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黄大婶看都没看阿奴一眼,就径直向我跑来,气息急促地喊道:“出事了!出大事了!你家娘子和俺可怜的闺女都让兵拉走了!”

我顿时像被雷击般,玉笙被士兵掳走了!那军营中是如何的虎狼之地,玉笙她…我真是越想越不敢想…

黄大婶哭得涕泗横流,简直痛不欲生,捶胸顿足道:“那帮天杀的…俺就这么一个闺女…还没出嫁呢…就被那群天杀的糟蹋了…十多年养一个闺女…俺也不容易…现在倒好全没了!”

我一时愣住,她扑上来抓我的衣袖,哭道:“公子,您看着不像一般的人,您可有办法吗?救救**子和俺那闺女!”

事态紧急,可是我一下又何拿得下主意,我只得勉强克制情绪,先将黄大婶温言劝了回去。她走后,我满怀心事地在房中来回踱步,阿奴在一旁看着,他再心智愚钝也看得出我忧心如焚,我看了看外面天色,大概已经是巳时了,而玉笙是在卯时出去,都快有两个时辰,真是一刻都耽搁不起了。玉笙陪伴我多年,先在胤朝,后在北奴,她一直忠诚地陪在我身边,度过了多少磨难,情深意重,我是绝不能让她有事。

最后,我下定决心去找一个人,一个也许愿意帮我,并且有能力救玉笙的人。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寒云漠漠烟如织3

258210-06-24 17:52

韶王府。

我没有任何请柬和拜帖,而且从着装上看就是平头百姓,如我料想的一样被门口的守卫拦下来,我问守卫的人要了纸笔,在那张纸上落笔勾画了一个大大的“颜”,给了那个看上去有些头面的人,叫他呈给王爷看,他看了若说不见再撵我走也不迟。

我站在王府门口等了半刻,就见到刚才进去的那人急急地跑出来,朝我神色极其恭敬地鞠躬,在前面引路带我进去。

我心中念着救人,顾不得看府中景物,就一路风风火火地跑过去。一双黑漆镏金门被“碰”地推开,打了几个折到了书房内室,我看见他坐在一张紫檀木雕花书桌后面,一手支额,一手中拈着的纸正是我落笔写下的“颜”。

领路的人知趣地关门出去,又听见极轻微的“吱嘎”声,偌大的书房中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房中的赤金狻猊香炉燃着清馨安神的沉水香,一缕一缕以柔美袅娜的姿态从密密的小孔中漫溢而出,虚空中恍若纤细的银丝交错斜织。

奕析将那张“颜”放下,从书桌后疾步走出,我淡然地站在原地,看他走近了,拂散重重轻烟走近了,从看见朦胧的身形到清晰的容颜呈现在我眼前。

所有在心中如滚油般激烈翻腾的情绪都被无声无息地掩饰,奕析看着我,极力压制的声音中还是透出一丝的不可置信,他问道:“你真的还活着?”

“是的,颜卿她活着。”我垂眸,墨黑羽睫在白玉般的脸上投下一片黛色的影子。

“你不是在前往殉葬的途中就跳崖了吗?”奕析的声音有些激动,“那鹰断峰可是有百余丈高,下面又是急湍逆流,你是如何毫发无损地逃出来?”

“七公子。”是往日调侃时用的称呼,我朝他浅笑,那笑中带了几分自信,“只要我愿意,就一定有逃出生天的办法。”

“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吗?”奕析脸上有罕见的焦虑,“你知道那具被泥沙冲得面目全非的女尸被捞上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以为颜卿已经死了。”

我依然是眼眸平静地看他,以前他总是笑着,无任是在皇室正式宴席上假装出来温雅的笑,还是面对他厌恶的人时轻蔑的笑,还是年少轻狂时不羁的笑。

面对他的种种疑惑,我只是云淡风轻地打断道:“可不可以不要问我这些。”紧接着又焦急说道:“今天我来是想求你去救一个人。我的侍女玉笙,她被官兵掳到军营里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救她,真的要尽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想到玉笙此时可能的处境,就忧心如焚,真的一刻也待不住。

“你找我,原来是为了救人。”奕析微微扬起下颌,澹澹笑意隐在斜飞入鬓的剑眉间,他像是在仔细思忖后说道:“那么我们事先说好,我救了玉笙姑娘之后,你要我问什么就原原本本地答什么?”

