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力地克制心中翻涌的情绪,下唇被咬得沁出腥苦的血丝。玉笙将双手抄在我的腋下,用力将我支撑起来,声音中有难以掩饰的恐慌,“小姐,趁现在我们赶快走。”

“绿萝她…”我不忍地回头看,此时追截我的黑衣人全副精力都用于打捞落水的“宜睦公主”,根本没有注意我们这里。

“我们先回繁逝避难。”玉笙撑着我匍匐地潜行过阴湿的草丛,然后艰难地一步步地向繁逝而去,她道:“小姐,坚持住!千万坚持住”

临近繁逝院门的台阶上,我的手猛地从玉笙手心滑脱,整个人跌倒在台阶上,随着下坠的势头,沉重的身体滚下台阶好几级,幸好玉笙拼命地拽住了我。

小腹处传来的剧痛,像是要将我撕裂般,我像是一片被寒风扫得沙沙作响的秋叶,全身不住的**颤抖,我抓紧玉笙的手,泫然泣下,道:“玉笙…我不行…真的不行了…你快些离开,他们的目标是我,但是你跟我在一起会被连累的!”

“小姐!”玉笙亦是痛声哭道,“玉笙绝不丢下小姐一人逃命!我们之间名分虽是虽是主仆,但玉笙心中明白,小姐是以姐妹之谊来待我的。”

又是一阵清晰又无比尖锐的痛楚,我几乎是要疼得失去知觉,忍不住泪珠滚滚,我无望说道:“玉笙…我好痛…好痛!”

“小姐,你要对得起为你而死的绿萝姑姑!”玉笙从我身后将我再一次用劲扶起,急促地喘息道:“韶王…韶王…他应该快到了…你再坚持…”

下唇已经被我啮噬得伤痕斑驳,我想要振作,可是双腿就像煮烂的粥般绵软无力,根本支持不住我的身体,我以前份量轻,现在带着六月身孕,行动非常的笨拙滞碍。

叩开繁逝大门后,里面的院落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旧主嘉瑞已仙逝多年,新主我又迁离,繁逝里面的侍女侍从已经尽数遣散了,昔日的别宫成了一个空壳。

“去那里。”我一指祭祀堂的方向,玉笙扶着我进入时,我身形踉跄地差点绊倒在高起的门槛上,发髻凌乱,几缕发丝濡湿后蜿蜒地贴着侧脸的**,我想我此时已是狼狈至极。

“那…”我声音虚浮地说道,让玉笙将我扶到摆放历代公主灵位的巨大桁架下。

“小姐。”见我再次跌倒在地,玉笙忙扯过一个蒲团垫在我的身下,一壁盛开的莲花依然,莲心一簇嫩黄色的花蕊在冉冉拂动,如此柔和安宁的光晕,将整个灵堂都淡淡地笼在静谧中,阴气甚重,怨气甚重的灵堂,这里其实就是半个冥界,仿佛与世隔绝。

玉笙似乎舒了口气,然而,危险却是寸步未离。

我感觉一阵阴风冷冷地贴着头皮向剐刀般刮过,桁架两侧的素帏失神地乱舞,恍若在夜间游行的惨白幽灵,“呼呼”几道劲风掠过耳畔,几盏燃着的莲花长生灯骤然熄灭。

玉笙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害怕伴着指尖的颤动传给了我,此时我也是无可依靠的惊恐与惘然,心在胸腔中疾速跳动,隐隐地感到潜藏的杀机在借着夜间暗涌的波澜,如毒蛇在草丛中行进的嗖嗖声,正在向我靠近。

“玉笙,你去…”我冷眼看着,忽然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不,不…小姐…我做不到。”玉笙听完嗫嚅道,双手狠抓着她的头发。

“玉笙!”我沉声道,声音已微弱但威严犹在,玉笙依言摸索到了桁架后面。

我死命地拽住身后供案上铺着的桌布,这种布抓在手心是粗糙的感觉,有些刺痛。我用身体抵住供案,终于勉强站立,我斜眼飞快地瞟过藏身在桁架下的玉笙。

我平复声息,向着祭祀堂敞开的门口,一字一顿地说道:“绮娅,是你想要杀我?”

