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映出两人并肩而立的俪影,而他依然丰神如玉。

既然时日无多,我就不能再哭了,我要他记住的是我笑的模样。

我用手轻抚一下脸庞,下颚尖尖若削,整张苍白的小脸几乎都要埋入如云如墨的发丝中,努力挤出笑意问奕析道: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奕析怜宠地抚着我的鬓发,似是沉醉般喃喃道:“不是,颜颜永远是最美的。”

我正要笑他,他却是郑重其事地将我的手引向他的胸前,抵住心脏的位置,“颜颜的样子永远印在这里。”

我笑着,掌心可以感觉到那笃定的跳动,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爱的不是我的貌,无任是我过去容颜鼎盛,一颦一笑倾醉天下;无任是我现在形容枯槁,身体瘦削,憔悴不堪;无任是**后一朝春尽红颜老,变成鸡皮鹤脸、发秃齿摇的老妪,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我,物换星移,然情不移。人世间,不因容貌而偏移分毫的爱才是最珍贵的。

我环视四周想到当年结爱之日,鎏金门上粘金沥粉的双喜字光泽熠熠,高悬的茜红连珠缣丝帐上绣着交颈呢喃的鸳鸯,绕着五彩攒金绕绒花球,垂着尺来长的樱红穗子,外室挂着半透明刺“和合二仙”纹的银线纱帷,竟是恍如昨日。

我在梳妆台前坐下,总不愿意看到自己如此憔悴。最后一次添妆画靥。我手执螺子黛,仔细地描过左眉。也许是多时不曾上妆的缘故,我描眉的手势已不太熟练,用左手托着微颤的右腕。记得在他面前从不刻意修饰容貌,永远是自然散漫的样子。

奕析握住我的手,将螺子黛拿在手中,一手轻轻支着我的下领,凝着心神,为我描画右眉,慢慢地,描出新裁柳叶般的双眉,顷刻间黛眉含春,流露出情谊婉转。圣檀心的胭脂,宛如一汪嫣红的软玉卧在碧玺海棠纹圆盒中,蘸清露在玉碟中细细研开,珊瑚色晕染上苍自双颊,嫣排色点上同样苍自的双唇。

我引镜自视,只觉得面庞上虚虚地浮着一层红粉,却抹不出昔日的娇妍鲜嫩。我将前边的发丝馆成流苏髻,斜插上一支样式简约的自玉长瞥,任髻后一把青丝适逶迤地着。

为君生得如花美眷。

为他,我描翠了双眉,为他,我点红了绯唇,为他,我绾起如墨青丝。这一生的美,纵然能倾倒了天下,颠覆了苍生,却唯为他一人而绽放。我倚在他怀中,原本以为这会是我一生停泊的港湾,千般不舍万般无奈,却终要离开。扰扰尘世,我既然为寻他而来,就让这美如烟花般寂灭在他的怀中,有始有终罢。

他扶着我走出房间,迎面袭来清爽的空气,心神开涤起来。四周繁木撑开阴阴郁郁,院落中簇簇幽花绽开香瓣,远远看去,城外横亘着一痕高低起伏的秀岫峻岭,峰顶常年有淡紫色的暮霭缭绕,媛键若绵绵轻纱。

我隐了泪意,我们的手指根根交织着握在一起,我是真的想与他此生不离不弃,圆满了当初携手笑傲云霓,兴寄烟霞的承诺,却是不能够了。

“颜颜,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绝不会… … ”奕析握紧我枯瘦如柴的手,那瘦骨嶙峋的手早己不是原先温若良玉、细若凝脂的一双纤纤柔荑。

我的脸紧紧贴着他的纯白绸衫料子,眼角隐约有泪,鼻尖微凉,我还是忍不住哽咽道:“傻瓜,如果我死了… … ”

奕析用双臂圈住我,将下颌抵着我的额发,这是我们最熟悉的亲密举动,他温柔而且坚决地道“你死了,我亦是死了。我们等不到天荒地老,但是你离开我的那刻,与我而言已是天塌地陷了。”

“你莫说这样子的话。”我急得用手捂住他的唇,低低垂泣道:“我不要你为我这样… … 你待我这般,我待你的心难道不是这般… … 我宁愿你好地… … ”

我终于忍不住,泪珠簌簌地顺着脸颊滑落,一滴滴落在纯白衣衫梨花**的蕊土,颗颗晶莹得如沾惹在丝蕊上晨露,“我不忍心… … 我让你苦等了那么多年… … 原本我以为可用下半生来偿还… … 我真的不忍心让你空耗一生… … ”

“颜颜… … 其实我宁愿耗尽一生来等你的… … 等着你… … 心中始终埋着微薄的念想… … 想着你回头看我的那日… … 如果你不在了… … ”

我抬眸清光涟涟,凝噎道:“你非要说这样的话来让我揪心?”

