得要沁出血来,自嘲道:那么他当时并不是对我一见倾心吧,他倾心的是那张凤签,不是我!不是我!如果当初手执凤签的女子是阿紫,他会爱上阿紫吗?这个想法在我的心中如惊雷般轰轰地滚来滚去,更或者,他的喜欢,是因为曾经的失之交臂,得不到才更激起男人的占有欲不是吗?再或者,是因为这张极美的面皮,我力竭般靠着冰冷的墙壁,空茫的双眼望着天上泠泠欲坠的寒星,自言一般:这张极美的面皮,没有男人会不要它的。

紫嫣动作轻巧地点亮了书房正中的灯,霎时阴晦的书房敞亮起来,照得每个角落都亮堂堂的。然而,我心中的灯却是嗒然熄灭,熄灭了。

她笑道:“殿下若是还要看书或是奏折,还是亮堂一些好。莫伤了眼睛,现在朝中事务繁多,那一件不等着殿下处理。”

我忍不住冷笑,奕槿你事务繁多,指的是让我和亲北奴吗?

凤签,凤签,既然如此,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好争辩的。若是以我平日的脾性,我现在定是怒到极点地冲进去,当面地质问奕槿。不过现在,我这样的执着简直可笑,可笑之极的人是我啊。

清丽宛若风碎浮冰的笑声再次传来,“如果当初手执凤签的人是我,殿下会喜欢吗…”

然后书房中就彻底地岑寂下来,没有人再说话。安静得仿佛可以听见烛焰“滋滋”跳动,摇曳出妖娆的光华。

原本我还想调皮地从窗户中爬进去,当奕槿佯装嗔怪我时,我就依人小鸟般钻进他温暖的怀中,闻着他衣襟间淡淡檀香,撒娇弄痴地问他,你要我还是要江山啊?他也许会宠溺地一如往日刮我的鼻尖,爱怜道:我怎么舍得下你这勾人的小狐狸。以他的聪明睿智,也许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我只要乖顺地藏在他的臂弯下,做一个被保护起来的,可爱娇憨的小女人而已。

这般单纯的心思,现在看来是,如此,如此的愚蠢。

清浅的一钩月自云间徜徉而出,我凝视着地上同样孑然独立的纤细清影。不觉我应是流不出一滴泪来,就像心弦被撕扯到极限,就绷断了。

当我将手默然从窗棂上缩回时,因着指甲刚才深陷得太进,竟是拔不出来。我苦笑着看我的手,“啪”,“啪”,留到二寸长的指甲被我生生地折断,断了,一切都断了。既然它们不愿走,就留在这里。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一部 一去紫台连朔漠2

307810-05-14 16:23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恍惚地回到玉致斋,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脑中不住地回想着那两句,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奕槿说:我前往集州前,有相师曾预言,我会遇见此生重要的女子。所以当时亦是十分惊愕,我的祥瑞莫非就是颜颜,如签中所说,凤凰自天衔瑞图,飞下了十二重的天阙,来到本宫身边。”

当我走进去时,元君还在等我。见我回来,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你一个人走,还是两个人?”

她见我沉默,神色亦是凝重起来,不可相信般:“他同意你嫁?”

我依然不做声,元君却是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我就知道姓高的里面没好男人!”她握紧我的一只手,拉着我就走,“我立即带你离开这里。那个高奕槿…”

“我不走。”我用力地将手抽回。

元君惊愕回头,大声诘问道:“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给姓高的当牺牲品吗?”

“可是…”我有些无助地摇头,说道,“我若是一走了之了,颜澈他们怎么办?颜氏中的人怎么办?皇室…能轻易放过他们吗?而且薛旻婥说的,宫中已派人去请我爹爹了,你带我一人走容易,但能确保他们都无虞吗?”

元君眼眸中的怒气消了下去,她冷静地一字一顿问道:“那你难道愿意嫁到北奴?”

心中无限愁绪郁结,我掩唇而笑,笑意却是苦涩,“那个人很爱我不是吗?”

