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自称我姥姥的女人看上去十分年轻,像是只有三十余岁,虽然相比十余年来一直保持二十出头容貌的妈妈,从眼神声音中显出一点老态,我真正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我的姥姥。

她和颜微笑,姿容动人,说道:“孩子,你不知道的事真是太多了,姥姥会一件件地告诉你。但是你现在要相信,我就是你的姥姥。”

“你过来。”姥姥轻轻携过我的手,让我从白玉塌上下来。我们走到一面巨大的落地铜镜前,“你看,很像,只有血缘至亲之间的容貌才会相像到如此地步。”

“姥姥。”我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尽管感到不可思议,可是心中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促使我去相信,因为我们长得真是太像了,妈妈的容貌承袭于她,而我的容貌承袭于妈妈。

“那我为什么会在伏眠国中?”我问道。

姥姥轻轻地笑出声道:“我们是统治伏眠的王族,这里是你的家。在外面飘荡了二十年,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家。”

“那么我的妈妈她…”我惊声问道。

提到妈妈,姥姥就收了笑意,眼底闪过冷峻的光,似乎不愿多提她,“她就是我的女儿,琅嬛,伏眠国上一任的公主。”

“她是琅嬛?”

她轻拍两下掌,进来一名素衣丽颜的女子,双十锦绣年华,素白的裙裾随脚步缱绻地开着,恍如一段轻盈莹洁的流云,不过眉梢眼角收敛了往日的玩世不恭,轻狂桀骜,却多了一分沉稳持重。

她是多年未见的元君。

“元君!”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面对我惊疑的眼神,她优雅地朝姥姥一拜,“元君参见主上。”

“免礼。姽婳,你与她相识最久,今日相见应该也不生疏了。”姥姥说道。

“是的。”元君她走上来握住我的手,看得出她眼底平澜下的情绪腾涌,“以往你一直追问我,我总是不敢说,因为时机未到。”她看了姥姥一眼,“不过今日,时机终于到了,姥姥自然会将一切告诉你,包括夫人的事,还有关于你隐藏在身后的真正身世。”

我神色凝重地点头。

从姥姥的讲述中,我得知我们是凤祇的后裔,一百五十年前西胤与凤祇反目成仇,两败俱伤后西胤的高氏宗族人员式微,由一支高姓旁支得到机缘,入主帝都,建立东胤皇朝从此主宰天下。而残余的凤祇族人由族长带领一路逃到了漠北,隐姓埋名地在蛮荒之地生存下来,历经几代的披荆斩棘地经营,在一块弹丸之地成立了一个小国,名为伏眠,凤为王姓。两个字涵义明了,即为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伏眠?姥姥莫非还想恢复凤祇以前的盛状?”我覆在她膝上问道。

“这就是你的母亲让我失望的地方。”姥姥**着我发丝的动作有一下重了,我微微地吃痛。然而她此时的薄怒不是冲我,倒好像是将我看成了另一个人。

任谁都想不到鼎立天下的三位美人中,慕容浣昭与凤祇琅嬛其实就是同一个人,当年的她正值青春少艾,绝世容颜倾动天下。那时伏眠与北奴结盟伐胤之后,她授命于姥姥前往胤朝,姥姥为她伪造南国富商之女的身份,目的就是为了凭着倾世容颜游走于承运帝的皇子之间,挑起皇子间的内讧。妈妈聪明美貌,富有心机,激化了太子也就是后来的丰熙帝,与隐王之间的矛盾,在承运帝末年爆发宫廷兵变,兄弟二人同室操戈,最终以太子诛杀隐王于观贤殿而告终,这一手足相残的事变将重病的承运帝几乎活活地激死。太子与隐王之间多年对峙,以及演化到后面萧墙之内的兵乱,大大地削减了胤朝的实力。

北奴与伏眠的盟军趁机南下,有妈妈多年潜伏所作的准备,攻势大好。然而就在那时,妈妈的忽然倒戈,就是姥姥至今余怒未消的根结所在。那次之后,姥姥将她剔除族名,所以凤祇中是没有琅嬛这两个字的。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道。

姥姥叹息道:“终究还是性子过于软弱,做不成大事的。”

“可是…”我还未说完,姥姥就将我猛地拉起,我这时才发现姥姥的气力大得惊人,不像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姥姥看我差点趔趄一下,瞬间怒意又涌了上来,“碰”地一掌拍在白玉塌上,引得素纱上的铃铛上下狂乱跳动,“浣昭真是糊涂!居然连一点武功都没有传授给你,她这样想害死你吗?”