奕析有些急促道:“那你要我说什么?要我答应你什么?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 我做不到在你离开之后好好地活着,做不到依你所言续娶一个温良贤德的妻子,做不到心中有你却若无其事地与她生活,做不到… … ”

奕析凄恻笑道:“我倒不如现在就向你坦白,何必仅仅为了让你安心,而虚以为蛇地去哄骗你。”

我深吸口气,平复着胸口剧烈地呼吸,心底翻滚起的柔情蜜意生生地将一颗心堵住,我低声泣道:“也许你不应该遇见我,是我的出现误了你吧… … 若是你的生命中没有我… … 也许你会更好… ”

奕析笑着,这笑意如同一树覆雪琼苞携着清香漫卷,一字一字坚定如铁,他道:“你不许我犯傻,自己怎么犯起傻来… … 就算此生重来,我还是要选择遇见你,千鲤池旁的初见,我从未后悔,难道你后悔了吗?”

刹那,心间像是喷薄般盛开出一朵一朵柔软润泽的樱花,整个心湖都满满地荡漾着流樱凝粉含娇的颜色。

无忧无虑十五岁的年纪,芋绵柳色青,裁花细若雨,皇宫的千鲤池畔,同样年轻的他站在那里如同神仙少年,俯身为我捞起那条锦鲤。

帝都城皇宫,刀光剑影,我毅然舍弃他的感情,转投向他的皇兄。我嫁为人妇,此生注定与他失之交臂,新婚之夜那漫天纷纷飘舞嫣红洁白的花雨,臻于至境的《 之子于归》 是他赠上的新婚贺礼,“我不曾怨过你,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虎狼环伺的北奴境,他己脱身后却为我冒险折回,说出,“你离开北奴后,去留自便,我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强留着你。”颜卿曾得到过多少个男人的爱,但是他们所做的,都是用强势把我留在身边,永远不及他,他给我的爱如此的宽厚广博。

北奴王陵中,他陪我取回妈妈的骨灰。为救我舍身挡下致命的一剑。那时,离死仅有一步之遥。他艰难转醒后,见我为他伤神垂泪,自己虚弱不堪,居然还能说出玩话逗我笑,“当初徐妃见吵了一目的梁元帝,还是半面妆口我如今双目俱全,你怎么弄成这样来见我了。”

我决意回避他,沈宅外,落雪垂暮时的相逢,他的衣袍上悠悠有白芒栖落,终于说道:“琅嬽从丰熙十六年到轩彰八年,我待你心意,你难道不明白?”

虚掷多少岁月,空耗多少年华,峰回路转之后,终能将毕生的挚爱拥入怀中,他有些激动地抱着我问道:“颜颜,真的吗?天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我怕我要疯了,可是我又不能疯。你决意了这辈子要当不为情动的冷心人,那我就决意了此生都孑然一身,好好地守在你身边。”

奕槿前来漠北时,我们那晚的争吵,我的话也许真的刺痛了他,他略带凉意地笑出一声,蒙染了些苍然与错落,“你好像只会对我如此尖刻地说话,于你而言,最初的感情也许才是最真的。那么你现在的性格呢?这个人依然对你好,你是想要为你所用,还是为你所患?”

流樱苑中,他将脸埋在我温软的脖颈间道,“你可晓得,你是我此生最在乎的人。尽管你现在在我身边… … 拥有的一切美好得跟梦境一样… … 可是我还是生怕着你下一刻就会消失,就会离开… ”

我曾经绝望地以为我命中无子,“今生此世,唯你足矣。”他痛惜地说:“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子孙,但是让我放弃你,我却是做不到。”那样从心底爆发出的声音,一声声地震痛我的耳膜。

他陪我走过的竟是如此漫长,十年啊,漫长的光阴,却又如同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我们最终还是走不到尽头,就要破灭了。

