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说过,感情于她是先入为主,而不是后来居上… … 所以当年北奴王对小姐掏心挖肺的好,小姐也是不爱他… … ”玉笙低垂着头,胸口鼓点般的一阵胆战心惊,刚才的勇气像是耗尽了,紧咬着双唇,细如蚊虫道:“小姐对皇上的心若是死了,也就不会有怨了…”

爱恨同源,无爱亦是无恨。

“朕知道了。”奕槿淡然说道,扬手抵住前额,手掌的阴影覆住挺拔的眉骨清俊的双眼,令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奕槿似是不在意,背朝她挥挥手就让她下去。

“奴婢告退。”玉笙轻声道,收敛衣衫,屏息退出去。

她悄然走出窒闷的宫殿,抬首看着成片宫殿的屋脊如同山岳延绵起伏。夜愈深,仿佛一切都要被消融在无尽的夜色中,寒风带着某种猛兽的腥气,冷冷地贴着头皮剐过,一片渐欲朦胧灯火幢幢中,像是有什么正蛰伏着,蠕动着,居心巨测。

高耸的宫墙,错杂的枝娅间,漏进来的月光清白森然。她将手慢慢地探向耳后,“哧”地轻轻一撕,削修指尖拈着一张物什薄如蝉翼。斑驳昏螟的月光下,立着一道清丽孤挑的身影,一头柔魅长发迎风吹散,扬起的发丝间隐约闪出一缕幽淼的眼神。

颜倾天下by凌千曳(第二部80-86)

颜倾天下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3

遽然间,一帘垂落的玉珠如雨中梨花被无风打散,清虚子的声音,透着倦意,如同摆渡时漾开的圈圈波纹,凭借内力悠悠地度了出来。

第一日。

“素魇之毒,无药可解。不知世上是否还另有高人在?但本道医术仅止于此。此间生死,唯有尽力一试。”

“朕说过,只要她活着,朕不惜任何代价。”

奕槿的身体僵**直,恍若一尊俊美英挺、却毫无生气的玉雕,一字一字坚定地说出。

第三日。

“就算本道此刻能救她,她亦是活不长了,今后无多的时日,也要靠着药物续命,日日忍受素魇噬心噬骨的痛苦。”室内一直贯穿着清虚子悠绵如水的内息,一声哀叹沉沉,如同流水霎间冰凝着覆上心头。

“只要她活着,朕不惜任何代价。”

第六日。

“此药甚毒如烈马难以驾驭,剂量若少对体内素魇是助纣为虐,她必死无疑。剂量若多,一旦药性反噬,就会损伤心智,她就算能清醒,心智也将形同幼女一般。”

“只要她活着,不惜任何代价。”

整整六天的水米不进,奕槿高俊的身躯中透出疲乏,双唇干裂翘皮,眼眸也不如往日如皓月般清朗明辙。

随身伺候的内侍皆是神色惴惴,却是谁都不敢劝一句话。服侍过两代帝王的浊公公亦是心明,但凡事涉娉妃颜卿,旁人是连半句话也不敢说。于丰熙帝而言,是浣昭夫人,于轩彰帝而言,是颜卿。

奕槿坐在床榻旁,宽大的掌心完全包裹住她的小手,她的左手腕内侧有一道深褐的痕迹,想必是她当年拒婚时割腕留下。奕槿眼中满满是疼惜,时隔多年,那道疤痕依然清晰,她当初到底割得有多深,她对他的绝望和怨恨到底有多深,她真真是性情刚烈的女子,对自己都能这般狠心,他的唇不自主地温柔覆上那道痕迹。

她神情恬静,容貌娇妍,若不是面色和双唇是咄咄逼人的苍白。他会认为她正安然睡着,在他温煦如春光的眼神中安然睡着,他将她微凉的手紧贴住自己的脸,他要看着她,他要她看着她醒来,他要她明眸中的第一缕目光能落在他身上。

她将头软软地靠在一侧,素白寝衣微微敞开的领口,隐约可见里面轮廓细致的锁骨,浓密的墨丝下露出一段纤细的脖子,几缕发丝拂到她温润细腻的鼻尖,说不出的娇柔俏妩。一袭素颜的她,依然是十六七岁时的模样,宛如一朵纤弱洁白、不染纤尘的花,就这样伶俜孤洁地开着,无论是迎风欲折的娇弱,无论是花瓣下细刺的倔强,都同样的令人心摧。

奕槿伸手,温柔地为她将那缕发丝捋到耳后。情不自禁地.指尖流连过她的面庞和脖颈,双眉和眼脸,还有鼻梁,驻留在她苍白柔软的唇瓣上。

颜颜,你为什么还不醒。奕槿凝视她,俯下身,他清凉的薄唇将要覆上那双苍白的唇。不着意间,鸦翅般的睫毛微地轻颤。

奕槿看到自己的身影遵然映在两汪若清潭泠然的双眸中。

“颜颜!”变槿登时喜极,喉间发出的声音竞有些嘶哑。

“你终于醒了!”