我听得疑惑不解,然而姥姥不由分说地就拉着我走出去,元君恭顺地紧步跟随其后,我们同到了一座议事厅堂,绕过六扇梨花木嵌八宝屏风,正中摆放一张雕刻展翅凤凰紫檀大椅,从上往下看去两排分置略小紫檀椅,想来其中坐着的应是伏眠中位分极高,也是姥姥最为亲近信任的人。

姥姥用力拉着我走到众人面前,她的力气根本不像一个五六十岁的人,字字清晰地说道:“今日,我终于找回了我的外孙女。”她目光如炬地盯着我,“摒弃以往的姓名,从此你的名字就是琅嬛。”

一切都还在我未反应过来,就有女官跪地将纯金族谱呈上,姥姥亲自执笔在第七世的位置落下“琅嬛”。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梦魂觉时前尘断2

249810-06-28 12:25

我现在的感觉如同脱胎换骨,从今往后我已不再是颜卿,而是姥姥新给我的名字琅嬛,成为姥姥钦定地下一位伏眠国以及凤祇的继承者。当着众人,姥姥将那面象征权力的圣女玉牌重新正式地赐给了我。

那面质地温润的羊脂白玉牌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我感到一时的恍惚,正面依稀刻有一个“聖”字,玉牌的背面雕刻的是一只展翅翱翔九天的凤凰。我想到妈妈将它第一次给我的时候,眼神中的那种侵入骨髓的无奈与悲凉,她那时也许已经感受到了,尽管她百般抗拒、阻扰,最终还是无法对抗强大的宿命。

这一切与我而言,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尽管我先前对此多有追问,但是当真相从冰山一角演化成以泰山全貌,以如此完整的姿态显现在我面前时,我却感到从心底升起的不知所措。

几日来我由元君陪伴,为的就是让我尽快地了解伏眠的概貌与局势。

伏眠国中,姥姥身边有四名极为信任的姽婳将军,她们是自幼由姥姥一手调教,分别是元君,丹姬,扶乩,刃雪,各怀绝技,元君善于经商,长年在外往返奔波,为伏眠积聚财富,丹姬善于医术,扶乩善于占卜,刃雪善于布阵。

当我看到丹姬时,清雅绝俗宛若雪莲花的容貌,疏离傲然的神色,幽黑的眼眸中透出一点湛蓝。我登时就认出她就是当年我逃出北奴军营,在通州驿站外的土窑中遇见的女子,为了不让误入虎口的我被老鸨算计,她还用精湛的易容术在我脸上点了一颗黑痣,后又助我脱身。我当时就奇怪为什么容貌出众,又身怀绝技的女子会甘愿沉沦在一个土窑之中。

想想我当日也是可笑,先是提出可以为她赎身。后见丹姬执意要凭此安身立命,又提出让她去帝都找元君,说就算是风尘女子也分三六九等,帝都中的那些烟花销金窟好歹要胜过边塞简陋的土窑子,她当时无意地说了句“你让我去她那里。”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她那句调侃之语,当时丹姬口中的“她”指的就是元君,她们两人不仅认识,而且熟识。

不过于我而言,扶乩和刃雪就是生面孔了,不过看容貌气度,姥姥身边的人都是不凡之人,刃雪是元君的妹妹,而精通占星和卜卦的扶乩姿仪飘然如谪仙。

我与元君在伏眠王宫中四处走动,元君见我一路缄默着不说话,凭轻功从身后一下子绕到我前面,双手握住我的肩膀说道:“颜…不是,琅嬛。”四名姽婳皆是姥姥心腹之人,所以私底下,不称“主上”,而是“姥姥”,她也不以“圣女”称呼我,而是直唤我现在的名讳“琅嬛”。

她的眼光灵动地飘过御园中葳蕤的花木,问道:“我现在说十句话,有几句你愿意相信?”