听到这话,元君幽黑深澈的瞳孔骤然一缩,她怒极般用力一推我的右肩,她身怀绝顶武功,怒极之下出手也没个轻重,那一推我感觉肩骨几乎都要震碎,她极少有这般认真地神色,“你不要说赌气的话,若是为了惩罚高奕槿而嫁给别人,这根本不值得。”她话锋一转,声音却是愈加低沉,“你不要像夫人那样…”

我却是丝毫听不进去,心中如塌陷下去一块,对着虚空怅惘叹道:“那么,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细微的声响传来,我这才意识到房中还有薛旻婥和她的侍女。元君看了她们一眼,说道:“她们快醒了…”

我麻利地将身上的侍女衣服脱了下来,在元君的帮忙下给那人穿上。我们两人都是相对沉默的,心事重重,没有人说一句话。

此时,房外传来繁杂的脚步声,有人充满喜气地大声吆喝:“公主,颜相来看望您了。”

爹爹,我一惊。他真的来了,一时心中又惊又喜。自从妈妈在集州过世,爹爹悲痛欲绝,勘破红尘,随着清虚子入道而去,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他来了。”元君不以为然地皱着秀眉,令我更加惊愕不已的是,元君她当着我的面,像拎小猫一样将薛旻婥,还有那个侍女轻松地拎起,然后逐一从敞开的后窗扔了出去。作完一切,她“碰”地撞上窗,露出往日玩世不恭的笑意,“你们父女见面。这两人横在这里,未免太碍眼了。不如扔出去了,眼不见为净。”

元君说这样话的时候,嬉笑如常,满不在意,仿佛随手丢了一件不喜欢的物什般。她扔的可是堂堂的太子妃,胤朝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啊!

“你你…怎么把她…这样就…”我冲上前,想打开窗看看,若是将薛旻婥摔出个好歹,我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元君按住我的手,笑道:“担心什么,摔不死她的。等她醒了说不定拍拍尘土就走了。”元君朝我做了个鬼脸,“毕竟这么丢脸的事,怎么好意思声张。”

我知道元君是想逗我开心,可是以我现在黯淡的心情根本就笑不出来。元君失望地叹了声:“这样都不愿意笑,看来是真的为高奕槿伤了心了。”话落她如方才般轻盈地飞上横梁,隐匿得了无踪迹。

片刻,我的爹爹就进来了,爹爹的容貌不曾有变,只是更加苍老了些,但眼神却愈加清矍明澈,身上的出尘气息有一丝像清虚子。

“爹爹。”我忍不住扑进爹爹怀中,枕着他的手臂嘤嘤地哭起来,委屈和痛苦尽化作此时的泪水。

爹爹爱怜地**我的长发,深叹道:“卿儿,真的苦了你了。”

“爹爹。”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卿儿,来坐下。”爹爹极少这般郑重地与我说话,“宫中的人都已将那些事告诉为父了。”

我心头一舒,亦生出些喜意。他自称是“为父”,而不是“本道”,看来爹爹还是在意我这个女儿,我拭去脸上的泪,乖顺地伏在爹爹的膝上问道:“那么爹爹说我敢怎么办?”

是的,我现在急切地需要一个人,那样的一个人来为我指点迷津。我感到彻头彻尾地迷惘,没有方向,堕入了重重迷雾。仿佛一切我可以抓紧的东西都在瞬间倏然不见。

“卿儿。”爹爹的声音低沉,甚至有些喑哑,“你向来是最谙熟嘉瑞公主不过的。”

我的胸口像被猛地一击,喘不过气来般,我惊骇地对上爹爹幽邃的目光,哑然问道:“爹爹希望我做第二个嘉瑞吗?!”

爹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沉沉道:“卿儿,嘉瑞的胸襟气度、深明大义,实乃一真天下奇女子,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就是她的功绩,所以世人广为流传‘嘉瑞自有千秋在’,若她仅仅只有绝世美貌,而无如此气节,不过就是尘世中的昙花一现,随即湮没无影罢了。何能得到人们这般的敬仰爱戴,传诵不止。”

我感到像是有人拿了冰雪在我的心来回地擦,擦得最后一丝热度都消失殆尽。冷得我的舌尖都冰住了,我勉强克制自己道:“可是世人也流传着她的悲愁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北奴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嘉瑞因此成就了她的千秋盛名,也因此毁灭了她一生的幸福。

妾身肠独断,孤老看归鸿。

“卿儿。”爹爹的眼神湛湛,“舍小我而成大我,不为一己褊狭,而能顾全大局。作为女子,你自小看过的书已不比男子少了。应该更加深明大义才是,才不枉费你看过的那些书与受过的教养。”

