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当初…”奕槿亦是在叹惋,右手支着前额。“何来今后这么多的波折。”

紫嫣笑意清雅,“我往来愚钝,有一事思忖了许久。去年在集州,当殿下知道自己倾慕的女子,竟然是当时缘差一线就可以成为太子妃的人。是否会感慨世间万事,因缘际会,人力难料,曾经失去的,有以另一种方式遇见,不是在皇宫,而是在集州这样的边远之地。”

“如此巧的事情,感叹自然是有的。”奕槿漫不经心道。

我的脸贴着冰凉光滑的红榉木窗棂,只觉得寒意一点点地透进来,深入每一寸**的纹理,有触须一般尖锐地扎根下去,刺剌剌地疼痛。

“巧的事还有呢。要不然怎么说殿下与姐姐的相遇是上天注定的,遇见彼此只是早晚而已。”寂静如冰结的夜里,她曼步走在轩敞的书房中,犹如一只慵懒优雅的猫在夜行,每一步都是悄无声息,转眸回首间,琉璃般的眼中有慧黠的灵光闪现,从形到神,她都像极了猫,像极了猫的灵魂。

紫嫣说道:“我记得那天,姐姐在求签时,抽到的是凤栖梧,祥瑞之签。当时那位解签的老人说凤凰所依唯有真龙,姐姐还笑他浑说。不曾想到,在那里就遇见了殿下,这不是上天注定又是什么?”

“那张凤签?”奕槿如是想起了些什么,“我还记得凤签的背面写的是:凤凰去已久,正当今日回,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他似是无意地提起,“我前往集州前,有相师曾预言,我会遇见此生重要的女子。所以当时亦是十分惊愕,我的祥瑞莫非就是颜颜,如签中所说,凤凰自天衔瑞图,飞下了十二重的天阙,来到本宫身边。”

我听着却只觉得心上像是被锋利的猫爪,狠狠地抓了一下。蓦然觉得一阵心口郁痛,如是站不稳一般,勉强地用力抓着窗棂才不跌倒,素白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木质中方。

那张凤签,我早已是忘了,难为他竟然还记得。令我心肺生寒的猜测抑制不住地涌上来,像是要将我整个湮没般,容不得我回避,丝毫都不能。

苦涩的感觉仿佛要撕裂喉头而出,我无声笑了,难道奕槿对我所有的感情不过就是源于那张凤签,源于曾经相师所言,我是他命中衔来祥瑞的女子?

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我的下唇几乎咬得要沁出血来,自嘲道:那么他当时并不是对我一见倾心吧,他倾心的是那张凤签,不是我!不是我!如果当初手执凤签的女子是阿紫,他会爱上阿紫吗?这个想法在我的心中如惊雷般轰轰地滚来滚去,更或者,他的喜欢,是因为曾经的失之交臂,得不到才更激起男人的占有欲不是吗?再或者,是因为这张极美的面皮,我力竭般靠着冰冷的墙壁,空茫的双眼望着天上泠泠欲坠的寒星,自言一般:这张极美的面皮,没有男人会不要它的。

紫嫣动作轻巧地点亮了书房正中的灯,霎时阴晦的书房敞亮起来,照得每个角落都亮堂堂的。然而,我心中的灯却是嗒然熄灭,熄灭了。

她笑道:“殿下若是还要看书或是奏折,还是亮堂一些好。莫伤了眼睛,现在朝中事务繁多,那一件不等着殿下处理。”

我忍不住冷笑,奕槿你事务繁多,指的是让我和亲北奴吗?

凤签,凤签,既然如此,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好争辩的。若是以我平日的脾性,我现在定是怒到极点地冲进去,当面地质问奕槿。不过现在,我这样的执着简直可笑,可笑之极的人是我啊。

清丽宛若风碎浮冰的笑声再次传来,“如果当初手执凤签的人是我,殿下会喜欢吗…”