我略略沉吟,“七句吧,完全的坦诚太难,我可以留下三成的地方来让你说谎。”

元君神色中有几分些玩味,凭高妙的轻功又瞬间掠到我身后,尖尖的下颌抵在我肩胛上,郑重地起誓:“元君发誓,还有我的妹妹刃雪,和那个半死半仙的扶乩,我们都是受过浣昭夫人恩德的人,绝不会做出伤害她女儿的事情。”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元君这种狂放不羁的性子多年来,一点都没有变,除了在姥姥面前装得沉静持重。

“那么她究竟给过你们什么恩德?”我问道。

“事实上我们三人都不是伏眠的人。”元君说道,“当时姥姥原本想将你带回伏眠,培养成四名姽婳之一,因为身上有凤祇血统的女子要比世间的普通女子更加聪慧颖悟,可是夫人执意不肯,所以夫人为姥姥寻来三名钟灵毓秀的女童,作为你的替身前往伏眠。”

“什么?作为我的替身?”我惊诧地问道,“那你难道不怨她吗?你们本来可以过寻常女子的生活。”

元君风轻云淡地示意我不必惊讶,玉纤漫意折下一朵嫣红的大丽花,说道:“我们原本都是孤苦无依,是夫人的出现才让我们活了下去。而且名义上我们是姥姥调教的,其实多年来真正教导我们的人是夫人,我们与夫人之间有半师之谊。”

她轻松笑道:“如果没有遇上夫人,就算活下来也是平庸至极,那种处境我现在想都不敢想。”

“我是自琅玕女帝后第七世?”我道,“姥姥虽然说了很多,可是她似乎还刻意隐去了什么。至于我的母亲当年的临阵倒戈,姥姥仅仅是含糊地一带而过。”

“你指的是关于夫人的旧情往事?”元君凝视了我良久,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说道:“现任北奴王耶历弘的父亲,耶历歌珞和夫人本是旧日恋人。”

“他…”

元君制止我惊愕地尖叫,见我心绪平静后又说道:“听伏眠中资历颇深的姑姑说,是在夫人尚年少在外面当女侠时相识的,应该也是两情相悦吧。后来姥姥派夫人前往胤朝做美人诱,他们还曾立下盟约,要携手攻入胤朝帝都。后来不知为何夫人要阻止出兵,他,那人以为夫人移情别恋,喜欢胤朝皇帝了…再后来…就因爱生恨,反目成仇了…再后来…夫人差点让他在邱鹿原全军覆没…仇结得更深…从那次之后,两国之间的关系就彻底破裂,多年来北奴对伏眠处处钳制,原因就是当年的余愤未消。”

元君紧蹙秀眉,一手拍在额头上,“伏眠中对夫人的往事极其隐晦,我也是听姑姑们只言片语地流露出来。”

我定定地直视元君,“那她还活着吗?还是死了?”

元君默然地点头,声音落寞道:“也许上次你这样问我的时候,她还在。可是这次,不在了。这是七成里面的坦白,相信我,琅嬛。”

我轻咬下唇,心想:算了,还是不问了,再问下去就是三成里面的谎言。既然她真的已经不在,我再去追问下去已然没有没有什么意义。

心中满满得装着事情再走下去,我看到一座玲珑雅致的宫室,殿前的横匾上有两个娟秀的字“渊心”。

“那是哪里?”我问道。

“是琅修圣女养病的地方。”元君答道。

我要进去看看,元君没有阻拦而是尾随我进来,琅修长年病着,宫室中的一草一木都浸透了中药浓重的腥苦,氤氲在枝柯草叶间长久不散。我没有正式地拜访,而是站在樱草木雕绘镂空四扇屏风后看了她一眼。