我感觉身后的供案一颤,我知道是玉笙听见后惊骇地颤动,在她看来我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接近疯癫了,“小姐,你怎么…”

“闭嘴!”我厉叱道,手掌重重地一击桌面示意她沉住气。

“我知道你恨我。”我看着前方,声音幽冷,“除了你,没有人会如此大动干戈地杀我,也没有如此大的能耐。”

敞开的大门黑魆魆,那暗色似乎在无限地延伸,接通某个深藏着的神秘的入口或者出口,祭祀堂中唯有我的回声,我像是对着虚空在自言自言。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把我逼得如此落魄,你倒是出来啊,见我临死前的最后一面。”我话中暗含挑衅,“莫不是绮娅王后怕了,怕我记住你的容貌,死后化作厉鬼来找你复仇,复一尸两命的深仇!”

“哈哈…”我听见有女子嘲弄的笑声,有个纤长的黑影缓缓地踱进祭祀堂来。

“你来了。”我笑道,手指轻轻扣了两下桌案。

她在走近,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可以看见那个黑影,从门槛到祭祀堂正中,在一步步地向我靠近。

近了,更近了。

存亡之机,在此一举。

电光石火间,悬挂在祭祀堂正中那盏四百来斤的铁架灯”轰然“落地,那人避闪不及,兜头兜脑地被压在灯下,一时间血肉横飞,全身骨骼被生生压碎时发出可怖的格格声,绝命的**传来,接着就没了声响。

祭祀堂中瞬时弥漫开刺鼻的血腥,那个人应该,死了。

我的精力像是耗竭殆尽,身体缓缓地靠着供案滑落,玉笙哭泣从桁架后面爬了出来,现在这中场面简直刺激得她发疯,她像是溺水的人抓紧稻草一般抓住我羸弱的手指,断断续续道:“小姐…我…我杀人了…她死了…”

我的脸上褪尽了血色,苍白的唇瓣翕合道:“是你动的手,但罪孽是我的。”

在幽幽微明的烛光下,我身下土黄色的蒲团上嫣红的血迹在蔓延,在扩大。

“小姐!”玉笙用手一试,五指上抹了一手的血,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从我身体中流淌出来,直到整个蒲团吸满了血液后,还有涌出的血流落在地板上,渐渐地股股细流汇聚成血泊。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自己流出那么多的血,第一次是新婚之夜的割腕,用锋锐的小刀割断腕间的经脉,血霎时喷涌出,给新房鲜艳的红毯染了更加浓重的艳色,那次,我离阴曹仅差了一步之遥。这次,神志随着血液的流失而迷糊,我又会怎么样呢?

孩子,孩子,那个在我腹中长了六个月的小生命,难道就要离开我了。

“哈哈…”那轻蔑的笑声再次响起,我此时像是被铁锤狠狠地击中了心口,她是绮娅。

“哈哈…”女子清亮的笑声,“真的是不得不佩服宜睦公主,诡计多端,心肠刻毒,到这时候了还令人防不甚防。”

紧接着她的声音又陡转凌厉,“若不是我用了替身来试探,那么脑浆迸裂地惨死在灯下的人,不就是我了吗!”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故国相望隔雨冷8

165010-06-22 08:36

我额前渗出密密的冷汗,心中瞬间空白,仅剩下一个念头如利锥般扎入:绮娅未死!

幽寂的灵堂中,阴风在回旋悲鸣,堂中无数惨白色素帏如游魂般猎猎翻飞,我感觉我像是退到了悬崖的尽头,墨云低垂,风雨如晦,眼前险境步步相迫,可是我的身后却是黑森森又深不见底的万丈裂谷,退无可退。手心的皮肤被尖锐的石子刺破,即使是指尖的微动,都会使碎石细末簌簌地坠落。

“那个落水的人只是你的替身,而不是你。”绮娅施施然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一身烈红色的紧身靓妆愈加衬得风姿飒爽,容颜英秀,她冷峭地笑道:“我就知道光凭那些人是制不住你的。那些人虽是以多凌少,但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杀掉十余名黑甲士,也是一等一的高手,竟全让你给糊弄了!”

