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尔“哎哟”怨尤一声,终究还是拗不过我。我在马车中略坐了一会,辘辘的车轮声就又响了起来。接近边境时,我特意从马车的暖厢中出来,站在车前的轼木上极目远眺,这里与五年前没有多大的差别。稀稀落落地有几处白色毡布围成的人家,经过久远的风沙侵袭,那白色渐渐颓然地发黄,像是被弃置在沙砾堆中的白鹅卵石。时而有面色黧黑,脸上皮肤被风吹得干皱的人从其中出来,有些会好奇地打量这辆高大的马车,更多是视若无睹,自己忙自己的活计。

从这里再向前就是荒芜沉寂的戈壁滩上,广袤却瘠薄的土地上散乱着一蓬蓬枯萎衰败的骆驼草,嶙峋的怪石星罗棋布,我想到当年萧隐救我出北奴军营,也是将我送到这里。

旧地重游,我的唇角勾了一抹颇有意味的笑意,如果早知道今日,他会不会觉得当初真的多此一举。当初,他花心思救我是白费的;当初,我拼命地要逃离北奴,回到胤朝也是白费的。

那么多的白费,现在想想也罢了。不经历那么多的白费,年少倔强的我,又怎么愿意甘心,像现在这样,手不禁覆上了平坦的小腹,隔着重叠的衣衫好像可以隐约感觉小小的一颗心脏在跳动,不知是我的幻觉,还是母子间与生俱来的心脉相连。总之他的存在,让我感觉心安。

此时玉笙走出来,伸手为我紧了紧白狐裘衣的领口,笑吟吟地道:“现在小姐万事都要小心些,毕竟现在身子可不是小姐一个人的了。”

“玉笙。”我会心地点头,随即握紧她停在我领口的双手,垂首低语道:“时至今日,从大胤到北奴五年间,真的只有你不离不弃地陪着我。”

玉笙的眼眸中绽开一星亮色,亦是紧握我的手,“玉笙是小姐的人,小姐到哪里玉笙就到哪里。”

“嘻嘻…”忽听闻旷野上传来嬉笑的声音,我循着看过去,是几个北奴小孩扎成一堆趴在沙地上,将黄瘦的手指弓起来弹一颗剔透的珠子。一个大人模样的人亦是趴在他们身边,他背朝着我所以看不见面容,但是口中不时说着什么,像是在教他们怎么玩。

我意兴未尽,不想这么快地回去,由玉笙和卓尔在两边小心扶着我,从马车的轼木上走下来。我的脚着地时,冷不丁踩到一个圆骨碌的东西,“啊”的一声尖叫,人整个猛地向前倾倒。

“小姐!”

“夫人!”

身边搀扶的玉笙与卓尔立即用力扶稳了我,玉笙见我面色惨白,急得联珠似的问道:“小姐,你有没有事?肚子这边磕到了没?还有脚有没有扭伤?”

我朝她们勉强一笑,虚浮地说了声:“没事。”

卓尔和黛尔皆是惊恐万分,见我无恙才略略地将狂跳不止的心安定下来,念道:“幸好夫人与小王子没有大碍,否则我们两人就算死了也难抵罪了!”

我注意到脚边的正是一颗浑圆的晶莹珠子,未细想就看见那个刚才趴在地上玩弹珠的大人,脚底踩风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向这里喊:“那位夫人,伤到没有?”

我看清那人的面容时,浑身僵硬住地一愣,他是…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零落成泥碾作尘7

253310-06-17 12:23

性情急躁些的黛尔柳眉倒竖,娇叱他道:“哪来这么不长眼睛的奴才,要是惊到夫人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是诚心赔礼来的,听得卓尔这般说,也是勾动了三分怒气,不服地反问道:“这位姑娘怎么这样说话,弹珠哪有长眼睛的?”末了还嘀咕一句,“主子还未开口呢就瞎嚷上了。果然是当奴婢的比主子招摇。”

“你…”听得这样的话,黛尔一张俏脸上红白不定。

我摆手示意她忍耐,看着他的目光纹丝不转。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人是常跟在韶王身边的随从景平,从前在帝都城的凤翔楼中我曾见过他,虽时隔多年,而且现在又乔妆易服,我还是可以确定他就是韶王身边的景平,那么景平出现在这里,韶王又在哪里…

“啊。”玉笙看清他时惊得轻微叫出一声,忙不迭缩身躲到卓尔身后。

我此时面上覆了层轻薄的白纱,将容颜遮得严严实实,他应该是没有认出我。但玉笙刚才失声尖叫,怕是他已将玉笙认了出来。

景平指着卓尔身后,大声喊道:“玉笙姑娘,是你吗?是不是你,你倒是应一声。”

“你…你…认错人了…”玉笙结巴地说道。

黛尔气冲冲地“啪”地拍掉他伸出的手,“少在这里攀什么旧相识!刚才的事情还未完呢!”

