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不敢让公主亲手喂药。”绿萝惶恐地推辞道。

我将瓷匙送到她干裂的唇边,低声说道:“当日姑姑舍身相救,怎么会担不起我喂的一碗药。”

“公主…”绿萝咽下一口药,忍不住皱眉,许是药太苦良久木讷地说道:“她死了。”

她,心照不宣。

我淡淡说道:“与我无关。”

绿萝悠悠地叹声气,看着我说道:“怎么死的当然与你无关,只是,她死后牵连出来的事情怕是与你有关。”

我颔首去搅动浓黑的药汁,心绪像碧碗中的漾漾墨汤般起伏,却是默然无言。绮娅是自刭而死的,我没有能力杀她,耶历赫不可能杀她,但是…眉心微蹙…我们相识少说也有六年了,对于她那种刚愎自用、狂傲跋扈的脾性我真是太了解了…所以就知道怎么让她拿起那柄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

绿萝倒是有些忧心忡忡,“公主你想过没有,你要如何自处?当初合罕力排群臣要处死公主的非议,口中终有个说头,是为了您腹中未出世的王嗣。现在您失去王嗣傍身,王后又死得不明不白,您虽至始至终都未出繁逝,但这并不代表着就可以与你没有干系,公主…”

她说得我岂会不知,无任从前还是现在,我一直处在险境中。当初踏入北奴境内,我就是落于虎狼环伺之地,生死都不由己。

屋中冲鼻的草药气息似乎又浓重了一层,我将手轻轻搭在姑姑手肘上,与她一起缓步到外面的院落中,院中的梅树已是生长得蓊蓊郁郁,从这里远远地眺望还可以看见一丛蓬勃跳动的火红,是耶历赫为我移植进繁逝的大漠红棘花。

“我于自身不知道应说些什么,但是…”我停顿一下,“我怕我终究会连累进姑姑还有玉笙。”

“老奴理应保护宜睦公主。”绿萝面色青白虚浮,目光游散在空气中说道:“冥冥中,老奴一直觉得您和嘉瑞公主很像,不是外在的容貌,而是自然流露的心神气度…”

嘉瑞公主,心中不住地腾涌着那夜晦暗阴螫的记忆,蓦然想起那夜绮娅莫名其妙的一句:你不该犯和嘉瑞公主一样的错误。迟疑想问问姑姑缘由,但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绿萝敬嘉瑞如神明,她是断断不肯议论嘉瑞的是非。

我反复斟酌一下问道:“公主的小字可是旖尘。”

“是的。”绿萝姑姑微有些讶然,“这个鲜少有人知道。”

“对呀,谁能想到皇朝的第一公主会用最纤弱谦卑的‘尘’字,若不是当初太后娘娘无意间提起,我也是不知道的。”我说道。

“太后就是曾经的王家二小姐,与公主自小就是交好的。”绿萝会心一笑,笑意间驱走了些脸上的病色,“老奴并不是公主的近身侍女,只是当年公主陪嫁宫人中一名小小的奴婢。那时虽要前往凄苦的漠北,但是想到能跟随在敬仰已久的公主身边,心中也有些欢喜。”

“姑姑真是忠仆。”我淡淡笑道,“公主仙逝后,姑姑还未她守着那么多年的繁逝旧居。”

“老奴一直觉得,公主虽享有一生的盛名,但终不免遗憾太多。”绿萝神色落寞。

“哦”我若有若无地应声,白蒙蒙的天光从无数枝柯交叠的细缝漫漶下来,毛绒绒的逆光中可以看见几片单薄的淡粉色花瓣颤抖,像是蛱蝶的断翅,在阳光的涤荡下显出微微的白色。

“宜睦…”绿萝像是在试探我有没有在听,说道,“老奴并不想看到您和公主一样。”

我优雅地起身,笑道:“希望能如姑姑良愿。”

绿萝有些疲惫地以手支额,叹道:“也不知为什么?一直感觉心中不顺序,像是要出什么事。”