我跌倒在一片猩红黏稠的血泊中,温热的血还在汨汨从身体深处流出,随即带走我生命的热度,由于失血过多,我感到神志渐渐模糊,像是虚幻的触觉中有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我,将我拖进沉沉晕眩的漩涡中,数根尖尖的指甲一点点深嵌入皮肉,尖锐的刺痛维持着我最后的清醒。

“绮娅,你又何必如此逼我?”我笑意哀戚地朝她,“你若要杀我,那四年里早就可以动手了。为什么要选择现在杀我,拖累无辜的孩子。”

“颜卿。”她唤我的名字时,仿佛一股蛰伏已久的戾气从心中喷出。

我蜷曲双腿,做出保护小腹的姿势,当我将脸埋入膝盖的时候,霎时间无助和悲凉一齐满满地溢了出来,再抬头时却已是清泠的眼神,我气息微弱地说道:“绮娅,我知道你对我的杀心已不是一日两日。在我作为宜睦公主踏入北奴境内之时,我就已经想过,以我们之间的怨结,我在北奴可能不是病死,不是老死,而是在你的剑下死于非命!”

“可是…稚子无辜,你亦是为人母,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幼吾幼及人之幼’的心…”我感觉喉间焦躁得难受,一口腥苦的血涌上来又让我极力咽了下去,继续幽幽说道:“可愿立一君子约,你若今日收手,待到我腹中之子落地时,颜卿定然刎颈自尽,履践今日之约。”

“哈哈…你果然巧言善辩,若是你没有使出刚才那一招,我或许还能听得进你的花言巧语,但是…”她踏着嫣红的鲜血,随着她的走动,手中拖着的剑锋在血泊中缓缓地在我面前蹲下来,她身上浓重的烈红色愈加凸显出我面色的苍白,声音恍若幽魅,“…那灯落的刹那,我看到了你的狠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那刻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事已至此,我如果放了你,凭着你的性格,不久的来日跪在地上求生的人就是我了。”

“小姐!”玉笙生怕她对此时毫无抵抗能力的我不利,急忙挡在我面前,以身相护。但是玉笙这般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如何敌得过身怀武艺的绮娅,绮娅仅仅用剑鞘一横,就将她远远地甩出去,“噼噼啪啪”撞到了一排的莲花灯。

“小姐。”玉笙扑倒在地上,但还是强撑着向我的方向爬来。

绿萝因为我已是凶多吉少,我是万万不想在连累进与我相伴了十多年情谊深厚的玉笙。

“绮娅,那你想过没有。”我眼底隐隐有莹然的泠泠珠光,声音虚浮道:“我死了,王嗣死了,合罕会怎样的震怒,到时候就算有强势的家族撑腰,你也不可能确保自己一定安然。两败俱伤,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颜卿,这回你错了。”她神色倨傲地扫了一眼,我颈间突然感觉幽然的冷意,一片光芒清寒的剑锋已经架上了我脖颈,薄,却是削铁如泥,锋刃上还残留着丝丝络络的血。

“不要!”玉笙几乎绝望地嘶声喊道,她几次支撑着想要站起来,都徒劳地跌倒在地上。

“杀你,名正言顺。私通故国,泄漏军机,无任哪一条都足以置你于死地。”她冷笑道,“怪就怪你不该犯和嘉瑞公主一样的错误!”

“什么?”我蓦然一惊,心中窦生疑云,她说嘉瑞什么?!

那柄剑冷冷地抵住我的咽喉,贴着剑锋的**起了点点微小颗粒,剑冷,话更冷,“你自己去问嘉瑞吧!”