景平有些不耐烦了,喝道:“你这姑娘怎么这样吗,还纠缠不清了!”

趁着景平的注意转到黛尔身上,玉笙弯着身体偷偷地潜到我这边,微颤着低声道:“小姐…他…景平…他…韶王…”

“黛尔。”我严肃神色说道,“不许吵了,我们马上回去。”

向回疾驶的马车中,我比来时更加沉默,一声响动都没有。卓尔黛尔以为我是刚才受了惊吓,还没缓过来。但是玉笙是知道个中缘故,她愁容满面地看着我,紧咬着下唇欲言又止。我暗叹,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一阵狂乱的颠簸后,我们的马车已经回到繁逝。我此时轻轻舒口气,扶我下马车时,她们愈加小心翼翼,生怕发生刚才那样的意外,一顶上山的软轿已静静地恭候在山脚。

这样回到繁逝后,耶历赫竟在负手踱步在我的房间中等着我,也不知他来了有多久。

“参见合罕。”卓尔黛尔见了立即垂眉跪倒请安。

耶历赫却是径直走到我面前,温言问道:“出去走了走,可感觉好了些?”

“嗯。”我轻若蚊虫般地应了一声。

他的一双大手托住我的下颌,指腹抚着我脸颊娇柔的**,带些疼惜道:“颜颜,脸色看上去还是不太好。那么倔强,又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的脆弱,真让人心疼。”

“颜颜,怎么遇见什么人了吗?”耶历赫见我一声不发,狐疑问道。

我素净的容色恬静,淡淡地摇头。

此时听得双垂珠帘外淅沥的声音,我从帘内看去有名侍女屈膝跪了下来,恭声道:“合罕,翁戌少将来了。”

耶历赫英俊的面容紧绷,冷声质问道:“他怎么来了?难道他不知道繁逝是什么地方?”

那名侍女迫于他凌厉的威仪,愈加低声道:“是芙娜王妃陪同来的,而且翁戌少将说非要见合罕不可。”

耶历赫哼声时轩轩眉头,不屑地说道:“这个摩珂,怕孤不见他吗?还拉了妹妹一起来。”

芙娜,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微微一颤。她就是我曾经困在北奴军营中,遇到的女子。当时她还是懵懂天真、无忧无虑的小女儿情态,一晃眼她也已是嫁为人妇,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耶历赫在外室接见翁戌摩珂,我则是静静地留在垂落的珠帘内,这时一个胭红色的身影如快活的小鸟般冲了进来,一下子就撞在我身上。她抬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欢声叫到:“颜卿,终于又见到你了!”

芙娜还是跟以前一样开朗热情的性格,除了出嫁后装束略略成熟了些,光洁的额头上依然佩戴一枚银色月牙状的额饰,一张秀脸俏生生的,但仪态口气却一点也没有变。

我被她突如其来地撞了一惊,玉笙忙将手挡在我的后腰上将我扶住。黛尔的语调中已是带着薄责:“芙娜王妃当心些,夫人怀着身孕,禁不得撞,更禁不起吓。”

“对了,颜卿现在还怀着身孕呢!”芙娜眼中盈盈的眼波顽皮一转,她本身就是大大咧咧的人,所以也不介意侍女对她言语上的忤逆。

我朝她清妍一笑,“芙娜,你来了。”

芙娜爽朗地笑出声,携过我手说道:“我当时就说我们有缘分,这不你还是嫁给耶历哥哥了么?”