“姑姑莫这样说,你们这些老人精的话往往是太灵验了。”我忍不住哂笑,靠近些说道:“姑姑,在繁逝中你照拂了我很多。以前在帝都皇宫,有位湛露姑姑,她也是照拂过我很多。就在她说预感不好的晚上,我就先后接到了北奴来的求亲国书,还有…”这时的笑容笑得有一丝玩味了,“还有胤朝的赐婚圣旨…”

听我云淡风轻地说着往事,绿萝神色却是有些窘迫,“宜睦公主…”

我不着痕迹地打断她的话,“姑姑可是累了吗,还是回房吧。”

就在我们转身朝回走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喊了我一声,“颜颜。”

我不用转头,我就知道是他来了,绿萝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自己拢了拢披着的外裳就低调地走了回去。耶历赫像是比往常要憔悴疲惫一些,原本如鹰隼般锐利清亮的眼神此刻也有些黯淡无光。

“颜颜,从那次之后,难得在看见你笑了。”他靠近我,想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收敛笑意,往后退了一步,他伸出的手扑了个空,有一瞬间僵硬在半空,他似是笑得自嘲又无奈,恳求道:“颜颜,求求你,不要又想以前那样对我好吗?”

我面无表情地别过头,说道:“我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只是有段时间,你自己觉得四年的等待可以打动我,你自己觉得体贴入微的好可以软化我的心,你自己觉得我对你心生情愫,仅此而已。”

如此无情的话从我嘴中说出,滑如走珠,竟没有一丝的滞碍,可是我的冷淡与平静深深刺激了耶历赫,他像是什么都顾不上般,出手一把将用力我抓住拖到他眼前,浅蓝色的瞳仁周围丝络般的血丝缠绕,又因着心意激动而根根扩张,我抬头桀骜不驯地回视他,许久他艰涩地笑出一声,“你看我的眼神没有变,还是与五年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将自己心甘情愿地给我?”

我垂首不回答,他却是强迫我抬头与他对视,神情中像是在隐隐地期盼有一丝,哪怕只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我心一横,既然事已至此,我跟他连表面的祥和夫妻也做不成了,倒不如说得再绝些,也好断了他的念想,说道:“是为了不辜负我爹爹四年辛苦的劝导。”

他的脸色如颓败的秋苇般苍白,几乎咬着每个字问道:“是你父亲劝的你?”

我点头,我跟他之间从来就未牵扯进感情,倒是都与别人有关,五年前我因对奕槿绝望而同意远嫁和亲,后来我又因受了父亲的劝而回到他身边。

他眼底一时间复杂地翻涌着痛苦、失望、嘲弄、恼怒、悲哀种种,忽然哑然问道:“那个孩子没了,我们也就没有关系了吗?”

我想再点头,可是他手指一勾,紧紧捏住了我的下颌,看得出他在极力压制情绪,困兽般地嘶吼道:“你回答我!”

“是,没有关系了!”我失控地尖声喊道,“我不过就是你从胤朝夺来的战利品罢了!我早就说过,你如果愿意放我,颜卿一生感激不尽。可是你却非要禁锢着我,将我留在身边,五年时间成就的只是一对怨偶。你精心为我打造的‘驻颜宫’,说穿了不过一个‘囚’字!”

“颜颜。”他指尖点着我心口的方向,唇角的一抹笑意无限悲凉,“这里是什么?是你的心吗?”他的手掌慢慢地覆上去,“还是一颗坚冰?为什么它就这么不容易被融化!?”

“是的!”我“啪”地拍落了他放在我心口的手,“我心肠冷硬,你难道你今日才知道吗?”

我愈反抗,他就愈加紧的拥住我,疲倦了般地将头抵在我的肩胛上,声音深沉地说道:“颜颜,你知道吗?我是那么的渴望得到你。不只是身体,更渴望得到的是你的心。那段时间,我天真地以为你被我感动了,尽管有时还会有冷漠从你的神情话语中流露,但我一直都迫使自己往好的方面想,性格倔强的小丫头也许还对当初逼婚的事耿耿于怀,心结一时还放不开。我只要体贴入微地对她好,终会有愿意完全接受我的一天。现在看来,我一直觉得所拥有的不过是躯壳罢了。”

他制止我不住地乱动,鹰隼般的眼眸盯住我,气势凌人地逼问道:“你说过已经不爱高奕槿,你又不爱我。那么,你的心究竟在谁身上?”