在那瞬间,强撑住的心神终于不堪重负地崩塌,我感觉瞳孔的黑色已经涣散,眼前的一切渐渐抽离成白濛濛的模糊。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红衰翠减物华休1

231110-06-22 13:40

我睁眼看见头顶如艳霞层层叠叠的红白二色的垂地锦帐,这里不是繁逝,是在王宫中的“驻颜”。

我感到神志浑沌,眼前轻盈的纱幔恍若有重量,沉沉像是要铺天盖地地覆压下来,给我一种无所遁逃的错觉。身体如一团棉花般的绵软,尖锐的剧痛还没有退尽,这里是驻颜,难道我又回来了吗?

“颜颜。你终于醒了!”我黯淡无光的眼眸中映出耶历赫疲惫的面容,他见我醒来惊喜地说道。

“这里是驻颜?”我声息微弱地问道。

“是的,颜颜。”他嗓子喑哑地回答,俯下身满面悲戚与疼惜地看着我,这时我才看清他的双眼中尽是纵横交错的血丝。

这一幕似曾相识,我意识朦胧地记得上次我割腕后被救活,辗转着从梦魇中醒来时也是这般的情形,看到他目不交睫地守在我的床边。

我闻到驻颜宫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难以掩盖其下一嗅浮动着的血腥,眼角的余光瞥过床下,卓尔和黛尔并身跪着,垂下的头颅抵在平摊在地的手掌上,肩膀不住地抽搐,时不时用袖口揩一把眼角的泪水。

我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覆在锦被下的双手却是不自觉地摸索向小腹,原本六个月时高高隆起的小腹,一下子变得平坦。

我如遭雷击,耳边回响着一阵又一阵隆隆纷杂的声音,好像在都在众口一词地说着:他不在了。这些声音交错重叠在一起,形成无可摧毁的庞大回音,像从天而降的冰雹密密地强击在我毫无设防的心壁,逼得我简直要疯癫。

他不在了,不在了。

“孩子呢,他在哪里?”我揪住他的衣角问道,声音艰涩干燥,“给我看…”

“颜颜!”耶历赫眼中氤氲着深重的悲哀,“这已是你昏迷的第七天了…”

他没有往下说,可是我却感觉到了,七天过去,那个流产出来血肉模糊,还未成形的胎儿,或许怕我看见伤心,已经匆匆地掩埋了。

耶历赫用双臂紧紧拥住我,嘴唇在我的耳垂低声嗫嚅道:“颜颜,我对不起你…”

我根本听不进他在说什么,将脸深深地埋入手掌,一颗颗灼热的泪珠地从指间的缝隙沁了出来,那是我的孩子,在我的身体中胞衣相连的生长了六个月,现在我这个生母未见一眼,竟已是此生永诀!

就在前段日子不能安眠的夜中,我还可以感受那个小小的柔软身躯,在我的腹中不安分地动弹,旁近的人都笑笑说:尚在胎中就如此强健,生下来定是一个像虎仔般的壮娃。往事恍然若梦,却又是历历在目。但是身体上残余着的撕裂般的剧痛,却在一边又一遍清晰又残忍地提醒我,像一柄狠狠刺入又狠狠拔出的利剑:他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颜卿,你永远的失去他了。

我紧紧地抓住他衣服的前襟,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为什么?这又是为什么?”哭声伤痛欲绝,我从未这般放纵过自己的情绪,今日身体被生生挖掉一块的痛苦,使我几乎接近狂乱的崩溃。

“你不要这样,颜颜,不要折磨自己。”耶历赫似乎不忍看我此刻苍白憔悴的面容,紧紧抱着我时前额颓然地抵住我的肩膀,我渐渐地感觉肩胛处有些潮湿,他是在为我流泪吗,向他这样骄傲又强势的男人,这次怕是此生第一次流泪。

我感觉整个五脏六腑像是被剐刀捣着,绞着,凌迟着,急怒攻心之下,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暗红色的血溅在他的衣襟上,还有洁白的被褥上,显得触目惊心。

“颜颜!颜颜!”耶历赫焦虑又惶恐地托住我的脸庞,双目如死鱼般的黯淡无神,手指抹去我唇角漫出的血丝,他悲痛到极致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上天你这是在折磨吗我吗?好不容易得到,又要失去?”

