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耶历赫沉吟,“繁逝还是不要回去了。”

“为什么?”我问道,“难道怕翁戌家族会对暗中我不利?”

“也不全是这个。”耶历赫凝视我此时的清铅素靥,“是我一直感觉,有人在找你。”

“找我?”我震惊地指着自己。

耶历赫认真点头,证明他并没有开玩笑,“说出来也许你不信,而且是多方势力的人在找你。”

我愈加震惊,反问道:“怎么可能?”

他强健的双臂带着独占的霸气将我拥入怀中,一点点箍紧到我骨骼发痛,“我真的怕失去你。毕竟你是那样美好,能倾了我心,也能倾倒其他男人,让他们对你念念不忘…”

我低头伏在他的怀里,淡淡说道:“可是我身上怀的是你的孩子,除了你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颜颜。”他极其珍视地捧起我的脸,如此性情爽利的他竟有些扭捏,“时至今日,你可有一丝一毫地喜欢我吗?”

我霎时瞪大眼睛看他,他这句话带给我的震惊程度绝不亚于刚刚他说“由多方势力在找我”,我从未料想到他居然会这样问我,面前这个男人,对我做过的许多事都是强势的,在集州刺史府中他强迫我为他偷取虎符,曾经三次强行掳我到鄢都未遂,又以天下要挟强迫我嫁给他。

可是,我自小就有主见,最见不得就是别人对我的任意控制与支配。所以面对他的强势,我本能的反应就是抵抗与反感,最顺从的时候,就是将自己予取予求地给他,那也只局限于身体而已,心却不能。说实话,我对眼前这个男人,我今生的夫君,甚至我身体中现在还怀着他的血脉,却从未想过“喜欢”这两个字。

“我…”瞑濛的双眸对上他充满希冀的眼神,我嗫嚅着说出:“我不知道。”

“哈哈…”一切的情绪皆被他的几声笑遮掩过去,“若是以前你一定会斩钉截铁地说,不喜欢,但是你现在会说不知道了。”他将我的一只手拉过去贴在他温热的心口上,“这样,我已知足。”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故国相望隔雨冷3

157110-06-20 19:28

夜愈渐深沉,愈渐静寂,房中只有火炉中银炭燃烧时发出轻微的爆鸣声,镂花银壶中的香料被被暖气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淡淡地萦纡在鼻尖。

我深深一嗅,那香甜的气息便缓缓流过四肢百骸,让整个身体感到酥软舒适。上好的安神香,是耶历赫因为我夜夜失眠而特意重金求购来的。

身边躺着那人薄唇紧抿,呼吸粗重,已是睡得极熟了,可是我依然清醒得一丝睡意也无,露在锦被外的修长手指,无聊地敲点着坚硬的紫檀木床沿,借着幽昧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到右手的中指,素净的指甲下还残留着些许接近白色的粉末。

被耶历赫紧紧地搂在怀中,我尝试着牵动了一下手臂,根本动弹不得。我略略转过头,看他依然熟睡着,我动作轻慢地将他箍住我手臂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小心扳开,每动一下我都警惕地观察他的面容,等到我完全可以脱离他的钳制,用手轻轻一抹鬓角,发现已被细密的汗水濡湿。

翻身下榻时,看见他还是以原先的姿势仰首躺着。一颗悬着的心才略微放下来,我将藏在右手指甲中的白色粉末尽数弹走,在暗色中如尘埃般湮灭,看来绿萝姑姑给我的东西十分有效。

我拉紧了披在肩上貂皮外衫,赤足行走未着丝履。看着黑魆魆的四周,镂空青铜火炉中透出的红光,将四壁景物覆盖上一层浓重的艳色,这里不像是一个房间,而像一个幽邃的地道的入口,黑暗中我的手探出去,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什,然后用劲一转。