然后书房中就彻底地岑寂下来,没有人再说话。安静得仿佛可以听见烛焰“滋滋”跳动,摇曳出妖娆的光华。

原本我还想调皮地从窗户中爬进去,当奕槿佯装嗔怪我时,我就依人小鸟般钻进他温暖的怀中,闻着他衣襟间淡淡檀香,撒娇弄痴地问他,你要我还是要江山啊?他也许会宠溺地一如往日刮我的鼻尖,爱怜道:我怎么舍得下你这勾人的小狐狸。以他的聪明睿智,也许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我只要乖顺地藏在他的臂弯下,做一个被保护起来的,可爱娇憨的小女人而已。

这般单纯的心思,现在看来是,如此,如此的愚蠢。

清浅的一钩月自云间徜徉而出,我凝视着地上同样孑然独立的纤细清影。不觉我应是流不出一滴泪来,就像心弦被撕扯到极限,就绷断了。

当我将手默然从窗棂上缩回时,因着指甲刚才深陷得太进,竟是拔不出来。我苦笑着看我的手,“啪”,“啪”,留到二寸长的指甲被我生生地折断,断了,一切都断了。既然它们不愿走,就留在这里。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一部 一去紫台连朔漠2

308410-06-27 14:51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恍惚地回到玉致斋,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脑中不住地回想着那两句,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奕槿说:我前往集州前,有相师曾预言,我会遇见此生重要的女子。所以当时亦是十分惊愕,我的祥瑞莫非就是颜颜,如签中所说,凤凰自天衔瑞图,飞下了十二重的天阙,来到本宫身边。”

当我走进去时,元君还在等我。见我回来,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你一个人走,还是两个人?”

她见我沉默,神色亦是凝重起来,不可相信般:“他同意你嫁?”

我依然不做声,元君却是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我就知道姓高的里面没好男人!”她握紧我的一只手,拉着我就走,“我立即带你离开这里。那个高奕槿…”

“我不走。”我用力地将手抽回。

元君惊愕回头,大声诘问道:“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给姓高的当牺牲品吗?”

“可是…”我有些无助地摇头,说道,“我若是一走了之了,颜澈他们怎么办?颜氏中的人怎么办?皇室…能轻易放过他们吗?而且薛旻婥说的,宫中已派人去请我爹爹了,你带我一人走容易,但能确保他们都无虞吗?”

元君眼眸中的怒气消了下去,她冷静地一字一顿问道:“那你难道愿意嫁到北奴?”

心中无限愁绪郁结,我掩唇而笑,笑意却是苦涩,“那个人很爱我不是吗?”

听到这话,元君幽黑深澈的瞳孔骤然一缩,她怒极般用力一推我的右肩,她身怀绝顶武功,怒极之下出手也没个轻重,那一推我感觉肩骨几乎都要震碎,她极少有这般认真地神色,“你不要说赌气的话,若是为了惩罚高奕槿而嫁给别人,这根本不值得。”她话锋一转,声音却是愈加低沉,“你不要像夫人那样…”

我却是丝毫听不进去,心中如塌陷下去一块,对着虚空怅惘叹道:“那么,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细微的声响传来,我这才意识到房中还有薛旻婥和她的侍女。元君看了她们一眼,说道:“她们快醒了…”

我麻利地将身上的侍女衣服脱了下来,在元君的帮忙下给那人穿上。我们两人都是相对沉默的,心事重重,没有人说一句话。

此时,房外传来繁杂的脚步声,有人充满喜气地大声吆喝:“公主,颜相来看望您了。”

爹爹,我一惊。他真的来了,一时心中又惊又喜。自从妈妈在集州过世,爹爹悲痛欲绝,勘破红尘,随着清虚子入道而去,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他来了。”元君不以为然地皱着秀眉,令我更加惊愕不已的是,元君她当着我的面,像拎小猫一样将薛旻婥,还有那个侍女轻松地拎起,然后逐一从敞开的后窗扔了出去。作完一切,她“碰”地撞上窗,露出往日玩世不恭的笑意,“你们父女见面。这两人横在这里,未免太碍眼了。不如扔出去了,眼不见为净。”

元君说这样话的时候,嬉笑如常,满不在意,仿佛随手丢了一件不喜欢的物什般。她扔的可是堂堂的太子妃,胤朝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啊!