闻言后,我忍不住也要急得像黄大婶那个村妇一样捶胸顿足,名门淑媛再好的修养也忍耐不了这个七王爷,都什么时候还跟我讲条件,不知道我这里已是火烧眉毛了,简直恶习不改。

我倒也是不愿低头,清雅又带些嘲弄地朝他道:“既然王爷不愿帮忙…唉,我只要去求桁止表哥了,表哥从小就十分疼我,我若有什么事,只要开口求他,表哥一定义不容辞。”我斜着横了高奕析一眼,笑中的嘲弄之意又加重了三分,抛出一句:“表哥可是比王爷好说话。”说完扭头就走。

奕析的脸色渐渐有点难看,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我的手臂,挡下了正向房门走的我,有些动气地问道:“你还想让多少人知道颜卿未死?”

“还有一句话没说。”我毫不留情地甩下他放在我臂上的手,说道:“请王爷看在多年相识的份上,不要将我还活着的事告诉别人。王爷如能做到,颜卿感激不尽。”

我说完快步向房门跑去,奕析的身手比我快多了,我还未反应过来,他伸开双臂,整个人贴在黑漆镏金门上不让我出去。

我有些恼火他不愿帮忙,现在又浪费我救人的时间。

良久沉默后,他说:“好,我们马上去军营。”

从宁州城的王府到驻扎在通州、盛庸、锦溪一带的大胤军营,还是有一段距离。我们驾着王府中最快的青骢马,几乎一刻不歇地策马狂奔向军营。

我一边御马,一边心中默默祈祷,玉笙你一定要坚持住,我就快来了。

胤朝为这次战事派出一主四副,总共五位将军。其中副将南霁雪和盛酼坐镇锦溪,副将古均和张辙崇坐镇通州,主将林桁止坐镇盛庸。

奕析带着我直奔通州,在那里坐镇的是副将古均和张辙崇,我心中讶异为什么不去大将军桁止坐镇的盛庸总营,奕析将手放在额前,眯眼看着烽火瞭望台上吹胀得如同船帆一样的旗帜,上面铁画银钩地书写着一个“胤”字,他有些嘲讽地说道:“这位古将军呀,喜欢蓄养军妓的也只有他了,何必再去桁止那里绕上一圈,急着救人不如直奔主题好了。”

奕析手执王府的印信,守卫之人见他容貌出众,气度非凡,有皇室贵胄之相,忙齐齐惶恐地单膝点地行礼,让我们进入军营。

进入主账时,副将古均和张辙崇一身褐色戎装出来相迎,神色恭敬向奕析抱拳行礼,奕析则是淡雅地笑着陪他们说了几句场面话,我装扮成青衣侍从跟在他身边。

古均生得相貌魁梧,脸上胡匝丛生,而且言语粗狂,眉宇间有阴戾之气,我一看就觉得不喜欢。他见到奕析火急火燎地赶来,隐隐觉察到不是什么好事,干笑两声问道:“不知王爷为何而来?”

奕析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今天清晨王府上丢了一名侍女,据说被将军这里的人请到军营做客了。现在都快有半日的功夫了,请问本王可以带她回去了吗?”

“王爷您这话说的。”古均又是两声干笑,为自己推脱道:“末将真的不知,许是手下的那帮人在胡来。末将一定为王爷办妥了这事,马上将这名侍女送过来。”说着就吩咐了一个士卒下去,将今天早上进军营的所有女子带来。

奕析轻轻“嗯”一声,古均见他并无怒色,继续试探着说道:“王爷真体恤下人,居然还亲自来。”

一旁站着的张辙崇,却是用力地向古均使了个眼色,那话说得极轻,但我还是听见了,“不见得会是普通的侍女,古将军,最好那女人连根头发都不要少否则…你跟七王爷的仇结大了!”古均听了脸色一下子难看了下去。