我整个人一时怔住,震惊他居然会拿这样的话来问我。

“你说!颜卿。”他像是要摇醒愣着的我,我记忆中他好像没有过如此生疏地叫我“颜卿”,每次都是亲昵爱怜的“颜颜”,这次他对我应是侵入骨髓的绝望。

“你的心究竟在谁身上?”他又一次歇斯底里地重复。

“它…死了。”我紧抿的双唇中终于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死灰色已惊人的速度漫延上他浅蓝色的眼眸,黯淡得如熄灭的灯,他松开对我的束缚,然后身影寥落地走了出去,山风烈烈,吹动他身上的雕鹰绣纹的深蓝衣袍,衣袂拂过之处仿佛都染了一层清冷的颜色。

红棘花荼蘼盛开,热烈地燃烧到心蕊中带着一线残败的焦黑。

我想不到的,那次见面之后就是永诀。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红消翠减物华休5

254610-06-24 07:48

那宫室殿宇、街巷市井之间的号哭争议声,透过覃吉山庞大的山脉,聚拢向云坪山,紧接着悲凉就传入了繁逝的重门深院中。

耶历赫驾崩,因其子尚幼,由其弟耶历弘继位。

我听到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时,整个人一怔,然而更加令我惊心的是:他不是正常的病逝或是别的,他是死于围猎时一支箭的误杀。我当时心中细细揣测着,就明白了大概。翁戌一族对耶历赫的不满早而有之,却是因着结为秦晋之好,多年隐忍未发。现在接着女儿绮娅的事作为由头,表面上沉浮,背地却暗送秋波给王弟耶历弘,与其谋划接围猎之际刺杀耶历赫,然后名正言顺地将耶历弘扶上国君之位。

如此琢磨一番,我头顶上已是密密地渗出冷汗,耶历弘为了向翁戌一族示好,废掉原配,立其嫂芙娜为王后。叔嫂对食,这个在中原人看来是伦理不容的,然后在北奴,兄死弟承是再寻常不过。然而令我最惊愕不是这个,而是芙娜居然愿意,而且她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让耶历弘打消将我也占为己有的念头,而是让我为耶历赫死殉!

责令宜睦公主殉葬的旨意传到云坪山繁逝,这座年代久远的小小别院上下都沸腾起来。

我感觉像是被凌空浇下一盆冷水般浑身冰透,身边的侍女侍从都忍不住跪在屋里抽泣,两侧的肩膀一耸一耸,他们应该也知道这种从北奴密宫直接传出的旨意是无法更改。

玉笙哭得更是像泪人般,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突了出来,牵扯着我的衣袖断断续续地哭道:“小姐的磨难为什么就这样无穷无尽!”

我当时心绪繁乱,头脑中蓬蓬乱的一片。我怎么也想不到,最后要我死的人是芙娜。在北奴军营中初次相见时那个开朗热情、心无城府的小姑娘,花苞般娇嫩的年纪,深泉般澄澈的性情,现在竟是咄咄逼人地只想要我的命,如花苞也好,如深泉也好,如果没有养在深山深闺,在纷繁芜杂的尘世斗争中,终是免不得被玷染。

“玉笙,你莫哭。”我勉强忍下泪道,宽慰道:“这次若是我命大就闯过去了,如果闯不过去,那么此生的苦难也就可以结束了。”

“小姐…”听出我话语中的消极,她死死地咬着手绢不说一句话,但是大滴的眼泪还是“吧嗒”地直往下掉。

我疲倦地抬头看着天际的风起云涌,黛青色的云团急遽变幻后终于延绵成天际的一垂暮色,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世间一切事,却是翻云覆雨等闲间。

