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自己的性命能不要就不要,可是…”她的眸心愈加透出凛若冰雪的寒意,仿佛是庞大而不可抑制的悲恸和愧恨,“你哪里知道,仅仅是为了让休活着,有人作出了怎样的牺牲和让步!

铜铸滴漏声声泠然,我不知道就这样过去了多少时辰,有一会,玉笙好像出去了。忽然,似乎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缀着明珠的软鞋踏在平滑坚密的地砖上,无意间发出极轻微“玎玲”的声音。那人行走时身姿盈盈,农袖裙袂问袭卷着一缕幽香甜细,惑人心神。

那不是玉笙,也不是晦奴,宫中唯有位阶在嫔以上的妃子方可穿珠履,而且玉笙身上也不会有这样甜靡的香气。

来得似乎还有一人,脚步微沉地跟在那人后面。

“查出来了么?那日九曲碧波亭上的戏是谁安排的?”声音清冷如水,听不出有一丝喜怒在里面。

“摆在明处的是掌事太监黄瑞福,但一定还有幕后之人,奴婢无能…”

“好啊!”清冷的声音,陡然透出一线摄人的凛冽,“原来都是冲着本宫来的,还真的是看戏,事到如今,到底是谁被谁当成戏子耍了。可恨的是一着不慎,让那些暗中的小人摆了一道!”

一切都如同在梦中,过了很久罢,意识迷濛中,我感到被人从身后轻轻地托起,是玉笙在耳边柔声说话,却是藏不住欣喜地道:“小姐,你醒醒,快看是紫嫣小姐来了。”

紫嫣,我心中微微一动。

缓缓睁开眼,看到跟前正站着一名姿容绝色的女子,她的相貌与我有六七分相似,猛一看去,仿佛那就是我。但是仔细看,还是有所区别。眼角处微微飞翘,比我更多一分桀骜不驯,眉宇间敛尽锋芒,比我更多了一分刚毅之意。

“紫嫣。”我口中忍不住喃喃地念出这两个字,一时间,那种无可言喻的熟悉仿佛深刻到了骨子里

她着一袭镂空烟紫色云靠妆花蝴蝶锦裙,那般轻盈如雾的颜色穿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宛若是蓬莱仙岛上一朵悠然浅浮的紫云,浓密青丝绾成凌月髻,髻侧斜簪着一支羊脂玉雕琢积结如意钗,其余唯有几点清简的白玉米珠埋在发丝间,映着耳垂上一般“流云逐月”明铛温润的光泽。

她今日的穿着,与在太后寿宴上的那天截然不同。那日的她,瑰姿丽逸,艳压群芳,惊世骇俗的美貌,刹那间,纵然有万千青娥红粉,在她身后都是成了黯淡庸常的影子。而今日,尽管蛾眉淡扫,朱唇漫点,依然是惊为天人。髻后留下一垂艮技任其披散,如同未嫁少女,犹然更添几分尚在闺中的韵致。

我看着她,有一时的怔忪。她还是十六、七岁时的模样。十余年了。时光倥偬而过,若指间流沙,却末在她的脸上留下一分一毫关乎岁月的痕迹。娇嫩的容颜,就如艳艳春阳中豆蔻梢头新抽出的花苞,台蕊半绽,芬芳内敛,未经历过坐世是非。令人心神恍惚地想着,仿佛是昨日,我们都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青稚少女。

世间最公允的莫过于时光,苍老了绮年,销蚀了玉貌。发如墨瀑也罢,颜如渥丹也罢,都是抵挡不住强势的时光,但我们或许是被格外誊顾了。

容颜如昔,时光虽未能在脸庞上留下痕迹,然而过往的风尘尽数沉淀在一双眼眸中,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姐姐。”紫嫣轻轻启唇唤我,她的这声“姐姐”听不出有多少亲近在里面,更多的是拘泥于礼节的漠然和疏离。

我靠在玉笙肩上倦然看去,在紫嫣的身后,神态恭顺地立着一名侍女,看农饰华贵应是漪澜宫中有头有脸的宫人,紫嫣进到内室时,唯有她一人跟在身边,必是心腹无疑,揣摩着那名侍女大概就是黄缃,她是林府的家生奴婢,自小就服侍在紫嫣身边,后作为紫嫣的陪嫁一道入宫,黄缃于紫嫣而言,就像是玉笙对于我。