“你你…怎么把她…这样就…”我冲上前,想打开窗看看,若是将薛旻婥摔出个好歹,我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元君按住我的手,笑道:“担心什么,摔不死她的。等她醒了说不定拍拍尘土就走了。”元君朝我做了个鬼脸,“毕竟这么丢脸的事,怎么好意思声张。”

我知道元君是想逗我开心,可是以我现在黯淡的心情根本就笑不出来。元君失望地叹了声:“这样都不愿意笑,看来是真的为高奕槿伤了心了。”话落她如方才般轻盈地飞上横梁,隐匿得了无踪迹。

片刻,我的爹爹就进来了,爹爹的容貌不曾有变,只是更加苍老了些,但眼神却愈加清矍明澈,身上的出尘气息有一丝像清虚子。

“爹爹。”我忍不住扑进爹爹怀中,枕着他的手臂嘤嘤地哭起来,委屈和痛苦尽化作此时的泪水。

爹爹爱怜地**我的长发,深叹道:“卿儿,真的苦了你了。”

“爹爹。”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卿儿,来坐下。”爹爹极少这般郑重地与我说话,“宫中的人都已将那些事告诉为父了。”

我心头一舒,亦生出些喜意。他自称是“为父”,而不是“本道”,看来爹爹还是在意我这个女儿,我拭去脸上的泪,乖顺地伏在爹爹的膝上问道:“那么爹爹说我该怎么办?”

是的,我现在急切地需要一个人,那样的一个人来为我指点迷津。我感到彻头彻尾地迷惘,没有方向,堕入了重重迷雾。仿佛一切我可以抓紧的东西都在瞬间倏然不见。

“卿儿。”爹爹的声音低沉,甚至有些喑哑,“你向来是最谙熟嘉瑞公主不过的。”

我的胸口像被猛地一击,喘不过气来般,我惊骇地对上爹爹幽邃的目光,哑然问道:“爹爹希望我做第二个嘉瑞吗?!”

爹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沉沉道:“卿儿,嘉瑞的胸襟气度、深明大义,实乃一真天下奇女子,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就是她的功绩,所以世人广为流传‘嘉瑞自有千秋在’,若她仅仅只有绝世美貌,而无如此气节,不过就是尘世中的昙花一现,随即湮没无影罢了。何能得到人们这般的敬仰爱戴,传诵不止。”

我感到像是有人拿了冰雪在我的心来回地擦,擦得最后一丝热度都消失殆尽。冷得我的舌尖都冰住了,我勉强克制自己道:“可是世人也流传着她的悲愁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北奴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嘉瑞因此成就了她的千秋盛名,也因此毁灭了她一生的幸福。

妾身肠独断,孤老看归鸿。

“卿儿。”爹爹的眼神湛湛,“舍小我而成大我,不为一己褊狭,而能顾全大局。作为女子,你自小看过的书已不比男子少了。应该更加深明大义才是,才不枉费你看过的那些书与受过的教养。”

我有些失神地看着地面,即使痛到麻木,清泪还是忍不住涌出。我感到眼前白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房中的摆设都在我的泪光中而扭曲。

这个在我面前的人,是我的爹爹,我的亲生父亲啊。我唯一的血缘至亲,竟然也希望我能出嫁北奴。最后一丝希冀也被掐断,我还能再说什么。整颗柔软的心仿佛碾过无数细小锋利的冰凌,伤痕累累。

我若拒婚,不但从此自身背负褊狭之名,还可能连累颜氏亲族。我瞬时苦笑,心中有个声音道,不如接受出嫁,这样对于帝都中人皆大欢喜,于颜氏无限荣光,于我亦可以离开。

我端正神情,跪在地上向爹爹磕了三下,尽量平静说道:“听闻爹爹教诲,卿儿有如醍醐灌顶。我愿意替大胤出嫁北奴…”我对上爹爹惊诧的视线,“蹈嘉瑞之义举,为两国边境止戈,人民安定,尽绵薄之力。”说完我将前额抵在手背上叩首。

“卿儿。”爹爹颤抖着将我扶起,眼中喜忧参半。

我立起说道:“那么我自拟一封《请嫁疏》,请爹爹带给…”话音忽断,“了却彼此的一桩心事。”

我打开素锦封面的折子,背对着爹爹书写,握着笔的手因心绪起伏而不住地振颤,我感觉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打在素白的纸面上,将墨迹濡湿晕染开模糊的一片,隔着眼中濛濛的雾气,我根本看不清我到底写了什么,只觉得仿佛一纸零落破碎的墨兰花瓣。