她悠悠转醒,直感觉头疼欲裂,唇齿间充溢着汤药苦涩异常的气息。时间如浮光掠影自脑海中依稀闪过,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尽梦魇的折磨。再次醒来时,整颗心好像是被骤然掏空,那种空空荡荡、无所归依的感觉令她身上猛然一阵抽搐似地发冷。

“我不认识你。”她的身体依然虚弱,甚至连将奕槿的手推开的力量都没有,但谁都看得出她眼神中全然陌生的戒备和冷漠。

“颜颜,你是赌气?还是真的不认得我了…”奕槿哑声问道,刚刚燃起的希望,就像是被猝然投入冰水的炭火,熄灭时“哧”地冒起一丝白烟。

“你是谁?”一双水意荡漾的眼睛中蕴满疑惑和惊愕,她开始转头看向房间的别处。

奕槿霎时惊得怔住,他想起清虚子说过的话,若是药性反噬,就会损伤心智,她就算能清醒心智也将形同幼女一般,说的想必就是她现在这样。

奕槿看她吃力地像是要从床上支起身子,无奈她根本使不出一丝力气。他见此伸展手臂轻轻托住她的后背,将她扶起来。他侧身坐在床旁,双臂自然环成保护的弧度将她圈在里面。

“你别…不要碰我…”她的神情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无辜清澈,似乎十分抵触被他碰到身体试图推开他,可是她的力气与他而言微弱得就像墙根的细草。

奕槿笑着,看到她这般,他哈哈一笑,忍不住想起当年。在集州初见时,他对那个在青阳寺中偶遇的小仙子一见倾心。欲俘获佳人芳心,而那时年少青稚、情窦未开的她,对他的殷切却是百般推阻。看到她现在生涩的反抗,他心神恍然一错,竟如同往日旧事重现般。

“颜颜,莫要闹着。”奕槿温柔地去抓她的手腕,纤细光滑的肌肤得令他一时捉不住,她“呀”地身体一歪,仰面倒在他屈起的膝盖上,一头墨黑青丝如瀑,尽数倾泻在他的腿上,仿若一匹上好柔滑的墨色丝绸,呈现极婉约的姿态一直迤逦垂落到地上。

“你…”她看着他清和宁淡的笑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他怀中略略安静了些。

“颜颜,你真不记得我了。”奕槿朝她美时,眼神和煦温暖得如凝着一天一地的明媚春光,俯身漫意轻点她的鼻尖,他身上清新的气息幽若深涧泉水,“我是你的夫君。”

她看他的眸色清泠,啮着唇却不说话。

奕槿将她揽入怀中中手臂间如了力道,桎梏住她的挣扎,薄唇抵住她的耳畔,轻声的呢喃柔和中带着几分霸道:“你不记得了么?我们九年前就已经成婚了,你是我的妻子。”

当颜卿再次清醒的时候,奕槿感觉到她似乎变了。不再是九年前与他诀别的颜卿,眼眸中深埋着冰雪般凛冽的绝然,朝他凄艳一关,然后不可挽留地离开帝都,离开他的生命。而现在的她,更像是十年前初见时的颜卿,像是小鹿水灵灵、大而有神的眼睛,清澈明晰得未被一丝杂质侵染过。

她不记得了,流逝的过往无论是旖旎美好,抑或不堪回首,她统统不记得了。恍如银盘上细细的金色流沙,所有斑驳的痕迹能被尽数抹去,抹去后依然平滑如镜,所有的事情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就像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曾经亲密相处多时,奕槿亦是有几分了解颜卿,她形貌柔弱,心性却是刚烈,连许多男子都不及她。就算当年他能找到她,她未必就愿意跟他回宫,他若是敢强逼,她死给他看亦是不无可能。

