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悠悠地搅动着碗中的桂花冻,色泽晶莹明透,甜香馥郁,正中静静地伏着一剔嫣红饱满的玫瑰酱。搅得有些凌乱了,凌乱得像是此时的心境,想起那日的她,一袭淡紫衣裙,那身清简的装束恍然还是深闺少女。她在我面前,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咄咄逼人,时而楚楚可降。如此难以捉摸的性情,诡黠多变,喜怒无常。玉笙都被她近乎疯癫的样子给吓住,我也是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低徊良久,我终于还是问出口道:“这些年,紫嫣她过得怎样?”

湛露停住手,谨慎地觑着我的神色,像是在斟酌,缓缓道;“应该是很好罢,毕竟慧妃是个绝世的人儿…还有她更是娘娘的表妹,又跟娘娘长得极像…”

再强烈的日光渡过月影纱,都过滤成了清疏浅淡的影子。在那一片摇曳的清光中,我的双眸映出如琥珀般的透明纯粹之色,我心中知道湛露是在顾虑我,她小心地把握着分寸,唯恐将紫嫣与奕槿之间说得太过,让我觉得心里吃味,又唯恐说得过于轻描渡写,让我觉得她亩不尽实。

“你只管说罢。”我声息淡溃地道

湛露面容平和,那神色如是在拉家常,“慧妃她十五岁时八宫,弹指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娘也应听人说起过,慧妃以前还有过一个女儿,就是颐清公主,可惜还未满周岁就天亡了。她骤失爱女,自然是悲恸欲绝。当时颐清公主夭折一事牵连颇广,皇上下令彻查,就连先皇后…”

说到这里,湛露顿了一下,“唉,多年在文锦阁中不见人,连说话的规矩都快忘了。现在可不能这样称呼了。”她摇着头,连连自叹道:“就是薛氏废后和丽妃亦是牵扯在其中,后来薛后自尽,丽妃被废,这事查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难道颐清公主夭折不是病重…”我听得觉得心间微寒,忍不住失声低呼。我以前只道颐清公主是因病早殇,怎想得到背后竟有这样的隐情。

湛露唏嘘道;“宫中的孩子本就不容易养大。眼下过去那么多年,也不大再有人提起。据说当年掀起不小的风波,当时还是薛氏把握朝中重权,颐清公主一事调查末果,而薛后离奇身死深宫,皇上为安抚薛家,决定从薛门中另立皇后,就是薛氏的二小姐,原是水到渠成的事了。真当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册封前夕,就传来薛二小姐遁人掳劫的消息。如此一来,二小姐算是坏了名声,所以改立薛三小姐。可那时三小姐年仅十一岁,尚是无知幼女,但除此之外别无人选,薛家不得已也就将她送进宫来。”

“十一岁?”我轻轻哂笑,道:“在紫嫣眼中怕是成不了什么气候。”

我知道,风仪宫中那一双出自薛门的姐妹,曾被两立两废。当年立薛旻婥为后时,因她是奕槿的太子妃,由她执掌风印名正言顺,立薛旻茜为后时,奕槿是顾忌薛氏庞大的势力,不得已之下的权宜之计。所以薛氏一垮台,第二位薛皇后薛昱茜自然就被废黜,可惜薛旻茜垂髫之年入宫,未曾有过一日统领六宫,就被褫夺皇后衣冠,幽居于永巷冷宫。

二度废后之后,奕槿不顾朝臣进谏,太后劝说,就任由风座空悬。他说要将那个位置留给我,却未曾想到在这当口出了公主府上那件事,我们之间这样一直僵持着,立后之事应是绝无可能了

“慧妃在失去第一个女儿后,皇上对她再怎么眷顾,还是好多年都不没有身孕。那时宫人都在底下悄悄地流传,说是慧妃当年生颐清公主的时候,身子受了损耗,纵有国手在世,也势必再难有妊。”

“所以为了子嗣着想,紫嫣才要安排自己的人进宫。”我思量着道

“或许是罢。”湛露点头,“大概离颐清公主过世有五六年了。记得那时是轩彰七年,慧妃重新诞下一子,也就是现在的三殿下。这原是极好的事,毕竟多年求子而不得,终于遂了心愿。可是…”

湛露看向我,脸上露出一点为难之色,像是不知如何启齿。她左右顾视,见俱无一人,靠近我些,细声遵:“谁知道慧妃在诞下三殿下后性情大变,脾气暴戾无常。慧妃御下虽一向严厉,但她涵养功夫极好,喜怒不形于色,但那时不知无故发落了漪澜宫中多少的宫娥太监。慧妃平日堆倚重的就是身边的黄顺人和毓妃,那时候连她们两人都说不上一句话。”

“性情大变?”我指尖倏然划过檀木致密的纹理,留下极浅淡的白痕,“她们两人说不上话那么别人可有说什么?”

湛露微愣,她是极敏慧的人,不消须臾,已是会意,道:“皇上先前倒是不太在意,觉得麓妃不过就是产后失常。后来皇上有次亲自前往漪澜宫,也不知当时慧妃说了什么触怒无颜的话,据御前的水太监说,皇上出来的时候脸色都是铁青的,慧妃还因此被禁足。天威震怒之下,六宫之中无人敢劝,后来还是太后那头命人传话入官,说慧妃到底于皇嗣有功,一切过失就不予追究,此事才算是过去。”

“有这样的事,从来都没有人跟我说过。”我紧蹙着眉,低首时看到无数零散斑驳的面影映在一碗搅碎的桂花冻中,黯淡模糊,这张是我的脸,却也是像极了她。

湛露无声无息地叹一声,“轩彰七年时,慧妃既然已诞下皇子,帝都中林氏一族又是风头正劲,中宫空置,皇后风座尚是虚位以待。那一时间,立慧妃为后,真可谓是人心所向。可是因慧妃失常的事,皇上严令示下,若有再提者一律重罚,就连先前就拟定的封为贵妃都免了。”