我将写完的《请嫁疏》交给爹爹,爹爹走后,元君从横梁上跃下,她的神色凝重深郁,张口却是话结,“你真的愿意…”

“对不起,让你白来了一趟。”我低声道。

元君似在叹惋,“我还是那句话,你别后悔…”尾音以缥缈终结。

我再抬首时,元君已经俏然离去,我心烦意乱地灭了灯,灯光消失,满屋子的黑暗便瞬间涌了出来,我趴在矮几上无声地落泪,眼泪,不回在有比今夜流得更多的了。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一部 一去紫台连朔漠3

433210-06-10 07:21

《请嫁疏》呈上去不久,我因着出嫁北奴在即,从皇宫的玉致斋迁往北郊行宫,行宫外连着气势恢宏的点将台,在那里完成宜睦公主的出闺大礼。

我需要在行宫中,接受出嫁前各种礼仪的教养,以及被嘱咐各种注意事项。因为自古公主的和亲,都是背负着故国的政治任务。自然,我也不例外。

对我的守卫减少了许多,日常身边只有嬷嬷与侍女相伴,行动也不在受到严格制约。为了让我心情舒畅,宫中还特意下令允许我的两位幼妹,颜凝玉与颜芳芷前来作伴。我心绪烦乱,不想连累她们,所以谢绝了。不过我的侍女玉笙从颜府出来,侍候在我身侧,并且作为陪嫁侍女跟随我前往北奴。

一连几日来的心事郁结,以泪洗面,落落寡欢。我应是伤了心神,出嫁之日在即,而我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容颜消瘦,病疾缠身。早晚接连不住的咳嗽,宫中派出数名顶尖的太医守在行宫中,为我调养身体。我咳得一日厉害过一日,他们左右却都找不出什么病根,只是一味地开出健体养生之药给我服用。

玉笙心知肚明我是心病,虽是忧急,可又不敢挑破。有时目不交睫地侍候在我身边,也是劳累得形容憔悴。

我此时正半躺在一张垫了秋香色大氅的软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小姐。”玉笙覆在我耳边轻声道,“北奴迎亲使来,小姐可愿意见他吗?”

“我不想见。”我淡淡说道,手指绞着柔软的锦缎,第一次见面时,我桀骜不驯地撕了他呈上来的画像,并且信誓旦旦地说我决不去北奴,抬到鄢都的除非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当时还倨傲地说世事难料。

现在,我苦笑,真的是世事难料。

“那我替小姐回绝了他。”玉笙小心问道。

我合眸颔首,玉笙走时仿佛轻轻地叹息一声,接着就随着细碎的脚步声消失。

暮色四合,我扶着侍女的手,缓缓地在行宫的园林中走,她们本是极力劝阻,生怕我在外面吹了冷风,使原本不佳的体质更是雪上加霜。可是我执意说屋子里沉闷,想要出去走走,侍女们于是为披了厚重的墨蓝锦缎裙袍,上面用银丝绣成团团如意吉祥结。

我身边的侍女皆是屏息噤声地跟着,我只是无意地拢了拢领口,就有眼明手快地侍女为我地上精致的纯金手炉,我将它捂在裙袍袖中,暖意渐渐地从手心升了上来。

一弯清澈通透的湖水是园林的点睛之笔,我立在曲折地回廊中看去,在这时节连秋芙蓉也尽数凋零了,唯见泠泠的湖水,透着一丝落寞,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我捂紧了手中的暖炉,吩咐道:“留下几人陪着,剩下的都回去吧。我不喜欢这么多人跟着。”

领头的两名侍女相视着,窃窃商量一下,毕竟还是不敢拂我的意思。留下几名能干的,就让剩余的人屏退了,省的我看了心烦。

我倚着阑干坐下,一名侍女惶恐地上前,恳切地劝道:“公主这里凉,不妨让奴婢取了绣垫,还有盖膝的毛毯来?”

“不用了,我早就准备了。”玉笙拿出厚实的绣垫铺上,“玉笙知道小姐喜欢倚着阑干坐坐,所以早就准备了。”

“玉笙你向来最为细心的。”我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玉笙在扶我坐下时触到我的手背,问道:“手炉不暖了,可要玉笙换一个来吗?”