“王妃累了么?喝口茶润润嗓子。”玉笙生怕芙娜无心的话勾起我的愁肠,笑着上来看茶。

芙娜看了她一眼,笑着道:“要上就要北地的羊奶茶,我可喝不惯你们胤朝滋味寡淡的茶。”

玉笙听闻笑吟吟道:“玉笙给王妃端上来的正是羊奶茶,今晨儿刚取来的,新鲜又醇香。”

“颜卿,你一嫁到北奴就生病了,一病还病了那么久。”芙娜人虽在喝茶润嗓,可是眼睛却是一动不动地驻留在我身上,她语调中有些懊恼道:“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可是耶历哥哥说什么也不让,说什么会影响你养病。”

芙娜撅着菱形的红润小嘴,“我多缠几次,耶历哥哥就生气了。反正,他说什么也不许我来找你。嗯…”她凝眉思忖,“…不止我,连姐姐也不可以…”

我暗叹一声,她口中的姐姐应该就是北奴王后绮娅。

我微颔首,客气却是疏离地说道:“谢谢芙娜如此记挂着。”

芙娜睁大眼睛,惊奇地问道:“病了五年,你怎么变得这么沉静了,连话也不愿多说?”

我浅笑,连芙娜都看出,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你坐下,快坐下。”芙娜轻快地拉着我的手到一方铺了洁白狐皮的软塌旁,眼中闪着一点慧黠,“哥哥和耶历哥哥还有话说呢,我一时半会也不走,我们坐下聊聊。”

“他…”我的手指虚点一下帘外,“你哥…到底有什么事?还非要在繁逝中谈,不能等到回宫后?”我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芙娜拈起一片黄澄的杏仁酥吃了,她摇头,暗声抱怨道:“不知道,哥哥没有说。姐姐也不说,他们一直当我小孩,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我径直起身,轻慢地走到珠帘后面,密密垂落的珠子将帘外之人相隔得隐隐绰绰的,还是凝神细听,还是可以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颜卿。”芙娜见状唤了我一声,我立即示意她嘘声。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零落成泥碾作尘8

272510-06-18 07:03

我像只蛰伏的猫儿般站在珠帘后,虽看不清翁戌摩珂的面容,隐隐感觉生得鹰鼻隼目,但听他的声音似乎在言辞激切地陈述什么。

但耶历赫好像不想在繁逝与他谈论这些事,语调清冷高贵地下令道:“这些事回宫之后在说。”

摩珂是门第显赫的翁戌家族长子,也是貔貅将军最为器重的儿子。此时他虽恭敬地拱手,但是言辞上却分毫不让,说道:“只所以大费周章地通过芙娜来这里,是想有些事当着胤朝公主的面说会比较容易。”

我心中蓦然一惊,摩珂他指的胤朝公主就是我。

“你想怎么样?”耶历赫冷然问道。

“未雨绸缪…”那位年轻少将的声音懒散,却带着一丝狠辣,“为合罕着想,也好让朝中上下放心。”

我看得清清楚楚,摩珂向耶历赫做出了一个决杀的手势,不由得心神一禀。

“翁戌真的多虑了。”耶历赫无不嘲讽地说道,“她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而且长年因病住在宫外,能对朝政产生什么影响?”

“今年开春之际,合罕于朝堂上提出要遣部分牧民南下,尝试农耕。这…难道与她一点干系也没有?”摩珂不卑不亢地反诘,“万一宜睦公主心念故国,与胤人做出里外勾结牵制我北奴之事,祸起萧墙这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

耶历赫颇是不以为然,“摩珂你未免危言耸听了,她一个柔弱女子,又长年病着。自顾尚且不暇。何来你说的那样通天的本事去勾结故国。”

摩珂笑得轻蔑,“能让合罕如此刮目相看的女子,怎么会仅仅只是一个柔弱女子?”他的声音陡转铿锵坚定,“合罕,五年前你已经为她而误过一次,现在,万万不可以误了第二次!”

耶历赫的神情凝重,仅隔着一道珠帘,我可以感觉帘外的空气像是冰结般一点点僵硬下去。

“哈哈…”耶历赫笑意阴鸷,突然冷冷地抛出去一句,“绮娅的意思?莫非是绮娅容不下她,而不是你危言耸听出来的朝廷?”