连番多日,我不肯进食,也不肯服药,身体怕是已耗竭到极限。即使见到紫嫣来了,我亦是精神恹恹,提不起一分力气说话。

紫嫣唇角勾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浅笑,亦是不出声

黄缃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样子,玉笙看着我们两人仅仅是沉默着,却是有些发急,忍不住道:“紫嫣小姐,您劝劝小姐,她这样…”

她的眸光清疏,如同斜午密云后漏出的一掬漾漾光亮,就这样驻留在我身上,挥手打断玉笙的话,意态悠闲地对底下的一千人等道 “你们去将本宫带来的东瞿雪梨拿来,还有你们娘娘熬药用的银吊子,再取些冰糖,等一切妥当之后就都退下。”

紫嫣的声音风轻云淡,却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暗藏在里面。她多年来似乎颐指气使惯了,这里虽不是她自己的宫殿,但是宫人们闻言皆是肃然,也不敢过多言语,默然将吩咐的事情都做了,便是垂首碎步退了出去。

“还有你们,也是一并出去。”紫嫣拿起搁在水果盘中的小银刀,开始斯条慢理地削手中的梨,她眼角的余光扫过黄缃和玉笙,黄缃低低地应了声“诺”,就举步出去,玉笙却是有些犹豫,她的眼睛看向我,好像是拿不定主意。

紫嫣兀自削梨,见状,却是“嗤”地笑出一声,声音极轻,却是足够我们都听见,“姐姐不擅于管教下人,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当主子的说一句话,哪里容得半分反驳。”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玉笙霎时涌起满脸的赤红,却还是杵在原地不肯走

我的身后垫着好几个软枕,勉强支撑起身子,朝玉笙示意让她退到一旁。我虚弱无力地歪在锦裳上,淡淡地睨她一眼,那话说出口,亦是透着虚浮,像是一口冬日里的白气,话音未落就消散了

,“玉笙毕竟是我的人,不劳心表妹来训导。”

紫嫣暗暗点头,说道:“姐蛆,这东瞿雪梨还是日前新进贡的,清甜生津,水分十足。常年犯咳疾,大抵都是肺部干燥充血,若是每日取新鲜者两到三颗,洗净后去皮切丁,加冰糖以水炖煮,长久服用,滋阴润肺。况且阿紫记得姐姐口味忌苦,自小就最吃不得苦药,这冰糖雪梨,温绵绵,甜丝丝的也不难喝。”

紫嫣正垂首说着,那般恬淡自然的神情,就像是跟素来熟稔极了的故友在叙旧一样。她的手指纤修如葱玉,十指都是用新榨的风仙花汁染了,足有三寸的彤管娇艳依丽,手指蜷曲着扶住手心那颗莹黄剔透的雪梨。她削梨的手法极为娴熟,从从容容地,那双洁白如玉的手,轻快灵活如蝶,那把小银刀划过,底下就长长地垂下一串梨皮,厚薄均匀,无一处被削断。

她将削好的梨放在盘子里,一颗颗梨具是小巧的葫芦样,皓白如雪,水分充盈

我木然而疲倦地看着她,不出一言。忽然感到喉间一阵灼热的发痒发干,极力克制着,还是忍不住咳出几声。

“姐姐常年患有肺疾,阿紫也是。”紫嫣的眼眸明净若两潭清秋静水,蒙昧地倒映出我的影子。这时,事先注入银吊子的水,已是“咕噜噜”地滚开了,紫嫣将切好的梨尽数倒在沸水中,只听见里面“噗噗”地几声闷响,滚滚冒起的水泡就瞬间安静下去。

紫嫣轻挑眉梢,脸上衔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她道:“不过阿紫与姐姐不同,阿紫懂得要保养自身。任日子如何难过,怨也罢,恨也罢,不甘心也罢,但最最愚蠢的做法,就是糟践自己的身子。”