我屏息借助炉火的幽光,踏着寒意沁人的地面向更加深暗处走去,轻微得连足音都没有,能听见的唯有我的呼吸声,一点点由平缓变得急促,同时随着我的脚步,心弦也一点点绷紧。

一张闪着墨玉光泽的桌案上,案上没有灯,却摆放着一方雅致的青玉雕琢的底座,上面一颗硕大的南海明珠,散发纯净的珠华淡淡。在这极淡的珠光下,我看见直到房顶的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书橱,其间井然有序地排放着各种文书、木简,桌案上亦是散放着一些耶历赫与黑甲士联络用的蜡丸与飞信。此处正是正是北奴密宫的最隐蔽处,无人可以进来,除了耶历赫本人,还有被他亲带进来的我,连平日最亲近的侍从也不可以。

我默然坐下来,经过刚才一段时间地摸索,我的背脊上已经有了薄薄的汗意,在这样的冷寂的夜中迅速发凉黏湿地贴在我的背上,我踌躇再三,还是拣起桌案上一颗龙眼大小蜡丸。

在明珠灯下一照,乳白色的蜡丸正中透出一痕极细的黯色,我眯缝着眼眸看着,果然密令就藏在蜡丸里面,可是这密封着的蜡丸几乎滑不溜手,我若冒然打开,很难不留下痕迹让耶历赫生疑。

即使如此,也不是全然没有对策。我按住一侧蓬松的发髻,慢慢地抽出一枚极细的纯金发针。指尖捏住镶在末端的宝石珠子,将针尖一侧放在火炉上烧,直到浅金色的发针透出微微的红光,然后屏气凝神,将发烫的发针疾速地穿过手中的蜡丸。

蜡丸遇到烤炙得极烫的发针,就像如汤沃雪般,立即融出一个微小的洞,我将手压在末端的宝石上再一用力,终于将藏在丸心的一卷薄绡给顶了出来。

那是耶历赫要发给黑甲士的密令,我蹲下身捡起来,谨慎地摊开细看,几个字看下来,直感觉一股幽凉寒意缓慢地渗入心肺,侵入体内后又慢慢衍生出如冰丝般的锋利。

我面无表情地将那一卷薄绡掷入火炉中,看它迅速被火舌吞灭。然后拿起另外空白的一卷仿照耶历赫的字迹写上一行字,又给它原封不动地放回去。被发针烫出的孔是极小,再用腊封死后,几乎看不出一点的端倪。

等到一切做完,我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又蹑手蹑脚地爬进锦被,以我最初的姿势躺下。此时,耶历赫的一只手似是无意地探到我的小腹上,掌心滚烫,我顿时惊得一个激灵,回头看见耶历赫熟睡的面容,我才暗自舒了一口气,那半夜他的手就一寸都未离开我的小腹,源源不断的热度从他的掌心传来,腹中的那个平日爱动的小生灵也格外地安分。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故国相望隔雨冷4

243110-06-18 16:11

次日,我见到了绿萝姑姑,将在心中酝酿多日的想法对她一说,绿萝姑姑听完后就颦眉,但细细思量后还是同意我的做法。接下来几日,我以孕中烦闷为由常常地驾车外出散心,原本同行的只准有绿萝,玉笙,原本我不想带着北奴侍女,尤其是卓尔心思成熟细腻,不想黛尔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但是如此招人引目,所以还是不得不带着她们二人。

我让玉笙拖着卓尔扯东扯西地聊一些东西。而黛尔留在车中,自己和绿萝姑姑坐在近侧,不时低声密语两句。

“公主。”绿萝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车外,说道:“所说公主上次在这里遇见了七王的随从,但是不代表他就一直会在这里,又如何去寻找。”

“守株待兔毕竟不是办法。”我浅笑道:“这里只是有一个寻人的线索,待会去询问一下当地的牧民,尤其是这里的孩子,问一问有没有一个会玩弹珠的胤人。而且那个景平体魄面容都与北人相异甚大,应该不难问出来。”

“哦。”见我面容平澜无波,绿萝也稍稍安定下心,“一切就听公主的。”

沿途陆陆续续地问了一些人,都说对有这样一个人有些影响,不过众人的言辞上有些出入,有些说他留在这里,但是居无定所,还顺手还指了个地方,说那人常常在那里与孩子们玩弹珠。还有些人听了连连摆手,说这样的年岁,怎么会有胤人又如此胆子还留在北奴境内不走。