“与绮娅无关。”摩珂的眉心搐动一下,“不过为着合罕着想,请合罕早作决定。那名胤朝女子,先不提她的容颜,但是她对合罕的影响太深,太大。微臣恐怕现在不痛下决心,将来养虺成蛇,必要成为大患。”

“不可能。”耶历赫一字一顿道:“孤不可能让别人碰到她一根手指头。”

摩珂的笑中带出令人心悸的凉意,“这样的女子没了的确可惜,但是边境五年的太平,至少有她的一分功劳。”

被我用劲捏在手中的一颗珠子硌得手心的**发痛,额头却是一阵针刺般的发冷。摩珂这话表面是在褒扬我和亲、安定边境之功,事实其间包藏的用意何其凉薄,他是在说,不必丝毫怜悯我,因为作为和亲公主,我的使用价值已经尽到。就算两国再次开战,把我杀了,血溅在城楼上祭旗,我也是死有所值的。

我忍不住自嘲:天下第一美人,嘉瑞公主,以惊世的容颜文思也才换来十年而已。我能撑过五年,也算是没有遗憾的。

“哗”的一声,我掠开眼前的珠帘,顿时满眼闪烁着微光的珠子跳动。

“宜睦参见翁戌大人。”在他们两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我婉娩地以胤朝的礼节向摩珂行礼,抬头看他时,一双清眸中盈满泠泠微刺的珠光。

摩珂看清我的容貌时,豪爽地笑了一声,根本不顾忌是在君王面前,说道:“名不虚传,公主。当初胡崇大人前往胤朝迎亲时,曾说和亲来得宜睦公主性情刚烈,不似一般软弱的胤朝女子,在帝都的见过几面后印象深刻。我等也是想着一睹芳容,不过可惜公主嫁到北奴后就缠绵病榻多年,都以为胡崇大人说得夸大了,胤朝的女人终究不过如此。但是今日得见公主天人之姿,也算是遂了旧日的一桩心愿。”

我听得他这样说,神色淡淡地说道:“中原女子论体质的确比不上北地的女子,当日是胡崇大人过奖了。”

耶历赫显然不想再与摩珂争执,漠然朝他挥手道:“好了,话既然已说完,你走吧。”

摩珂听后阔步走出,经过我时轻轻在我耳中送入一句,“难得这般的人,胤朝皇帝居然舍得?”

听闻这样的话,我的心头仿佛九天落下的焦雷滚过,将已经弥合的痂疮炸得皮开肉绽,旧伤撕开的一刹那淋淋的血流了出来。我笑得无声无息,我本以为五年过去,可以将前尘往事尽数忘记,但是,原来释怀真的太难。人可以淡忘,事可以淡忘,只是,斫伤在心中的那道痕迹难以磨灭。

“颜颜。”见我脸色异样苍白,耶历赫箭步冲过来将我揽入怀中,厉声喝问道:“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抬眸,正好对上他鹰目中充满敌意的光芒,我在广袖下暗自将手指捏紧。这种目光我真的太熟悉了,绮娅曾经也这样看过我,应该说,整个翁戌家族,除了芙娜对我毫无戒备,其他都对我怀有凛冽的敌意。

我靠在耶历赫怀中朝他莞尔一笑,那笑容多少有些虚浮,“我胤朝美人千千万万,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那么…”摩珂笑得玩味,“令妹就是这样的美人?”

摩珂今日是要执意将我最不堪的回忆挑出来,我感到心口有些发凉,“是,我的妹妹。”

“够了!”耶历赫断声喝道,眼中有一种阴郁迅速地漫延开来,“摩珂,你即刻离开繁逝!”

摩珂对耶历赫说话时,神色恢复一贯的尊敬,“刚才说的事,望合罕定要三思。”他将目光转向我,嫌恶中带着几分忌惮,“不可遗留后患。”

“摩珂。”耶历赫沉声说道,浅蓝色的瞳仁竟因怒气而透出一线深蓝,阴鸷之意却丝毫未减,他的手指松松地套在我的纤腕上,“孤再说一遍,孤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她。而且她现在身上还怀着孤的骨血。对你是这样说,就算你父亲貔貅将军亲自来进言,还是这样说,一个字也不会改!”

摩珂神色愤恨地告退,我此时感到身子一软,又被人从身后轻轻地托住,回头看见耶历赫正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我。我忽然间从心底抽生出无助、悲凉之感,八百里云与月断绝,七千亩草与木凄迷。陌生的国度,远离生我养我的故国,茕茕孑立,四周却虎视眈眈地环伺着想要取我性命的人。

暗箭周藏,举步维艰。

感觉寒意一点点地渗透进来,我不自主地抓紧耶历赫衣服的前襟。

“颜颜!”他眼中有难以压制的狂喜,多年来我终于肯主动亲近他,即使是这般微不足道的动作,他用力地将我拥在怀中,一指勾起我纤秀的下颚,极其认真说道:“颜颜,我说过,一定会保护好你们母子,就一定做到。”