琅修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然而多年沉疴难愈、缠绵病榻,让她的脸色透出行将就木之人的死灰、黯淡。我看着她,指尖不由抚上自己的脸颊,我们的眉梢眼角间隐隐有相似的印记,她也是凤祇中的人。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梦魂觉时前尘断3

261110-06-28 11:56

从琅修的渊心阁出来,看到她后我不知为何地落落寡欢。听常年在渊心阁侍候的女医说琅修大限已将至,看着她,让我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她长得像我,更像我之前的病态,更多的是心中不可遏止的有个念头在萌动。

此时朝我和元君的方向,走来一名身着竹叶纹理的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面容温文尔雅,眉目间似有如栖浮云般的恬然与安适。他好像是收到伏眠命令后快马赶回,车马劳顿,脸上笼着淡淡的倦意。

“萧隐,你来了。”元君与他说话的样子十分熟稔。

“琅嬛圣女。”他温雅地浅笑着看向我,“我当时就说有缘还会再见的,只是也许再见时的身份会不同了。”

“你来做什么?”我问道。

“来看琅修。”萧隐凝视渊心阁中隐隐透出一线草药熏染的轻烟,说道:“她是我姑姑的女儿。”

“原来如此。”我看着眼前这人平静地说道。我听元君说过,伏眠国与江湖上的萧家关系紧密,多代结为姻亲。萧氏乃是凤祇族下的旧部,当初誓死保卫、追随凤祇,流散到江湖上发展成颇有影响力的萧家。萧隐既然是隶属伏眠的人,那么他先前与耶历赫交好,泰半是为了缓和伏眠与北奴之间僵持的关系。

“看起来样子很不好了。”我笑道,“作为哥哥能多陪一天就是一天。”

“琅嬛。”元君在我身后小声地嗔怪,虽然琅修圣女的不久人世,在伏眠王宫中近乎人所皆知,但彼此都是心照不宣,哪有我这般直白露骨地说出来,更何况所当之人还是琅修亲近的表哥。

萧隐不以为仵,神色依然是一贯的温和雍雅,拱手道:“多谢琅嬛圣女提醒。”

我是浣昭的亲生女儿,姥姥的亲外孙女,尽管我不曾在伏眠国中生长,而且还是妈妈与外姓男子所生,但是从身份上说我已够资格。但是我不会丝毫武功,姥姥为了我在能力上继承伏眠也是名正言顺,授意元君和萧隐尽快地教会我武功招式,然而内家功法只能慢修,不可强进。

除此之外,姥姥还试了我对于国政、法令、兵法、布阵等是否谙熟,这里姥姥略感欣慰,因为妈妈除了保留了武功,别的大体上已经全部传授给我了。

可是我现在早已错失习武的最佳年纪,加上体质羸弱,根本不是练武之材。然而姥姥却是强压着我速成,她令医姽婳丹姬为我配制强身健体的药物,命**日服用,加以人体经络要穴的针灸按摩。为的就是可以早日培养一个与当年的“琅嬛”不相上下之人。

我后来也渐渐揣摩出姥姥为我取名“琅嬛”的用意,琅嬛已从凤祇族谱上除名是一个原因。可以作为继承人的寥寥无几,可是凭现在的我难以服众,而妈妈往日在伏眠中的威信尚存。所以姥姥更深的用意是想通过一个名字的转换和我特殊的身份,将这种威信转移到我身上。

可是任姥姥再怎么寄予厚望,我在武功方面一直驻足不前。我偶尔诉苦,据位份颇高的珷玞姑姑说,姥姥从前对妈妈的教导十分严厉,现在对我的还不及十分之一。

伏眠国虽地处漠北,但是北部有庞大的覃积山挡住了南下的寒流,又位于蜿蜒连绵的苍括山一带环绕中,气候倒不是非常寒冷干燥,宫中经过谙熟草木习性宫人的精心看管、布置,御园中倒也是一年到头绿意葳蕤,时有娇妍的姹紫嫣红盛开。

锋利的剑锋飞快地砍下一支草叶,接着就被我“哐当”丢在地上。

元君随意地坐在一处高高的树杈上,素白的衣带轻盈垂落,还不时调皮地用双脚去踢。她看着下面忍不住“扑哧”一笑,啐道:“丹姬那只死蹄子,平日里清傲得不行,看来她配的药不见有多少效果。琅嬛你可觉得力气比先前大一些了?”