我权衡一下,还是决定驾车去上次偶遇景平的地方看看,说不定的真的如那些牧民所说的。这里的道路极不平坦,坑坑洼洼地长满了一蓬蓬枯瘦的骆驼草,长期马车内的上下颠簸让我感觉腹中微微的难受,我一手按在腹部,轻咬住下唇强忍着。

大概过了有半注香的时间,我听见车外玉笙欢快地唤我:“小姐。”

“怎么,到了吗?”我努力压下喉间涌上来的不适,声音艰涩地问道。

“不是。”玉笙撩帘进来,坐在我身边指了方向道,“小姐你看,他正在驾车。”

我顺着玉笙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对面三丈开外,景平头戴着开了洞的皮帽,弄得灰头土脸地坐在一辆破旧的马车上。

玉笙有些激动,问道:“小姐,怎么做?要不要玉笙将他叫过来?”

“咳。”我轻咳一声,低声道:“做得太明显,会让人生疑。”我微仰下颌示意玉笙不要声张。

绿萝赞同地看了我一眼,然而玉笙却是有些发急,“小姐那怎么办?他快要走了。”

“玉笙,我渴了,倒杯茶过来。”我淡淡吩咐道,在她低头倒茶之际,我嘴唇翕合将几句话送入她的耳中,末了我又笑着说:“玉笙,外面那车夫车夫驾了半天车应该也渴了,你给他也端一杯茶出去。”滚烫的茶水从壶里流出一线被注入杯中,腾腾地还冒着白气。

玉笙乖巧地领命出去,我朝绿萝眨一下眼睛,绿萝是聪慧之人,亦是心领神会地一笑。

玉笙出去后不消一会,听见痛苦的“啊”一声**,随即我们乘坐的马车像是与什么相撞后被迫停下来,整个车身剧烈地颠踬一下,我感觉猛地人像是要被甩出去般向前倾,绿萝和黛尔冲上前拼命地抱紧我才不至于让我跌倒磕碰到小腹。

“虚惊一场。”绿萝拍着心口叹道,见我眼神示意,随即拨高声音问车外:“这怎么回事?”

“小姐。”玉笙苦着一张脸,绞着衣角怯怯地唤了我一声。

原来玉笙端茶给车夫的时候,不慎手一抖,那滚烫的茶水全浇在了车夫握着缰绳的手上,那车夫吃痛一时没驾驭住马匹,于是就装上了迎面而来的马车,就是景平所驾的马车。

“痛死我了,痛死我了!”那车夫忍不住地甩着手连连惨叫,手背上烫红的地方登时肿起来了一串晶莹的燎泡。

“玉笙姑娘!”景平已经认出了车头的玉笙,可是玉笙躲躲闪闪地不肯承认,一口咬定不认识他。本来就有些混乱的场面,那时车夫激痛交加下暴了粗口,这下惹恼了白白被撞了一下的景平。两辆马车顿时相持不下,争执起来。

我听得外面吵吵囔囔,朝向黛尔道:“黛尔,你出去看看。”可是我心知肚明,黛尔出去只能是添油加醋,吵得更厉害罢了。

果然,黛尔一见那人就是曾经在柯尔一带,与她有过口角之争的人,今日冤家路窄,黛尔顿时柳眉倒竖,呵斥道:“怎么又是你,上次差点害了夫人不说,这次又无端端地撞了我家夫人的马车!”

景平亦是不服,“是你们的车撞了上来,居然还反咬一口,真是太不讲理了!”