想到这里,奕槿由衷地感到从肺腑间溢出的狂喜,生命中的错过可以重新寻回,不禁感谢上苍最珍贵的恩赐,再次给了他纯粹得宛如一张白纸的颜卿。

现在的他高居帝位,执掌六台,君临天下。曾经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北奴,已被横扫到漠北二万四千里之外,此次面对滇南定南王叛乱,他办是从容应对、胸有成竹。一切都跟九年前不一样了,他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他畏惧的唯有生死永诀,却无惧重来。他对她的感情一如当年那般的浓烈和炙热,一分都未曾褪色,一分都未曾冷却。

奕槿眼眸中犹如有璀璨的焰火跃动,那颗僵死的心瞬间鲜活起来,失去颜颜原本是他一生都不可触碰的隐痛,没想到命运峰回路转,重峦选嶂,还能等到有这一日,让他能再次将此生的挚爱拥入怀中。

他们曾经因为彼此误解,家国情势,遭人设计而错过。但现在,不存在任何事、任何人能使他们分离。

因为一次的失去之后,这次,无论如何,他都绝不放手。

守在床榻旁,奕槿神情宁静,墨色的眼底晕开一片清澄,如同素璧皎然,道:“颜颜,不要紧,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我会慢慢地说给你听。”

她整个身体覆在锦被下,惟余张小小削尖的脸搁在外面,她犹尚赢弱,轻声问道:“我们真是夫妻么?”

“是,你是我的妻子。早在丰熙十七年我们就已成婚。”奕槿温和浅笑,坚定答道,声音中是说不出的宠溺,“促狭的小丫头,疑心这还有假?”

“颜颜,你若不信可问玉笙。”奕槿指着立恃一旁垂首的玉笙,“她是你的近身侍女,你难道也认不得她了。”

颜倾天下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4

玉笙本是默默站着,忽地见到奕槿用手指着自己,惶然将头抬起。

她在绵软的鹅绒枕微微支起脖子,含惑的目光在玉笙脸上逡巡,当那双清粹幽凉的眸子触及玉笙的眼睛时,玉笙飘忽的神色似乎闪过一丝极轻微的震动,她随后淡倦地摇头,“不认得。”

“小姐,玉笙陪伴您十数年,你认不得玉笙了?”玉笙走上前,声音中压抑着一线激动,余光瞟过奕槿的表情,道:“皇上所言属实,小姐您早在九年前就嫁给皇上了。”

她面容苍白怯弱,倦意的目光落在锦被上金银丝线精细绣成回旋龙纹,一鳞一爪,栩栩如生,良久问道:“那么,我是谁?”

见到颜卿终于肯主动对她说话,玉笙眼睛被点亮般,颤颤地道:“小姐,您是前朝颜相的女儿,生母幕容氏敕封郑国夫人,您的闺讳…”

“咳。”奕槿不着意地轻咳一声,玉笙看他的神色蓦然泠泠一激,话刚到一半遽然就没有说下去。

“你接着说…”她道。

玉笙将头垂得低低,小心翼翼地侧眼观察奕槿的脸色,见他两道挺拔的剑眉紧蹙着,眉心似有忧惧和担虑如同云雾萦绕。骤然间,他眸心霎然清亮,像是下定极大的决心。

奕槿朗声而笑,看着满脸疑惑的她,“你的闺名是颜卿…城。”

玉笙神情紧张地在旁听着,一颗心被细线高高地提起。听到颜倾城三个字,感觉脑中如有焦雷炸开般猛地“轰然”一声。

奕槿此刻的眼神复杂而且深远,表面一层清澈掩盖下的幽缈,令人不敢看,也看不见底。

玉笙感觉心中有种惶恐惊涛骇浪般汹涌地漫上来。宜睦公主早在轩彰六年就卒于北奴,天下皆知,这世上已不再有颜卿这个人,而她又如何能回到旧日的身份。

“颜相是你的义父,你确实是丞相的女儿。”

她口中极轻地“唔”一声,余光澹然瞥过玉笙,“是不是?”