“根本就不行,姥姥是将我往死里逼啊。”我抱怨道。

一旁的萧隐脾气甚好将剑捡起,又收回剑鞘中,说道:“不要怪姥姥,姥姥也是为了你好。凤祇女子天资胜于常人,但是老天相对公平,凤祇女子体制却较普通人孱弱,需要以武功傍身,否则…”

“英年早逝。”元君“嗖”地一声又从树杈上掠了下来站在我面前,随即又横眉怒目地向萧隐抱怨,“萧隐你说那么快干嘛!把好话说完了,最不好的那句留给我!”

萧隐是永远不计较的样子,温温笑道:“下次什么话都留给你。”

随着日子过去,琅修圣女的病倒是愈发加重,一点点露出日薄西山、人命危浅的征兆。萧隐要守着琅修表妹,所以近几日来都是元君陪在我身边。

我与元君,还有元君口中调侃的半仙半死的扶乩,在一座临水的小亭中,日暮之后亭子四角的纱幔高高挽起,隔着一面无澜的静湖恰好可以看到琅修所住的渊心阁。尽管隔得远,随着幢幢人影的晃动,似乎还有橐橐凌乱的鞋声传来。

湖水被渲染成华丽浓醉、迷离四散的嫣红,倒映在水中的霞色光影宛如绚丽繁复的蜀锦。几块小石头投掷下去,飞溅起晶莹的水花,仿佛在靡艳蜀锦上被骤然撕裂,裂口处一朵朵地开出莲花的幻影。

元君见我手指紧扣着雕阑,面含忧色。她说道:“琅修那是胎里就落下的病根,所以才会药石无效。”

我看着渊心阁,然后问道:“可以作为伏眠乃至凤祇继承人选的到底有几位?”

元君略略思考,“出自琅玕女帝一脉的是琅修,你,还有你远在帝都的表妹林紫嫣。”

“不用考虑你最后说的那位了。”一直保持缄默的扶乩抬眸看向元君,声音清冷的开口。她与丹姬一样都是素淡清冷的性子,丹姬的清冷中多是几分斜睨人世的傲意,而扶乩的清冷则是多几分如在世外的超然意味。

“姥姥就算立一名凤祇旁支女子,也不会立她。”扶乩轻柔的声音中带着切金断玉的刚绝。

我就在元君身边,所以她的那一声轻轻地嗤笑听得十足分明。

“自从那次与皇族高氏彻底决裂后,凤祇中传下祖训,凤祇与高氏断绝姻亲,后世凤祇女子若违反,就会被剔除族名,更何谈继承的事。”扶乩正色说道。

我道:“就算是不知者也不能无罪?”

元君拈起一颗红璃果轻啖,忽然又想到什么笑出声,“琅嬛,你说紫嫣要是知道会怎么?是后悔还是庆幸?”

“我又如何知道她。”我不冷不热地说道。

暮色四合后,晚风渐渐有些紧了。忽的将亭子一角帷幔吹了下来,元君伸手去把它再次挽起。我临风而立,一肩秀发飘拂纷乱,我将其拢在耳后,臂间的一泓素色坠珠披帛被风吹得浮动,我莫名地想到了妈妈传授给我的凌波舞,近乎下意识地手臂舒展,足尖旋转,做出了凌波舞中几个动作。

“琅嬛。”姥姥此时在亭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渐渐地唇角漫出一丝欣喜笑容。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梦魂觉时前尘断4

223210-06-28 15:22

一支自幼谙熟的凌波舞我跳了多年,何曾会想到里面别有玄机。妈妈将凤祇的武功摄魂绫一招一式精巧地拆分,不着痕迹地融合掺入凌波舞的舞姿中。妈妈真的为我做了万全考虑,设想了将来种种不得已的境况,但是只要我能牢记凌波舞中的姿势,将来就可以在高人的调教在短期内练成武功招式。