“后来那段日子,慧妃渐渐恢复如往日,脾气也不再那么暴烈,但是自从那次之后,皇上与慧妃之间疏远许多,幸好还是很宠爱三殿下。其母失宠,他倒不受其连累。往后再有了灵犀夫人,更是冷淡了。”

“她为什么会突然失常?”我轻轻道,紫嫣那一番诡谲的心思真是让人摸不透,眼看着一路就要封妃立后,偏偏就是她自己要断绝皇恩。她苦心孤诣,筹谋多年,不惜舍弃姐妹情谊逼我远走,

不惜以皮囊色相侍君其上,当一切唾手可得的时候,她却是不要了。仔细算来,她当年诞下三殿下对也不过二十二三岁,正是风华正茂、容颜全盛的大好年华。

湛露看着我,胸腔间进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娘娘还是像当年那样在意慧妃么?老奴刚刚说起静妃不受宠,娘娘仅是淡淡地应了。但说起慧妃被冷落,娘娘神色似乎有些黯淡,是在为慧妃可惜么?”

我从喉底发出嗤然一关,鄙薄之意显露无疑,然后却是默然无言。

颜倾天下 风烟错莫雨垂垂3

昨夜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打在琉璃瓦上沥沥乍响。次日,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我就醒了,睡眼惺忪地看去,熹微的晨光透过青纱沁进来,像是密云后的毛月亮漏下的幽光。不知是因昨夜睡不安稳的缘故,醒来后觉得眼眶千涩,头脑微微发沉,凝玉拿剪子绞着两块小红圆布,敷上膏药贴在我两侧的太阳穴上。

大概辰时,奕槿退了早朝后,命龙辇直接驾去冰璃宫,他要亲自来看看我。当传报的小太监进来时,我已经起身,却是懒得下地,头上贴着膏药,身子慵慵地歪在榻上。在房中萦盈一夜的沉水香末散尽,原本是极其清雅幽淡的香气,却是熏得我脑仁微涨,道:“本宫今晨起来头疼,精神不济也不想见人。”

那时凝玉此刻安静地坐在绣墩上,倚着张红漆五蝠奉寿案子,正拿着绣件比对花样子,听到说话的响动,抬起下颌,清润的眼眸看了来人一眼,顾自垂首去做手中的事。手腕轻动,一丝银亮的细线从绷紧的绸面挑出,她若有若无地叹口气,出声唤住那人道:“你等等,回话时就说宸妃娘娘还睡着,娘娘昨儿躺下得晚,夜间昕着雨声睡得又不踏实,难得天亮方眯了眼睛。”

那名太监“诺”地应声去了。

我转眸看向凝玉,她扶着绣花棚子,被我的眼光一看,玉白的双颊晕开淡淡绯然。她低着头,咬一咬唇,声音细细地说道:“凝玉情知姐姐不想见皇上,若说身子不适,皇上一定不肯放心离去…刚刚凝玉擅自做主,胡言一番,还望姐姐不要责怪…”

我朝她浅浅一笑,以前觉得她性子过于柔弱羞怯,想不到亦是心思细腻的女子

玉笙抱了个大枕头来,让我靠得舒服些。瞥眼看到搁在案上“喜鹊登梅”图案的绣花棚子,稀疏地横亘着玄色的丝线,不由关道:“凝玉小姐的绣工做得极好。”

凝玉赧然地道:“什么好不好的,闲时做得玩的东西,见不得人的。今日倒是让你这位绣娘取笑了。”

“凝玉小姐是过谦了。”说话间玉笙斜了我一眼,笑起来道:“想小姐当年拿根绣花针都嫌费事。”

我心知玉笙是在打趣我当年懒于针黹的事,轻轻哂笑,我与她素来熟识惯了,所以也不计较,玉笙见我不言语,那嘴却是益发贫起来,“夫人曾经让小姐绣一幅春风桃花,当年咱们这位相国小姐,绣绣停停,从春桃谢了到秋霜降,还是没能做完。”

凝玉抿一抿嫣色的唇,如是为我辩解一般,说道:“姐姐虽不喜女红,但论诗书却是读得比任何闺中女子都多,可不输给那些赶考的男子,凝玉记得当初姐姐还指点过颜辙读书呢。”

我歪在床上,却是摇摇头,淡声道:“都是积年旧事,就不要拿出来说了。”

这日天气甚好,雨过天晴后,猛烈日头被裹在层云里,将炎热之意滤去大半。万千柳丝垂缘,莲蓬盈盈的碧雾间,数剪惠风穿花拂叶,亦是染着植物独有的温润清新的气息。

我在冰璃宫中养病多日,难得出去走动,活络筋骨。这些天,原是芳芷一直在撺掇我到外面散散心,我知道她的小心思,她此番难得进宫来,皇宫中不缺新鲜奇异的事物,她想到处看看,无奈我一直病着,她是奉旨进宫陪伴我,再者宫禁森严,她也不好随意乱走。今日本要叫上她,谁想她昨晚吃坏了肚子,早晨让太医瞧了,这会服了药正好好在房中躺着。

“芳芷,现在可没事了?”我问道,面临烟波浩渺的太液池,看着池畔曼柳依依,水间菡萏婷婷,馨香扑面,不由觉得近日恹恹的精神蓬勃许多。

“芳芷身体向来根好,她只要肯安份地躺躺就又能生龙活虎了。”凝玉答道,她触到我的手,她的手心温热软腻,而我的有些发凉,她微一蹙眉道:“这大热的天,姐姐的手却还是这样凉。”