“是。”玉笙有些颤巍地站不稳,低头心虚地不敢触到她的目光。

奕槿的目光却是一如往日的澄明坦然,此举多半是出于为她设想,但他清楚免不得也存着一分私心。他不想再让她记起,那些于他于她都是痛苦的回忆。漫长的九年中,他在帝都,孤独地身居帝位,高处不胜寒,独咽至苦相思;而她在漠北,北地雪虐风饕,颠沛流离,她活得亦是艰辛,漫长的九年就像一个支离破碎、身心俱疲的梦境,现在往日梦魇终于如阴霾散去,他想忘了,她亦是不必再想起。

不如就让那九年尽数被抹去吧。

他不曾骗她,他唤她“颜颜”,这确实曾是旧日的称呼。只是他在她原来的闺名后加了一个字,她的身份较之往日却有了细微的不同。

玉笙心怀惴惴地看她,她对奕槿的态度似乎不再是刚醒时那般的陌生和戒备。

再说了一会话,她忽地揪紧胸口猛然咳出来。尽管清虚子的落针施药起了暂时的效果,可是她现在的身体,依然虚弱得像是稀薄的浮云,一丝微风都能将她吹得消散了。

奕槿从身后温柔抱着她,轻抚后背为她顺气,淡宁若春水的目光将她整个都暖暖地包裹其中,那神情如同任何一个世间平凡的丈夫心疼他挚爱的小妻子。

奕槿的声音醇厚得令人心安,“你现在想不起我不要紧,什么都不要紧,于我而言唯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他微颤的声音仿佛带有少年时独特的激扬,“等到你身体能好些,我会亲自带你去趟集州,当年我们就在青阳寺中初次遇见。你知道么?那**手中的凤签正好落在我的发冠上,我抬头就看见了你,恍若碧落仙子,清颜出尘,你那时的模样我一辈子都铭刻于心。”

“我还要带你回帝都,带你去看丞相府,我一直命人好好封存颜氏府邸,也许在那里,你能记起些什么。”

奕槿眼神闪烁而迷离,情意如春柳脉脉,低垂首去吻她的唇,浅绯唇瓣,如被细雨浸湿的樱花,芬芳嫣然的温软,引人想要一亲香泽。她却是抵触他气息的接近,将头一撇,躲开了。

奕槿倒也不恼,哈哈笑道:“算了,我不会强迫你。我们将来还有一大段路,我会等你,直到你重新接受我的那天。”

秋意愈深,今年满池秋芙蓉萎谢凋零的时候,在如斯凛冽的寒冬之前,她却已是回来。酷暑已过,原本早该返回帝都,却因为她,奕槿在上阳行宫中多驻留了一段时日。此番龙御返京,皓空晴好,了无丝云,如一汪青碧琉璃,在清寒的风中渐渐透出琉璃深辙而坚硬的质感。

蓼汀亭上,奕槿臂弯间揽着她,她容颜消瘦得犹如秋寒时一抹泠泠凉露,露出弱不禁衣的姿态。她清铅素靥,不染脂粉,身姿纤纤若迎风欲折。

“颜颜,你记得冥山行宫中的秋芙蓉么?”奕槿朝她道,放眼亭外,碧色沉沉的大圆叶子满满地平铺了一池,其间一朵一朵或粉白,或晏紫的荚蓉花伶仃地开着。

她凝神看着,依然是摇头。

奕槿轻笑,他对她的耐性是超乎寻常,有她在,满目秋凉亦是蓬勃春色,他轻吻她额角的碎发,吻得气息渐浓,覆在她耳畔低喃,一字一字透着铿锵的坚定,“跟朕回帝都,朕要你做朕的皇后。”

她淡淡地,对于奕槿心间那满得将要溢出的热忱却是没有回答。她周身裹在一件雪色暗金斗纹锦鹤羽大氅中,亭外四角都悬着轻软挡风的珠灰鲛绡,略微有风吹过,奕槿更是紧紧地包住她,生怕她被一丝风吹到。

浊公公手执拂尘直侍旁侧,他是侍奉两代君王的老人了,资历深厚,也只有他能在皇帝面前说上一句话,他容色镇静地劝道:“皇上,老奴心知皇上疼爱颜姑娘,但在此时就赐予皇后之位恐怕不妥。立后不仅是皇上家事,更是国事。此事可循序渐进,不可贸然为之,还请皇上三思。”

奕槿闻言,圈住她的手臂一松,用手抚着下颌沉吟道:“你说得倒也有道理,毕竟眼下滇南不宁,还有母后那里…”

浊公公再次进言道:“皇上,您的凤座犹尚虚位以待,不妨先封颜姑娘妃位,立后之事再从长计议,方才是妥当的方法。”