在伏眠国的一些日子,我渐渐摸明白了伏眠中的形势,伏眠占地五百六十八里,城池十四座,规模相当于高彭国、琉球国等西域诸国。然而伏眠强势的军事力量却远远胜之,国内统辖的人口二十万,足足有十五万是军备人员,一国之中近乎全民皆兵。伏眠国世代由王室中的女子统治,这与西域琉球国崇尚女王是相似。

凤祇女子的体制较普通人孱弱,所以练武除了强身之外还有延命。凤祇中人不长寿,这好像是一个在凤祇头上套了百年的咒语,一般都活不过半百,像姥姥这样活到五十六岁的人极少。可是姥姥现在毕竟老了,虽未过多地表现在容貌上,其实身体状况江河日下,一日比不得一日。但是琅修圣女又是这般朝不保夕的样子。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轻蔑地笑,正因为无人可继承伏眠了,所以姥姥才会“不计前嫌”地接受我吧。

我站在王宫中央高高耸立的凌虚台上,前面是一片毛榉木铺出宽广的平台,面朝玉凤池,其下平铺开一排鸾纹玉阶,被一夜风雨冲洗得纤尘不染。后是紫碧山房,花木萋萋,倒是欣欣向荣的景象。我站在高处看去,伏眠王宫的各处高张颜色惨淡的白绫,被隔夜的雨水濡湿而沉重得飘不起来,只有轻曼萦回的烟气穿透蒙蒙如梦的细雨,随着超度的梵呗声声,袅袅地从地上升起。

此时,元君面朝我击了两下掌,笑道:“几天来真是进步神速。”

根根水葱般莹润的手指拂过质地轻薄的素绫,看见元君,我笑道:“元君,你来了。”她一身素衣,我亦是。

“渊心阁那里真的太闷了。”元君向我轻轻扬起一只衣袖,蹙着眉道:“你闻闻,原先通身的药味,现在通身往生香的味道,真是熏也熏死了。”

琅修最终因多年的积病,沉疴难挽,卒于渊心阁中。她这一去,也就意味着很快姥姥就会把伏眠国传给我,我也就将成为统领伏眠的国主,凤祇的族长。

望着细雨朦胧我垂眸,墨蝶般的羽睫微颤,“可是元君,如果我不想接受呢?”

“什么?”元君此时的神情显然惊异不已,问道:“你不留在伏眠,那么你打算去哪?”

“姥姥根本就没有问过我的意愿,她只是觉得她要是给,我作为后辈就一定要接受。”我神色淡漠地说道。

“你这样的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千万不要说给姥姥听。”元君平日总是一副万事皆不上心的慵懒样子,就算是对几位平起平坐的姽婳,言辞中也极尽戏谑和调侃。可是她对姥姥却是一种难言的敬畏,模糊的记忆中,妈妈对姥姥也是极其敬畏,甚至不敢违逆地说一个“不”。

“元君,我觉得这段日子就像做梦一样。”我喃喃说道。

“做梦?说重生更好。”元君极其认真地看我。

凌虚台外飘洒的雨,极细却极密,我道:“可是就在几月前,我连凤祇与伏眠都没有听过。”凤祇在这世上已无几人知晓,伏眠国作为凤祇的栖身之地而存在。可是妈妈又刻意地向我隐瞒了关于伏眠的事宜。

“颜颜。”元君凑近我的耳畔时极轻地唤了我一声旧日的名字,我全身震悚,此时听来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说道:“既来之则安之。”

高台之下的层层白帏吹起,细雨湿意渐渐地渗透进碧玉阑干,触手微凉。听见“嗒嗒”细碎的踏水声音,我低头看去一名赭色衣衫的离陌侍女手执乌木柄伞,顶着丝丝缕缕残雨而来,她是姥姥身边亲近侍候之人,一般不会轻易离开姥姥身边。