其实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听玉笙说起过,我当年尚在闺中时,就有体质虚寒的毛病。延请过不少大夫,都说这病生在富贵里就无妨,只要日后不操劳,细心调护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一直都这样罢了,并不是什么大事。”我道,漫然看着四周之景,眼角余光扫过凝玉清雅如琼苞栀子的脸庞。其实要说容貌,应是年长的颜凝玉更胜一筹,凝玉生得姿容纤丽,身形清弱如太液池畔一株临水而立的柔柳。她容颜温婉,僧梢眼角呈现出格外圆润的弧度,不像紫嫣那样隐现着一线锋芒,而是透出一分小家碧玉独有的清新娇羞。纵然雪肤花貌三千种,她安恬处在其中,仍是令人怦然心动的女子。

颜芳芷仅是年少俏丽罢了,但她生性活泼开朗,一张年轻的脸庞显出几分鲜妩生动。而凝玉所少的就是这份鲜活,她的安静已是接近一种死寂。她在我这里,若是我不说话,她也就一直沉默着不出声。我有时觉得闷,会闲闲地翻几页书,她似乎不喜欢诗词之类。时而看着皓空出神,或是看着庭中扶疏的花术,清丽的眉宇间含着一缕幽兰凝露般的浅淡忧愁。那时若是唤她一声,得是叫过几遭她方缓过神来答应。

我想起以前有一次,灵犀就曾打趣过她;“静妃姐姐好静,太后曾说颐玉公主性子斯文。妹妹觉得倒是有几分像静妃姐姐的品格,今后若能像姐姐一般长成个美人样,就更好了。”

灵犀是说惯了玩笑话,倒是让凝玉羞愧得满脸通红,如晓霞初凝,她看了我一眼,半响才细声细语地道:“妹妹年轻爱说玩话,要知道在姐姐面前,自惭形秽都来不及,哪敢说是美人?”

这时,听到凝玉轻声地唤我,方回过神来

我此时身上搭着件长衣,娟秀地用工笔绘满粉折枝玉兰,轻薄浅透的颜色,披在肩上觉不出分毫重量。我见她鬓角浓密的乌发低低地垂到眉尾,衬得一张明丽的脸庞愈加莹白如玉,闲闲问道;

“凝玉,你今年几岁了?”

凝玉脸颊轻红,细声答道;“姐姐,已有二十一了。”

“哦。”我低应一声,随意问道:“那你当年如何会进宫来?”

轻轻的一句话,却让她神色微凝,眼眸深处隐约有一簇黯淡的光亮。她低首,诺诺道;“当年是慧妃表姐的意思。”

“紫嫣?”我轻声念着这两个字,“那么这些年来,她可有照拂过你。”

凝玉还是低着头的姿势,交握的双手将扇子捏得一阵紧一阵松,一星白齿轻啮着唇,她讷讷地道:“其实慧妃表姐觉得凝玉胆小懦弱…素来是不太喜欢凝玉…”她瞧我神色,展颜笑着:“但是慧妃顾念着姐姐,对凝玉并非不闻不问。”

我闻言沉默许久,凝玉生性柔顺,但这种柔顺已是近乎有些软弱,似乎不适于在宫中。当年三人一道进宫,林衡初和梁沛吟皆是位至妃位,她们皆有子女傍身,后半生应是安枕无忧,唯有凝玉一人孤清落寞。既然进宫是紫嫣的意思,说到底我跟紫嫣都是表亲,紫嫣为何就不能在宫中扶持她一把。

我看着凝玉姣好的面庞,清颐的双靥,削尖的下颉,她跟我一样,都生着一张纤秀的瓜子脸。记得当年她被初次领进颜府大门的时候,有人见了还吃吃地调笑,说这女孩子的眉眼难得长得能有一分像我,真是注定是要做姐妹。

她现在这般,难道是自己甘愿栖身寂寥?

我想起湛露那日所说,凝玉自从轩彰六年进宫以来就不曾受宠。经过这些日子相处,我慢慢地看出来了。原本锦绣年华的女子,谁不爱依桃艳李,娇红丽粉,她却是偏爱素雅清简,处事淡泊,不争不抢。生得也是一张颇具灵性的脸,但她常常发愣走神,眸子显得有些迟滞,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看着附近几处白石嶙峋的假山,造型精致,却显得矮小。又抬眸眺望远处走势绵延的黛青色山脉,那是帝都东郊的奠山,峰顶高耸直刺天幕,有淡紫的浮云萦绕,这般庞大到通天落地的山体,绝不是凭着一道宫墙可以将其囊括其中。

我神色寂然,眼光不曾一分一毫看向她,却是朝着她说话,“凝玉,你有想过么如果当初能不进宫来?”

凝玉看向我的眼神愕然,片刻默然无言,缓缓道;“若是不进宫,年纪到了也是要嫁人,凝玉不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区别?怎么会没有区别。”我料不刭她会这样回答。一旦进宫后,帝王就是她仰望一生的夫君,宫中妃嫔如云,她的命运要不就是得宠,要不就是孤清终生。若是另觅他嫁,即使她不是颜家的女儿,但是她的名字登入族谱,与正统无异,若是出嫁必为人正室,身份上足以与她的夫君平起平坐。

“凝玉原先生在蓬门草户,承蒙姐姐看重,是姐姐赐予凝玉族姓和名字。”她说话间神色如常抑制着眸心的一点微光幽如素莲,她道:“在宫中衣食无忧,一人清清静静,凝玉觉得这样很好,何况凝玉心中没有非嫁不可的人,所以不在乎嫁给谁,一切听从家族的安排罢了。”

心中没有非嫁不可的人,所以不在乎嫁给谁,一切听从家族的安排罢了。这话听着竟是异样的熟悉,我觉得有些触动,不知谁曾经也这样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如此惊人的相似,简直不可思议的地步,仔细去想,却是想不起来。