“我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地活着,尽管那平安喜乐与我丝毫无关。”他这样对我说着,你的心意我早已明了,可是傻瓜,你让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这平安喜乐若是与你无关,我宁愿不要。”

颜卿生命中那场最盛大最恢弘的明媚,都是你给的。

浮生长恨欢娱少,幸福永远都是天际的烟花,艰难痛苦在黑暗中蛰伏多时,而惊艳华丽地绽放唯有一瞬。

“我不后悔,就算能够重来。千鲤池畔,我还是要遇见你。”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着他,这刻仿佛人地万物都遁隐无踪,“若是有后悔的,后悔的也是我那时摇摆不定的心… … 我宁愿一开始爱的人就是你,就是你… … ”

“颜颜… … ”奕析唏嘘道,“… … 我从一开始爱的人就是你。”

我们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手腕上两串相同的玉珠链亦是缱蜷依偎,细如胎发的金丝将红玉珠子穿起,细细馆作同心结。这种红玉凝光如血,颗颗珠子不是浑圆,色泽形状都如红豆般,人称这种红玉为相思子,是我亲手做的。

我笑着,亦既见止,我心则夷。情牵一世,唯君而己。我蜷缩着倚在他的怀中,这是我最贪恋的,让他给我保护、疼爱和依赖。

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可是我是幸运的,能够躺在挚爱之人的怀中走向生命终结,这一生,永远都是我欠他的多,我想偿还,可是命运却是不肯给我机会了,就让我这样欠着他吧。此生的情债我拖到来生再还,那时我们一定不要再有那么多顾虑,那么多阻碍了,我愿意为他洗衣做饭,愿意为他生儿育女,愿意为他操持家业,我还要与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离不弃,最终携手走向属于我们最璀璨最美丽的黄昏。

漫眼的天光在眼眶中混混地搅动着,是生命消耗到极限了么?灵魂或许正丝丝缕缕地逃逸出我的身体,留下一具冰冷的躯壳。我看不清他的脸庞,只感觉到他温暖有力地臂膀牢牢地将我拥在怀中,拥紧此生挚爱。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怕是我今生都无法企及的奢望了。

夜色溟濛,幽如鬼魅。

盛夏已过,蓬勃如云的素馨花开到酝酿,最终凋残满地。更露沁凉,泅湿那雪白的花瓣,犹如一双一双雪白的翅膀,羽翼上覆着滚滚泪珠般的寒露,在这个霜华浓重的秋夜,再也飞不起来了。

糊窗的绵纸上模糊地映出一抹纤细孤挑的人影,身上披满蒙昧落寞的月光,清寂得如一盏风间的秋灯。那影子凝神看着床榻上的女子,容颜绝美,世无其二。她阖着双眸,宛若熟睡。

那影子动了,一痕黛色缓缓地拖曳过窗很上的绵纸,幽幽的声音恍若散落在枕边的呢喃,“在他身边,你一样会幸福… …”

一星寒灯悠遂如豆,腥蓝的冷焰兀自跃动,伶伶地照亮一壁清寂。

“我曾听姥姥说过,一百五十年前,正是西胤皇朝覆灭,东胤皇朝伊始之际,凤抵族由族长带领一路逃到了伏眠,在蛮荒之地隐姓埋名,可是当年仍有部分残留凤抵族人流落南方。凤祗中的藏香阁已毁,或许那些人手中还保存看化解至毒素魇的法门。”

“如果找到凤抵流落的族人,是不是就可以挽救她?”

“如果找到凤抵流落的族人,是不是就可以挽救她?”

“很难说,姥姥告诉我的时候也是不确信的,毕竟这百年来杳无音讯,也不知道那些凤抵流落的族人还在不在?况且,就算能找到他们,他们是否就能解素魇亦是不可知。”

“就算希望再渺茫,为了她,我也是要一试。”

“。。。。。。”

夜深沉了一重,听得那纷纷扬扬雪白的羽坠地的声音,宛如初冬时,一场纯粹而脆弱的新雪,落地就融化了,湮没了,吞噬了。

冷寂中,一声惊惧的叫喊要刺刺地撕裂心肺,“夫人不见了!”