我有些失神地看着地面,即使痛到麻木,清泪还是忍不住涌出。我感到眼前白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房中的摆设都在我的泪光中而扭曲。

这个在我面前的人,是我的爹爹,我的亲生父亲啊。我唯一的血缘至亲,竟然也希望我能出嫁北奴。最后一丝希冀也被掐断,我还能再说什么。整颗柔软的心仿佛碾过无数细小锋利的冰凌,伤痕累累。

我若拒婚,不但从此自身背负褊狭之名,还可能连累颜氏亲族。我瞬时苦笑,心中有个声音道,不如接受出嫁,这样对于帝都中人皆大欢喜,于颜氏无限荣光,于我亦可以离开。

我端正神情,跪在地上向爹爹磕了三下,尽量平静说道:“听闻爹爹教诲,卿儿有如醍醐灌顶。我愿意替大胤出嫁北奴…”我对上爹爹惊诧的视线,“蹈嘉瑞之义举,为两国边境止戈,人民安定,尽绵薄之力。”说完我将前额抵在手背上叩首。

“卿儿。”爹爹颤抖着将我扶起,眼中喜忧参半。

我立起说道:“那么我自拟一封《请嫁疏》,请爹爹带给…”话音忽断,“了却彼此的一桩心事。”

我打开素锦封面的折子,背对着爹爹书写,握着笔的手因心绪起伏而不住地振颤,我感觉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打在素白的纸面上,将墨迹濡湿晕染开模糊的一片,隔着眼中濛濛的雾气,我根本看不清我到底写了什么,只觉得仿佛一纸零落破碎的墨兰花瓣。

我将写完的《请嫁疏》交给爹爹,爹爹走后,元君从横梁上跃下,她的神色凝重深郁,张口却是话结,“你真的愿意…”

“对不起,让你白来了一趟。”我低声道。

元君似在叹惋,“我还是那句话,你别后悔…”尾音以缥缈终结。

我再抬首时,元君已经俏然离去,我心烦意乱地灭了灯,灯光消失,满屋子的黑暗便瞬间涌了出来,我趴在矮几上无声地落泪,眼泪,不回在有比今夜流得更多的了。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独留青冢向黄昏1

212910-04-03 18:07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马,历经两月餐风饮露的艰苦跋涉,终于在第二年开春之际抵达北奴都城鄢都。

在我北上途中,胤朝丰熙帝因积年恶疾接连发作,御医尽力救治,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于丰熙十七年十二月廿七日,驾崩于太极宫,宫中缟素,举国哀恸,梓宫暂停于养仪殿,封号为天德丰熙皇帝,其后亦封号温宪太后。储君高奕槿即位,改年轩彰元年,君临天下。

我从北奴前来迎亲的人看口中,陆续得知前任北奴汗王歌珞早已退位,由长子耶历赫即位,耶历赫早已大婚,娶朝中位高权重的赤璋将军之女绮娅为后。赤璋声闻邻国,乃一代名将,其因骁勇善战而世称貔貅将军。耶历王族与之联姻,是基于笼络显赫的翁戌世家。我之前只知道绮娅身份尊贵,系出名门,不曾想到她身后还有权倾朝野的家族撑腰。

所以当初在北奴军营,其妹芙娜心思单纯,虽然思慕耶历赫,却是怀揣隐忧,唯恐耶历愿意娶她不过是为了笼络她身后的家族尔尔。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我看着鸦青色的天幕团团岭云如盖,蓦然吹雪翳翳,不觉吟出。一路的车马劳顿,眼眸中已殆尽先前悲凉孤寂的神色,而是逐渐消磨成平澜无波的安静。

凄凄初春犹自风寒,雪在空中肆意地旋舞。耶历赫以国君之尊,冒着纷扬的雪率百官亲自出鄢都城门迎接,我虽是以大胤公主的名义嫁给他,可是我的身份不过妃子而已,如此隆重正式的接待其实不必要,更何况他这般重视我,会引起绮娅及翁戌家族的不满。实在不为明智之举。