“可是我…”我轻咬下唇,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我毕竟是胤人,一旦交战,你又如何确保我们母子无虞。

“没事的,颜颜,你不要多想这些事。”见我愁容满面,耶历赫柔声安慰我,俯身在眉心的位置落下轻羽般的吻,他当时背对着珠帘,所以没有看见。可是当几道及地的珠坠扬起时时,我看见芙娜就站在那里,水灵灵的明眸中不知是嫉妒还是醋意。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故国隔雨相望冷1

267610-06-27 14:50

夜间,我已经躺下了,微合着眼却是睡意阑珊。忽然感觉温热的唇瓣覆上我的额头,睁眼一看,果然是耶历赫。我微微有些惊讶,屋中的那盏更漏已经滴到巳时了,本想他不回来,没想到还是来了。

“别动。”他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一旁立侍的黛尔伶俐地上前,为合罕换上早已备好的洁净寝衣。

“夜间还是睡不安稳么?”滑腻的锦被下,他的手压上了我的手背,我一翻身干脆坐了起来,没有任何铺垫地径直问道:“你打算怎么安置我们?”

我素雅的容颜映在冉冉跳动的烛火间,明明暗暗地一阵飘忽不定,这是我嫁来北奴之后养成的习惯,整晚房中都要燃着灯,否则饮再多的安神露,也是一刻也睡不着。

耶历赫半撑着身体看我,珍珠般淡淡光华映照下的我,神情还是一如十六岁时的清拗倔强,低声唤道:“颜颜。”

我垂眸,一字一顿坚定地说道:“废掉妃位,让我走。”

“什么!”耶历赫惊愕地反问,侧身坐起,他身上盖着的锦被几乎在这一下剧烈起伏中飞出去,他的手加大力道紧紧箍住我的双肩,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要走?”

薄玉般的眼睑上,墨色的羽睫轻颤,我淡定地看他:“是权益之计,在我平安诞下孩子之前。”

“颜颜。”他深沉地唤着我的名字,将手指根根伸入我如瀑的迤逦长发间,“我真的不想你离开我,一刻也不想。但是…”他刹那将我拥入怀中,在我耳畔厮磨着呢喃道:“可是我又不想你处在风口浪尖。”

“既然如此。”我仰首看他,眼眸中映射出清泪点点,“你就依我所言。”

昏瞑的烛光下,他的神色有一时的犹豫,毕竟他费尽心思才换来我成为她的女人,现在要他轻巧地废掉我的妃位,怕是很难。

我将头温驯地靠在他宽阔的胸前,立誓道:“我不会离开的,在繁逝的几年,我曾经想过要逃走。但是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为了腹中孩子,我不会走。身为母亲没有别的可以为他做的,但是,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正式的出身。”

我话已说完,眼神中充满希冀地看他。

“也好。”他抚摩我的后背,掌心的热度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抵到我的**上,说道,“将你们早日送走,也免得将来的形势会对你们不利。”

我柔顺地点头,说道:“废除妃位之际,是不是要拜见绮娅王后。”想来我自从初嫁到时,在和亲仪式上拜见了她,五年来还未与她有过任何接触。

“随你的意好了,绮娅。”他漫不经心说道,“见与不见都是一样。”

“那么…”我摇曳的眼波中流淌过踌躇,“会立即开战,还是有略微回旋的余地?”

“颜颜。”他温柔地抱着我,在我细细的眉尖轻啄一下,“战事,迟早要开,但不会那么快,胤朝方面已经派了人来从中斡旋。”

“谁?”这个字我几乎不经思索就脱口而出。

耶历赫看我的眼神中有三分疑虑,半响无言,莫非是他以为我还心系着大胤朝堂帝位上的那个人。

“他…”我直视耶历赫的眼睛,心照不宣,我们都知道“他”指的是谁,“我与他早就恩断义绝,从我跨出帝都的那刻我们就毫无干系了。我问是谁来,是想知道那人与颜氏是否有关。”

“颜颜。”耶历赫看我的眼神有些激动,良久平静了说道:“好像是有点关系。先前据说是林桁止将军,后面好像又说是韶王。”

我心头蓦地一跳,我就知道那天在北奴境内遇到景平不是偶然,韶王,高奕析,他果然已经抵达漠北。

“那么然后呢?”我喉咙有些干涩,“你们会和议,还是…”