颜倾天下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41862010 一12 一19 00 : 11

胤朝上阳古都,行宫。

上阳行宫最初是由西胤时元始帝所建,为历代帝王和宫眷亲贵避暑之处,自建国以来陆续有所添置亭台楼阁,其规格不比帝都皇宫倒也是盛大。

上阳行宫依傍东坞山脉而建,景致极好。行宫中垂檐绕柱,萦砌盘阶,遍地种植嘉木名花,欣欣向荣,有薛荔、茜芜、玉羞、清葛、金娥、剑兰、佛见笑之类。雕梁画栋问凉风幽柔,清芬满殿。更有飞泉澈淞,清溪泻雪。正当入秋之际,满圃菊花势头繁盛,喷火蒸霞,皎洁明丽,开得如锦如绢。

沿着一脉青碧寥汀,层层堆叠的假山石上有亭峭然孤出,临风其上 。亭外,一池秋芙蓉正开得好,或粉白,或晏紫,摇曳生姿,翠玉圆叶团团簇簇着。亭中,青铜鼎中溢出缕缕察脑清香,锥尾罗扇屏列两侧。

两人正在对弈,在后立侍皆是屏息敛神。一方白玉棋盘上 ,由金丝掐出纵横经纬。手执白晶子的那人生得眉骨精奇,眼睛漆亮如黑耀石,目光清矍,飘逸的银灰道袍浅绣展翅仙鹤,一派仙风道骨。

手执黑晶子的那人面容俊美如神抵,此刻微锁的眉宇间流露出清贵雍雅,金冠束发,身着明黄色绎金九龙缎袍,下襟绣着江牙海水五爪龙纹。他端然坐在那里,眼梢衔着宁远与疏离,自然有种令人俯首称臣的高华气质。

“道长,朕自认为对定南王叔已是仁至义尽。他定要一意孤行,逆天而为,朕也是容不得他。”奕槿面容沉静,将一颗黑晶子落在西南角隅,骤然间镇守那一角的白子尽数倾覆。

“滇南实为皇上心头大患,是应尽快戬除。”清虚子捋着白髯道。

“王叔暗置党羽,这些年更是明日张胆地招兵买马,扩充滇南军需,这些难道朕会不知。只是那时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亦是念在王叔为父皇手足,戎一马半生,功勋彪炳。不过现在时机己到… … ”奕槿清朗的眸中掠过一线决然。

“皇上先前下旨填埋扬碧湖,修建道观。更甚者不顾群臣非议,命本道殷觅已逝的娉妃芳魂,求其再逢。现在酷暑己过,皇上在今年祭奠宜睦公主后,仍滞留上阳不回帝都。如此之举天下人看似荒唐昏聩,以此屏蔽和壅塞定南王耳目。”

奕槿两指间夹着一颗黑子,沉吟道:“道长,填埋御苑中的扬碧湖也就罢了。后两件事,可是就算不为施障目之计,任他天下人诽谤荒唐昏馈,朕也会这样做。”

那颗光泽幽黛剔透的黑子“玎”地落在纵横金线的节点,年轻的帝王将目光投向亭外的一池盛开的秋芙蓉,凝粉含白,风姿嫣然。

一时思绪曳若流波,多少年前,也就是在这样宁谧恬静的秋日,他曾为她采下一支秋芙蓉,漫然笑着,轻妆照水清裳立,娉婷缥缈美人幽。

当那道期盼之久的圣旨终于降下 ,他也曾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覆在她耳畔道,娉婷袅娜,用娉为你作封号好吗。

那一季秋末的芙蓉颓败后,即使花年年再开,但最终还是无法回到从前了。

清虚子澹然看着奕槿此刻的出神,“皇上,此次要应对定南王,可想好人选了?”

奕槿恢复一贯冷清的神色,说道:“本来林洐止将军是最好的人选,可是道长知道,朕并不想用他。现林氏声势显赫,比当年薛氏有过之无不及。林洐止确为难得的将才,若是此次剿灭滇南有功。现在舒皓年纪尚小,朝臣皆见风使舵,日后定纷纷上旨请朕立舒皓为储君,那时朕必会陷入两难。”

“皇上对林氏怀有戒心。”清虚子道,手底巧妙设下一双连劫伏兵,不着意地杀掉一片黑子。

“七弟在北奴一战中受过箭伤,据说那箭势深入心腑,近乎丧命,仔细调养后还是落下旧症,时时复发,这些年也懈怠下来了。

奕槿静观棋局,看着黑子沦陷,却是气定神闲,从容地玉钵中拈起棋子,“七弟与王叔关系不同一般,但朕早说过王叔是王叔,他是他。王叔有逆反之心,他若是安分守己,绝不会因王叔之事而迁咎与他。可是不知七弟如何作想,前些日子竟主动上疏要朕撤除王位。”