我身上披着厚重的狐裘,皮毛柔顺,洁白得无一丝杂色,暖暖地包裹住了我身上嫣红的红茜纱嫁衣。

汗王亲自迎接,宜睦没有不下凤舆的道理。当我在左右侍女的扶持下缓步走出,一瓣在风中吹拂得恣意狂舞的雪花,从我的微微敞开的领口飞入,覆盖着温热的脖颈融化,沁凉如斯,我不禁寒栗,那滴融在脖颈上晶莹的雪水宛如珠泪滑落。

“颜颜。”耶历赫欣喜地唤我的名字。

我隔着累累的白玉珠络朝他微微颔首,浅笑嫣然。

他神色动容,剑眉星目间满满地仿佛要溢出愉悦。以往我对他不是怒言抵触,就是冷漠以待,笑脸也不曾多给一个,今日我婉娩地向他行礼,他应是意料不及的。

当着北奴同来的数百官员,还有胤朝众多陪嫁而来的人。耶历赫旁若无人地将我从凤舆上横抱起,踏上十里锦铺的猩红地毯,一直绵延到宫殿。

“这样合适吗?”我在他怀中有些忸怩,没有哪一位和亲公主是由国君一路抱进宫殿的,他亲自迎接已是遭人侧目,现在此举,不知会引起朝中人怎样的非议与不满。

耶历赫却将我的忸怩看做少女的羞涩,“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我最爱的女人。”

我倚在他怀中笑得无声无息,任由他隔着珠络吻了我的眉心。

来时十里锦铺,到时十里锦铺。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鹅毛般的白雪纷纷扬扬地覆盖下来,映衬得红毯上红白相间得璀璨,每一步仿佛都踏在嫣红与洁白的错错落落中。

送亲和迎亲的队伍前呼后拥、威风八面地进入了鄢都城,在随行胤朝司仪主持下,我与耶历赫以胤朝的礼节,于正宫举行了婚礼。

耶历赫心情大悦,宣布与民同乐,城中百姓歌舞欢腾,共贺国君新禧。鼓乐滔天,振聋发聩,旋舞歌声,彻夜不止。

耶历赫为我周全考虑,特意在王宫中为我修建了一座模拟胤制的宫殿,房屋构造,其中摆设,与胤朝无异。并命名为“驻颜”。

其中跟随我陪嫁而来一名言辞轻快的侍女,看了就笑,指着道:“汗王莫非是希望公主芳颜永驻,美貌如斯。”

我对侍女们兴致勃勃地议论却是无心去听,漠然瞥过驻颜一眼,暗嘲:这驻改成囚不是更直白露骨一些吗。

整间屋子的墙壁都以铜作内胎,掏成中空,内置火炭,其外再加以彩绘,看不出一丝痕迹,这样就免去了在房中生暖炉的麻烦,而且墙壁中的火炭,可以彻底地给整间屋子的角角落落保暖,我进去时就感觉屋子中烘焙得温暖如春。侍女们不禁感叹耶历赫对我的用心之细,体贴至极。

我身侧的玉笙满面的忧心,踯躅许久,待侍候的人屏退得差不多了,才伏在我耳边道:“小姐,我向北奴的人打听。他们说当时迎娶绮娅王后时,也不过这般的排场,现在汗王能如此待小姐,应是爱小姐的。玉笙虽为小姐喜,也为小姐忧,如此一来,小姐后日也许会太艰难…”

我怔怔地看着绣龙凤的合卺被,帐檐上下悬满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赤红的穗子垂下约一尺长,几乎拖曳在地上。

“你们都下去。”我的手指紧紧地纠缠着身上的红茜纱,一点点绕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姐。”玉笙跪下来,声音低低恳求道,“连玉笙也不可以留下吗?”

我点头,轻声吐出,“是。”

“小姐。”玉笙来握我膝盖上的手,搓在她的手心中,“你的手好凉,进屋这么久了都没有暖起来。还有你的脸色怎么那么苍白,要不要玉笙请御医来看看。”

我拂过我一侧的脸颊,“很苍白?”