眼泪与血一同混合着流下,霎时间,心腑都深深地浸在巨大的悲恸中,那种痛苦就像毒蛇分泌的涎液缓慢地侵入四肢百骸,衍生出尖锐的恨意,满心满肺的怨愤如同蛰伏的困兽瞬间爆发出来。

“你若是真的觉得对不住我,可愿给我一个交代吗?”我幽幽地回过神来问道。

“你要什么交代?”耶历赫直直地盯着我的双眸。

“我要你可愿意给…”我的眼中勾生出怒火与仇恨,“…我要绮娅的命…你给吗?”

“颜颜!你…”他震惊地喊道,眼中是无法掩饰的不可思议。

我看出他的踌躇,笑得异常悲凉,仿佛在靡芜的峭壁上开出的一朵浸透绝望的花,他若是杀了绮娅,就是与权倾朝野的翁戌家族决裂,翁戌家族在北奴朝廷的地位,就相当于大胤朝堂之上几乎可以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薛氏。当初,奕槿立薛氏长女薛旻婥为胤朝皇后,其中泰半是为了笼络薛氏巩固皇位;同样耶历赫立绮娅为后,也是出于借助强大外戚力量的考虑,在还未获得对帝国完全的掌控权之前,与这样强霸朝廷的巨蠹反目成仇,后果不堪设想。

恨意尖锐如针,我根本一根指头也伤不到我的敌人,只能深深地刺入自己的皮肉。往事不堪回首,那么我今日的处境难道就可堪入目。就像当日奕槿也怎么喜欢我,也不能开罪薛氏,只能让我屈居在薛氏女儿之下。那么今日,耶历赫怎么会为我与翁戌家族翻脸?这样想着一口憋在心头的血又要呕出来。

“我知道…你做不到…你们都做不到…”我从他的怀抱中抽身而出,神情寥落而空茫,纤弱的手指绞着滑腻的云丝被角,悲哀愈演愈烈到极致,尽化作一捧绝望的灰烬,明明灭灭的火星渐次沉熄。

耶历赫尝试着拥抱我,嘴唇覆上我冷汗阴湿的额头,“颜颜,你冷静一点。”

“我无法冷静,我只要血债血偿!而你肯不肯…”我切切咬牙饮恨道,这刻我不知道何来的力气,柔弱的我猛地将他推开,连带着拂落了压在枕下的一柄灵芝祥云的玉如意,玉器磕碎后的粉末四溅飞散。

耶利赫身影孑然地背对我,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颜颜,你不要逼我,但是交代一定会给你。”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红衰翠减物华休2

281210-06-22 20:34

葱茏的仲春时节光景,春深夏浅,随处孜孜蔓延的凝碧生机,却化不开我心头浓郁的丧子之痛。

目之所及,繁逝之中一草一木依旧。回想初有孕时簇拥在心头的憧憬、欢喜、担忧、清愁,五味杂陈,现在一并逝如烟云。那次流产身心俱损,人彻底地消瘦下来,往日如花瓣般莹润纤秀的瓜子脸,现在两边的颧骨高高耸起,水眸黯淡无神,双颊血色褪尽,下颌倒是愈发显得尖了。

我执意不愿留在驻颜,可是我流产后身体虚弱,耶利赫放心不下我在外面,又拗不过我的脾性。但在繁逝的日子,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在我身边,时刻提防着我会做出傻事。可是经此流产一事,我对他已经完全死心,心死如灯灭,根本不容许他再次近身。

我跟他半句话也不愿多说,我们之间唯一的话题就是,我充满怨怼地追问他,愿不愿意替我们未出生就早殇的孩子报仇。我知道,每当我这样问时,他最不敢直视的就是我的眼睛,一双曾经泠泠秋水,干涸后变得像死寂枯井般的眼睛。