她的声音不大,在我听来却是字字掷地有声。我霍然抬首看她,她亦是目光炯然地看向我,那目光中霎时迸出一线雪亮迫人的犀利,与之前的婉顺判若两人。

紫嫣,温柔和顺与她而言仅是一副面具,而如此的锋芒毕露,方是真正的她

“姐姐,你恨我么?当年的确是我刻意算计了你,让你嫁到北奴去…”紫嫣拿起那把小银刀。

指尖挑起一个形状周正的雪梨继续削着。

闻言,我心中轰然一震。而她正坐在榻前的绣墩上,正对着我,眉目端然含笑,那般温馨宁和的场面,就好像仅仅是妹妹来看望卧病的姐姐,两人絮絮地说这些闺中密语,轻软昵笑。

“你说什么?”我满眼惊疑地看向她

紫嫣漫然而笑,说道:“姐姐,其实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再隐瞒。当年,就是我跟耶历赫合谋,我答应他,让你能心甘情愿地踏上嫁往北奴的花轿。作为回报,他给我薛氏私通敌国的证据。”

我倒抽一口凉气,想说话,到唇边却是唯有一声冷笑

“姐姐,丰熙十七年,也就是你嫁往北奴的前夕,在东宫书房外…”紫嫣眼眸中折射出一缕幽深的光线,寂寂中说不出有多少情绪压抑在里面,她赫然笑出一声,凛然的关音中竟是透出几分可怖。

“当年薛旻婥那个愚不可及的蠢货,我就知道她会跑到你那里去耀武扬威,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借助她出逃,前来东宫寻找皇上…”她的话顿一顿,转瞬间却是一声泠然一声冷,宛若风碎浮冰,“姐姐,我知道你那时就在书房外,是的!我和皇上在里面说的话你统统听得一清二楚!可是一一你当时为什么就不敢冲进来,当面质问皇上?而是任我在那里摆弄口舌,颠倒是非,让他误会你跟耶历赫早有私情。”

“够了,这些事我想不起来,也不想听。”我倦然阖上眼,直觉得眼皮涩重

说起往事,紫嫣的神色间毫无一丝畏缩之意,竟是愈加坦然,笑道:“姐姐当年可是心灰意冷么?所以就连最后解释的余地都不想留给彼此。”

8

她直视我眸心,眼光濯濯,她将手中的小银刀扔回盘中,“哐当”一声碰撞出令人悚然的脆响,她冷然道:“你当年是因为风签而疑他,而他却是因为玉璧而疑你。你那时认定了他对你的喜欢不过就是源自那张风签,就像相师所预言的你就是他命中衔来祥瑞的女子;而他那时认定了你与耶历赫暗中往来,私情深种。”

紫嫣面朝向我,笑意中是说不出的鄙夷“你们当年不也是千情万爱,如胶似漆么?却是因为两件外物而决裂,他人只要稍稍挑唆和离间,就能让你们互相怨怼,猜忌横生,由爱侣变成陌路?不得不说是,绝佳的讽刺!”

绝佳的讽刺?我心头淡漠想着,我和奕槿之间或许真的是讽刺罢。整颗心像是浸在黏稠的胆汁中沤得发苦,他如今是在骗我,当年在他口中那一场所谓的刻骨铭心的感情,说出来也不过尔尔,脆薄如纸罢了。

我感到心口气血翻涌,喉咙间有些温热的湿黏,我紧紧咬住牙关挺住,牙根一阵发酸,竟有些头晕目眩。

玉笙站在旁边,见到如此情势,自然是吓得心惊肉跳,按捺不住,突兀地插进一句话来,却是

结不甚,“紫嫣小姐,小姐自幼以诚待你,你居然…”

“退下!”紫嫣厉声叱道,眼锋寒芒掠过,“大胆奴婢!竟然敢直呼本宫名讳,先前那一声,本宫念及旧情不与计较,你倒是愈发不知收敛,竟然连要上尊称都不晓得了,指指戳戳地叫‘你,成什么规矩!你当这里是过去的颜府和林府么

紫嫣的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直直令人心神一凛,玉笙哪里扛得住这般的气势,她面色惨白,下唇骇得发紫,如同黄昏时悬在天陲一痕晦暗凝重的虹,她怔怔半响,却是将惧意去了几分,道:“奴婢原是以为慧妃娘娘是顾念旧情而来,所以贸然用了旧日的称呼。小姐眼下这样子,娘娘何必再如此出言刺激?”