我垂首看着衣袖上针脚细密的玉兰绣纹,绣时用了白色和银色两股丝线,冰盏般的花瓣纯白中闪耀着一丝清冷的光泽,一句话从齿边泠然划山,“难道你认为夫妻之间,理所当然就是彼此冷落”

凝玉摇头,她唇角隐着极浅的笑意,眼神中露出一点懵懂地好奇,“凝玉不懂这些,姐姐是怎么想呢?譬如慧妃表姐那样,这宫中数不清的人,唯有她一人曾经儿女双全.她现在又如何?还有譬如姐姐…”她一时说顺了嘴,瞅了我一眼,硬生生地咬断了话头。脸颊涨红,眼中带着些微急惶之色,解释道:“姐姐,凝玉绝不是故意要提起来…”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为不可闻。

“你在我面前说话,不必这样小心。”我和颜笑道,心中却是不自觉地将她末说完的话再说下去,譬如我,跟奕槿在他人眼中曾经亦是恩爱,有多少人说过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般壁人,如今也到了这步田地。

颜倾天下 风烟错莫雨垂垂4

“宸妃姐姐在说姐妹间的体己话呢。”人未至关先闻,芊芊碧色间有一袭鹅黄对襟朦朦翠绿渲染裙衫袅娜而出,说话的正是灵犀。

我与她已是多日不见,此时看去,她的容颜一如往日的钟灵毓秀,流露着一种仿佛与世间无牵无扰的纤洁出尘,黑白分明地眼眸间沁出一漩摄人心魂的灵性。她盈盈曼步走来,朝凝玉微微颔首,算是互相见过了礼。

“宸妃姐姐病了好些日子,清减了不少。”灵犀凝眸看着我,语调中带着几分关切道

“劳妹妹挂心了。”我笑意淡然,随意虚衍着道。我常年缠绵病榻,身体早就是瘦弱不堪,再加上前些日子重病一场,形体看上去更加单薄。

我这时看见灵犀并非一人,同行的还有一女子,待她走近后,细看容貌,竟是韶王妃庞徵云,她身着古烟纹碧霞罗,掩着藕荷色织银丝百褶裙,面容清雅秀丽,秀婉的眉宇间衔着一抹温柔之色

不知为何,凝玉看到她时神色一怔,如是错觉,我再看去时一如常态。她正倚着阑干出神,看着底下碧水莹辙,卷着些许白沫一漫一漫地拍在池畔苔锈斑斑的岩石上。

“倒是难得见到王妃在宫中。”我浅淡笑着,以前太后居于天颐宫中时,韶王妃自然来得殷勤,前段日子太后迁出皇宫.前往阴山行宫养病,除却宫中偶尔家宴,匆匆看到过一面,再难在宫中遇见。

“回宸妃娘娘的话,嫔妾此次进宫是探视一位老太妃,不料想能在这里偶遇娘娘。”庞徵云在我面前落落站定,通身气质流露出来自名门士族的端庄和从容。

灵犀见我疑惑,解释道:“先帝的一位太妃曾是王妃在庞氏族中的姑姑,王妃平日不常会来帝都,虽非亲姑姑,但为着亲戚情分自然要探视一番。”

“王妃如此有心。”我道,我在宫中刚日尚短,仅有的那几年也是长时病着,形同避世。于宫中的很多事,我都是不知道,大概是先帝有过庞姓的妃子罢。

烟波浩渺的太液池那头,遥遥地传来清喉而歌的声音,婉转悠扬,像是极年轻的女孩子在唱,想想应是宫中教坊排演歌舞。离此处有些远,模糊地听不太清,隔着千顷碧波更笼上一层烟水迷漾的情致。

我凝神听了一会,却是不再说话。庞徵云也有辞退的意思,灵犀眼角觑了她一眼,却是拉住她的手,“王妃姐姐难得遇见,眼下逮住了可不轻易放你走。”她脸上笑意促狭,“太妃所居的西福宫还离得远,此时再去碰上午膳倒是不方便,索性再晚些过去。”

庞徵云略略为难,见灵犀如此盛情,也不得再推却,她们往日常在太后跟前碰面,而灵犀与庞徵云说话间全是亲近之意,想来两人应是不会陌生。

灵犀见到我跟庞徵云说话时彼此态度淡漠,言辞客套至极。她葱玉指间缠绕着一条轻薄的雪绢帕子,笑着道:“王妃姐姐,好些日见不着樱若郡主,以前天天往宫里来,如今怎么不见人了。”

“本是不想说,难为夫人如今问起来了。”庞徵云秀眉淡拧,道:“前些日子在御园,郡主贪玩,却不慎从一匹枣红小马上坠落…”

我听闻一惊,一时按捺不住,就脱口问出:“郡主可有受伤?”

我忽然就出言截断了庞徵云的话,这样有些偏激的反应,令她微地一惊,旋即温婉含笑,“郡主无事,就是受了些惊吓,所以在王府好好地休养几天。”

“有这样的事?”灵犀露出惊异神情,她虚虚地一扶髻侧翡翠赤金簪子,流苏上垂落的金累丝托镶茄形坠角,“簌簌”地打在白皙的掌心,“郡主年仅五岁,纵然比别人顽劣好动些,怎么好端端地想到要骑马?”