从密宫中传出的旨意中勒令我在耶历赫大殓之日,与梓宫同往覃吉山脉处的北奴王陵,让我在其墓室自尽后,收殓于其侧的棺木,然后随从就会筑土封门,将我永生永世钉死在里面。

一夜之间,繁逝中大小房屋都悬挂白绫,苍莽天际下一座惨白色萦绕的院落,无言在昭示它的新一代主人大限将至,化作香尘在漠北朔风中湮灭。

繁华逝尽逐香尘。

原是极好的一句诗竟成谶语,成了每个入住繁逝的公主难以摆脱的宿命

我手指轻轻拂过素白的陪葬礼服,一支支冥烛在青铜座上落下点点迷离的白泪,满室的白几乎刺得眼睛睁不开。厌烦了他们呜呜咽咽的哭泣,有几分是在哭我?更多的是在哭自己命苦。我挥手屏退众人,只留着玉笙在身边。

此时,未经我的允许,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忍不住蹙眉,后来才看清来人竟是绿萝姑姑。

“他们方才跪在这里哭哭啼啼,简直哭得我心烦。不知道我真的死了哭得有没有这样伤心,还是在我跟前时哭给我看看,也算尽了主仆之谊。”我一勾唇角浅笑,“姑姑来的真好,陪我出去走走。玉笙,你留下将衣服收起来。”

繁逝的夜静得永远像沉在瓷盏底的深碧茶叶,除非有人刻意地搅动了它,否则就是一直无声无息。

“公主…”绿萝低低地唤了我一声,“芙娜小姐又为何非要将你逼上绝路呢?”

“她恨我啊。”我轻描淡写地说道,“她觉得害死他的人是我,我就应该为他殉葬,也不算枉费了此生他如此爱我。”

我看向她,怔忡问道:“姑姑是想问我此刻心中有什么打算吗?”

绿萝点点头,眼神飘忽一下又变得坚定,字字顿顿道:“公主,只要您自己不想殉葬,就一定会有逃出生天的办法。”

“哦。”我轻声应道。

“有一件事值得谢天谢地,就是宫中传出的旨意只要求公主到了王陵后才自尽。”绿萝眼中闪过一抹亮色,“而不是立即赐予白绫、匕首,让您在繁逝自我了断。这样一来,从王宫到王陵,途经鹰断峰,莫云峰,还有泽丘一带,五六十里的路程,中间会出现什么变数还是说不准的。”

笑意仿佛朦胧白水边的一丛萋萋蒹葭,凝结着微寒的霜华,“的确,有什么变数是说不准的,难说就算到了王陵入口还尚有转圜余地。”说话间我心中已在暗暗计较。

绿萝焦虑地问道:“公主,可有主意?”

“没有。”我朝她摇头,随即又慧黠一笑,“有,只是太过冒险而且存在纰漏,我不敢用。”

绿萝倒是被我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逼急了,顾不上主仆之分薄责道:“什么时候了,公主还尽说这些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姑姑莫心急。”我靠近凑在她耳边,“我们回房后再细谈…”

我停顿一下,“把阿奴给我唤来。”

我与绿萝正说着话,听见左侧的院落声响大了起来,还有不少人在慌乱地进进出出。我修整容色,沉声问道:“那里怎么回事?”

一个附近的小侍女见我正好手指着她,“噗通”一声跪下,颤声答道:“回禀公主,是病了有些日子的舒尔姐姐没了。”

我听得没什么印象,许是在外院中打扫的一个粗使丫鬟,我自嘲地叹道:“病了一些日子就熬不住,我以前缠绵病榻了四年却活了下来。”

那名侍女圆盘脸上堆满了谄媚,“公主您可是千金之躯,哪是一个粗贱的丫鬟可以比的。而且公主病的时候,繁逝上下无不提着一万个小心伺候着,当时合罕放下话来,若公主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侍候的人都要殉葬。”

殉葬,我听得浑身一个泠泠的激灵,脸色渐渐有些难看。

那侍女自知说错了,跪在地上狠狠地抽自己嘴巴,颤得更加厉害,磕头道:“公主…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罢了。”我不耐烦地挥手,“你传话过去,这件事不许再声张,若是胆敢在吵嚷,一定严惩不贷。我跟舒尔虽地位悬殊,也算是同病相怜,本公主会亲自打理她的后事。”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红消翠减物华休6