“你…你…你这个胤人,上次饶了你,这次不说清楚休想走。”黛尔真的动了肝火冲着他喊道。

“我还有事,懒得跟你们争执。”对面景平轻便地跳下马车,不打算要那辆破车了,转身就走。

我在车中看到他要离开,从袖中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银票,叠成小小的四方角,令玉笙将银票给他,说几句软和话,打个圆场,莫弄得这样僵。

玉笙笑吟吟出去将银票给他,“这位小哥,我真的不认识你,但是对不起,是我们有错在前,这银票是我家小姐给你的,赔您的马车还有您撞伤没有,如果伤到了就拿余钱去看大夫。”

景平倒也硬气,对于玉笙递上的银票执意不肯收,这时旁边不明事由,又怒火中烧的黛尔一把将玉笙手中的银票抢过,啐道:“夫人也忒厚道了,对这种人这么客气干嘛!”

我坐在车里将一只手压在膝上,愁眉看着他们,微微有些着急,此时银票已在黛尔手中,这个莽撞的黛尔要害得我功亏一篑吗?情急之下,挥手让玉笙进来,轻声在她耳边嘱托几句。

玉笙再出去时,不动声色地又将银票拿了回来,又在景平鼻子前面一晃,顾自笑道:“黛尔说得极是,小姐真是厚道,对这种人客气什么?想必是自家的主子没调教好,才这般的无礼放肆。”

“玉笙!对,我们不认识!”听到玉笙言语中冒犯韶王,景平霎时暴跳如雷,一把夺过玉笙用双指夹着在他眼前晃悠的银票,挑衅道:“本来我是不想拿的,现在这钱我还偏要了,怎么说!”

“唉。”一只纤纤玉手将毡布厚帘挑开些微,车内之人慵懒地曼声说道:“吵了半天,我也乏了。你们两个怎么连这点毫末小事都处理不好。”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故国相望隔雨冷5

422510-06-19 20:40

耶历赫已经做好安排将我先送往北奴境内一处秘密的地方,那里远离鄢都,而且景致幽静,在那里待产最好不过。离别之际,他先是捧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又意乱情迷地吻了我多次,由于怕伤到我腹中胎儿,不敢有过多的缠绵。

“颜颜。”耶历赫**着我宛如水缎般的长发,又俯身亲一下我娇俏的鼻尖,“真不舍得让你离开我。但是,你生产之后,我即刻亲自去接你们母子。”

听他信誓旦旦地承诺,我只是轻若蚊蚋地应了声“好”。

我被送去秘密安置之前,我提出想要会一趟繁逝,毕竟那里我住了五年,而且对于繁逝的旧主嘉瑞,我始终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而且,绿萝姑姑对此也是欣然前往。

繁逝座落的云坪山上北有横亘如伏龙的覃积山脉,鹰断峰,莫云峰,绛华峰,落铁峰,擎帘峰五座削直的险峰直插云霄。相比之下,云坪山这块弹丸之地就显得低矮很多。在云坪山上放眼望去,北国初春景色,山峦坡陀起伏,林木深秀浓郁,层叠交错的深绿、碧绿犹如入画时笔墨披离。

我在玉笙与绿萝的搀扶下,踱步到祭祀堂中。此时已是暮色四合,祭祀堂正中闪着一壁星星点点光华的烛火,隔着昏瞑的暗色看去,那一盏盏玲珑雅致的莲花灯仿佛就静静地浮在袅袅的香雾中,宛若一帆帆小舟停泊在静水中一样。

我示意玉笙替我去为历代公主的长生灯添一回桐油,玉笙领命而去,我则是默默地跪在一个蒲团上,在摆放着公主灵位的高大桁架漫延成的阴影中,双手合十地想一些事情。

仰倾城之貌,禀慧质之心。

这里谁是?这里谁又不是?想着想着,逐渐地就要一层薄薄的悲凉附在心壁上。

此时,身后传来哀婉绵长的一声叹息,绿萝眼神空茫地仰首,“到底何日才有公主诗中所言的‘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忘干戈之役’。”