在小月中熬过的一日日,一夜夜,更深人静时我拥着轻柔温暖的云衾而眠,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往日在繁逝中的情形就会历历在目,那时意识朦胧,我的手还是会摸索着探向小腹,好像他还在我的身体,那个小小的柔软身体还在蜷曲在我的腹中,神态安详,呼吸均匀…可是腹部平坦一片,我却是什么也摸不到。在我惊愕之际,下身传来被蝎子蛰毒般的剧痛,然后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躯体,格外的小,格外的柔弱,浑身是血,小手小脚却俱全,只是面目模糊,带血的小手伸出来抓我的衣角,在我被某种声音蛊惑着将他抱起,平举在我面前,原本血肉模糊的小脸,竟一下子变成耶利赫缩小的面容,嘴唇翕合地对我说:“颜颜,我对不起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登时发狂般紧紧地抓住他,问他孩子在哪里。再一晃眼,我手中除了一滩刺目的血迹什么也没有留下,最后耶利赫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我聚拢,“颜颜,你给我时间,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我哭着向虚空中扑去,喊道:“交代?交代!你不过是在敷衍我罢了。”

出了一身阴湿的冷汗,从沉沉的梦魇中醒来,我还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低头看去,日夜不休侍候我的侍女满满地立了一屋子,注视着床上之人的动静,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我出一丝的差错。

回到繁逝的几日来,我几乎天天以泪洗面,我感到我像一朵渐渐风干的花,流干了血,又流干了泪,当身体中最后的水分被榨干的时候,我的生命是不是也可以结束了。

曾经骄矜任性的颜卿,现在就像一盏质地极薄的白瓷器,脆弱到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未出月子的一日,我在繁逝后庭的一棵梅树下,将为孩子准备的衣物鞋袜尽数埋了,也算是一个母亲做给衣冠冢。侍女们屏息凝神地立在我身边,在我的四周紧紧地围起兽皮的帷帐,生怕还未出月子的我受一点风吹,落下难愈的病根。

石榴葡萄樱子红底的肚兜,憨态可掬的虎头鞋,鞋头高高翘起的老虎做得栩栩如生,眼睛用的是质地优良的玄石,莹然有光,出自玉笙的手笔,那石榴葡萄的肚兜是我亲手为孩子做的,我向来懒于针黹之事,但绣的每一针都倾注了我对腹中孩子殷切的期盼,现已转眼成空。

我默然地将潮湿的泥土覆盖下去,人都已经不在,还留着这些外物做什么。

密不透风的深重悲哀中,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就是绿萝未死,当日耶利赫急匆匆地赶来救我时,跟随他的侍从将奄奄一息绿萝捞了上岸,经过抢救,姑姑命大活了下来,可是那日冰冷的水冻伤了肺,怕是余生都要咳疾缠身。玉笙受了些皮外伤,好生休养几日已无大碍。

我忍受的一切折辱,痛极,悲极,都让我无比地恨一个人,绮娅。

小月的时间已过,我的身体和情绪却是不见好转,整个人对外界冷淡得就像一尊雪天里毫无生气的冰雕,唯有玉笙还可以与我说上几句话。一月的时间,足以发生许多天翻地覆的事情,相比一夕而事发,一月似乎还是长了一些。

微风薰然的午后,阳光中已经有点洋洋的暖意,我倚着放在院落中的软塌,眼神怔忡地凝视着一棵梅树下突起的土丘,衣冠冢。这时,稀疏的梅林间有一团胭红的影子风风火火地飞过,让人恍惚间以为嫣然梅花在这种时节盛开。

芙娜,我看清那个向我走来的人。

“颜卿。”她朝着我焦急得跺脚喊道,“你放过姐姐好不好?”