199910-06-24 09:59

轩彰六年五月,天际黯淡,黛云低垂,无数招魂的白绫在猎猎朔风中翻飞,悲恸的哀乐响彻九霄。我一身皎然素衣,披散着迤逦及地的长发,唇角含着一丝浅笑,从繁逝别院的门口沿着曲折的山路看去,林立着甲胄分明的王宫禁军,目之所及仅是苍茫的缟素。

无端地想起丰熙十七年我远嫁和亲时,在帝都北郊的点将台上,城阙生烟尘,华幛犹蔽日,十里猩红锦毯犹如巨蛇般在我脚下延伸。似乎也是现在这般的光景,只是那时满目的红色被白色取代,喜庆与哀凄的气氛大相径庭,然而彼时与此时心境却是相似的。

我想到幼时在闺塾中懵懂地背着屈大夫的《招魂》,“…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雄虺九首,往来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西方而不可止些…”

“五榖不生,藂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归来!恐自遗贼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当时我背着觉得似懂非懂,渐渐对游散的魂灵心生一丝怜悯,东方不可托,南方不可止,西方不可止,北方不可止。六合之大,九域之广,偏偏就是有这样一个孑然的魂灵,如缥缈孤鸿,四方都不能成为它栖止的寒枝。

那么它,一团没有知觉,没有意识的虚幻之气,又应该去哪里?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如果故居早已破碎不堪,那么魂灵在六合九域间飘忽后,又应该去哪里?

此时送葬的队伍已在沿鹰断峰绕行,这个狭长的关隘一过就是此行目的地,北奴王陵。此峰顶飞衔一块巨石,为鹰喙,正如其名,此石朝天突兀耸起,峭拔尖锐得仿佛鹰的利喙。鹰喙之下,刀削斧劈深有百丈,逆流回旋,湍急拍岸。我一头如瀑青丝被风吹得高高飞扬,素衣黑发,轻灵出尘的容颜,纤纤身段宛如芰荷玉汀,迎风欲折,犹如淡雅水墨画中惊世骇俗的一抹,绝代风华,悚动左右。

我看到耶历弘恨煞地盯着我,若不是碍于芙娜,他定想着将我据为己有,绝不会让我殉葬。

我说想要回望一眼繁逝,曼步走上鹰喙,望着下面的急湍逆流,卷起雪白水花千堆。此时我转身向随行众人盈盈屈膝,逆风而立,长发被吹得纷乱地纠缠在胸前,我颈上佩戴的九颗羊脂白玉小铃铛也是玲玲作响。

“合罕待嫔妾情深意重,死殉应是在所不辞。但嫔妾身为下贱,不敢妄求同穴。此处居王陵五六里,嫔妾就在此自行了断,若死后有灵,鹰喙石上定有嫔妾魂灵不散,为合罕日夜祈福。”字字情真意切,犹如泣血,说罢我向耶历赫梓宫的方向深深一拜,鹰喙石上洒下清泪点点,恍如伶俜的小小花瓣。

耶历弘已经觉察到我要做什么,忙冲上前制止,气急败坏道:“你别…”

他还是晚了一步,我纵身向峰下一跃,他连我的衣袍都没有抓住。身体迎着斜刮而起罡风急遽下坠,就像一颗纯白光芒的流星,在半空一划而过白色的痕迹。

最后,那一缕白色彻底地融入翻卷的雪色水花中,消失不见。

笔峭的石壁下,墨黑苍绿的苔草,遒劲干枯的藤蔓掩盖着类似小洞的石缝。生着一丛微火,我浑身的衣衫尽湿,密不透风地贴在**上,我用力将长发中的水绞干。

我朝一旁的阿奴使个颜色,“阿奴,把那具准备好的女尸推下去。”

阿奴平日愚钝,但是极听主人的话,他飞快地拖着那团白布包着的物什向洞口探去,瞅准时机就将其推进湍急的水流中。这里水势甚急,泥沙俱下,就算可以被找到,尸身也是冲刷得容貌尽毁,难以辨认了。