灵犀这样一问,我也是觉得奇怪。修习骑射原是男儿之事,我朝女子对于辔鞍、剑弓之类,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有所沾染,就连慧妃紫嫣乃是出身煊赫将门,到底是女儿之身,也未曾见过她在皇宫大内纵马。

“这骑术是王爷从小教郡主的,王爷或许是一时兴致,谁想得到郡主会这么大胆。”庞徵云轻轻叹道,“那天在御园中,幸好是落在草甸上,郡主福大命大,身上没有什么损伤,倒是将那些旁侧的人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

灵犀明眸流转,涟涟若流波,却是“呵呵”笑起来,轻啐道:“七表哥怎么不好教郡主,偏要教骑马。他的丫头比别人野,也是自己惯出来的。”

昨夜暴雨如注,但雨过天晴后,碧空如洗就像莹洁玉璧,透出温润清明的光泽,将空气中的闷热凝滞之意冲刷去了大半,石径上落花凌乱。虽有日头,但是不猛,单薄的瓣儿水迹未干。有苍幽峻拔的林木夹道,群裾长长轻盈的后摆拂过,沾着些许湿意和幽花的馨香。

我们几人沿着石子路慢慢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无聊的闲话。现在是轩彰十二年,帝都中正逢上三年一回的进京赶考,闲闲地说起往年宫中女眷簇拥在城楼上,争相看前三元进宫参加试的情形。

灵犀瞥过庞徵云,道:“王妃姐姐,眼下正值科考,婉辞听闻庞二公子亦在帝都,咱们这位胤朝数一数二的才子,可是有意一试?”

庞徵云笑道:“夫人说笑了,家兄不过就是闲时爱弄几下笔墨,偶尔写出几篇能勉强八眼,且又是承蒙文坛的朋发抬爱,哪里称得上才子?”

“王妃哪里的话,人人都道庞家之子堪比谢家之宝树,庞二公子的手笔都是勉强八眼,那么其余学子所撰所述岂不更是残糟余渣?”灵犀展开笑靥,双唇红妍若两瓣娇花,若隐若显地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庞二公子满腹锦绣之才,好像还尤其擅长美人赋。”

听到美人赋三个字,庞徵云的笑意有一瞬的凝结。

此时起风,高处横斜的枝桠在风中摇晃,悬在叶上水珠一阵簌簌飘坠,直如飞瀑连珠。陪侍的宫女们见了忙去遮挡,还是恰好有一滴落在庞徵云的额角,她不疾不徐地拿绢子拭去时,手腕扬起宽宽落落的云袖,遮去了大半脸庞。

待到擦拭完放下手时,她脸上依然还是得体的笑容,不动声色地岔开话去,“有这样的事?嫔妾倒是不清楚。不过嫔妾记得刚刚夫人还问家兄是否有意参加科考,但依嫔妾愚见,家兄生来就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一向松乏随意惯了,想是受不得官场拘束。话说回来,虽说兄妹年纪大了后要疏远,但嫔妾对家兄还是有几分了解,他纵然写得几篇好文章,对于为官之道却是不通。”

“夫人还说家兄有锦绣之才,跟几位文友一道时是鸿儒,进了官场恐怕就是白丁了?”庞徵云半开玩笑地说道。

灵犀站得离我最近,她悄悄地用手肘碰了我一下,脆声道:“宸妃姐姐你瞧王妃说的,婉辞就听闻庞二公子曾在朝中任职,公子出身世家,若是留在朝中亦是仕途大好,后来不知为何去职,哪里是王妃口中调侃的‘白丁’。”

庞徵云手中捏着把墨蝶湘绣团娟扇子,说话间轻抵着下颚,笑道:“家兄索来懒散,闲时喜欢舞文弄墨,清玩雅趣还通,真材实料却是没有,先父就说过不成气候。想想嫔妾那位兄弟,族中前有父亲,现有长兄,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担待什么,自然也就随他去了,非逼着他入仕做什么。庞家再是表面光鲜,也养得起一个闲人。”

“难怪姨母常夸王妃谦逊懂事,果然不假?”灵犀笑道,“王妃出身的鹿氏可是咱大胤最显赫的名门世家,哪里是表面光鲜了。何况,韶王与庞二公子且是旧识,七表哥一向眼光高,能让表哥看在眼里的人怎会逊色。”

“王爷的事,嫔妾大抵是不知道的。”庞徵云淡然一笑,笑容客气却多少有些敷衍在里面,我冷眼看着她们看似热络地闲扯了好些话,静静地听着,倒是末说一句。心中觉得有些异样,历来宫中规矩,妃嫔女眷不得议论朝政,为着避嫌也不得随便议论皇族世家中的男子。

而且据我所知,灵犀师承清虚子,在宫中是太后信任有加的亲侄女,奕槿对这位表妹亦是看重,因此她心性中颇有几分清傲自诩,寻常人皆是入不得她的眼。今日倒是一反常态,数次地提起庞家二公子,反观庞徵云,虽说她言辞合宜,应对如流,但是不难看出,她的神情,在从容中暗藏着一丝忸怩窘迫之色。

彼时,有名侍女恭眉顺眼地上来,朝着灵犀说了些语,想必应是有事,灵犀朝我们点头示意主仆两人就退到旁侧去说话。

我与灵犀她们刚遇上时,凝玉就推说不放心芳芷,先是独自回去了。此时,唯有我跟庞徵云漫步走着,我略前,而她稍稍退后我半步,旁侧仅有一两名贴身侍女,其余人皆是屏退得远远地跟着

一路而行,渐渐地远离了上林苑。我们走的这条路通向玉林、宜芳一带,抬头远远地能看见走势低缓的土坡,绵延数亩,铺着葳蕤幽草,草叶细如针,风拂动时露出草茎底,有着明洁如玉的颜色。一段又一段六棱石子路衔接着台阶,抬头能远远地看见一座精雅别致的亭子,亭檐四角,飞翘如鸟喙,正静静地伏在最高的坡上。

我拢一拢鬓角的乱发,触感微痒,极纤细的一缕贴在限睑上,庞徵云犹豫着道:“嫔妾听闻娘娘近来身体不适?”