“依着他,不妥。不依他,只怕人去不中留。母后近来凤体违和,还是等母后精神清爽些,问问母后罢。”奕懂整眉道,一本品蓝锦面的奏折“啪”地丢在石桌上,“哗啦啦”地被风吹着摊开

露出清隽劲拔的字迹。

这时,有个茜青色服饰的小太监垂首快步朝亭中跑来,喘息着跪下道:“察报皇上,行宫外有名女子求见。

奕槿听此毫无反应,仅是掀掀眉头顾自落子。

倒是身侧官阶较高的太监浊公公,霍然上前一步横眉训道:“大胆奴才!皇上正和谪仙人下棋,怎这般没眼色!什么有名女子求见,简直胆大包天!皇上贵为九五之尊怎是想见就见!还不将那人以惊扰圣驾的罪名乱棍打出去!”

被浊公公这般疾言厉色地教训一顿,“皇上饶命!”小太监“扑通”在地上重重磕头,颤栗着道:“回察皇上… … 那女子自称名为玉笙… … 说今日非要见到皇上… … ”

玉笙!

奕槿霎时愣住,“噼哗”一声,桌上的黑晶白晶的棋子被尽数拂落,疾步就向行宫正门跑去。

“皇上!”浊公公急得跺脚,他服侍奕槿多年,奕槿性格素来温和,何时看到他如此浮躁失态的样子,忙不迭也跟着追了上去。

上阳行宫的三重朱门外,静静地停着一辆双辕马车

在那里,一名三十余岁相貌普通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马车前。

秋日的天空是纯净的湖水蓝,浅浮的白云薄若碎玉,清光缕缕自云端垂落,柔曼的姿态恍若万匹绸缎迎风飘扬飞散。

那名自称玉笙的女子,看着从朱红深门中冲出的明黄色的身影,高俊疏朗的眉目间夹带的神色是那般急切,那般惊惶,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失措,她正踌躇着如何开口:“皇… … ”半句话卡在喉头,竟被大力地一把推开。

在奕槿挑开半幅棉帘,黯黑的瞳孔霎时紧缩,时间仿佛就在那刻瞬间定格!

入秋时分,清疏凉冽的阳光肆意泼洒,竟微微地有些刺人眼目。

逆着光,马车中躺着一个人,她双眸阖着,倦淡的面容,宛若熟睡,**苍白得近乎透明,幽致的羽睫如墨蝶般覆盖其上,纤纤赢弱的身体如新雪初绽将融,一袭支离病容之下的她,依然美得摄人心魄。仿佛有极淡极浅的光芒轻柔地萦绕在她的周身,因着那纤羽般缥缈的细光,她明明近在咫尺,却是带着恍恍惚惚的不真实,如同在下一刻就会错弥消散。

“颜颜… … ”奕槿眼光定定地锁住在她身上,! 喃喃怔松道。

从丰熙十一七年末到轩彰九年,九年了,漫长的九年中,历经生离,死别,怎会想到今日还能再相逢!

行宫外守卫的禁军甲胃鲜明,执剑握戟,其气势凛然生威口看着他们年轻的帝王,木然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动。

“颜颜!”静寂中蓦然爆发出竭力地一声嘶喊,一时间狂喜、愧疚、惊愕、内疚自他的眼底剧烈地翻滚。

而马车中,她依然恬静,宛若熟睡。

上阳行宫内,明烛高烧,烛光晃晃摇曳,映出行宫内宫人鱼贯出入的身影,步履纷杂。

明黄帐子虚虚地撂下半帘,赤色龙纹盘旋的锦被外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臂,苍白如纸的肌l 肤青紫的经脉历历清晰可见。清虚子将两指收回,神色凝肃。

奕槿等不到清虚子开口,就急切地问道:“道长,她究竟怎么了?”

“她曾服用大量续命的药物,也有人为她放出过毒血。”清虚子回答时,面无波澜,“素魇。”

“什么素魇?”奕槿沉声问,“朕只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救!”他看着那张埋在锦绣之下毫无血色的脸,下颌削尖,小得不盈一握。

“是素魇。”清虚子低声重复一遍,世间万般事皆不动容的谪仙,此刻竟微微愣神。他倦然闭上眼,淡淡吐出八个字:“素魇之毒,无药可解。”

“道长!可是… … 朕要她活着!”奕槿而色大变,随即一字一字地压低声音吼出。

“本道力之不及。”清虚子哨然叹道,蒙昧光影中勾勒出他面部清绝冷峻的轮廓。

“朕要她活着!”