她是在无意叹息,我却猛地想到今日就是大胤与北奴双方会见之期,今日会晤之后,是和是战,立即就会明朗。

眼前萦纡缭绕的缥缈烟云,淡淡地凝结成纯粹的白色,恍若一个人朦胧的剪影,丰神如玉,钟灵毓秀。不枉费我所做的,但愿他能全身而退。

在祭祀堂凭吊之后,我就携着玉笙与绿萝离开繁逝,前往耶历赫安置我的地方。他国政要事缠身,分身乏术,再加上不可招人注目,所以只派了手下的一支精锐甲士,一路护送我们。

一路渐行渐远,院落小小的繁逝宛如云坪山眉间的一颗黛色的美人痣,云坪山小,繁逝更小,几经颠簸,繁逝已经彻底地隐没在一片纷扰繁芜的墨绿色中,云坪山也在庞大的覃吉山脉遮挡下看不见了。

夜色沉寂,四处游散的暗魅轻轻挑破比一层轻纱还要单薄的月华,错落的林木间月影摇落得支离破碎。绿萝用早备在车中的火折子,点亮了车顶上悬挂的琉璃灯,顿时,透过琉璃灯表面繁复的切面,映照得四壁一片光泽柔和,清辉如水。

我看着那簇跳动的焰光,已然记不得这是第几次经受暗夜中的车马颠簸。我不敢闭眼,因为一闭上眼睛,潜藏在记忆深处无数与此相似的画面就会更迭出现,或许是零星的一点灯光,或许是静栖的一只暝鸦,或许就是印在铜冠上,衣袂间一抹更深露重的痕迹。随即又渐渐地扭曲,模糊翻涌出深不见底的漩涡,人处在这样的激流回旋间只会愈陷愈深。

“停下!”一声凭空而来轻啸,如同锋芒四射的剑刃霎时划破浓重的暗魅。马被、强制止步时被缰绳勒得前蹄高高地扬起,随即传出急促的勒马声,和纷乱的马蹄落声。

“谁?”我心中蓦然一紧,问得声音极小,拦车的人应该没有听见。

“颜卿,是我。”他轻轻说出的几个字犹如借助暗夜的波澜般腾涌着传入我耳中,在耳壁间撞出的回音声声不息。

韶王,高奕析。

即使相隔五年,我想我还是不会听错的。

守护在马车周围的甲士,见到有人暗袭马车,一时间“霍霍”刀剑交响,利刃皆已出鞘,陡然感觉四周杀意森然,十余名甲士横眉怒叱,蓄势要手刃那人。

“退下,全部退离我们十丈以外。”我在车里神色澹澹地下令。这些人都是受过严格的训练,霍然间又是刀剑入鞘,杀意撤离。

“颜卿,是不是你?”横身挡在车外的韶王试探地问道。

绿萝只是疑惑地看我,而玉笙却是欲言又止,投向我的眼神却是复杂地变化着。

终于,我艰涩地开口应道:“是我。”漫上唇畔的笑意带些欣慰,看来他无事,他躲过了宴席间重重密布的杀机。

“这五年来,你是如何过的?”

“很好。”我的回答又是简单却艰涩无比的两个字。

轻淡如烟的笑声将一切暗藏的情绪都掩盖过去,他声音微凉地说道:“谢谢你将北奴的暗杀计划写在银票上,通过景平传给我,让我不至于今夜深陷囹圄。”

“你无事我亦心安。”我话语间透着些许倦意,勉强平复心情说道,“告辞。”

“慢!”坚硬的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地落下,激起地上一阵浮尘乱舞,可是他面对几乎要踏在身上的马蹄,却是半步也不肯退。

“你连一面都不肯相见吗?”他站在车外披了一身落寞的月光。

“不见。”我倔强地说道,“真的不见。”

韶王似乎有些无奈,淡笑道:“你肯冒险相救,却不肯相见。”

“算我以前欠着你的,现在还给你。”我将面颊抵住车壁,点点清泪盈满墨色羽睫,有一颗在纤纤的睫毛上不堪重负地滚落,我可以感觉他就靠在车的外壁,身上特有的温润纯粹的气息,透过坚韧的木板直扑到我贴着车壁的面颊上。

他与我,当真仅是薄薄的一墙之隔,但又何止一墙之隔。

我看着外面淡黑的身影飞快一闪,他像是要冲上前用武功强行打开车门。

“别过来。”我执拗地喊道,死死地用身体顶住车门,分毫都不肯让,见我如此执意他也只好作罢。

“离开北奴。”良久,他朝着车内尽量平静地说出,“一旦开战,作为和亲公主,你很可能成为牺牲品。”

我转过脸去,身体绵软地背靠着车壁漠然笑着,他所说的我怎么会不知,双手覆上已经浑圆的小腹,可是我现在又如何离开。

“我不会走的。”我强撑身体坐起,坚定地说道。

“为什么?”