我摇摇头,就这样顾自坐着,湖面有微风拂过,随风吹来一些如柳絮形状般纷纷扬扬飘摇的白花,姿态轻浮,触到水面时就一朵一朵地湮灭无影。

一个高大清俊的身影向我这里走来,依稀可见明黄团福暗纹的衣袂拂动。他走近时,立侍在身侧的侍女都是惊得“扑通”跪地,齐声高呼:“参见殿下!”

我转过头,眼神平澜无波地看他,其实我早就看见他了。

“颜颜。”奕槿如往日一般唤我。

我竟是向他缓缓地跪下,刻意地激怒他般,语调讥诮地道:“皇妹宜睦。参见皇兄。”

侍女们惊惧得大气都不敢喘,都是将头压得低低地跪在地上。

任奕槿如何深厚的涵养,可我这样的举动确实激怒了他。深澈的眼底有愠怒凝集,他疾速一步冲上前,抓住我两侧的手臂,猛地将我从地上拎起。

我料不到他会这样,身体忽的失衡,加上我几日来的体虚站不稳,整个跌倒在他的怀中。手中的暖炉滑落,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摔开的炉口有红亮的炭火倒了出来。

“殿下!”旁边的侍女们为奕槿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声低呼,惙惙不安地看着奕槿,生怕奕槿会伤害到我。

“你们全都下去。”奕槿冷冷地下令道。

“可是…公主…”随行的侍女现在退也不是,留也不是,惶然无助地看向我。玉笙担心我,在众人沉默中挺身而出,不卑不亢道:“殿下,小姐几日来身体不大好。咳嗽之症时常要发作,殿下若有话对小姐说,可否让玉笙陪着好随时照料。”

“你们…咳咳…”我以帕掩唇,强压下咳嗽,“都下去吧。”

玉笙虽不愿,忧心惙惙地看我一眼,还是与侍女们一同退下了。

奕槿见我柔弱不胜的病态,眼中似乎升起几丝怜惜,恢复一贯的温和道:“颜颜,你身体不适吗?”伸手想拂一下我鬓角的发丝。

我“啪”地拍掉了他的手,背对他冷冷地道:“承蒙皇兄关心,应该还是可以撑到出嫁的一日。”

“颜颜。”奕槿像是极力克制着情绪,“你为什么如此任性。”

任性,我似乎一愣,那日在东宫书房中,当着紫嫣的面,他也是这样评价我的,不是吗?

“我的性格向来如此,殿下今日才发现吗?”我眸光疏离地看他,说完就转身离开,我也不想再多言。转身的瞬间,又恍惚地想到那张成为我们相遇契机的凤签,或许,或许,那张凤签是阿紫的也不一定,而我并不是他命中衔来祥瑞的女子。

“你前往漠北时见到耶历赫了?”身后有冷峻的声音质问。

我蓦地回首,奕槿用手支着前额,神情被覆盖在掌心的阴影之下,“不止如此,你还到过他的军营,不是吗?”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有一时地凝结,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是不是?”奕槿用力扳过我的肩膀,使我正对上他此刻迫问的眼神。

“是。”我轻声曼语地答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索性承认好了,只是觉得对韶王有些愧疚,毕竟他替我守口如瓶了那么久。

“你们不止见过面。”奕槿眼神幽邃,眼底如结了一层薄冰,“你在他的军营中还停驻了好几日,对吧?”

奕槿这般的疑虑我,我不由心头怒气腾地升起,推开他道:“是又怎样?”

“颜颜,你到底隐瞒了我多少事情?”奕槿的声音低沉,隐隐透出压迫。他朝我抬起袖下的手,我顿时惊愕,修长的手指间缠绕着一枚雕琢成莲花状的玉饰,通体的洁白无暇,无一丝杂色。每一片**的小小花瓣都雕得宛若盈盈欲滴。

我不会看错的,这是以前奕槿赠予我的莲花玉饰。我因喜欢这玉纯粹清澈的颜色,所以常佩戴在身上,可是我身陷北奴军营时,看管我的芙娜对我处处警戒,我为了博取她的好感,所以将这枚玉饰送给她。现在,它怎么会在奕槿手中。

“颜颜,你应该不会忘了这玉饰吧。当时我问你时,你说你在路上将它当了,我不与你计较,因为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可是…”奕槿清朗如玉的面容流露出一丝阴鸷,“它为什么会在耶历赫手中?”