虽找玉笙的人已经去了,我在主账中等得心焦,奕析一把拉着我向外面走,朝两位将军说道:“本王自己去找。”

古均霎时惊骇得不行,忙上前来拦,“王爷您再等等。”迫于奕析亲王的身份,由不得不怏怏地让了路。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寒云漠漠烟如织4

270710-06-24 21:47

我心急如焚,与奕析同到了一顶青色毡布的营帐前。走近时,帐门口守着两个人,里面竟然传出**形骸的尖叫,若有若无还有女人低低的哭泣。

奕析不由得蹙眉,我却头脑“嗡”的一声闷响,玉笙…她难道在里面,我急着要冲进去,奕析却是拉住我劝道:“你别进去…”

“你别管我。”我说这话时怒气勃勃的,此时他的话我哪里还听的进去,用力将他推开猛地撩帘进去,我看到了此生最龌龊也最靡艳的场面,帐中除了中间留下一道走路的地方,两侧砌出条连在一起的略高的石台,上面铺着一层草席,草席上瑟瑟蜷缩着蓬头垢面、全身**的女人,十几个长相猥琐的士兵狞笑着,随意拉过一个就与其肆意淫乐,那情形简直不堪入目。

“全都滚出去!”

那些士卒一见帐门被人挑开,忙着披着军衣翻滚下床,獐头鼠目地跑了出去。那些女人多数是被折磨得有点疯癫了,毫无羞耻地**着横躺在草席上,见到有人来也不回避,还有些神志尚清醒。有的像是雕像一样木然坐着,神情呆滞,有的眼睛中闪着诡谲隐秘的幽光,盯着人吃吃地傻笑。我曾经到过天牢,里面似乎也是这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景。

“玉笙,你在哪里?”我焦虑地四处寻找有没有玉笙,奕析面含忧色地跟在我后面,看到我脸色微微苍白,从身后轻轻扶了我一下,低声问道:“你还好吧?”

我勉强点头,正在这时,一个眼中凶光闪烁的女人朝我的方向扑了过来,奕析身手敏捷地拖着我退下一步,那女人一口森然的白牙重重地磕在席子上,她困兽般地嘶叫几声,然后将席子上的干草嚼着吃了下去。

我看着觉得心惊肉跳,握着他的手心全是黏湿的汗,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眼睛瞟过的余光中,我看到一个蜷缩着的瘦弱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忙不迭跑过去蹲下,她见到有人来忸怩不安,我撩起她额前的碎发,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吗?”奕析问道。

“不是,都找遍了,没有玉笙。”我失望地说道,那种焦虑在心中不住地翻搅,想到玉笙不知何处,差点就落下眼泪来。

奕析轻轻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柔安慰:“你冷静一点,会找到的。”

我强逼回眼泪,整个人霍然站起,言语中带着莫名的激动道:“你知道什么?如果换做是你,你的至亲之人处在这般境地,试问你可以冷静吗?”

我抹掉一颗垂落到腮畔的泪滴,黯淡说道:“更何况玉笙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了。”

奕析听着微微有些动容,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什么。出帐后问古均将军道:“人都在这里了?”

“王爷。”古均一掌拍在头盔上,像是灵光凸显想到了些什么,“还有几个送到南霁雪将军他们那里当厨子了。”

我一听事情出现转机,霎时又欣喜起来,脸上如阴后转晴般绽开一丝笑意。与奕析又匆匆地策马赶到了锦溪的军营,终于经过一番的辛苦辗转,我在军营生火的大灶那边见到了玉笙,她没什么损伤,还是半日不停歇的劳动下来神色有些疲惫。

玉笙见到我喜极而泣,但她见到与我同来的韶王奕析更是大惊,“小姐!你假死的事王爷已经知道了?”