“素魇!皇上,您若是足够仁慈,不如现在就让她死了,何必多受这般的折磨和痛苦。”清虚子面沉如水。

奕槿俯身在榻前,像是要拂一下她松散的鬓角,然而伸出的手指在半空在半空屈起,骨节收紧时碰撞出“格格”的声音。

他凄然一笑,眼底漫延开的悲拗如金摧玉碎,“道长,现在不是朕在命令你。而是… … 我在求你…”

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用的是“我”,而不是”朕”。

“人生至苦,莫过于沉溺执念。”清虚子神色淡漠地看着半蹲在榻前的奕槿,正好是居高临下的视角。兀地有个错觉,如果清虚子能救,或许高奕槿甚至会不惜牺牲九五之尊的高贵,为了她,而向他跪一下。

奕槿眼底凄然之意更深,如雾如暮,“我己失去她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道长你知道么?九年了,我们生离一次,死别一次。漫漫二千日夜,我曾无数次设想梦境再逢,唯独没有料到还会有今日,你让我如何放手?”

清虚子顾自抨须,那双眼眸墨亮若黑耀石,流转出堪破红尘的悲悯与通僻,“居然在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到素魇重现于世。是上苍冥冥中安排,还是斩不断的孽缘,逃不过的劫数。”

“道长,为何如此说?”奕样问。

清虚子摇头道:“尽是些前尘往事,多年前曾有位故人将素魇之毒的配制给了本道,望本道能找出化解之法,不过想来亦是惭愧,耗尽半生心力,而未得完果。”

“道长,你能救?” 奕谨素来头脑冷静,在忧心如焚之下仍旧听出清虚子话中含有转机,见他虚辞敷衍,于是又问道:“道长曾说过为应故人之约,愿向胤朝称臣十年。这‘故人’可是同一人么?”

清虚子道:“不是。

奕槿屏息:“那么曾对道长赠以素魇的‘故人’尚在人世吗?”

“不在了。”清虚子淡淡道,“ ‘故人’都不在了。”

奕槿眼中速然燃起的希望冷下一分,“道长,你能否救她?能否救她!朕再说一遍,只要能救她,朕将不惜任何代价。”

十二重紫红米珠帐帘,垂落三尺长的明黄色穗子委地。

她躺在一床锦绣之间,纯粹洁白,宛如一团正在消融的雪,清灵的滴滴答答,渐渐地溶入那更漏声声中,然而正在流逝的是她稀薄的生命。

奕槿看着她,眼神登时剧痛。上邪何其残忍,九年前带走她,九年后她回来,却是要他目睹她的死亡。看到她第一眼,他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可是她的中毒垂危,凛冽地如冰雪湃头,寒彻入骨,刺痛入心。

“也许… … 能。”清虚子将双手屈起抵住额头,闭眼,紧整眉心答道。

颜倾夭下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2

38672010 一12 一21 22 : 27

一簇幽蓝的火焰舔着细如牛毫的银针,微微透出红亮针尖浸入一汪浅碧色的药汤中,水面猝然

腾出一缕白烟。映着暖黄晕染的烛光,当药汁沥干时,原本银白的针尖透出隐约的碧色。

清虚子黑耀石般的双眸静冷,高凸的眉骨渐渐有沉肃凝结,银灰道袍下缓缓抬起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将淬过药汁银针度入手臂上的曲泽、青灵、天泉数穴。

寂无人声,十二重紫红米珠垂帘轻微拂动,澄明泥金地砖上映出的倒影,一漫一漫地晃若流波,地砖上绘着婉约曼丽的莲花纹,盈盈嫩黄的芯蕊仿佛在刹那注入一丝灵动。眼神一错,地面上像是满满盛开着一池摇曳生姿的秋芙蓉。

轻妆照水清裳立,妈婷缥缈美人幽。

隔着珠光涟涟帘馒,奕槿的眼神却是牢牢地锁在躺在床榻上纤细的人影,九年来他朝思暮想的人,单薄的身体覆在锦被下瘦弱到都看不出来,露出一张素自尖尖的小脸,下颌的弧度是令人心疼的削瘦,一把青丝软软地垂在枕边都要将整张脸掩埋。