“我没有招惹她的意思。”我随手摘下一丛嫩绿的新叶在鼻下轻嗅,清新润泽的气息,“是她不放过我。”

“那么你为什么又非逼着耶历哥哥杀了姐姐,你才肯罢休。”芙娜指着我迫问道。

我依然轻嗅着指尖的嫩叶,悠悠说出:“令姐敢下手杀王嗣,就应该想好会有怎样的后果。”

“你!”芙娜反诘道:“你敢私通故国,泄漏军机,也应该想好会有怎样的后果。”

指尖的叶子飘然落地,我冷冷说道:“翁戌小姐,我的这条罪状可是令姐说的?口说无凭,她可有什么证据。还是她用做借口,挟嫌报复,作为妹妹,你可要当心自己的言辞,莫为你那姐姐在谋杀王嗣之外,再添一宗罪。如此,岂不辜负了你们多年的姐妹情谊。”

“更者…”我轻巧地弹弹衣服前襟,有意激怒她道:“既然你如此的喜欢你的耶历哥哥,那么令姐绮娅一死,正宫之位非翁戌家的二小姐莫属,于你岂不是好事。”

芙娜一时气结,竟说不出话来,她软下声气说道:“颜卿,你知道的,若是姐姐真的因为这件事死了,我的父兄又怎么会善罢甘休,内忧外患,你会害得耶历哥哥双面受敌。”

冷笑无声无息地涌向唇角,我目光如炬地盯着她:“我倒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今日芙娜小姐真的是为自家姐姐求情来的吗?横竖不过为了自己的耶历哥哥,而不是姐姐。我今日劝一句,你若是真心疼你的耶历哥哥,不要来求我,不如求求你的父兄。我是说万一…万一真的要到那一步,求他们可以放下杀女,杀妹的仇恨,一如既往地效忠于北奴王室,岂不更直接。”

“而我,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说什么也软化不了的。”我别过脸去不看她,眼光远远地落在绛华峰顶一带缱绻的彤云。

“颜卿。”芙娜眼神深邃地看我,极其罕见她会有这般的眼神,往日与她相处,总觉得她纯真无忧,浅黛色的瞳仁清澈剔透,而不是如绮娅那样对我百般戒备和仇视,应该说她是在北奴除耶历赫外,唯一不对我怀有敌意的人,然而现在暗灰正缓慢地爬上她清澈的眼眸。

“若是耶历哥哥的王位就此受到冲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她几乎要冲上来紧紧地抓住我,但是经过那次暗杀后,耶历赫在我的身边加固了重重守卫,他们一见到芙娜有什么异动,即刻挺身而出护在我面前。生怕芙娜也像其姐一样,做出伤害我的事。

被挡下后,她冷睨了我一眼,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说道,“你要看清楚你现在的身份,是他的妃子,你一生的生死荣辱都维系在他身上。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是吗,覆巢之下,复有完卵。”

“芙娜,你走吧。”刚才的那番对话大量消耗了我的精力,我道:“我很累,什么也不想听。”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红消翠减物华休3

167310-06-23 01:00

隔着碧青色绘双生并蒂莲的窗纱向外看去,白光被纱上细小的洞眼给密密地筛过一遍,射到室内淡淡光影凝结,仿佛浮在空中的一朵一朵纤弱的白花。

就连我的贴身侍女玉笙,连日来在我身边伺候也是谨小慎微,我觉察到她在刻意地回避一些东西,就是那晚韶王奕析为什么没有来,按理说那时他应该走得不远,而且阿奴的脚程较常人要快很多。玉笙曾经背着我,偷偷地问阿奴究竟怎么回事,但是阿奴想来痴傻,根本就说不清那晚的事情,几次追问无果之后也就渐渐搁下了。

我也不愿过多的纠葛往事,更何况现在说这些已经无用了。

我亲自去探视尚在病榻的绿萝姑姑,当时姑姑血色全无的斜靠在床头,从脖颈处微微敞开的衣襟看去,肩膀缠着雪白的绷带。

我喑哑地问了声安好,却是忍不住清泪数行,自问道:姑姑先是箭伤,后又在冰冷的水中浸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会好。