“小声点。”我朝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这里人多口杂的。”

奕析问我是否可以离开,我低头一想,说道:“可否再劳烦王爷一件事,问问这里有没有一个黄姓的宁州女子,若在的话,我想一起带回去。”

他点头应允,此时一个小士卒恭谨地前来禀报,说道:“将军派小人请王爷移步主帐。”

奕析有些不耐烦地蹙眉,挥挥手让他下去。奕析命人将我们先安置在一处空闲的帐篷中,让我稍等等。

我本来料想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接过我们人在帐中消磨了整日也不见他回来,现在都已经是入暮了,我等得实在烦腻,本想带着玉笙先回宁州我们的安身之处。

但是玉笙却是柔声劝我:“小姐,先不说您这样一走了之是对王爷失信。而且夜间路难行,我们还是熬过了这夜再走。”

我撩起帐门走到外面透气,夜间沁凉的空气瞬间钻入每个毛孔,湛蓝色的天幕中一钩新月,不过今夜之月倒觉得与平时不同,原本皎然的月华像是蒙染了一层尘垢,或许是战乱之地的烽火狼烟,竟能扶摇直上地叨扰了月宫的清静。月光失了些清明,多少有些暧昧隐晦。

我站得有些疲乏了想要回帐,此时猝不及防地从身后伸出一只巨掌,将我的嘴严严实实地捂住,硬生生地没让我叫出来。接着又不顾我的反抗将我扛起,眼前骤暗骤明,那灯的光亮有些微微刺眼,我竟然被人强行带到另一个营帐中。

我看了四周,这里的布置与普通的帐篷不同,帐中要宽敞许多,地上铺着曾羊毛毯子,里面摆放的家具物什也要考究贵重很多,一侧还悬挂着几抦开锋的宝剑。

这时,向我走来一个戎装整齐的军人,眼睛两侧都是红色,像是饮了不少的酒后显露了醉态。但看服饰气度品级还不低,我心中有些惊惧,只见他的目光贪恋地在我身上游走,走过来将我从地毯上一把提起,紧盯着我的面容:“这小子长得倒是很好,韶王身边的人,就算是小厮也是顶尖的。”

我听他话语间的意思,似乎还没有发现我是女子,看见他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猥亵之态,我感到太阳穴的位置在“突突”跳动,他莫非就是爱好娈童的南霁雪将军,曾经年幼时爹爹带我去林府,那时我与表妹紫嫣在堂下玩,偶尔可以听见爹爹与林姨父的几声议论,我那时就听林姨父暗声地说将军南霁雪有怪癖,格外喜好美貌男童。

他那双盯着我的眼睛就像野狼般闪着幽光,俯身想把我抱到内帐的床上,一副**焚生的迷醉模样。

我在他怀中拳打脚踢地挣扎,拨高声音道:“我是韶王的人,你这样做不要命了!”

南霁雪却是不屑一顾地表情,“这老古笨得要死,居然放纵手下去招惹韶王的女人,他就算吃不了兜着走也是活该。本将军玩一个小厮,应该不碍事。”

“你…”我一时气结,用力推开他将要扑到脸上来的唇舌,情急之下说出:“我不是男人,我是女子。”

南霁雪顿时愣住,动作停了下来,但目光凝滞在我身上,好像还是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我说完就登时后悔了,虽说他这人有喜爱娈童的怪癖,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健全的男人,不可能对女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就在他伸手拽下我的帽子,满头乌亮的青丝披散下来,这时帐门被撩开时带起一道劲风,飒飒地刮得脸疼,奕析一脸阴沉地冲了进来。

南霁雪见到这位当朝王太后与先帝所出的七王爷,毕竟还是惶恐地行礼。

奕析将我扶起,冷冷地扫过他一眼,见他欲辩解,却出言制止道:“南将军先别忙着解释。你周全仔细地想好了应该怎么说后,再向本王解释也不迟。”说完就衣袍带风地偕同我一起走了出去。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寒云漠漠烟如织5

341610-06-25 12:30

离开逼仄的帐篷,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觉得整个人清透了很多。就这样默然地走了几步,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渐渐地离军队驻扎之地有些远了,踏着簌簌作响的枯藤落叶,石沙铄粒,再面前就是军队日日取水的锦溪,锦溪城名字的由来也是这个。在瞑濛的夜色中,看去水势浩浩汤汤,一空星月的光泽被水波揉碎成点点莹然的碎钻。水不是澄澈见底,走进了也可有郁郁水草柔曼地摇曳水中,岸边一路芜杂地生满了蓬蓬野草,交错凌乱的样子,只有一处是被整理得平坦干净了,那是士卒日常在锦溪的取水处,人为刻意地修剪,再加上日日脚步踩踏,但还是有些草茬强硬地冒出头,像是男子脸上刮不干净胡匝。

“为什么去了那么久?”我揣测着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奕析说道:“盛庸兵营军事演练时主将桁止不慎坠马,据军医诊断是折了腿骨,将有一段日子会行动不便。”

“哦。”我听着有些惊讶,微微抬眼道:“大战在即,主将却阵前受伤?”