“我…”我张嘴就觉得话结,不知道应该从何解释。

“他说这玉饰是你留给他的…”奕槿猛地将我托起,他的鼻尖抵住了我的鼻尖,温热的气息拂到我脸颊的**上,他几乎是低吼出两个字:“信物。”

“我什么都可以包容你,就是欺骗与愚弄不可以!”

我怔怔地,感觉心像是被豁然撕开一个伤口,流出暗红的脓血。难道索诺对奕槿挑唆了什么,离间了什么,以至于他现在对我误会之深。他,索诺,想到他我忍不住咬牙切切的。

“我们的确见过面,可是我并没有将玉饰送给他!”我大声向奕槿解释道,“更何来的信物。”

奕槿像是对我失望透顶般,箍在我双臂上的手一寸寸地滑落,他手心的温度离开我一分,我的心就冷下去一分。

入暮之后的风渐渐地紧了,那些纷纷扬扬,在晚风中狂乱飞散的絮状白花,姿态迷离失措地打落在我们身上。

“你真的一点也不愿意相信我,而相信他?”我定定地凝视着他道。

阴晦渐渐爬了上来,奕槿幽幽地问道:“颜颜,你北上到底是找我,还是找他?”

这样的一句话,问得我通身的冰冷下来,所有想要解释挽回的话尽数冻结在舌尖,凝成一块阴寒至极的冰坨,然后自己默默地咽了下去。

我收回企图去抓住他衣袖的手,纤细的手指一根根地收紧,掌心的**一点也不痛。我笑得无声,在东宫时我就将它们,连着对奕槿的依恋和感情一起折断了,断了。那么,现在我还执着什么?

我背过身,“你相信他。”拼命抑制着心中惊涛骇浪的起伏,“既然如此,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失去理智一般地朝他喊道:“你又是怎么看我的?是啊,是我轻浮**,是我不知闺礼,是我招惹了他的。殿下没了我,会有更多贤良淑德的好女人,正好将我嫁到北奴去,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了,大家都,皆大欢喜!”

“颜卿!”奕槿轩轩眉头,他从没有过这般疾言厉色地唤过我,箭步上前握住我的一只手腕,指骨收紧到发白。

指尖捏着我消瘦的下颌,我忽的一愣。他的眼神中隐约有错落与心疼,“我不放你走。”声音迷离,他俯身,清凉的唇瓣覆上我娇柔的**,唇齿间轻轻地辗转**,舌尖探取着我口中的芬芳。我有一时的恍惚,仿佛回到从前般,甚至是有些沉醉与贪恋,微合双眸任他肆意地掠取。

“颜颜你是我的。”芳若幽芷的气息在唇齿间来回冲撞,带着男人特有的霸道与强势。此刻,我的头脑却是出奇的冷静,心中笑意清泠,你只是把我当作可以占有与征服,我对你感到心灰意冷,可是你对我又有几分真心的喜欢。

心中蓦然升起厌恶,我心一横,唇间涌入腥甜的血液。奕槿眉心紧蹙,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唇瓣上淌出的嫣红更衬得面颊的苍白,“颜颜!”

我许久没有回去,现在天色渐晚,在我身边伺候的侍女全都出来寻我了。正好撞见我与奕槿在亲密地拥吻,她们惮忌奕槿的身份,不敢声张,只得一排人远远地跪倒在地上,惊惶得连连叩首。

我离开他几步,略略整理衣襟,恭谨又冷漠地道:“宜睦恭送皇兄。”说完就决然离去,留奕槿的身影渐渐融入一片失落的晦暗中。

每走一步都宛若踩在锋利的刀刃上,不觉间已是清泪数行,我感到左颊微微有些痒,伸手一拂。原来一朵飞舞的扬花,因潮湿的泪水而粘在我的脸上。纤细的绒毛黏黏地缩在一起。像只再也飞不起来的蝴蝶。