“暂先如此吧。”奕槿颔首,看着她的眼中似有歉意,而她的眼中依然一片淡泊。

凤仪宫中,那一双出自薛门的姐妹曾被两立两废。自从第二位薛皇后薛昱茜废黜后,他不顾朝臣进谏,太后劝说,就任由风仪宫空着,再也无人入主。其实从她离开后,他的心中的皇后之位始终空着,因为她是他唯一承认的妻子,是他此生的挚爱,是他无法割舍的魂牵梦萦。湖心起风,吹得那密密簇簇的碧色荷叶如层层波纹推动,偶尔露出底下清涟涟的流水。

“颜颜,有样东西要给你。”变槿看她的眼神宁和,平摊的掌心中赫然多了一物,是只金镯,凤来仪,千足纯金打造,略阔,上面雕琢着繁复却流畅的纹路,依稀是凤凰邀游,两端镶祖母绿宝石。

曾经,在风仪宫皇后浅笑着,亲自将凤来仪从腕上褪下,赠送与颜卿。那是他们的最初。

曾经,集州的相遇,让他认定她就是今生最爱。接她回来帝都的途中,他又将凤来仪再次赠她,那是他们的结爱。

曾经,崇华殿上,朔风烈烈,她身披一袭火红嫁衣,掷碎风来仪绝然离去,那是他们的缘灭。

奕槿出神留恋地看着安静躺在掌中的金镯,未想到这件毫无生命可言的物什,竟如此痕迹鲜明地刻录着他们一路走来的情缘恩怨,祖母绿宝石深邃的碧色中仿佛沉淀的是他们的往昔。

相识十年来,几经变故。凤来仪,昔日耀目的金色光泽依旧。当年被颜卿掷碎一颗金镯上的祖母绿宝石,现在已重新镶好,只是新镶上去的宝石碧色略浅了一重。

细看之下,仍有差别,这是唯一的缺憾,至少它还是大体完整,而他重新寻回了颜卿,蹉跎九年虽有缺憾,至少所幸生命还是大体完整。

颜卿倚在他温暖坚实的怀中,淡淡地看着凤来仪,现在的她,体会不到这只小小的金镯上所承托的厚重。

“颜颜,凤来仪原先就是属于你的。”奕槿激动地说道,他握住她的一只纤细的手腕,正要将凤来仪套入。动作一滞,他眉心微蹙,原来颜卿的左腕上戴着一串红玉珠,颗颗凝光如血,色泽形状若相思子,并用细如胎发的金丝绾作同心结。

娈槿想将她腕间的相思子解下,可是那同心结绾得过于繁复,一时费解。但她这段日子消瘦得多了,相思子松垮垮地一捋就从腕上褪下来,否则是无论如何都拿不下来的。

奕槿亲手将凤来仪套上她的手腕后,他的手竟有一丝的颤,做完后方才觉得松口气,好像这样套住的不仅是她的手腕,而是她的人。

略阔的金镯遮住了那道深褐色的伤疤,而摇曳的光泽衬得她的肌肤愈加苍白透明,她疲倦地阖上眼,任由他温热的吻细细地落在她的眉眼上。

颜倾天下 番外嘉瑞之冰雪林中著此身1

漆黑浓郁的夜幕,骤然划过刺目冷光,照亮了僻静阴暗的长廊林立着鎏金蟠龙柱,面目狰狞,煞气深重。

阴翳凝滞,灯影幽魅。

女子挽着绣纹繁复的宫裙下摆跑着,纤细柔弱的身影,错乱急促的脚步声,心急如焚,像是半刻都耽搁不得。

她咬着下唇,眼底进出一抹坚毅,她心中仅剩下一个念头,快…要快…她一定要阻止…

浓墨黏稠的夜空,猝然间被一道清寒的电光割裂,雕刻着狰狞龙首的金柱后,缓缓曼然踱出一个人,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她倚着柱子站在那里,那般孤洁清傲,高贵疏离的气质,仿佛是与生俱来。

深宫冷彼,廊外浙淅测洳地飘起了雨丝。

她此刻的声音就如同纷乱的雨,清冷彻骨,“不要去,暮语。”

廊外,细密的雨丝丝如刃,而她轻柔地唤着她闺中的名字。

那名在黑暗中疾行的女子脊背僵直,定定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我一定要去!”