“由此一来,对胤朝大为不利。军心摇散,后果不堪设想。”奕析淡淡接口。

“什么胤朝?什么军心?我可不想王爷这般想得深远。”我将一缕吹拂到眼前的发丝又拨回耳后,说道:“别的不论,且看眼下,桁止在这种节骨眼上受伤,未免也太巧了。”

奕析眼神澹澹地看我,“这怎么说?”

我浅笑未答,锦溪的取水处有块光滑的石头,我略略整理衣衫坐下。从轩彰元年到轩彰六年初,慧妃紫嫣与其身后的林氏,用了五年多的时间,终于扳倒了在丰熙一朝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薛氏,并且一手壮大了林氏在朝中的声威。可以毫不避讳的说,林氏表面上的族长是桁止,但是如果光凭桁止的能力,可以做到让林氏在朝中立足已是有点力不从心,更不用说碰到薛氏的一根指头。我在帝都中就看出来,林氏之中真正的裁断者是紫嫣。妹妹为人何其聪明,功高震主的道理她不会不明白,因家族势头过盛而招致君主猜忌和群臣弹劾的事,她也绝不允许发生,况且王氏与薛氏的前车之鉴就放在眼前。

“善藏其锋,才是明哲保身之道。”我说道,“譬如说从前煊赫得不可一世的王氏与薛氏…”说到这里我停顿一下,眼角溢出余光察看他的脸色,毕竟他的生母王太后就是出身王氏,我这般贸然提起,难免有几分冲撞的意思。

但见他神色无异,我继续说道:“林氏是她一手扶植上来的,她定然不希望林氏会步上王氏与薛氏的后尘,而林氏现在内有宠妃,外有骁将,兼以掌控兵权,与薛氏当初的内宠外相是类似的,就更要时时注意,处处留心。”

“我相信表哥桁止,他虽不善于在朝中的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中斡旋,但是他用兵绝对是一等一的人才,甚至胜过当年的林姨父。与北奴的战事,若是能获得像当年圣祖皇帝那样的大捷,这可是倾国之功,令天下侧目的功劳,不是一个外姓的家族可以经受的,所以林氏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藏锋。”

“你就那么笃定?”奕析问道。

“我了解她。”我一手支额,将一切情绪覆盖在手掌的阴影下,“我们做了十多年的姐妹,她,叫了我十多年的姐姐。”

奕析微蹙眉峰,剑眉弯成疏朗的弧度,他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所有的话语反复斟酌之后冲到唇边,还是轻轻地绕到别人身上:“可是,主将阵前受伤,也是大罪。”

我闻言轻轻哂笑,“王爷,紫嫣还有一个九公主的嫂嫂呢。凭她的聪明略加点拨公主一下,皇上若是生气,九公主这边为心疼丈夫哭闹,皇上也不得不服软,不疼妹夫疼妹妹,阵前受伤的事,至多斥责几句也就任由它过去了。”

奕析沉声道:“她当阿九是手中的一张牌吗?”