遂了芙娜要我死的心愿,同时绝了耶历弘想找到我的念头,也绝了其他人找我的念头。

阿奴做完一切,嬉笑着拍掌蹦到我身边,“主人,阿奴没有吹牛罢,我真的臂力无穷,水性极好。阿奴事先用根绳子将自己系在水下,主人跳下来的时候就可以将主人接住,藏身到这个小洞中来。”

我将头发甩在脑后,淡淡笑道:“是的,这次多亏阿奴了。”

耶历赫曾经当作玩物一样送给我的小奴隶,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奇人。他身材矮如幼童,双臂却是极其粗壮,力大无穷,在这样的激流中都可以将我拉住不被冲走。而且他在供北奴王室的贵族们玩乐之前,曾跟着驯养他的人四处流浪卖艺,风餐露宿,将北奴这带角角落落的地形几乎是摸遍了。

身上的衣衫还是湿着,但我不想因此出什么差池,必须尽快离开此地。我命他踩灭了火苗,将灰烬扫进激流中,不留一点痕迹,我问道:“领着我去找出口。”

“那个…”阿奴迟疑起来,指了指上面,“玉笙姐姐呢,她是不是也要跳下来?”

我为他的痴憨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我指点过她怎么脱身,现在先不用管她。”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寒云漠漠烟如织1

265110-06-24 13:15

我与阿奴装扮成卖艺的流窜艺人,阿奴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将脸涂黑,换了一声粗布男装,假作是他的驯师。以前深居繁逝,外面什么样的光景都不清楚,现在看到边城废弃,民房坍圮,却是真实地感受到两国战事吃紧,战火燎原之势不见遏制,反而愈加扩大。玉笙照我说的带了繁逝的侍女,当着耶历弘的面拥着我旧时的衣物痛哭,耶历弘一时不忍,就分给她们一些钱粮,各自遣散了。

玉笙按之前安排好的路线,以特殊的接头暗号找到我们。这一见不啻于九死一生后的重逢,玉笙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哭得涕泪满裳,然后又双掌相合地感谢老天,护佑着我让我度过此劫。

胤朝嫁来的宜睦公主,在北奴艰辛辗转地活过五个年头,终于熬不住了芳魂远逝,那面在繁逝祭祀堂孤独地立了五年的灵位终于实至名归,我也终于可以摆脱宜睦公主的身份。

我回望繁逝,矮小的云坪山在群山横亘绵延中已经看不见了,更何况繁逝。在解脱的快意流遍全身的同时,有淡淡的失落从心底氤氲升起。从今日起,我不再是颜相千金,也不再是宜睦公主,一切皆在我跳崖的那刻成为前尘往事。说实话,我现在像极了一个保留着前尘记忆的来世之人。

我偕同玉笙和阿奴回到胤朝边境集州、宁州一带,相比战火不断,百姓逃离的锦溪、通州、盛庸,这里相对的要太平、安宁一点。我还未做好以后的打算,想在这里先落脚一阵,我不想去集州,于是就在宁州城中,出钱顶下了一家因主人南下而要脱手的店铺。

那人卖给我的是一个门面的小铺子,经营布匹生意,他因急着逃命,挑了几匹质地优良的布带走,别的都给我剩下做生意,算是他高价卖我铺子的补偿,这里前门是铺子,后面就是人住的居室,这里布置设施十分简陋,勉强还可以让人住下来。

不过我买个店铺也不是为了做生意,只是为了掩饰身份罢了。在宁州时,没有侍女侍从,洗衣、做饭、打扫样样都要自己动手。玉笙知道我做不来这些,就默然地将所有的事都承担下来,若是有重活就指点阿奴去做。

一日,我陪着玉笙在宁州城里的溪水边浣衣,我与玉笙同去,可是玉笙却不许我碰水。我看见她将衣服平摊在一块石头上,借着溪水下流的势头,一下一下用木槌敲着,随着她的动作粗布头巾下有几缕碎发滑落,贴着她微微有些汗意的脸庞。