他用下颌抵住我的头顶的秀发,说道:“别问这些事好吗?你现在只要安安心心地将孩子生下来,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轩彰六年初,大胤与北奴之间愈演愈烈成绷弦之势。经历一个旱冬,好好地到了回暖之际,却是天狂作风云惊变,下了好几场暴雨,滂沱雨势中有时还夹带着颗颗拳头般大小的冰雹,刚种下的春苗就这样被活活地砸死,或是冻死。如此反常的气候,有过阅历的人都在暗中叹息,天将恶兆,血光之灾,怕是一场惨烈的战事是免不了了。

我有时抬头看着鸦青色的天际,绵延不绝的暗紫色云团簇拥着,仿佛有着极其厚重的质感一般要从天幕间倾颓而下。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待到酝酿成熟之日,一举擢发。我阖眼,想到远在帝都皇座上的那人,还有现在北奴我身边的那人,双手合十地虔诚祈祷,愿这场祸事不是因我而起,否则颜卿如何背负得起这样的罪孽。

为了安定翁戌家族,耶历赫依言废除我的妃位,对外宣称已和宜睦公主情谊断绝,只是念在子嗣份上,把我暂且幽禁在繁逝中,待幼子落地后再行处置。

那日我在特意回宫拜见绮娅王后,绮娅对我应是十分嫌恶,尤其是当时四月的身孕小腹已微微隆起,始终冷冰冰地板着一张脸。我进宫时,只有芙娜热情地迎上来,亲昵地扶着我的手臂。

我原本就不畏惧绮娅,恭顺地拜过她后,就点尘不惊地安坐着,任凭其他在座几个女人为了迎合王后,对我不断的尖酸挖苦讽刺。

但是在跪安时,我婉顺地说了声,“告退。”

此时绮娅才哼出一声道:“颜卿你倒是忍耐了许多,换做以前早就可以冲上去抽她们几个耳光了。”她的手指扫过那几名侧妃,貔貅将军的女儿绮娅不怒自威,手指点到之处的人脸上都是一阵青白不定。

“唉。”我浅笑道,“没以前那样的身手了,毕竟身子笨重的滋味真不好受。而且,看母亲打人,对孩子的影响也不好,能忍就忍了。”话语间我轻蔑地撇过那些女人,都霎时露出畏怯的神色。

“果然还是颜卿啊!”绮娅不冷不热地说道。

“告退,王后。”我将手掌摊平齐眉拜道。

此时,方才被我的态势怔住的一个妃子,仗着这里终究是绮娅的地界,在我身后尖声地叫嚣,“胤朝的女人,合罕现在不过看重你腹中的孩子罢了,要不然早就依大臣的上奏,把你给…”

“唉。”我又是一声沉沉地叹息,硬是掐断了她未说完的话,面向绮娅道:“合罕是为了什么留着我。别人不清楚,王后应是清楚的,得空了好好讲给这位姐姐听听,我现在身体不便也费不起这种心思。”

绮娅不屑地置之一笑,“颜卿向来牙尖嘴利的。”

我优雅地谢过就走,“你…”那个妃子气得脸色潮红,在我身后急得直蹬脚,又狠狠地撂下一句:“你…你们胤人…一个都别想走!”

“玛舒!”听得她这样的话,绮娅霍然起身厉声叱道,神情甚是冷冽,方才我的顶撞都没有如此触怒她。

我回首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那名称作玛舒的女子浑身震颤不已地跪在地上,连声呼着:“恕罪,恕罪!”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故国相望隔雨冷2

267510-06-27 14:49

在名义上被幽禁在繁逝中的几日,我一直觉得心中忐忑,像是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一样。玉笙笑笑说我是孕中多思,劝我舒宽了心,以我的体质能怀胎到现在的月份,已是不易,况且心思过重对腹中胎儿亦是不利。但绿萝是有阅历的人,她一眼就看出我定然有什么心事。

那日出绮娅宫殿时,那个冒冒失失地妃子喊出的那句:你们胤人一个都别想走。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她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还是真的包藏了更深的隐情。

我想到丰熙十六年时,当时还处于储君之位的奕槿前往会见耶历赫,在雪涵关外的龙吟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铺天盖地的烈烈火光,映照着雪地上凌乱的断肢残骸,横飞四溅的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我就不由得忍不住额头汗涔涔。

如果,他此次也事先设下圈套,对付桁止,或者韶王。

这时,绿萝姑姑用一方锦帕为我擦拭前额,“公主,怎么了。天气未热,倒是出了不少汗。”