我强忍下几声咳嗽,虚弱地朝她们摆摆手,“好了,你们不要再说了。”

就在这时,旁侧的银吊子滚开了,发出“咕咕”突兀的声音。紫嫣神色略略缓和,她手中挟着干布,当心地将炖好的冰糖雪梨倒在瓷碗中,一线热水注入,腾起无数乱窜的白气,梨已被炖得软糯,浸在一汪澄明如璧的糖水中,色泽微黄晶莹。紫嫣搅动瓷勺,轻轻地吹凉了,将瓷勺送到我的唇边。

玉笙此时神色惴惴地看着我,我朝里头偏过头,却是不肯喝。

紫嫣对此像是意料之中,她拖长声音道:“姐姐…”

我仍旧无动于衷,紫嫣不经意地蹙眉,眉心的褶皱宛若湖水细微的涟漪。她面无表情,趁我不留意,出手粗暴地将瓷勺猛地一送,硬生生地就给我灌下一口。

“咳咳…”我咳起来,干灼的喉咙瞬间被甜腻的糖水浸润,其中夹带着一嗅草药的苦味,浓烈地窜入鼻息。

“紫嫣小姐,你…”玉笙见到紫嫣,骤然失声叫道

紫嫣冷冷地瞥过她一眼,就让玉笙噤声。她此时的眸色如秋霜清粹沁凉,悠悠挑唇,朝着我道“姐姐请恕阿紫冒犯,但是你若再不喝一口东西,怕是就没力气听阿紫下面的话。”

以前若是奕槿强行灌我进食,我都是尽数吐出来,而这时,却是很奇怪地,我竟是将那口糖水缓缓地咽了下去。我现在算是明白紫嫣要让侍女们拿银吊子来的用意了,那只银吊子常年用来煎药,药味渗透,所以今天熬出来的雪梨沥汤才会是苦的。

“姐姐,是的,这就是我,你的表妹阿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枉你当初如此信任我,对我毫不设防,换来的却是我对你毫不留情的算计。”紫嫣揽动着碗中明光涟涟的糖水,隔着氤氲的白色热气,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她用瓷勺抵住一块雪梨,被炖得软软地像是受不住力,让坚硬的瓷勺慢慢地压成了糊状,如同一颗碾碎的心般静静地沉到碗底。

“那这是为什么?”我空濛地睁着眼睛,仰首闷道

“为了报仇,为了扳倒薛氏。只有你离开,我才能凭着与你相似的面貌,傅取皇上的好感,借助他的力量去杀了我想杀的人。九年来,我自甘沦为你的影子。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皇上再怎么厌恶我,不为别的,就是单单为了这张面皮,这张天下间除却你,就绝不仅有的面皮,他都不敢处置我!”她深深垂眸,长长细密的睫毛在白皙的面容上映出两弯玫瑰色的阴影,正好掩去邢凌厉的眼波,最终,她沉沉问道:“姐姐,你恨我么?”

我软软地靠在榻上,看着她,今日是她第二次这般问我,这般郑重其事地问我,姐姐,你恨我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坦白?”我朝她清泠而笑,“我反正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反正被人当成傻瓜蒙在鼓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今日来,若是说说笑笑地谈些小时候的无谓往事,你还是我的好妹妹。何必非要说起那些,非要逼着我恨你?”

“姐姐,当年的事情,我做了就是做了,绝没有什么可遮掩,或是言辞曼饰。”说罢,她鼻翼间哼出一声,道:“我说当年之事皆是情势所逼,而我心非此,姐姐信吗?那时江山美人两难全,或者说我在是帮姐姐一试皇上到底有几分真心,还是假意。那时耶历赫肯为姐姐放弃兵临南下,更或者说我是帮姐姐寻到更好的男人。”

紫嫣的声调陡然森冷,唇齿间冰寒就如利刃般逼近,“如果真的这样,姐姐不会觉得恶心么?

“恶心,的确是恶心。”我喃喃念着,手指下意识地揪紧锦被,却不知道是在说谁?