“怎么了?”我问道,手指在素色衣袖下收拢,面对离陌的出现,心中竟有一丝难言的紧张。

“主上请圣女即刻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商。”离陌垂眉回禀。

“可知道什么事吗?”看到离陌摇头,我眼睛的余光瞥过元君,她云淡风轻的笑中带着一闪而过隐秘。

元君意态慵懒地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离陌,丝毫不顾忌她是姥姥身边亲近信任之人,问道:“姥姥没有没说姽婳不准跟着来。”

未等离陌说什么,元君俏皮地冲她一笑,拉着我从凌虚台踏着玉阶下来。绕过台下的九曲玲珑桥,再穿过在雨意浸润中愈加翠色如海的阴阴松林,就到了姥姥平日闲居的地方,铭心阁。

铭心阁中常年有密实厚重的帷幔垂落,窗门紧闭,日光不进。进去时感觉阴恻恻的冷,整个铭心阁就像是生长在千重崖底的暗处一块黏湿幽凉的苔藓,随着岁月老去,到最后一日日地被风干得焦黑枯萎,我实在不明白姥姥为什么会唯独钟爱这里,这里的阴冷潮湿对她的身体有害无利。

我们进去时,四壁暗淡唯有一对青玉盘云凤尾灯冉冉亮着,两处跳动的明亮愈加显得里面的幽深沉郁,姥姥手支着前额坐在一张流云细琢凤椅上,旁边的暗处像是恭敬地立着一个人。

“姥姥。”我轻声唤道。

“姥姥。”这一声不是我唤的,而是出自姥姥身边立着的一个人的口中。

我心中诧异,这声音听着竟是有些熟悉,虽然光线暗得看不清楚,我可以拿捏着准那是个男人。我正想走上前探个究竟。只见姥姥朝身边人一挥手,“你过去。”

那人应了一声朝我走来,随着他渐渐步入亮光之中,我看清那人的面貌,顿时瞪大眼睛,忍不住惊叫出声:“桁止!”

他面朝我,落落施礼,温雅地浅笑。

“琅嬛。”元君急忙从身后扶住我,像是怕我会惊得倒下去一般。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梦魂觉时前尘断5

282510-06-29 16:05

“他是…”我一时惊愕得话都凝结在舌尖。

“表哥?我都认识,你不认识了?”元君颇有意味地笑着从身后扶着我,她的面颊凑近我,一只水眸用力地眨了七下,我只感觉她眼睑上细致坚韧的睫毛,在我脸上用力地扫过了七下,有些轻微的刺痛。然后她才松手放开我,又在我身后推了一把到姥姥跟前。

“琅嬛你看清楚,到底是不是?”姥姥轻咳一声,带着威严问道。

“是。”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紧盯着我,我感觉头顶有细小的针尖悬着,还是硬着头皮点了一下。

“那么看来你真的是浣沁的儿子。”姥姥神色中露出一点倦意,侍女离陌见了立即用手指在错金小罐中点了清凉油,为姥姥收驰有度地揉着太阳穴。此时铭心阁中唯有我们五人,常年被关死在里面的空气像是濒临衰竭的血管中的血液,流不动了凝滞在那里。

姥姥问道:“浣沁告诉你她跟伏眠国的关系,是她要你来的?”

桁止点点头,“是。”

“她有没有说过其他的什么?”姥姥眼神中透出隐隐的一线凝重和阴戾。

姥姥这般的神色我真是太熟悉了,我轻轻哂笑道:“姥姥,是我母亲太能藏了,还是浣沁姨母藏不住事,我知道这事才不久。”我眼光瞥过这位所谓的桁止,“表哥你说呢?”

姥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像是不满意我的忽然插话。

桁止此时才答道:“母亲只说过我真正的外家在伏眠国中,别的一概不知。”

“你是胤朝此次派出的征北主将?”

“姥姥,他…”我出言打断道,

“琅嬛,闭嘴!”姥姥严厉呵斥我道,我怏怏地噤声,手指却不住地绞着缠绕在臂上的素绫。

“以前是,现在不是。”与我不同的是,桁止倒是平静得很,他说道:“因为操练时不慎腿部受伤,现在主将另有其人,为皇上御弟韶王。”

姥姥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来伏眠国做什么?”