夜寒如冰,凝滞的风像是根根锋利的冰弦抽打在心腑上。

车内一片空洞的死寂,无言,依然还是无言。

“难道…”他萧萧立于清冷幽昧的月色中,茕茕如逆风孤鹤,幽邈的声音传来:“五年…五年的时间…你爱上他了吗?”

爱,心中忍不住笑得凉薄,旁人这么问也罢,你也这样问。

“因为…”头脑中几番激烈斗争,我紧咬着的下唇几乎沁出血丝,车门缓缓地被打开,我宛若雪色的面容完全显露在月光中,素颜清靥,不染纤尘。

弹指五年,韶王跟以前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眉宇间年少时十七岁的青涩之意褪尽,疏狂犹在,俊美如俦的他临风而立在清幽光华中,风仪气度,湛若神君。

他怔怔地看着五年未见的我,宽松飘逸的衣袍下掩盖不住隆起的小腹,面如坚玉,脸色苍白,他声音哑然地问道:“你有了跟他…的孩子?”

“是的,因为…他。”我轻轻点头,额前柔软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我此刻的表情,手指一点小腹,“我不能走,作为母亲,至少应该给孩子一个正式的出身。他是北奴王室的孩子,我就一定要将他生在这里。不然,我若一走了之,让这孩子情何以堪。”

“颜卿!”韶王神情是罕见的认真,他沉声道:“北奴不可再留下去。若真的到情势危急、内忧外患之时,耶历赫不可能毫无一丝差错地保证你的安然。”

暗夜愈加深寂高远,我逆风而立,一肩披落的青丝被夜风肆意地吹起,丝丝缕缕地纠结在眼前。

“可是…”我面朝他走得近了一些,依然像以前那样微微倨傲地仰脸,可是眼中却是漫溢的悲凉,看着苍莽的天际问道:“离开北奴我又能去哪里?回胤朝吗?我今生今世都抹杀不了北奴王妃子的身份,你说我能去哪里?”

在繁逝幽居的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要离开。可是离开容易,难的是离开之后我能去哪里,胤朝给的宜睦公主,北奴给的王妃,就像烙印一样深刻在我的身上,今生此世,难以磨灭。背负着这样的印记,我又能去哪里?多次自问,除了内心逐渐凹陷出一块空白,却是没有回答。

出我意料的是,奕析忽地伸手抓紧了我的一只手腕,“铛”,忽地迸发出玉器相撞声,我腕间佩戴的白玉镯与他手指上玉戒激烈磕碰,“你这样的性格会让自己好好地过,才是奇怪了。”他深邃的目光直入我的眼眸,“新婚之夜割腕自尽,后辗转出宫,一病就是四年。这五年,你过得真的好吗。”

我惊愕,却没有反抗,我一病四年的事情算不得秘密,但是我在大婚之日的割腕,此事关乎北奴王室的颜面,耶历赫曾严令宫人不准走漏一丝风声,韶王又是从何得知。于是我暗声问道:“你都知道?”

“知道。”韶王神色深湛地说道,“你的一句‘很好’,是在敷衍我,还是在敷衍自己?”

我触动一下手指,尝试着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出,因为我不想让他看见玉镯下那道欲盖弥彰的伤痕,当初割腕后留下的,五年了深褐色的疤痕一直如蛇般盘踞在腕间,一点都没有淡褪。

然后他却是不肯松手。

“而且,你何时这般消极了?九域之中,又不仅仅是胤朝和北奴的天下。”他回头时脸庞映出玉般光泽的盈盈清辉,郑重地发誓:“我发誓,我救你离开北奴,绝不存着要将你强留在我身边的意思。出了险地之后,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我一概不过问,更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拦着你。”

“我不会走的。”我说着用力将手腕抽了回来,仿佛流泉流淌着越过玉石表面的光滑,我情急之下道:“倒是你,怎么还留在北奴境内,当真不畏死吗?”