“玉笙,我来帮你吧。”我卷起袖子。

玉笙看着我“扑哧”一声,轻声道:“别别,小姐,您这辈子都没有浣过衣,手上皮肤娇嫩,定然受不了这浣衣的皂荚粉。况且水冷,您就算了吧。”

“玉笙。”我佯装嗔怪道,“你这是在变着法子说我无用呢。”

“没有。”玉笙有些委屈地辩解,见到我脸上的笑意,明白我在同她说笑,也是佯怒地瞪我一眼,又去专注地捶她的衣服。

过了一会,玉笙又想到什么,在我耳边轻轻道:“小姐,求求您回去吧。我们主仆两人现在假扮成夫妻,试问哪家有妻子洗衣相公还陪着的,人家见了难免疑心,您还是回店铺去。”

我笑而不答,同在浣衣的还有好几位宁州城中的妇女,看上去都上了些年纪,倒是没有注意到我们,顾自围在一起絮絮说着什么,神情隐秘。

其中一个粗布蓝衣的妇人说道:“这年岁真的没法过了,俺和俺家相公商量着也南下去了。俺们这些老太婆不打紧,只是家里有年轻女儿媳妇的要当心…”说着声音小下去。

这时开口的那位我认识,就是住在隔壁的黄大婶,她蹙着皱得核桃一样的嘴,念道:“俺就叫俺家闺女好好地在屋里待着,千万别出来露面,也是怕这世道…”

她们说得有上文没下文的,但我听着心中也大略有些明白了,战事迭起,边境混乱之际,常有驻扎的军队假以威势,掳掠当地良家女子到军营中肆意淫乐,这样落魄军营的女子称作军妓。通常说每朝每代都明文规定,勒令军队所经之处不许扰民,供军人使用的军妓一般是由帝都城外窑子中的窑姐,还有抄家获罪官员的女眷充当。但是非常之时,这条明文不过是形同虚设。

我曾从耶历赫那里知道此次胤朝领兵的将军是林桁止,想来心中有些气愤,桁止竟然如此放纵手下。但是细细思量,也觉出桁止处境的为难,胤朝经两代外戚王氏与薛氏把持朝政后,是断断不允许后起之秀的林氏在朝中独大,林桁止身居大将军之位,其下还设有四位副将,皆是直接服从于天子皇命。如此掣肘之下,凭桁止之力很难完全弹压住手下的那些人。

“小姐。”玉笙在我耳边轻声问道,“她们再说什么?”

我露齿一笑,“不过是军营中一些龌龊的东西,你听不懂也罢。”

“哦。”玉笙听话地应了一声,垂头继续浣衣。

“嗨,颜相公。”那个黄大婶拉开嗓门向我们这里吆喝一声,我愣了一下,后来才觉察到这声“颜相公”唤的是我。

黄大婶“溜溜”地上下看了玉笙一眼,口齿碎碎地说道:“你家媳妇还年轻,模样也不难看,你可千万当心着点,别让她随便出来了…”

我与玉笙听了都有些尴尬,勉强笑着点头,那黄大婶说完就不管我们了,顾自和那些妇人又拉起家常。

“小姐…”玉笙一不留神,手中的一件衣服被下流的溪水冲了下去,她轻叫一声,“哎哟。”

“我去捡。”我提起衣服轻快地跑过去,这里水流缓慢,而且溪水极浅,漫上来只没到脚踝的上面一点,我伸手就将那件衣服抓住了。

玉笙却是在岸边急得很,为了不暴露身份,硬是将一声“小姐”咽回了肚子,喊道:“快上来,本来身体就不好,莫弄得病了。”

“好了,好了,这就上来。”我清妍地朝她笑,梨涡浅现,一步一步趟水回去。

这时,远处水声飞溅起轻灵叮咚,有一俊美少年骑在青骢马上,一身白袍愈加衬得容颜如玉,仪态清冷高贵,手执缰绳漫无目的地让马从溪水上踏过。

奕析,我心下一惊,那件手中的衣服又被水冲走。

“唉,小姐。”玉笙还没有注意到奕析,“衣服又被冲走了。”

“别说话。”我急着一边上岸,一边示意她嘘声,上岸后我一把拉过玉笙,“我们快走,这些东西都不要了。”

玉笙觉得奇怪,指着放在木桶中衣服,疑惑道:“怎么回事呀?难道这些也不要了?”