“颜颜。”奕槿怔怔地出神,九年来这个早已铭刻入骨的名字,在不知在心间流转过多少遍。独处无聊时唤过,梦境阑珊时唤过,相思噬心时唤过,。然而此刻,双唇翕合竞发不出声音,一 直沉抑阴郁的内心忽然有种孤寂、荒凉、狂颠喧嚣着,撕扯着,歇斯底里着要破体而出,他将目光蓦然转向窗外。

夜色私稠深暗,凌空散落下一片月光亦是空洞,诡异得像是在暗处蛰伏着的猛兽,青面撩牙,喷出浓烈的腥气,而此刻苍白的月光就是撩牙间闪着的一抹幽森,令人心生寒噪。

奕槿闭上眼,俊朗淡倦的面容渐渐沉入疲惫的暗影中。

听见衣衫寒伞摩擦的声音,奕槿睁开眼,神情淡漠地瞥过跪在脚边的女子,发髻蓬乱,双眼红肿着,满脸凌乱潮湿的泪痕。

此时的奕槿看起来颓然而孤独,声音中依然维持着作为帝王应有的疏离清贵,透出淡淡的压迫

问道:“玉笙,你们这么多年究竟在哪里?”

“我… … 我们… … ”玉笙含泪跪着,才三十出头的人现在憔悴苍老得像是四十,她喉间哽涩着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为什么朕找不到你们?”

奕槿自从最初瞥过玉笙一眼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昏迷不醒的颜卿身上,看都没再多看她一眼可是玉笙依旧感到头顶笼罩着那凛冽迫人的目光,像是要将她分条缕析地看透,容不得半句谎言。

当年北奴先是传来耶历赫死于宫闱政变,紧接着传来宜睦公主颜卿因此被逼生殉,在鹰断峰上香消玉损。当那道快马加鞭的密函放在龙案上的时候,他霎时感到天崩地裂,痛不欲生,那种无可抑制的崩溃仿佛生生要将他逼得发疯。

颜卿死了,北地官员呈上来的奏折上这样回禀,他不信:颜卿死了,他亲自派往北奴的密探亦是这样回察,他不信。当鹰断峰的急湍逆流中,捞出一具被泥沙冲得面目全非的女尸,尸体衣着及所佩饰物足以证明颜卿的身份,他还是不信。甚至,他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命人将邻近北地边境的百姓人员全部盘查,为的就是心中那簇不肯熄灭的微弱希冀,最终徒劳无功。

“她当年是假死… … 她不想让朕找到她么?”奕槿问道,那声音冷冷清清,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浮动。

“是的… … ”玉笙垂头细声着,尽管他的目光根本不在她身上,玉笙还是不敢看他,干枯如柴的十根手指绞着衣角道:“小姐… … 她不想让皇上找到。”

“她说到底还是在怨朕… … 她宁愿此生不相见… … ”奕槿眼底弥漫开一片烛火照不亮的漆黑,蕴含着无尽的悲拗。

她跪在地上 ,颤颤巍巍地像是枯瘦飘黄的落叶,齿间冷冷地打着哆嗦,“奴婢不知… … ”

“她在怨朕… … ”奕槿面朝帐中,良久怅恨道:“怨朕当年放她远嫁,可是她可知道… … 我… … 我那时的无奈与痛苦… … ”

奕槿清苦淡笑,唇际的笑意如缥缈的云月之涯,氤氲,幻灭,错散。

而往事,流水般覆上心壁,不可抗拒。

当年大撤北部边境岌岌可危,耶历赫命人传来书信,欲解燃眉,唯有颜卿。他那时也曾是惊愤万分,丰熙先帝尚健在,先帝旨意己下,他身居太子之位,根本无法,也无力拂逆先帝的意思。

“下旨的那是朕的父皇… … 父皇啊… … 朕身为人子… … 位居储君… … 生来就有太多的迫不得己…”

但是,他不是没有反抗过,不是没有争取过,为的唯是将她留下。可是那时年少的她,却根本不能谅解他,在他耗尽心力、费尽心思时,她竟然主动呈上《 请嫁疏》 ,仅仅二三百字就将他所有的努力全部抹煞。