他的目光深邃如炬,“畏死早逃了,那会在这里拦你的马车。”

“七殿下,五年前出嫁之日,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与皇室高家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我深吸口气,心知这样拖下去不行,硬下心肠决然说道:“我说过了,我帮你仅仅是为了偿还以前欠你的,还完之后我们两不相欠。今日,你走,我不会走。”

他的神情犹如一捧余晖燃尽时的黯然,“执意如此?”

我淡定地点头。

“韶王留步。”在他准备独行离去时,斜刺里传入一个焦虑的女声,玉笙竟跌撞地从车内爬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哀求道:“小姐,你们…”

“玉笙,什么都不要说。”我冷冷地打断道,直到那玄魅的身影彻底地融入在夜色中,微小到一点以至不见。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故国相望隔雨冷6

236110-06-21 12:56

他离去后,护送我的侍卫又身手迅疾地重新聚集到马车周围。车发轫前行,马打了一个沉重的响鼻后,辘辘的车轮声又响了起来。

随着马车跳动的琉璃灯,在我素净的容颜上投射下飘忽不定的光影,胸臆间塞着脉脉心事,像浸过水的棉花般黏湿,密不透风地覆在心壁上。

绿萝虽然疑惑,但终究不好问我什么,玉笙一路都是懊恼的神色,她埋怨道:“小姐,你为什么就不能跟着王爷离开北奴呢?”

我微微抬眸,轻叹道:“玉笙,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是,你想过没有,我若真的一走了之会有什么后果?”

“不知道。”玉笙很少像这样地打断我的话,她的眼中透着一股子坚韧,“玉笙只知道小姐多在北奴一日,就在险境中多留一日。”

“那个人,他是…”绿萝姑姑看着我们,迟疑着问道。

她的后半句话还含在嘴中,这时我们的马车猛烈地倾斜,那盏悬在车顶的琉璃灯忽地磕碎在一边坚硬的车壁上,稀里哗啦的响声后,琉璃碎片伴随着几簇燃烧的火焰坠落在车底面上,整个马车中骤然暗了下来。

“小姐,小心!”玉笙惊叫一声,用力将我拉到一侧,避开了差点就要落在裙裾上的火星。

“保护夫人!”护送的侍卫头领高声喊道,“霍霍”声中剑已出鞘。

沉寂如浓墨的夜中,几乎是一瞬间,从天而降无数清亮锋利的箭矢,带起数道寒风,快如游龙,惊如闪电,射向我所在的马车,万箭齐发之势下,华丽的车盖上顿时钉满了箭头,有几支劲头迅猛的竟然打穿坚硬的椴木车壁,玉笙用身体将我严严实实地盖住,被她扑到在车底上时,我感觉到一支箭呼啸着与我们擦身而过。绿萝姑姑避闪不及,被流矢射中了肩胛骨,我听得她痛苦地**一声,之后就没了声响,但我可以觉察到鲜血从伤口汨汨地流了出来。

万发箭阵过后,从暝色中窜出无数持剑的黑衣人。刀剑激烈相斫,迸发“铮铮”的脆响,剑气冷冽地扫过在风中微颤的林梢,森然的杀意从四面八方逼近。

“宜睦公主,杀!”有个暴虐的声音叱咤道。

我心中暗惊,与高奕析单枪匹马地拦我的车不同,这次是截杀,而且是蓄意的截杀。

“公主。”绿萝微弱地叫到,她似乎熬不住肩上的痛苦,马车狭隘的空间中,有极烫的液体在滚滚落地,我不知道那是她的血,还是她额头沁出的汗珠,但是,我的背脊已经是黏湿了。

“阿奴!”玉笙几乎是撞开车窗,朝着车外叫道,“去去,快去追韶王,告诉他小姐有难!”