我原先不想她会这样问,虽是嘘寒问暖的场面话,但到底是要略略尽了礼节,淡道:“终归都是积年旧症了,一时半会也好不了。”

庞徵云眉心微蹙,声息中带着惋惜之意,道:“娘娘尚还如此年轻,旧症若是能在这时根治了去,也免去日后许多苦楚。”

“王妃是美意,不过本宫都到这个年纪,哪里还算得上年轻。”我淡淡自嘲道

庞徵云凝眸看向我,唇际含着的一缕浅笑如绯薄如云,笑道:“娘娘天人之姿,受上苍眷顾,所以容颜不老。恕嫔妾冒犯地说一句,若是娘娘与嫔妾并排而立,不知情的人一看还以为是嫔妾要虚长许多。”

闻言,我轻轻一哂,其实论年纪,我要比庞徵云年长很多。每日引镜自视,十数年光阴过去,看镜中人依然还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奕槿好像也曾美言上天格外眷顾我的倾世殊色。玉笙也说过,我现在除了清瘦憔悴些,模样跟从前在闺中时一分一毫都末变过。

这世间女子皆是渴望能青春荣华永驻。女子爱惜容貌,大概是因天生爱美之心,但泰半也是因着“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女子在自己心仪的男子,无不是殷殷切切地想要做到“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为君生得如花美眷,我此时凉薄地想,若是这个“君”,并非心中期许,纵然颜如美眷又有何用?

我不能让她看出心中黯然,看着漫目碧草萋萋,随口问道:“王妃以前到过帝都吗?”

庞徵云神色恭婉,答道:“嫔妾记得以前有过一回,不过那时还极年幼,大抵是不会再有什么印象。”

我们走过一段六棱石子路,一级一级地走上石阶,刚刚被残露润湿的群裾后摆,轻薄的料子服帖地覆在石阶上,走路时觉得步子有些发沉。

庞微云仍旧是落后我半步,我抬首看着皓蓝的天陲横陈着些许流云清浅,心中微微触动,问道:“王妃是否不日就要返回宁州?”币过就是一句平常的问话,妯娌娣姒间无谓的闲聊,我问出时觉得整颗心轻微一颤,如是隐藏得极深的心弦被拨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难道我期许着从她口中说出怎么的答案。

“太后寿辰早过,论理也应及早北上,但是寿辰后,太后宿疾发作,眼下九公主那里又出了些事…所以滞留多时。”

语涉端雩,庞徵云已是极委婉地将话绕过去,道:“就算离京,但郡主许是还要留些日子。但殊妃不舍玉阴候夫妇,究竟如何还是看王爷的意思,嫔妾一切听从王爷罢。”

我眼神澹然地看着她,提及韶王,她白皙的脸庞蕴散着如玉温华,清丽的眉眼间亦是含了明艳之色

我转过头,却是不知应再说什么,彼此沉默下来。恍惚问走上一处石阶,听见她说,娘娘走了许久,不如在亭中歇歇,我胡乱地点了一下头。

“呵呵。”娇脆的笑声传来,如清泉迸珠,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却是灵犀朝我们这里来,走得有些急,她一边走,一边这嘴上也不停下,笑着道:“殊儿表姐舍不得走,是因着帝都中有玉阴候姨丈撑腰。王妃姐姐莫管,趁着殊儿表姐还赖在娘家,您和七表哥先走了才是正事。”

灵犀一番戏谑的言辞,逗得在场的人都笑了。我心知灵犀和贺丽殊虽是两姨表姐妹,但未必和睦。贺丽殊不屑灵犀的山身,而是犀又看不惯贺丽殊的倨傲,两人在太后跟前俱是乖巧伶俐的侄女,底下私交想来恶劣。

我看着灵犀快赶到了,于是接着朝亭子走去。脚步猛然觉得一下阻碍,像是裙角被人踩住了,我身形不稳,整个人趔趄着朝前,陪在我身侧的玉笙,站得与我有些远,惊叫一声,一时搀扶不到

而庞徵云就站在离我身后的半步,稍稍偏右的位置,她疾步上前想将我扶住,她的手刚刚要触及我肋下,就离了不到半寸,电光石火间,我感觉身后偏右处,霍然有黑影闪过,头脑中的思绪在瞬间被尽数滤空,一种隐藏在血脉肌理中奇异而微弱的颤动瞬间流遍全身,盈不司遏地涌向手臂。我全然不受控制,近乎是出于潜藏的本能,出手将那道迫近的黑影挡开。

“啊!”身侧的女子骤然发出裂帛般的喊声,我转身,正好看到庞徵云猛地朝后栽倒,从我的角度看去,她清颐的身形若一片袭卷在风中的落叶,双手乱抓,秀丽的脸惊惧到有些扭曲,陪侍的宫人但是吓得六神无主,嘶声惊喊;“王妃!”

她的身后是足有八、九级高的石阶,忽然间,庞徵云身形在半空一滞,像是被什么抵住了下坠的力道。仔细一看,竟是灵犀,她冲上前双臂抱紧庞徵云的腰,但她到底是一介柔弱女子,撑不住这般大的力道。但是她这样一挡,下

坠的势头堪堪缓住,两人“嘤咛”一声卉齐倒在石阶上。

灵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神色却是清明镇定,而庞徵云一张俏脸骇得雪白,双靥褪得无一丝血色,所幸的是两人都没有受伤。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惊得愣住。我缓缓地抬起右臂,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只覆在玉色衣袖下的手,皓腕纤纤,手指修削,皮肤苍白到隐约就是透明,青紫蜿蜒的血管,还有掌心曲折清冽的纹路。