“倒不是天气缘故。”我静静地将一本翻开的书合上,说道:“刚才翻史书看到一幕触目惊心,讲的是前朝西胤的事,嘉意帝时朝廷曾与南蛮诸国约定和议,先在西胤国都帝都城中盟誓,在一块由采自深山的巨石磨制的碑上刻上汉文。然后由胤朝祈请使又运石碑南下,在南蛮圣地重盟,石碑的另一面刻上蛮国文字。以示旧恨消泯,更续新好,可是就在祈请使运石碑进入南蛮境内,遭到南蛮部落的暗杀,十九名官员全部遇难,无一生还。其中有一位还是嘉意帝的亲弟弟谧王,原本南部长年动乱,而谧王年少又好游历,嘉意帝顾及胞弟安全,原本断断不肯同意他南下,但那次正好趁与南蛮修好之际,准了谧王在祈请使之列南下,结果一去不回,那面象征和盟的石碑也在遇刺的混乱中遗失。”

“嘉意帝骤然失了胞弟,心中愤恨难消,于同年入秋之际,御驾亲征南蛮…”绿萝接口说完,作为嘉瑞的侍女,谙熟史书,她问道:“公主,好端端地说这些干什么?都是百年以前的事了。”

我将书放下,神色清寂,认真问道:“姑姑随嘉瑞公主陪嫁来北奴二十余年,姑姑还当自己是胤人?”

“当然是。”绿萝利落地回答,不带一丝的犹豫,“在北奴住上别说二十年,就是三十年,四十年,最后老到一抔黄土埋在这里,老奴依旧是胤人。”

“哦。”我若是无意地应了一声,“我也是。”

梅林间萦纡穿梭的风将西胤史书一页页翻了过去,翻过了历朝历代的帝王,只听得书页摩挲声“哗哗”响,这天下依然还是高家的天下,但是更名东胤之后,毕竟还是跟元始帝一手缔造的西胤不一样了。

经过在梅林中暗含隐语的谈话后,我心中已是暗暗有了计较。

一日日的光阴沿着亘古不变的痕迹流淌过去,我的身孕已经有五月了,渐渐地也感觉身子沉重,走动不便。我素来体质柔弱,天天不少补品进去,但是人未见胖些,倒是两只脚背全浮肿了,侍女每晚为我按摩,用热水敷,才略略感觉好了些。

一天,耶历赫低调地将我接离繁逝,辗转到了他在王宫外处理政事的密宫。密宫地域极隐蔽,连朝中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也不准觐见。在这里耶历赫只与他手下一支神出鬼没的秘密精锐铁骑——黑甲士,用蜡丸与飞信联系。

黑甲士曾经奉命追寻逃出北奴军营的我,不知若有机会相见,他们还认得我吗。

在密宫,耶历赫整日忙碌,几乎无一刻的闲暇,其实我心知肚明他在忙什么,他不说,我也不可能去问,就这样默默地又过了几日。

夜间,黛尔照例用热毛巾为我敷脚,这丫头怕是在走神,没试好水温。那块热气腾腾的毛巾敷在脚背时,我微弱地“哎哟”一声,说道:“有些烫了。”

玉笙跪在我脚边轻轻地按捏,薄怨道:“黛尔跟在小姐身边也有些日子了,还是大大咧咧的脾气一点没改。”

黛尔扑闪着俏皮的一双眼睛,说道:“我跟在夫人身边的日子长,但是再长也长不过玉笙姐姐呀,当然是玉笙姐姐做的事最称夫人的心意。”

“哈哈…颜颜你在这里。”有男子粗重的脚步声传来,原来是耶历赫到了,他挥手屏退了玉笙和黛尔,在我惊讶的眼光中,他在玉笙刚才的位置半跪下来,像是要为我的脚背按摩。

我终觉得尴尬,将脚往长长的裙裾下一缩,却还是被他一把将纤纤的右足握在了掌心中,足部**柔若凝脂,只是脚背高高浮肿。

“真是辛苦颜颜。”他怜惜地用指尖轻抚我的脚背,我却是趁机挣脱他手的钳制,将双腿蜷缩在软塌上,抱膝而坐。

“调皮的性子倒是一点未变。”耶历赫朗声笑着用手指撩一下我洗后犹自濡湿的头发,就不再勉强。

现在离孩子降生还有四月的时间,我迟疑一下说道:“我毕竟不能一直在密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