经过那次事后,繁逝中摆放历代公主灵位的祭祀堂,愈加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禁地,不祥之地,以前除了我和绿萝,还有寥寥几位看管烛火的侍女,就人迹罕至。现在,绿萝重伤未愈,除了我,再也没有人敢再踏足一步,堂中也就渐渐荒芜冷寂下来。

我站在堂中,抬头看着那盏足有四百斤中的铁质悬灯,那晚,就在我现在站立的地方,异常惨烈地死过一个人,那个绮娅用过试探我的替身。

玉笙现在连远远地看见祭祀堂的檐角也会心生畏惧,回想那天的事她后怕不已,听与她邻屋的侍女说,隔着一面墙,夜间有时也能清晰地听见玉笙在迷梦中惊恐地说胡话。以她柔弱的性格,是断断担不起一条人命的罪孽。然而于我,却是无所谓,杀一个将我逼上绝境的人,颜卿绝不会下不了手。

身子养得略略复原后,我依然日日在祭祀堂消磨过很多时间,因着无人看管,桁架上的几盏莲花灯已是油尽灯枯,洁净的纯白花盏中蒙了一层灰色的尘垢,我娴熟地将研细的檀香末掺入桐油中,然后将干涸的莲花灯一盏盏地注满。

我面容清素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恳求这里的缔造者嘉瑞,还有历代公主亡灵的原谅,是我,用血腥弄脏了她们在尘世中退守的最后一方净土,我若是有罪孽,那么我的罪孽就在这里。

我翻开繁逝中珍藏的《妙法莲华经》,佛经扉页上漫金莲花祥云纹理,仿佛渐伸渐远地绵延进每一寸尘埃中,去深切体味众生的疾苦。

世尊甚稀有,令我念过去,

无量诸佛法,如今日所闻。

我念佛经除赎罪之外,也是为了魇镇在胸臆间心魔。

无量亿千万功德不可数,

安住于佛法,以求无上道。

就算如此,如何才能修得心无平澜的宁静。

咸以诸神通、度十方众生,

名闻普周遍,渐入于涅槃。

佛,远在西天净土潜心修习至纯至精的心法,虽然不像无情无欲又高高在上的神,但是他们能给众生的又是什么,是一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宽慰,还是慈悲。

世尊慧灯明,我闻授记音,

心欢喜充满,如甘露见灌。

我纤瘦苍白的腕间缠绕着一串浅黄色的檀木佛珠,幽香淡雅,衬得**下黛青色的血管更加明显,我比的确以前是瘦多了,一串檀木佛珠在腕上缠了两道,还是松松垮垮的,我垂下素白广袖时就滑落了手臂。

繁逝中有人石破天惊地嘶喊道:“王后自尽了!”就在这个当口,我还未缓过神来,滑下的佛珠就坠落在地上,澄泥金石坚硬,珠串一落地就挣断了牵着的丝线,四溅跳落开去,浅黄色的珠子“骨碌”地滚了一地。

一阵疾风将手中佛经匆匆地翻阅过去,沙沙的声音如同波涛暗涌,像是无数女子飘忽的亡灵在齐声念道:

微妙净法身,具相三十二,

以八十种好、用庄严法身。

天人所戴仰,龙神咸恭敬,

一切众生类,无不宗奉者。

又闻成菩提,唯佛当证知,

我阐大乘教,度脱苦众生。

她死了,于我并不意味着解脱。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红消翠减物华休4

350710-06-23 16:38

我在绿萝那里,姑姑气色尚好,已经可以下床缓慢行走。房中挑着只小银药炉,下面一丛火苗滋滋地燃烧着,满室皆是草药清苦的气息。我轻嗅一下,回想我在繁逝的日子,好像每天都是浸泡在这样苦涩的中药气息,绵延不绝。

“姑姑。”我从玉笙手中接过药,用瓷匙一下下舀着浓稠的药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