“快走。”我急道,拉着玉笙就往我们住的店铺跑,绝不能让高奕析看见我,发现我还活着。

“嗒嗒”的马蹄声从身后自远而近地传来,玉笙低着头蹲了下去,他从我身边经过时,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我现在一身粗布寻常男装,脸上还涂得黑黑,惊鸿一瞥中他应该没有认出我,接着他骑马与我擦身而过。

听到马蹄声再次远去,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寒云漠漠烟如织2

165710-06-24 14:33

从我在浣衣溪边偶遇奕析后,一连几日都是平静无事。只是我所在的店铺中有些不大不小的怪事,后院曾废弃的水缸常常是满的,一扇有些松动的院门莫名地被修好了,我想着是阿奴做的,可是阿奴痴傻,一问三不知,有时说是的,有时又说不是,我被他弄得有些糊涂,也就不想去深究这些事。

我开着店铺,只是为了掩饰身份而装装样子,不是存心要做生意的,可是现在店中经常有一怪人来光顾,那人模样普通,衣饰也不见富贵,但一进门只要看到有货就重金买走,一日他来店中根本就没布了,他看见玉笙不慎遗落在铺子里的一方手帕,登时两眼发光地说这是上好的徽南天香绢,问我四十两银子买不买,我当时就想这人莫不是眼花,那手帕哪里是什么天香绢,明眼人都看得出一般的生绢罢了,四十文钱就绰绰有余了,哪用得着四十两。但那个竟像是得了宝贝立即塞进前面的衣襟里,玉笙闹着不肯给,那人拗不过,慢吞吞地将手帕掏了出来,还硬留下二十两银子,说是未刚才的冒昧向玉笙赔罪。

我在旁边冷眼看着,只觉得哭笑不得,我是没做过生意,但是就算做惯了生意的人遇上这种顾客,也是要吃惊得目瞪口呆。

一日清晨我起来时,发现玉笙已经不再了。离开了北奴,离开了繁逝,我夜间的睡眠倒是安稳了很多。我懒懒地起来漱洗一下,正要将伪装用的黑油涂在脸上,听见前面“吱吱呀呀”的声音。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跑出去一看,竟是阿奴在拆封铺用的门板,他一边拆一边高兴地喊:“开门了,做生意了。”

“阿奴!”我忙跑上制止他,我说道:“再装上去,今天店铺不开门。”

“为什么?”阿奴有些失落地问我。

“因为没东西可以卖了。”我指着四壁光光的店铺,那个怪客把店中的坐垫,就连擦桌子的抹布也买走了,说道:“那个怪人再来,我们可真的没什么可以卖给他了。”

阿奴乌亮的小眼睛闪着光,他神秘地从身后拿出一块灰不溜秋的破布给我看,跳着脚喊道:“主人,可以卖这个。”

这个阿奴应说年纪也不小了,但是幼时受了药毒,一直就像小孩般天真幼稚,我无奈笑道:“这是什么?你又是从哪里找来的。”

阿奴憨憨地笑,“主人,是隔壁的黄大婶给他儿子包**的,她晾在外面,阿奴一不小心就拿到了。”

我笑容有些僵,原来是人家的尿布,不由暗自庆幸刚才没有伸手去碰。

“好了,阿奴。你快给人家还回去,你忘了上次抢人家儿子的东西吃,黄大婶用木棒打你的事了。”我佯怒地板脸。

阿奴最怕见到我有怒意,畏畏缩缩地说道:“阿奴都听主人的。”

“还有回来时,将店门封死,我不想再见到那人。”我吩咐道。

阿奴应声而去,刚到店铺门口,就看见隔壁的黄大婶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阿奴以为她是来算账的,“啊”的尖叫一声,惊恐地躲到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