我将手从玉笙手心中抽回,勉强平静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你出去吧。让我一人静静。”

玉笙见我执拗,也不再坚持,满眼忧心地看了我一眼,就退了出去,顺手轻轻地合上门。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独留青冢向黄昏2

158710-04-17 17:49

我听得轻微的声响,现在这间屋子中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一双仙鹤鸣立烛台上,龙凤呈祥金色绘字的红烛正在滋滋燃烧,流下一串串绛红色的蜡泪,在烛台上凝结如珠。

前殿的欢饮还未结束,离耶历赫来这里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前殿浸在欢腾中,我这里却有些寂寂,我独立在窗口,色泽轻快娇美的粉霞色窗帘被一双玉钩拢起,静静的似乎可以听见窗外白雪簌簌坠落的声音,一片一片地乘着暗色旋舞着飞下来,现在积雪应有一尺厚了。待到明日旭日东升,万丈金光站在纯净无痕的雪原上,那才是真的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只是我看不到了。

心中有个残忍的声音默念,都说这嫁衣红茜纱的颜色嫣红如血,那么到底是血的颜色更深,还是红茜纱的颜色更深。

是血,还是红茜纱?

这个问题问得像是执拗的顽童在追索答案,我失神般一步一步走离窗台,从红茜纱的衣袖中抬起一只手,莹白如玉的**上空无一物,原先佩戴的凤来仪,已让我在崇华殿中砸得粉碎。

我缓缓地伸出另一只手,纤长的手指间,一片凌厉的寒光闪烁,幽幽的光芒如冰凝在刀刃上,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我唇角衔着清浅的笑意,更何况血肉之躯。

这刀片我握在手中了一路,等的就是今天。

皓腕轻转,青紫色的血管在我苍白到透明的**下清晰可见,锋利的刀片狠狠地划过,霎时从猛然豁开的伤口出喷出一丛艳丽的血。

一阵剧痛之后,便是痛到麻木般。我默然地看着一股股的血流,如蜿蜒的小蛇般顺着我的手臂流淌而下,渐渐地濡湿了我身上轻盈的红茜纱,黏稠地贴在我的**上。

到底还是血的颜色更深的,苍白的笑意绽放在唇间。从我腕间流出的血液越来越多,越来越疾,随其流走我生命的热度。

我仿佛抽离了灵魂般在房间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垂落一侧的手腕洒下无数的血滴,暗红的血蔓延到我脚下的绯红织云锦地毯上,随着我脚步的移动,盛开出一朵一朵妖娆颓然的花,嫣红如珠,开得触目惊心。

随着血液的流失我渐渐感到晕眩,犹如一捧烧尽的余辉。脚下虚浮,重重地跌倒在妖娆盛开的血红花瓣上,我挣扎着蹒跚站起,用手支地时撕扯到了伤口,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我的神智清明了些,勉强撑着让身体不跌倒。

我看着掌心曲折的纹理,笑得无奈,原来感觉生命一点一点的流逝,是这种感觉。

我一把扯下了头上珠玉玎玲的凤冠扔在地上,连同那些华丽繁复的珠翠玉簪一齐逶迤黯淡地零落一地,宛如丝缎般的长发肆意地披落,红衣黑发,我此时就像在夜中迷失的精灵般,殊美无匹,凄美绝伦,鲜血还在我的腕间滚滚地倾泻,直到干涸。

我的脚下踩到了一颗浑圆的珍珠,这次跌倒我再也没能爬起来,血流慢慢地微弱下去,我的神智也愈来愈迷蒙,我倒在地上,左臂除了还有痛感之外,仿佛已经不是我的了。

我面朝着房顶的藻井,感觉瞳孔渐渐地扩散,眼中的颜色似乎搅浑了,天旋地转,光怪陆离,白蒙蒙的一片令我看不清楚。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的眼前开始出现临死前的幻象,梨香暗涌,深深浅浅的白色簇拥枝头,一瓣一瓣的馨香覆盖在青石地砖上有落雪一般的洁净,恍惚在年幼时,妈妈温柔地牵着稚弱的我,穿花拂柳地走过。焚着袅袅百合香的石桌上,琉璃纸镇压着一叠白纸,妈妈握着我小小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字。

行宫中,暗色中无数絮状的飞花过影无痕。奕槿语调疏离地问我:“你北上到底是找我,还是他。”

惊雷一般乍响的声音,崇华殿上我掷碎凤来仪决然离去。

幻象在眼前不住地交叠,重现,直到寂灭无声。

在我的灵魂将要完全脱离身体的一刻,我感觉有个人步履错乱地奔到我的身边,强健有力地手臂将我从地上抱起,死死地按住我鲜血迸流的手腕,撕心裂肺地喊道:“颜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