她朝她高声喊道。

而她,依然清冷,缓声道 “来不及了。”

“我要阻止这一切…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杀了他…我做不到…我耍救他…”容貌柔弱的她瞬间像是失去理智,声音颤抖,逼出全身力气,想要绕过那名拦住她的女子冲过去。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惊霜般乍响。

她踉跄地跌倒在地上,额角覆着几缕散乱的发熊,那般的柔剥仿佛是能被睛夜瞬间吞噬蟠龙金柱旁的女子身形站得挺直,压低的声音速然凌厉,“暮语,注意你现在的身份!”

阴寒如幕,雨丝肆虐,她站在风口,渐渐地淋透了半边肩膀上的衣衫,冷冷道:“你此刻若是去了,你的家族容不下你,皇兄也容不下你!”

“不要!不要杀他…求求你…”她狼狈地跪倒在地上哽咽,霍然抬起~双泪水冲刷得异常清亮的眼眸,裂帛般地嘶喊道:“_…”他…毕竟也是你的亲哥哥…你又怎么能忍心做出残害手足的事情…”

恍惚间,那女子挺直的身形微地摇晃一下,却即刻恢复冷静,她的目光穿过漾漾雨雾射向一座静伏在黑暗中宫殿,她知道,隐藏在此刻宁隘之下,是怎样惊骇的晴流涌动。

夜雨潇潇,苍莽无声。

吊最终,她的语气是一贯的冷冽疏淡,“你听着,今夜,若是皇兄赢了,整个王氏的荣华权势会比之前更宏盛;但若是他赢了,你的家族就连保全身家性命的后路都不会有。你要看清楚,你是谁的女人,你这一辈的生死荣辱究竟维系在谁的身上!”

那名柔弱单薄的女子跪在地上,一时间泣不成声。

雨势渐疾,由最初的渐沥变成滂沱,肩膀上泗湿的痕迹漫延成一大块,附在身体上是侵入心肺的寒冷,她站在金柱旁,冷眼瞥过痛哭的女子,随后淡漠地看向串联成珠的雨幕。“还有…,暮语你错了,在皇族之中,唯有同母所出的才有可能是手足…”

渐行渐远,她的身影也融入一片漠然的阴暗中。

东胤,帝都城。

阴晦的空中雪花肆虐飘旋,苍白缓缓地覆盖这座皇城中的九重宫阙。四周攒聚的宫室间,隔着厚厚的窗纱挑出无数蒙昧亮光。臌宇森繁林立,然而,在暮雪皑皑渲晕出的宁谧安和中,承运一朝经历着内忧外患,沉疴难挽,正走向风雨飘摇的末年。

承运十三年末,胤朝锦溪、盛庸、通州的三处门户尽数被北奴强虏攻破,如此于帝都城犹如铁齿被断,四十万铁骑指日挥戈南下,岁暮寒雪,冷风砭骨,渐渐在空中搅动成凛冽阴寒的激流,势如绷弦,剑拔弩张,而耶铮铮铁蹄眼看着就要踏碎这富庶荣荫、花柳繁华之地。

当朝太子与手握重兵的晋王素来失和,对峙多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愈来愈烈之势终于演变成一场宫廷政变,外有强旅逼近,内生萧墙之乱。

承运帝溘然病逝,太子高旖桢临朝执政,改国号为丰熙,新君于御龙台即位,加冕为大胤第六代君王。

太极宫,九道鋈金蟠龙盘绕的龙案前,容颜清俊的男子身着莸青色龙袍,黑色平冕垂下沥沥地东白珠十二琉,右手支颐,双眸浅瞑,融淡的珠晖映着他此刻微倦的神色。

虎纹狰狞的青铜鼎中炭火荣荣,温煦如春。龙案上,骤然而起的风将一封奏折吹翻开几页,淋漓的墨迹印着雪白的玉帛纸,竟是一种触目惊心的分明。

寂静中,丰熙帝睁开眼,淡淡问道:“找到公主了?”