“王牌。”我似笑非笑地补充,当初紫嫣费尽心机地要将端雩公主收入林氏时,她就已经为林氏的将来做好了万全打算。有端雩公主乃是王太后和先帝所生**,当今皇上钟爱的妹妹,地位尊贵非一般公主可比。只要紫嫣紧紧捏住端雩这张王牌,就算林氏将来有什么,皇上顾虑妹妹,太后顾虑女儿,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林氏即可在朝中久保富贵。

这样的好人选,五公主端仪不行,唯独端雩不可。

“你知道吗?父皇本想让阿九嫁入庞氏。”一阵衣袍上重重金线的摩挲声,奕析在我身边坐下,“而不是嫁给林氏。可是阿九是极犟的脾性,她认定了的事就要认到底。”

我想感慨,端雩这辈子都翻不出紫嫣手掌心,但看他的面色不佳,还是将这话咽回喉咙,毕竟他跟端雩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妹,不高兴也是情理之中。

此时一颗碎石子从我们坐的地方滑了下去,轻微“噗通”一声掉进水里,奕析似乎预备站起来,他说道:“一名武将若是腿骨折断过,对日后行军打仗的影响不可忽视。既然这件事中有人为设计的成分,那伤十有八九也是假的,我要立即去盛庸军营看桁止,一探究竟。”

“唉,别去。”我忙不迭拉住他一侧的箭袖,阻止道:“此事心中明了,睁只眼闭只眼即可,你又何必非要去惹她?阿紫的脾气我清楚,她最憎恶的就是有人挡她路,不过我并没有说你斗不过她的意思,只是没必要的麻烦,犯不着惹上身。”

奕析又重新坐了下来,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担心慧妃会因此对付我?”

我莞尔一笑,说道:“还有一句良言想奉上,不知王爷想不想听?”

我见他应允颔首,正视他说:“现在胤军主将之位暂悬,如果你不想接这种烂摊子,就找个法子赶紧回避了。否则等到芋头砸下来的时候,你别嫌烫手。”

奕析笑而不答,我带着三分怨气道:“你看这里一个个的,古均玩军妓,南霁雪嗜好娈童,身为将领还在军营中带头酗酒,这样不是烂摊子是什么?”

“可是有太多事身不由己。”奕析笑得带出几分疏狂不羁,“那么你觉得这样开战,胤朝有几分胜算?”

“我不知道,也不想说这个。”我坐得久了,身下石头上的凉意慢慢地渗透上来。

“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北奴?”奕析换了个话题道。

我思量一下还是将我假死的事说了,他静默地听完,低头看水时,深澈的眼底映着碎钻般细微的光芒,一缕头发拂过挺秀的鼻尖,他轻叹道:“其实我很后悔,也很自责,如果知道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以及你受的苦,当时无任你怎么说我都会带走你的。”

我闭着眼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那晚充满血腥的截杀,在繁逝中我折辱尊严地苦苦求绮娅放过我的孩子,注定会成为我此生最阴晦,最不愿触碰的记忆。

“过去了…”我梦呓一般地说着,手忍不住颤抖着想覆上小腹,那里到现在还是隐隐作痛,我克制心中激荡的情绪,朝他绽开笑意说道:“你知道的,除非你用强,否则我绝不肯自愿离开北奴。”

听见“噼噼啪啪”的一阵声音,一些石子被踢了下锦溪,浅银光泽的涟漪圈圈地荡漾开,其间若有幽邈的声音传来,“我就是太由着你,你愿意怎样就怎样,从不想勉强你去做什么。”

他凝视着我一时的失神,“那你以后打算去哪里?”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身份都没有了。”我有些黯淡地说道,我于北奴,孑然而来,孑然而去,我既然是一个已死之人,胤朝是回不去了,历历往事恍如附在心镜上的尘埃,在这样蒙尘的黯淡中似乎生出一线光亮,“这样倒也是一身轻松,王爷不是说了吗,九域之中,不仅仅是胤朝与北奴的天下,我终归还是有自己的去处。”

“那个经常来店铺的怪人是你安排的吧?”我问道,“其实那天在浣衣溪你就已经认出我了。”

奕析点头,“你跑过去捡那件衣服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但是当时你看见我就跑了,我知道你不想见面,我也就没有贸然上去相认。”

此处远离营地,一个个帐篷间燃烧的篝火朦朦胧胧,像是要睡着般。这里风过之处,黑魆魆的树丛野草瑟瑟,唯有星月沉落在一匹锦缎般的水上,清泠的幽光点点。

久违的宁静却不能让我感觉心境的宁和,随手想扯起一根漫生在手边的草叶,奕析却是迅疾地夺过我的手,说道:“小心,这里的草都长了锯齿,手碰上去很容易割破。”