在他看到她亲笔所书的《 请嫁疏》 时,一向温雅和静的他却是仰天狂笑,举剑将其挥成白雪般零落的碎片,当她的去意己决,他的执着简直可笑。在凌厉剑光中片片绞碎不是她的折子,而是他的一颗心。

可是情思千丝万缕,岂是说斩断就能斩断。她出嫁前夕,冥山行宫中,他踏着孤影而来,原是心怀怨艾,面对病弱不甚的她,他放下了所有,包括身份、尊严、骄傲,只为了做最后的挽留。可是她心性也是倔强,对他唯有冷言冷语。

崇华殿上,她掷碎凤来仪绝然离去,他已隐隐感觉,也许他与她之间穷尽此生,都已无法挽回。远嫁的仪仗逶迤千里,最终消失在充泪刺痛的眼眶中。

“她心性真真倔强,那时,我最恨的就是她的倔强任性,她明明知道我对她的感情,却非要说出绝心绝意的话来伤我的心,也伤她的心… … ”

回想当年,十六岁时的她身着红茜纱嫁衣,臂间挽着宛如云霞的金色披帛,恍若天人仙子,累累白玉珠珞下遮掩下的面容,朝他嫣然浅笑。经历那么多曲折,他终于能将她拥入怀中。她是他此生的最爱,可是不得已,“当年,我让她屈居侧妃的位子,尽管有些缺憾,可是相信此情比金,只要她留在我身边,终有一日可以补偿… … ”

那晚,礼节己成,只欠花烛。他离她,仅仅是一步之遥,然而,谁会料到那短短一步埋着一生错失的隐痛。

前一刻,她还身着嫣红的嫁衣躺在他怀中,莞尔浅笑,* *俏妩,她的美唯为他一人而绽放。而下一刻,她却披着同样嫣红的嫁衣,含恨隐泪地一步一步地远离了他,走向另一个男人。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前一刻,他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十指交握着写过合卺帖,通明如炬的龙凤双烛下,盟誓白头之约。而下一刻,他却成为她的皇兄,她是宜睦公主,他握着她冰凉毫无温度的的手,亲自将她送上北奴迎亲的凤舆。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前一刻… … 下一刻… …

人生有无数种可能,只是对于已经错过的没有如果。

“我那时绝望地想,也许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永远的错过了。”

当年,她走后,他朝着晦暗浑浊的苍空嘶声大喊,气血剧烈翻腾,登时想要跃上一匹马去将她追回。可是,身后密密麻麻跪满了人影,乌云般黑压压,黑压压得像是他肩上背负的责任,那份沉重的责任迫使他不能冲动,也不能任意妄为,那刻握紧缓绳的手,终于虚弱地瘫软下来。

一袭嫁衣嫣红如血,轻盈如云的尾裙长摆委地,缓缓地曳过十里猩红锦铺成的红毯,她每走一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满地锋棱尖利琉璃碎屑上,而那热烈到茶靡的红色是从她足下流淌出,才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颜色。

“国仇家恨若是压在一名将士的剑锋上,是虽死犹荣的骄傲。可是要压在她一袭嫁衣之上,又要她情何以堪。”

玉笙直直地跪在地上,光洁的地面上映出她木呐得如同泥塑的脸。空寂靡丽的宫室中,唯有奕槿绝望而悲矜的声音,带着毛糙的沙哑,一声一声像是粗砺地割着心弦。现在的他不是东胤皇朝年轻的帝王,而是失去此生挚爱后悲拗欲绝的男人。

“皇上… … ”她嚅嗫双唇,瞪大通红的眼睛,看着与生俱来就让人仰视的男人,她不知道说什么。他就像羽翎绚美华丽庞大的神鸟,消磨尽了令人逼视的璀璨光芒,颓然地耸拉着一双垂天之云的翅膀,渐渐地陷入俗世悲哀的烟尘中。

须臾,奕槿恢复冷静,出人意料地伸手虚扶,让玉笙起身。

他的眉心透出深刻的倦意,闭眼喃喃道:“朕什么也不问了,这九年来,她究竟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朕都不问了,最重要的是现在颜颜终于回到朕身边了,这就足够了。”

“九年来,小姐的确是在怨你!”玉笙鼓起勇气,蓦然抬头直视奕槿。

“先北奴王对小姐很好,但是小姐对他一直冷淡,就算当年怀有他的子嗣,也不见小姐对他热络起来半分。”

空气如熔岩般黏稠,此刻起了一丝轻微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