那时的浊公公还尚年轻,还是个面目清秀的小太监,上前一步垂眉答道:“回禀皇上,找到嘉瑞公主了,现正朝太极宫过来。”

丰熙帝轻地“晤”应着,手掌抚眉陷入深思,良久喉间沉沉地唤出一声,“尘儿…”

旁侧立恃之人皆是噤若寒蝉,嘉瑞公主闺讳高旖尘,方才皇上唤的正是她的小名。丰熙帝的近身浊公公此刻站如针毡,额角慢慢地沁出细密的汗珠。

皇妹嘉瑞公主离宫半年的事情,经丰熙帝一力掩饰,宫中所有人皆不知,只道是公主染恙,缠绵病榻,在云韶殿休养至今。而他作为帝王心腹,却清楚地知道嘉瑞公主早在半年前离宫,踪迹杳然。

想起当初公主与皇上决裂一幕,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浊公公低着头,不敢去看丰熙帝阴郁的脸,而现在,嘉瑞公主回来了…他也不敢去看摊开在龙案上墨迹鲜亮的奏折…

丈高朱漆殿门“吱呀”摧开,隐约听见积在有门楣上的雪簌簌抖落的声音,来人步履极轻,像是走得熟极了,轻邈如烟的身影穿过数重幽寂逶迤的帷幔,绕过紫檀木嵌寿双字屏风,缕缕冥蒙的光线中,渐渐勾勒山一道纤幽孤然的人影。

丰熙帝坐在龙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瞳孔略微紧缩宽大的风帽边檐滚着一圈轻软茂密的白毛,微微露山宛若新月弧度的下颌。她抬头着一抹近淡泊的温婉清幽,冰姿雪容,那种生在骨子里的高贵雍容不言而喻。鄢芳华,索色氅农下竟是令人屏息的绝世容颜,也唯有这样的容颜,才配得上与琅嬛、幕容浣昭并称成为三足鼎立的天下第一美人。

“旖尘…”丰熙帝道,英俊疏朗的脸上无一丝情绪。

“皇兄。”嘉瑞轻轻道,淡然的眼神清粹剔透,风帽褪下时松松地落在肩胛处,纯净的颜色如白玉堆雪。

丰熙帝紧紧地盯着她,这个与他同母所出的胞妹,一字一字从牙缝中阴沉地扯出,“离宫半年你终于回来了。”

“母后染疾,我岂有不回的道理?”渐浓的魅色中,嘉瑞公主呵气如兰,她浅笺着。“皇兄的太医院中养的莫不是酒囊饭袋,一个个都不中用了,还是哪个聪明人给皇兄出的好主意,张贴皇榜,问医天下。”

嘉瑞话说得极缓,却在“聪明人”三个字上咬重语音.看似漫意的话中,有淡淡的嘲弄和轻蔑如水面浮冰峭然孤出。

“你去过天颐宫了?”丰熙帝神色中闪过一丝错愕。

“尘儿还参见了母后,母后身体康佳,一切安好。”嘉瑞轻声说着,她扬起下颚,清澄的眸子直视坐在龙座的那个人,她的哥哥,“请问皇兄,你此举究竟寻的究竟是名医,还是我?”

等不得皇兄回答,嘉瑞一张俏脸上的神色转瞬间已冷下几分,咄咄道:“皇兄你知道么?天下人都道当今太后重症缠身,时日无多,你是算准了我一定会回来,母后病重,我无论如何都会回宫。可是皇兄你骗我!休居然用母后的病情…来骗我!”

“嘉瑞!这就是休对皇兄说话的态度!”丰熙帝高旖桢重重一掌拍在案上,白釉粉瓷荼盏惊得振起,这声他唤的是她的封号,抬手指着股中那人怫然道:“半年不见,你的脾性是越来越傲慢乖张!”

“哥哥,我的脾性索来如此…”高旖尘轻而无声地笑着,后半句话幽幽从珠唇吐出时被刻意压低了几分,如同浸淬了泠泠霜雪,素手扬起直指龙座上的人,“不是我越来越傲慢乖张,而是哥哥越来越容不得我,就像当初容不得晋王一样…”

“噼哗”尖锐的一声,玉器掷碎在地上。

听到“晋王”二字,丰熙帝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起,霍然扬袖将碎玉尽数拂落,厉声责道:“朕说过,不准再提他!”