然而,就是这只霍似如此赢弱的手,以前连樱若这个五岁的小女孩都都抱不动,现在竟然在一时间能有这般的力道,将韶王妃生生地从石阶上甩出去。

“两位娘娘,和王妃,可有什么事”远处跟随的宫人听到我们这里的响动,都是惶恐而急切地赶过来。

庞徵云脸色依然隐隐发白,她紧紧咬住下唇,惊涛骇浪的神情在一瞬间被强行压制下来,以一贯从容的语调道:“没什么事,不过刚刚鞋底踩到了青苔,一时站不稳罢了。”

颜倾天下风烟错莫雨垂垂5

天空中沉积的密云渐渐散去,毕竟是七月间的天气,此时无云层阻挡,灼热刺目的日光肆意地泼洒,照着底下的碧树浓荫,冠梢上长势蓬勃的油绿叶子,仿佛一树反射着亮烈耀目的白光,晃晃然令人有些睁不开眼。

庞徵云走着,她半举着扇子,遮去些许头顶的阳光。这般热的天气,宫苑中行走的人烟稀少,

然瞧见前面,垂萎的树枝疏疏地撑开一丛荫凉,那里伫立着一个人,枝桠罅隙间漏下的阳光,映得身上锦缎华美刺绣精致的宫装,流转着光泽璀璨,她一动不动,像是站了许久。

走得近些,待到看清那人眉眼,她猛然惊觉,一声低呼不由脱口而出:“公主!”

站在树荫下的确实就是端仪公主,她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保养得当的脸上一双狭长细挑的眸子,打量着眼前这位既是她小姑,又是她弟媳的贵族女子。

半响,端仪鼻间发出“嗤”轻微的声音,她勾唇而笑,但这笑容中并无多少亲近之意,“妹妹好生见外,咱们关系不同常人,你若这样喊‘公主’,旁人见了是恭敬,我心里可要觉得你生疏了

庞徵云笑意谦婉,落落然地道:“公主见笑了。但毕竟是在宫中,哪能一味顾着伦常,而疏忽了君臣之札。”

端仪手中摇着扇子,扇坠上缀着一枚双环连扣的如意结,随着她的动作,杏黄娇艳的一束穗子轻轻扑打在她的胸脯上,沉吟道:“妹妹这又是哪里的话,若是依着你哥哥瑛和侯来,应当唤我一声‘嫂子’,若是依着你夫君韶王,应当唤我一声‘皇姐’。”

庞徵云闻言,神色一滞,如浮冰遏水。而端仪盈盈走上前,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略略侧首刻意压低声音道:“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能择其一,可不能再拿含糊不清的‘公主’来搪塞了

端仪走过庞徵云身后,还不到两步的距离,就被出声喊住,庞徵云转过身,面朝端仪,依然是眉目温婉,但眼底隐约含着一抹坚定和决然,她神色肃然,缓缓道:“不用等到下次,古语云女子出嫁从夫,在宫中且不论,但在私下,徵云自然要唤公主一声‘皇姐’。”

她将“皇姐”两个字咬得极重,端仪摇扇的动作一滞,随即干笑两声,不冷不热地道.“好好,妹妹这话晓得真好。”

看着庞徵云走远了,听见耳畔一声低低的叹息,轻邈如烟。只见漾漾烟翠色间勾勒山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灵犀曼步走来,“公主口口声声地‘妹妹’,换得一声‘皇姐’也是在情理之中。但话说回来,韶王妃如此深明大义,实在难得。”

“灵犀夫人一贯口齿伶俐,但晓得要少说些冷嘲热讽的话。”端仪冷睨了她一眼,灵犀付之一笑,目光却是移向那边亭子的方向,声色淡淡地发问:“公主可是看到了?”

“如此精彩而惊险的一幕,本公主向来又是顶无聊好事之人,怎会错过?”端仪道

灵犀凝思,“嫔妾看王妃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端仪神色漫然,轻哼道;“我那贤良淑德的好妹妹,差点就要被宸妃掼倒在地上,脸色能好到哪里去?”

“王妃已经能算根沉得住气了,明明受了极大的惊吓,不消须臾,还能神态自着地说‘仅是踩到苔藓脚下滑了’,这份从容和机变,就是妾身那殊儿表姐万万所不及。”灵犀道,两弯娟秀的娥眉纤细如钩,看不山丝毫有褶皱的痕迹,斜飞入两侧乌黑稠密的鬓发。

“方才与王妃闲聊几句,王妃言辞严密谨慎,真当是一滴水都泼不进。当年太后将她指给韶王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现在不得不感叹太后择人的眼光不差。”端仪眸光一紧,神情中满是轻蔑之意

“刚刚若不是你,她今日就算没什么大事,但这暗亏怕是吃定了。”端仪微微颉首,顺着灵犀的视线看去,一段又一段的六棱石子路衔接着高高低低的石阶,不由肺腑中倒抽些许凉气,侧首道:“夫人不觉得吗?宸妃今日的举止甚是怪异。”

灵犀面若平湖,细若无声地:“争风吃醋罢了。”

那话语极轻.但是端仪就站在身侧,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骇笑;“夫人何出此言?若是推下去的是你,那方才是争风吃醋。”

“无谓之言。”灵犀轻轻一哂,转即正色道:“公主以前可有听闻,习武之人对于右肋下三寸的位置较常人来得敏感,是碰不得的。若是被人不慎犯了这个忌,那一瞬间的山手,近乎就是出于一种本能,将袭近身后之人给奋力惯出去。”

端仪脸上的惊愕有些僵硬,“宸妃…她!?”