我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关心,平静要将手从他手心缩回来,腕上一道深褐色的伤疤就猝不及防地暴露出来。

“是割腕时留下的?”奕析看着它问道,“痛不痛?”那样的神色含着一丝悲恸,像是在疼惜我在北奴所受的磨难,令人心折。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倔强地别过脸去不看他,语气淡淡地说道。

他看了一眼兵营,目光中似有落寞流露,“夜深了,我们回去。”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寒云漠漠烟如织6

181610-06-27 09:32

篝火的映照下,我们俩比肩的影子淡得仿佛勾兑了水的墨,高湛的天际轻烟微笼,蓼云疏落,一钩新月仿佛寒光泠然的战戟,无言中预示地上的锋镝再起。若有若无听见一缕纤细的歌声传来,像是错觉般,幽幽地传入耳畔一句魂飞梦惊几度觉,如同鬼魅发出的声音,充满蛊惑。

我跟着他到了一处帐篷中,进去就看见架子上绷着一张巨大的皮制地图,足足有半个墙壁大小。上面详细地绘制了胤朝、北奴还有西域诸国的地形,用朱砂标出人口密集的主要城市及关隘。

我漫意地走上前看,手指点着一处地方轻声惊叫:“伏眠国。”

奕析倒是不太在意,说道:“一个小国,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从地图上看,伏眠国靠近胤朝与北奴交界之处,西面联通西域诸国,与诸国之一的碧翎国毗邻,从伏眠国往南连接大胤锦溪、盛庸、通州三处门户。往北临近历代兵家必争之地邱鹿原。北奴境内的覃积山余脉如铁锁屏障般蜿蜒绵长,北望而去栈道难接,飞鸟不至,地势险峻。又北向衔通雪涵关,其后冰连地结,茫茫的草原戈壁,万里群山大漠,皆是北奴的领地。

我模糊地记得好像有人问起过我“伏眠”的事,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我道:“妈妈给我看的地图中,似乎没有这个地方,并且我看的《列国通传》中也没有。”我和紫嫣的功课是妈妈一人传授的,记得年幼时早晚备两课,一日读书的时辰不会比同龄男子少。

“浣昭夫人没让你知道有伏眠这个地方?”奕析疑惑问道。

我又摇头,指着地图说道:“若是如此,这里岂不是凭白地要空了五百六十里地方,想想也是不对的。定还有个国家统辖,或者各国的势力相互渗透持平。”

“浣昭夫人怎么会教给你们这个?”

我浅笑,“或许是想让我们懂得较普通女子多一点。王爷若深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自然觉得妈妈的行为不可理喻。”

“可是…”奕析看着地图时的眼神有些摇曳不定,不知是灯火还是动荡的眼波,“浣昭夫人的身世是南国富商之女,说句冒犯的话,你也知道士农工商,商为末位,按理说出身商贾之家的女儿,远没有名门士族的千金自幼调养熏陶出来的见识气度。可是浣昭夫人却是…”

“让人感觉很神秘是吗?”我接口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信,其实作为女儿,她的很多事情我都是不清楚的。”我轻咬下唇迟疑着说道:“我甚至怀疑…妈妈的那个身世究竟是不是真的?”

“什么?”我后半句话说得极轻,也许他根本没有听见。

原本搁在火盆边沿的烙铁猛地滑落,瞬时激起明灭的万点火星。我们尚在帐中,都可以感觉眼前蓦地刺目的白光大盛,像是有什么剧烈地擦亮而过。我下意识地举起袖子挡在眼前,眼睛感觉睁不开。

“去外面看看。”奕析说道,带着我到了帐外。

军营中顿时沸沸腾腾,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用手点着天际。原来刚才刺目的亮光是西南角的一颗流星坠落,我凝神看着深湛高远的夜空,耀眼过后的轨迹似乎还残留着一缕流星燃烧后的袅袅烟气,渐渐地消散,淡淡地隐去。

奕析站在我身边,仰头看天说道:“这时候怎么会突然出现流星。”