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一部 一去紫台连朔漠4

220210-06-10 12:22

丰熙十七年十二月初六,朔风起,天欲雪,天云尽黯黯。宜睦公主和亲北奴。城阙烟尘起,华幛犹蔽日。北郊行宫,点将台下,翠华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禁军甲胄分明,鲜衣怒马。牛皮巨鼓,音动撼地。朝阙号角,声断天垂。

身着红茜纱的嫁衣,凤冠上垂落白玉珠累累十二旒,我无意去看镜中人的容颜,照花前后镜的情致已不再。世事当真难料,我没有想到我会再次穿上它。

玉笙默然地为我簪好最后一支垂下细细银色流苏的珠钗,流苏打在脸上是细腻又沁凉的感觉。当她俯下身为我整理裙裾时,一大滴眼泪滚落下来,又匆匆地用手背抹掉。抬起头时却是强颜欢笑,怕让我看见伤感。

我心中酸痛,玉笙尽心尽力地跟在我身边数年,始终对我真挚以待。她是真的在为我心疼,为我心疼啊。

点将台上,朔风烈烈,旗帜翻舞。奕槿就在这里以皇兄的身份送宜睦公主下降,将亲手把我扶上北奴迎亲的凤舆。

崇华殿上宜睦公主叩谢皇恩,三作顿首。立誓此趟而去,效法嘉瑞,为两国和睦安宁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宜睦。”奕槿身着浅金色的九龙穿云袍,此时他应是以国君或者皇兄的身份作别宜睦,说些勖勉的场面话,他却是异常的沉默。

“我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我神色疏离地说道。

皓腕轻转,凤来仪金镯安静地伏在我的手腕上,依稀雕琢凤凰遨游,两端的祖母绿宝石光泽依然。

“你…”奕槿默然,似乎想要轻触我伸出的点点玉笋的指尖。

我骤然缩手,右手用尽力气狠狠地从左手腕拂落,“玎珰”,金镯毫无预兆地从我的手腕坠落下去,其中一颗祖母绿宝石,清脆地磕碎在崇华殿坚硬光洁的地砖上,霎时翠绿的碎末迸裂零落,凤来仪颓然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儿,“玎”地一声寂灭。

“宜睦!”奕槿惊愕地看着我,我眼神倔强地回视他。良久他才压制着情绪道:“这是母后所赐,原本你留着它也无妨。”

“旧物还是留在帝都,不要带走的为好。”我声音缥缈。

凤来仪碎了,我与他最初的缘起就是皇后所赐凤来仪。我的性格使然,既然了断,把一个人留在我生命中的印记从源头就连根拔起,不留一丝回旋余地。

现在,隔着眼前十二白玉珠旒,我朝他莞尔一笑,缓缓地从嫣红的衣袖下伸手,然后将手平静地放在他平摊的掌心中。

十里猩红锦铺成的红毯如遒劲的巨蛇般在我脚下延伸,每走一步仿佛都是踏着璀璨的流霞,从此如此热烈荼蘼的红色,注定挥之不去地烙印在我的生命中。

青阳殿上凤签误。

元宵节时霁华收。

东阁双蝶罗绣出。

琴箫共鸣沈心醉。

普庆高台,飒飒疾风吹汝急,戏言曾留仙。

拟作凌波,寒冰凝尽天涵水,机心皆成废

千里觅君,恁时怎料龃龉出,怅惘莫争辩。

我从点将台上俯视,满满眼眶的都是整装待发的将士,凛冽生威,我这样看去缩小得宛如棋子般,星罗棋布。

我此刻心情说不上悲凉,更多的是内心的空茫,踏上一条我看不到尽头,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走得每一步都是恍若踩在虚空中。

离别之时,我口占词一首:

沁露冷,蘋花渐衰。

萋萋芳草连空阔,暝鸦横斜霭霏微,霞敛残照收。

素简序,孤城暮角。

公主回雁十八怨,人谓珠玑我谓血,移破秦筝柱。

帝都赊,雪涵关阻。

晚景萧疏动流影,毡下北望极霓旌,风拈孤魂瘦。

灞桥别,乍咽凉柯。

百感情绪疏顿酒,正恁寄残醉入肠,此生悠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