与端仪不同,灵犀神色如常,徐徐道:“公主若不信婉辞,可以找来府上的侍卫试探一番,趁其不备攻其右肋,看看婉辞的话是否有假。”

日头越升越高,鹅卵石铺的小径,昨夜雨水充沛,石缝沟壑间原先还流淌着几股细流,眼下已是渐渐干涸,露出一块一块貌似皲裂的痕迹。烈日下,落花颓靡地贴在地面上,呈现出灼干水分后的焦枯萎软。

玉笙扶着我回冰璃宫去的时候,我心神不宁,手还是震颤不已。我感觉到玉笙扶着我的手亦是在发抖,抑制不住地,将她的恐慌同时也传给了我。

“玉笙!”我猛地止住脚步,毫无预兆地唤出一声

玉笙似乎在走神,听到我唤她,肩膀悚然一动,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半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应声:“小…姐…玉笙在…”

“我刚刚是怎么了?”我眼神迷濛,如是中咒地去凝视着自已的右手,一如往昔的苍白赢弱像是毫无一分力道,“我竟然能将…”

“小姐…不要说了…”玉笙惊惶地扑上前,将我的手给牢牢地摆在手心,“我们还是先回宫去罢。”

我一直觉得那日的事情不可思议,翻来覆去地想不透。后来宫外传来端雩孤身离开公主府,多日寻觅末归的惊人消息。我听闻此事,亦是大惊,倒是将先前与韶王妃一事有些淡忘。

宫中正值多事之秋,九公主的事更是一团乱麻。闹到这一步,纵然奕槿和灵犀如何遮掩,太后那里断然是瞒不住了。太后闻此惊痛交加,不顾病体,当即从阴山行宫摆驾回到帝都城中,见到公主府中空空如也,再加上一经数日,搜寻未果毫无音讯。太后的精神因此大受刺激,虽在人前强撑,但忧愤攻心之下,原先稍缓的病势顷刻间严重许多。

端雩是太后与先帝唯一的女儿,人之常情,太后对这个女儿自然爱若掌上明珠。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太后年迈之人,一时承受不住打击。太后的性格一向温厚宽容,甚少动气。但最近,太后身边的近侍都在窃窃地在谈论,说太后那日当下就动了肝火,将灵犀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太后素来疼惜灵犀这个侄女,将她当成与自己生养的女儿无异。现在如此,可见太后怒意之盛。何况,灵犀向太后隐瞒端雩之事,多半是出于奕槿的授意,如今灵犀受了叱责,奕槿的脸上也是不太好看。

日子一天天捱过去,离端雩失踪已有五六日的功夫,她就像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皇宫中派出禁军,扼住了帝都城全部的进出,且在四通八选的路段都设有关卡。太后心急如焚,奕槿更是严令示下,务必要将九公主找回来。

她一介柔弱女子,出了宫禁和官邸,还能去哪里?

端雩这辈子,生在皇宫,嫁入将门。身份尊崇高贵的帝女,注定了她生来就是要被千宠万爱,注定了她生来就是要享受世间泼天浇地的富贵荣华,目之所见尽是锦绣靡丽,耳之所闻尽是安泰祥和。她这样走了,娇矜持贵的公主,不知世间辛苦,一日寻不回来,怎不让人担惊受怕一日。

我为端雩之事感到震惊,那到底是怎样侵骨入髓的心灰意冷,能让她抛弃公主的身份,抛弃相对十余年的夫君,甚至抛弃血脉相承的三个儿女。她统统都不要了,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好,皇族中的至亲也好,绝望到只想孤身离开。

我想起某日在太后那里,看到太后哭得伤心欲绝,而庞徵云、丽殊和灵犀一千人等围在太后身边温言劝慰,太后那时垂泪道;“这孩子任性归任性,但心思恪纯。眼下说走就走了,她哪里晓得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太后说话时,声音打着颤儿,夹着破碎的泣音,让人听着觉说不出的粗噶和凄恻,她的目光所及之处,灵犀等人皆是惭愧地低下了头。

就如太后所说,端雩行事索来任性而偏激,不计后果。此举虽出格大胆,但不由冥冥中感慨,我倒是不若她了,她还能有任性的权利,想要出走就出走,谁也拦不住她,出了宫墙府门,就是海阔天高的自由之身。可是我呢?念及此,唇角不由染上一丝苦笑,我就连一死落得清静都做不到,自从上回我拿剪刀架在脖子逼迫奕槿后,他就命人要密不透风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绝不可再让我有机会自寻短见。

他铁心决意了不肯放手,我怕是至死都不可能离开这个皇宫。我剧烈地咳出几声,喉咙溢出腥甜,指尖拭过唇际,淡淡染上几缕纤薄的血丝,苍白之上的嫣红,衬得那血液的颜色愈加鲜艳而娇嫩。

想想也罢了,都罢了。这具沉疴难挽的身体,还能有多少时日?那日说要出官,一半是羞愤难当,一半也是在赌气。我现在这个样子,残损不堪的体质,残损不堪的记忆,就算出了皇宫,我还能去哪里?奕槿和皇宫不是我的归宿,那何处会是我的归宿?纵然种种不甘,我现在也是有心无力了。

这样消颓地想着,一颗激荡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平静得近乎死寂前些日子,樱若在御园玩耍时,不慎坠马。惊吓不小,但所幸人还安好,在王府中养了几日后,那顽劣好动的性子就闲不住了,跑进宫中来找人玩。

这天正好和三殿下一起在我宫中,樱若和三殿下舒皓一段日子不见,小孩子之间倒是亲近和睦许多,不像从前那般一味地淘气斗嘴。

我静静地坐在镂花朱漆填金窗下,看着正在堂下玩耍的樱若和舒皓,稚子无知亦无忧,哪里管得着大人们近日个个都愁眉不展,忧心忡忡,还是顾着自己玩罢。芳芷在他们中间,俨然是一位大姐姐,三人凑在一起拼七巧板,笑语晏晏。还真是应了玉笙先前的话,芳芷活泼开朗的性子,应该跟樱若很合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