紫嫣就坐在我面前。我看去,那张与我极为相似的容颜,其实她面部眉眼的弧度,骨髂的轮廓生得都比我深刻,女子妩丽柔媚之余,更是隐约流露出几分不输男子的疏狂傲气。

奕槿曾说过我的心性过于倔强,难以驯服。可是我面前,分明就是一个比我更倔强傲气、更桀骜不驯的女子。有过裂痕和瑕疵的感情,我情愿不要。可是她,为什么就能多年屈就宫廷,心甘情愿地做他人的影子,报仇,她是为了报仇罢。

“姐姐。”紫嫣幽幽道,眼底弥漫着白雾般的忧伤,她低声:“在你眼中,阿紫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但是…但是如果可以重来,阿紫情愿代姐姐前往北奴。”

如此强势的她,此时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柔弱。我侧首不看她,声音中是说不出的冷峭道:“算了罢,当年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姐姐知道么?阿紫当年为什么能进入东宫见到尚是太子的皇上,因为阿紫说愿意为姐姐替嫁,所以皇上才肯见我。”紫嫣美意娇妩,神情纯然宛若少女,眼眸中带着一点皓白星芒般的懵懂,道:“若能如此,能被那人找到的就不是姐姐了。”

若能如此,能被那人找到的就不是姐姐了

“慧妃娘娘!”玉笙神色大骇,整张脸皆是惨白。

紧嫣却是靠近几分,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声色咄咄道:“姐姐,据我所知,那历赫于轩彰六年薨逝,你既然假死逃出。那么轩彰六年到轩彰九年,这三年中你在哪里?而她当时就在漠北,你也在,你们不可能没有遇到…”

我浑然不知紫嫣在说什么,眼神惘然

“慧妃娘娘,求求您不要再说了…”玉笙却是冲上来,跪在紫嫣脚旁扯着她的衣袖,苦苦哀求。

“滚开!本宫跟姐姐讲话!哪里轮到你插嘴!”紫嫣怒道,豁然一拂袖,将玉笙推倒在旁边,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竭力喊出道:“姐姐,是姥姥啊,难道你一点都不记得…”

“皇上驾到!”太监尖细高亢的嗓音传来,通传的声音此起彼伏,来人是奕槿,里面的人霎时齐齐一惊

“慧妃来了么?里面怎么这样大的响动?”男人朗利的声音,轩昂高峻的身影渐渐走近

紫嫣眉心微锁,她疾步上前打翻了那只熬汤的银吊子,顿时里面滚烫的糖水四溅流散,此举出人意料,玉笙双眼愣直地看着她,后背却是被她猛推一把,低喝道:“还不快去收拾!”

说完,她扑到我的榻前,竟是双膝一软跪下来,眼底涌出一片光芒摇曳的清泪,泣声道 “姐姐,一别数年。阿紫就算是跪烂了蒲团,烧尽了香烛,也想不到还能在有生之年与姐姐相逢。”

“阿紫知道姐姐心中有怨,阿紫也觉得愧对姐姐,姐姐多年在外受苦,可是阿紫却是在宫中安闲富贵,每每念及此,锦衾软被只觉得如坐针毡,膏粱珍馐只觉得如咽糟糠。”单薄如玉的眼脸上那纤纤细致的羽睫支撑不住,泪水一滴一滴地滚下,在她姣好的脸上晕散如珍珠,紫嫣一手颤巍巍地抵住自己的心口,纤细的手指还是抑制不住地震颤着,极是哀恸凄恻的样子。

“多年来,原本应是姐姐随皇伴驾,是阿紫占了姐姐的位置。阿紫不敢奢求姐姐的谅解,若是姐姐介意阿紫留在皇上身边,阿紫情愿自行引退妃位,迁离漪澜宫,余生独居于去锦冷宫。日夜焚香祷祝,唯求姐姐和皇上之间能够圆满,此生足矣。”

紫嫣抬首看我,只见那纤秀娇小的脸上泪痕纵横,眼底将落未落的泪珠盈盈,口间露出一点碎玉般的皓齿,那一点欲说还羞的楚楚可怜,竟是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心折。

奕槿阔步进来时,正好就看见眼前一幕,他未说什么,仅是默然地凝视着我

黄缃亦是垂眉跟在奕槿身后,进来时见到如此情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悲痛哭号道:“娘娘在说胡话罢!若是娘娘走了,谁来照顾三殿下?”