在狙击我们的杀手未成包围之势,阿奴接令后脚底踩风地跑了出去。

“玉笙,别…”被她用身体保护着我,想要阻止却已是晚了。

霎时,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伴随着刀剑砍入绵软**的钝响,原本清新的夜中被蒙染了一层怖人的血腥,我看到马车前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可是无数黑衣人踏着簌簌作响的草叶,还在疾速地向马车靠近,护送我的侍卫都是武艺高超之人,但也是敌不住一拨又一拨经过严密培训的杀手攻击。

“碰”,突然间有个身体趑趄地跌撞在车门上,锦缎装饰的车门立即被染出一大片暗红的痕迹,那人看来已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夫人,恕属下保护不力。”短短几个字像是耗尽了他最后的精力,我此时心中惊骇不已,在那个暗红色的影子贴着车门徐徐滑落时,“嗖”地一柄剑刺向了拴在车上的马的**,马在剧痛之下,野性狂发,一声长嘶后发狂地拉着车向前跑去,截杀我的人一时错愕不及,让马车趁此机会突围出去。

那马不住地悲声嘶鸣,将车一路上磕碰得东倒西歪,追杀我的黑衣人紧紧尾随。我躺在车底的板上,感觉整个身躯都随着马车的颠簸而猛烈震颤。

猝不及防地,像是栓马的横木被生生勒断了,马挣脱束缚而逃,马车则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甩了出去,一阵闷声,车侧翻在地上,翻到时的冲劲刨起了地上无数土灰飞扬。

整个车已经撞击得变形了,半扇车门刺拉一声落了下来,马车侧翻而倒时,我的身体猛地滑了出去,隆起的小腹撞在车内一处突出的地方。

“啊!”我用力地揪紧覆在肚子上的衣料,难以言喻的痛楚清晰地从小腹传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样?”玉笙焦虑将我扶起来,急问道,“是不是撞到肚子了?”

从撞扁而变形的车窗缝隙看去,外面是一片粼粼波光的水面,浮动着幽冷的清光,那马受惊之下往回狂奔,现在我们应该在云坪山繁逝附近。

“玉笙…”黑暗中,我虽然看不见,但根据声音判断,绿萝姑姑肩上的伤势已经十分严重,若不立即止血,恐有性命之虞,我做梦都想不到她会说出下面的话,“你快…快把我推进水里!”

玉笙惊声道:“姑姑,你这是在说什么?”

绿萝的用意,我却是立即明白了,不禁珠泪双行,双手摸索着拉住她的衣角,低声说道:“姑姑,不要为我当替死鬼。”

“公主,老奴活到这年纪了,什么都无所谓。”绿萝狠狠心将衣角从我手心抽出,老泪纵横道,“只愿公主今日能安然度过此劫。”

“玉笙姑娘,照顾好公主。”她说完就支撑着身体爬了出去。

“不要,姑姑,不要…”我此时虽是竭尽全力,声音却是极其微弱。玉笙紧抿双唇,用劲全身力气将我扶起,一步一步踉跄地离开马车,在附近的一丛茂盛得半人高野草中藏起来。

“咚”的一声,原本细纹粼粼的水面被激起一圈高扬的水花,像是有什么掉了进去,随着不断喷涌的鲜血,波光清亮的水面渐渐弥漫开淡红的颜色。

“在这里!她落水了!”尾随而至的黑衣人眼中凶光迸发,藏身在寒意侵人的草丛中,我看到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那些黑衣人取了就近的树杆,将冷光闪烁的剑绑在一头,用作钩枪残忍地向湖水染红的地方刺去。

可是,绿萝就在水下!

我忍不住要尖叫,一旁的玉笙死死地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发出一点声音。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故国相望隔雨冷7

267910-06-21 15:56

闪着寒芒的剑锋一下一下地刺进水中,渐渐地,浮在水面上一层血色由淡红变成浓稠的殷红。我透过草叶稀疏的缝隙看着,第一次感到几乎要咬碎银牙的愤恨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