我挑挑眼角轻柔浅笑,一句话从心底飘出:“杌陧之象,尽显于天。”

“杌陧!”奕析重复道,眼中隐隐有忧色,“你觉得不是休,而是祲。”

“不知道。”我摇头,却提起一件无关的事来,“当年前朝嘉意帝为南蛮的背信弃义而南征,南方之地气候湿润,水泽极多,瘴气深厉。长居北部的士卒多患痢疾、软脚病,搔痒难当,苦不堪言。士卒厌战又受迫皇命,琢磨出来一个叫天意的法子。说在军队取水的河中冒出来一只狮头鱼身的怪兽,他还会说话,喊着‘田园废弃,胡不早归’,取水的士卒见到如此异状,惊恐不已地禀报了上级,在一级级地呈到了嘉意帝的眼里。”

“你想说什么?”奕析墨玉般的眼眸看着我。

“人生于地上,地上的预示,从林木花草到飞禽走兽都可以假造。然而头顶极矣高矣的仞俐天却是决不可假造的。”我淡然说道。

我瞥见他想说什么,先一步问道:“那个宁州来的黄姓女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现在和玉笙在一起。”他道。

“谢谢。”我婉顺谢道。

“你打算回宁州?”

我依然还是摇头,正色道:“求王爷最后一件事,不要将我还活着的事告诉别人。尤其是…”说到这里舌头忽然打了一个结,“总之我不想被人找到,否则我会终生后悔为什么要去求你。”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梦魂觉时前尘断1

292210-06-28 07:09

一番雨过一番凉,秋入苍崖青壁。昼日多阴,还又是、重九飘零江国。瘦水鳞鳞,长烟袅袅,枫叶千林赤。南山入望,为谁依旧佳色。

随分绿酒黄花,联镳飞盖,总龙山豪客。人世高歌狂笑外,扰扰于身何得。短髮萧萧,风吹乌帽,醉里从欹侧。明年虽健,未知何处相忆。

漏夜乘车离去,一曲箫音绕肠,如玉人面忽已远。渐行渐远,我离开了锦溪,可是我并未回到宁州。

睡得极不安稳,就像妈妈逝去将近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深深潜藏的记忆被一点点挖掘出来,幻影交叠中我又看见了那名女子,就如我在十六岁的梦境中看见的一样,她的容颜与妈妈极其相似,只是眉心嫣红的印记犹如一线流火。

荼蘼花下重门,乌鹊绕枝铜屏,她站在芊绵成碧的柳色之下,那千重碧绿的柳色逶迤落地,一片碧绿纷纷扰扰地垂落之后,这次她没有倏然消失,容颜而是越发纤尘毕现的清晰。

声音如兰香暗涌,“颜卿,颜倾,长成之后定是容颜倾世。”

宛若出尘清莲的剪影静静地绽放,唇角衔了一抹悲婉的笑容:“此生与我已是如此,我不希望女儿也像我这般…穷尽一生都无法自己真正想要的…”

“庸碌终生又如何,明珠暗投又如何…”

“你错了,人终归是要回到一出生就注定的位置…”

“…”

有两个人向我单膝点地跪下来,“我们来接您回家。”

“…”

当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我正躺在一张白玉塌上,头顶上铺天盖地的洁白素纱笼罩下来,层层交叠的素纱将光影过滤得极淡极浅,缀在素纱上的白玉铃铛随风清吟,我一时惊异,竟然与先前出现过的幻觉如出一辙。不过这里没有缭绕朦胧的烟云雾气,分明看出这里的规格是一间雅致的居室。

然而在我醒来的霎那,那个出现在梦境中的神秘女子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她一个柔和的眼神就制止了我的尖叫,饱含沧桑的声音说道:“孩子,我是你姥姥。”

“姥姥?”我看着眼前的女人,难以相信地反问:“我现在难道在南国?”我虽然有一段时间的意识昏沉,但是从漠北到南国就算一刻不停歇,也需要耗费两月的时间,我不可能,决不可能在南国。

“在伏眠国中。”她平静地回答,“多少年了,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伏眠!”我愈加惊愕,“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