细碎的浅银流苏从发髻直垂到颈边,愈加衬得紫嫣的一张脸雪白清矜,血色全无,她的双唇如雨滴打湿的花瓣般战栗着,端正神色,朝我深深地一拜到底,声音清婉却坚定无比地遒:“阿紫愿将三殿下从此托付姐姐,只愿姐姐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对幼子多多垂怜…”

我一直冷眼看着她,听到这里不由也觉得心间一震,紫嫣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奕槿的神情亦是微微动容,我眼光澹澹地瞟过他的面庞,一时间彼此都怀着波云诡谲的心思

却是都不多言语。

终于,他声音清疏地开口道:“好了,宸妃现在毕竟病着,这样的话也无须拿到她面前说。”

恸哭之后,紫嫣眼角微微地有一小片红晕,仿佛是女子刻意描画的檀妆,也似萦纡在山顶浅绯色的浮云,却是分毫不损她的绝丽容貌。她默默地用绢子拭去脸上的残泪,低声道 “臣妾失仪,望皇上恕罪。”

奕槿末言,目光却是扫向那里一滩打翻的雪梨糖水,银吊子骨碌碌地滚在一旁

紫嫣是极聪慧的人,道:“刚刚不小心碰翻了才弄出的响动,姐姐近来脾胃不佳,臣妾自作主张,拿了新贡的东瞿雪梨,混着冰糖炖了给姐姐。”她的眼光移到我身上,“难得姐姐肯喝下一点,臣妾一番心思也不算白费了。”

“颜颜,你终于肯进食了。”奕槿闻言轩轩眉头,不甚欣喜

垫在脖子下的一个软枕略略移了位,让我有些不舒服。我冷漠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她。整颗心是被压在千年玄冰之下,一时觉得胸口气闷,却是阖眸无言,既然如此,我还能再说什么。

颜倾天下风烟错莫雨垂垂1

那日紫嫣走后,我朝玉笙轻轻地说了一个字“粥”,尽管细若蚊虫,但底下人听闻无不是欣喜若狂。我之前一心求死,若是真的有个不测,冰璃宫中上下皆是难逃其咎,现在见我肯进食,都舒宽了口气。

后来谈起那天的事,玉笙还是心有余悸,她抚着心口,喃喃地念着道:“紫嫣小姐那日可是疯了?一会严厉异常,一会又哭得肝肠寸断。有时好像还是以前的紫嫣小姐,有时却又不是了。”

我浅淡一关,那笑意淡薄如映在残雪上清冷的日光。朝玉笙摇摇头,这世上唯有让她逼疯的人,她自己哪里会疯?我心知紫嫣不过在演戏罢了,引退妃位,谪居去锦宫,将亲生儿子拱手相让,演得如此情真意切,入木三分,是给奕槿看,还是给我看。心中这般想着,忍不住一句嘲讽的话,就脱口而出;“她若是生在倡门,定是一等一的戏子。”

玉笙被我一惊,我甚少能说出如此刻薄寡恩的话,想是经历先前一事,意志消颓之后,心肠亦是冷硬了几分。

她那时轻轻叹口气,垂眉劝道:“小姐莫这祥说,毕竟紫嫣小姐都是浣沁夫人的女儿,何况夫人临终时,也希望小姐和紫嫣小姐之间能互相扶持…”她后面的话含糊其辞,再也听不清楚。

公主府上的那场惊变,让奕槿一直骨鲠在喉。他严下旨意,令九公主从此不准踏足宫门半步。太后在帝都城外西郊的阴山行宫养病,所有事宜都是由灵犀夫人一力打理安置。眼下太后那头还是密不透风地瞒着,在帝都中的皇族近支亲贵,也有人暗中劝说端雩去向奕槿认错,奕槿大概是一时龙颜震怒,毕竟俱是先帝儿女,同发一枝,血脉相连,多少年的情分在里面,只要端雩肯低头服软,这事兴许就能过去了。

但是端雩是刚烈的性子,索来高傲到日中无人的九公主,让她服软怕是很难。我听宫人说,端雩将前去公主府上为她看诊的御医,都给尽数赶了出来,皇室中人若有去劝说的,也都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

我心中想着,端雩也真是个烈性的女子,她那天情绪虽失控,却一赢未曾向奕槿说出当年林氏设计她下降的事,要知道这事若是说出来,就是欺瞒先帝,蒙蔽公主,是蔑视皇族颜面、足够抄家灭门的重罪。由此可见,端雩再怎样深恨紫嫣,深恨桁止,深恨林家,但夫妻十余年,毕竟是有一分割舍不断的情意。