嘉瑞的脸色却是一如刚至时的安澜平静,唇际衔着鄢抹轻嘲的笑意还未隐退,漫然道:“呵呵我忘了,皇兄已经下旨削去了父皇赐予晋王的敕封,后人皆只能以‘隐’称之。”

“嘉瑞,你够了!朕的好妹妹,你当初又做了什么,暗中拖皇兄的后腿?抛下公主的身份跟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私奔?令整个皇室颜面扫地?”丰熙帝身体略前倾,大声质问道,他双掌撑于案上,两道剑眉紧蹙在眉心拧成小小的川字,清楚地昭显着这已是他对她忍耐的极限。

“哥哥…”嘉瑞的声音中蕴着一丝恼怒

紫檀嵌寿字双字屏风的镂空间漏着黯淡的暮光,和微明的雪光,在坚密如镜的地面上绘出寿字瘦狭的影子,琏绵不断地像是无穷无尽的福祉。他看着嘉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皇妹,嫡亲的妹妹,而她此刻也在以同样桀骜清冷的眼神回视他,那纤纤疏影生生地割裂了半个寿字。

丰熙帝素来看重这个妹妹,不仅是因为同母所出分外亲厚,更是因为她的聪麓机智、谋略手腕令他不得不佩服。半年前,就是他与她兄妹联手,干脆利落地剪除了晋王,剪除了这个阻止他登上皇位的最大隐患。

他一直都觉得她跟他根像,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还青掩藏在一袭温雅柔和外表下,那凌厉绝然的心性更是如出一辙。

但是,她到底与也不同吧。他莫名地感到心口一阵窒闷,半年前,是她,帮助他将晋王鸩杀于观贤殿,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诛灭其党羽;半年前,也是她,利用他的信任盗取令符,擅自救走晋王府中原本引待处挟的一千亲眷。

颜倾天下 番外嘉瑞之冰雪林中著此身2

冗长的寂静后。

丰熙帝坐回龙椅上,带些疲惫,他长长叹息道;“算了,半年前的事情就都不要再提了,你既然已经回来,朕也不想追究你什么。”

“皇兄所言甚是,半年前的事,做都已经做了,还提它作什么。”嘉瑞泠然笑道,意有所指眼光悠冷地扫过她的哥哥,“皇兄的意思,是想说说眼下的事么?”

丰熙帝深吸口气,霎时幽凉的气息直冲脑门,他真的什么都瞒不过,事事都洞若观火的她,半响讷言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呵呵…”嘉瑞笑靥晏晏,顾自曼步走近巨大的龙案,玉葱般的手随意拿起那本被风吹得摊开的奏折,“旖尘虽贵为公主,到底不过一介养在深闺的弱智女流,家国大事自然不知,但是此事关乎旖尘又怎会不知?”

“公主,您这…”浊公公的神色一时惶恐,想出言劝阻却是语塞,按照祖制,嘉瑞以公主身份任意翻阅奏折是断断不合规矩!

“滚出去。”嘉瑞冷冷瞥过浊公公一眼,话语虽轻,但这位公主凌厉的威势已让他在心中打了个寒噤,见到丰熙帝朝他微微颔首,就于是低垂着头碎步退了出去。此刻,太极宫中就真的仅剩下丰熙帝与嘉瑞兄妹两人

殿外昏暝的天光倏然亮了一下,随着宫门的合拢又暗了下去,然而嘉瑞却像是分毫都不被打扰,清泠双眸直直地盯住她的哥哥,一字一字顿音道:“北奴王歌珞已派信使入帝都,宣言若和亲非嘉瑞公主不可,皇兄莫非觉得旖尘不应该知道?”

闻言,丰熙帝放在纯金镂空龙首扶手上的手掌握得紧了些。

“皇兄,眼下我朝国运坎坷,近年历经天灾内乱,元气大伤。旷日来与北奴周旋苦战,胤军皆是疲惫,议和无疑是最好的法子,而两国联姻又是议和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嘉瑞平静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件与她全然无关的事。“尘儿你…”丰熙帝想要说什么,却被她的眼神挡了回去

“皇兄想说什么?”嘉瑞看向他的眼神剔透明净,容不下一丝矫作和掩饰,“要说些大义给旖尘听么?是舍一己之私,全天下之义?还是说要对得起身为皇族的责任?”

“但是,如果旖尘真的不肯回来呢?那哥哥又打算怎么办,是继续派人找我,还是索性找个人嫁去北奴蒙混过关?”

这时,她手中的折子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她俯身去捡时遽然笑出来,如一枝白梅凌雪初绽,抬首时竟已换作一脸寻常女孩儿的娇憨纯然,“若是要远嫁北奴,哥哥,一定不会挽留旖尘,是不是?”

她轻声漫语问出的“是不是”,竟带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颤意,像是存着一分希冀般,面对亲兄长时的沉默,狐裘袖子下纤指根根收紧,眼中的神色究竟还是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