我再次出言打断道:“姥姥,等会…”

“琅嬛,你今日怎么回事?”姥姥略带怒意地一掌击在凤座扶手上,“你给我跪下。”

我知道这是她发怒的前兆,自觉地缓缓跪在地上,令我吃惊的是,桁止居然在我身边也是屈膝跪下,行跪拜大礼:“外孙拜见姥姥。母亲逝去多年,但生前未见姥姥一面,是终生的遗憾。”那人言谈间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经长久调养熏陶出来的优雅闲淡。

我看着跪在身边的人,带着三分嘲弄笑道:“表哥,你不是坠马时摔断了腿骨吗?跪在阴冷的地上,岂不对伤势有害。”

那人覆在我耳畔低声道:“表妹不是也跪着吗?”

姥姥的眼光掠过他的头顶,笑意中含了几分深意,“那只是个人私事,你可有其他事吗?”

“姥姥,今天桁止来仅仅是于私。”他说道,我在旁边瞪了他一眼,“只是在要离开漠北之际拜访姥姥,胤朝此次攻打北奴势在必得。”

“狂妄。”我不屑地笑道,声音极轻,应该只有并排跪着的我跟桁止听见。

他听见后回瞪我一眼,然后笑意恭顺地对着姥姥,“由此一来,于胤朝可以雪洗六年前的耻辱,于姥姥可以消除来自北部的钳制。若姥姥愿伸出根指头帮忙,现在坐镇漠北的韶王定会上书皇上…”

这番话我听得心惊胆颤,元君亦是登时就变了脸色,我趁并排跪着,隔着衣袖将指甲狠狠地嵌入他的膝盖,硬是让他吃痛着咽下了下半句话。

我心情揪紧地凝神看着姥姥的反应。

“罢罢。”姥姥微阖双眸靠在凤座上,神色像是疲乏至极,自言般地说道:“当初放她们姐妹二人前往胤朝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的冤孽。”

“姥姥。”桁止与我惊讶地对视一眼,试探地问道。

“你回去吧,顺便替姥姥为沁儿上一炷香。”姥姥睁眼时少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祥和,她叹道:“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外家是伏眠的王族,因为这对你的仕途只会有害无益。”说完姥姥就挥手让我们下去。

我从地上站起时,感觉小腿有些麻木酥软。刚刚退出铭心阁,我终于忍不住发作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元君给我使了个眼色,又勉强平静地笑道:“表哥,姥姥下逐客令表妹可不下,能否移步到表妹住处,我们慢慢地谈。”

一路步履匆匆地回到我所住的宛心阁,屏退了阁中所有的侍从,又严严实实地紧闭了门窗。反复地确定没有人偷听后,我冲着“桁止”拨高声音喊道:“现在可以说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韶王。”我从牙缝中碾碎一样地挤出两个字。

“表妹,你认出来了。”他还是一副戏谑的表情。

我不管他,眼光转向一旁嬉笑的元君,我唇角的笑意微凉,“元君,是你吧。你就不信了没你暗中襄助他可以进得来。”

“元君姐姐。”韶王俏皮地朝着元君一眨眼睛。

元君竟“扑哧”笑道:“以后都要叫‘姐姐’,怎么样?我的易容术还是不错的,不过要小心点,千万不要被那个脸色惨白,眼睛幽蓝的丹姬看到,在她面前我可只能算是班门弄斧。不过那人怪僻,一般是在藏香阁不出来的。”

“你未免也太大胆了,竟然让他冒充桁止来骗姥姥。”我看着眼前两人,感到一丝不可置信,问道:“你想过后果没有?要是姥姥知道了,凭她的性格会怎么处置你们,更何况他还是高…”说到“高”我的话就蓦然掐断了。

“给我留个全尸。”元君飞扬起的丹凤眼角中尽是调侃,嫣红润泽的豆蔻指尖一指奕析,吃吃笑道:“给你五马分尸。”

“够了。”我面含愠色地用力扳下了元君那只扬起的手,生硬地问奕析道:“桁止在哪里?”

“他不是伤着吗?还在王府中静养。”奕析揉揉眉心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