但她现下这般自暴自弃,到底还是不甘心罢,不甘心罢。想着想着,心间触动,斫刻在心底的痕迹就如锦帛上抚不平的褶皱,说到底,我现在的处境与她可有两样么?事情到了这一步,明明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改变。但是要你就此低头,却是不甘心啊。

我对奕槿的态度淡漠,形同陌路。他还是常来看我,但事到如今,我们之间却是生疏到连话都不再说上一句。有时听闻争相撂起帘笼的簌簌声音,我就知道是他,顾自假装睡着,奕槿亦是明白我对他的回避。

他凝视我睡中的容颜,时而会俯下身,覆在我耳畔轻轻说着,他的声音有些喑哑,“颜颜,朕知道你没有睡着。朕不怕等,怕的只是你的冷漠。你可知道你的冷漠,让朕多伤心,真当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走到今日实属不易,况且我们之间已经空耗了太多年,这么一直冷战下去,难道真的要错过一生么?”

他的声音极低极沉,气息拂过耳畔直觉得湿热的痒,让人生腻,耳后的肌肤激起了微小的颗粒。我周身觉得绵软无力,肩膀却是忍不住地颤抖,轻其一声,道:“你要我为你想,可想过你把我囚禁在冰璃宫中,我又该如何自处?”

奕槿眼神一震,低声道:“颜颜,朕绝对没有囚禁你的意思。若是你愿意,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朕不会拘束你在宫中走动,时而也可以带你出宫…”

我“嗤”地笑出,冷冷地质问道“从笼中鸟再成为你手中的风筝,这两者能有多大的区别?”

到底是心结难好。

如此日久,底下官人都觉察山宸妃对皇上的不太待见,谨小慎微地服侍着,不敢妄自'议论。我先前不过就是沉默安静,性子倒还婉娩,待下人亦是宽厚和睦,但经历那事后,性情却是益发孤僻冷清,难以接近。

混沌的午后,我慵散地躺在榻上,身上覆着层湖绿薄丝葛被。侍女们都道是我在午睡,但是屏息敛神,不敢发出大声响。窗户半掩,微风徐徐地吹来,漫卷着廊下正当盛开的素馨花清幽怡神的香气。我昏沉地躺着,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朝内阁中而来,到了两重销金帷幔前停下。我只当是奕槿,心中毛糙地厌烦,迷糊地阖着眼眸朝里翻过身,背对着来人。

“娘娘正午睡呢。”一名侍女细碎地踱步山去,细声地说道“凝玉小姐,原是您来了,小姐她…唉…”像是玉笙的声音,叹息着说不下去

轻薄如蝉翼的纱幔宛若被盈盈淡墨勾画出了一笔,那道纤纤的身影稍稍挪近些,我此时是背向她们,而她隔着长长委地的纱幔也未必看得清我,叹道;“好端端地怎么会忽然成了这样。”

“凝玉小姐,您不是外人。”玉笙声音悲戚,眼眶酸涩得差点要落下泪来,“看小姐现在这样子,实在比当年在繁逝时好不了多少…”

“我略有听闻,当年姐姐刚刚嫁到北奴,不料旧症复发,迁离王宫另居别院,在繁逝一病就是四年…”

“千般辛苦,万般坎坷,总算能在有生之年回归故国。其实,皇上待姐姐很好,只是姐姐的性格过于要强…为何不能都退一步…”说到这里,她的话音滞一滞,喉底被强压下的那声哽咽缥缈如烟,带着若有若无的寥落道:“更何况,这世上之事哪有圆满的一日?”

我隐约听见外头的人刻意压低声音,轻哼一声,“皇上待她的确很好,但凝玉小姐有所不知,想想当年的北奴王,对她难道不是好得体贴八微,恨不得倾其所有?最终怎样,她可是回心转意了?”

“当年北奴王是强势逼迫姐姐,他害得姐姐远离故国,想那漠北阴寒之地,伶仃孤苦,举目无

亲。姐姐对北奴王自然是心怀怨恨。可是姐姐当年是真心想要嫁给皇上啊,到如今,我还记得那日

姐姐从颜府出嫁的情景。我想对于姐姐而言,皇上跟北奴王应是不一样罢。”

“他们…能有什么不一样?”鼻翼间溢出一丝鄙夷,紧接着所有声响戛然而止。四周重新寂静下来,我疲倦地睁眼,看着窗口的风“呼呼”地穿堂而过,吹得销金帐子波动如水面波澜,悬在帘下的水晶瑞脑香薰球打着旋儿“玎玎”作响。

初夏的天空澄碧,那般纯粹的颜色,无一丝扰乱的云彩。宫中的一花一木皆是经过人工刻意修饰,剪除了棱棱角角,显现出端正合宜的形态,就连这宫中的天空,也是被四面红墙切割成方方正正的样子,端正合宜地铺展在眼前。

没有云,天际稀疏地飘浮着三四只纸鸢,单薄的翅翼在风中吹得摇摇晃晃,像是冷不防就要一头从空中栽下来。我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好一会,现在己过了放纸鸢的季节。那些色彩绚美,姿仪轻曼的蛱蝶禽鸟,即使它们有心飞,却是东风无力了。

我先前重病一场,现下略略好转。这是我朝多年旧俗了,宫人们为我祈福放纸鸢,也是放走晦气。看着飘在天上的纸鸢,我却是莫名地心生厌恶。病中与奕槿的一场谈话,让至今我耿耿于怀。

我的唇角勾起一丝淡薄的苦笑,自由,他给我自由能是什么,是拘囿在四落红墙中的自由,还是被线牵制的自由。

幼妹颜芳芷尚在闺中,不妨在我宫中多留几日,她此时正跟一群太监宫女们放纸鸢。颜凝玉生性沉静柔顺,而颜芳芷却还是闺中女儿无拘无束的样子,烂漫活泼。此时,她手中正擎着一只翠绿色的蜻蜒,试了几次都是在半空就轻飘无力地落下来,她穿着一身蝶炼纱荔枝红薄衫,如同落在茵茵草地上一团彤云,她手中牵着线,嘴中不时叫嚷着:“不行不行,三、四月份的时节最好,这时候的风已是没什么力道了。”

言笑间,有宫人高声喊着:“五小姐先歇歇罢,眼见着这老毒的日头起来了,莫晒坏了自己”

颜芳芷轻声应了,一把将线轴甩开,提着群裾跑来,清脆地朝我喊道:“二姐姐!”她跑得有点急,险些就撞上一个端着冰碗上来的侍女。

颜凝玉上前拉过她,仔细地察视一番,拿绢子拂着过她的袖口和手,嗔道:“老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莽莽撞撞的,可是磕碰到了哪里?”

“若说莽撞,凝玉姐姐教训的是。”颜芳芷粲然一笑,却是嘟起嘴唇道:“若说磕碰什么,芳芷哪有这般娇弱了?”

我坐在廊下,眼神澹然地看着她们。当年颜氏一族人脉衰微,男丁更是不济。是我做主将颜澈等三人过继入颜氏,也是为壮大门庭设想。我与他们毫无血缘之亲,仅是义姐弟妹,加上相处之日实在过于短促。论到姐妹感情,还是颜凝玉与颜芳芷相伴多年,极是深厚。

我不禁喟叹,那么我真正的亲人又在哪里。父亲遁道,母亲早逝,我除却一个亲姐再无其他兄弟姊妹,但我与长姊颜珂彼此冷淡,当年我尚在帝都之时,就不甚来往,如今更是牵琏不到了。想着觉得心间发冷,我在漠北时孑然一身,重回故国后,难道就不是了。

玉笙瞅着我的神色,她怕我感伤,于是美盈盈地岔开话去道:“五小姐是无拘的性子,要是能早来两日,就能恰好碰着韵淑郡圭,五小姐跟郡主一定很台得来。”

侍女拿着凉水浸过的面巾上来,芳芷敷在微红的脸上,疑惑地朝我问道:“二姐姐,谁是韵淑郡主。”

我未说话,有人已是笑答道:“回五小姐的话,韵淑郡主就是韶王殿下的独生女儿。以前与殿下一道,在冰璃宫也是常来常往,这些日子不知怎的就不来了。”

这时,昕得外面人声嘈嘈,像是有人来。转眼就见到一个小丫鬟进来,端正行礼后道;“娘娘是御前的浊公公,皇上今日与朝臣议事走不开身,所以命他来问娘娘安好,是否请进来?”

我轻蹙眉,挥手道:“你去回话时,就说本宫正歇着。”

浊公公服侍过丰熙、轩彰两代君王。他虽是个太监,但常在御前伺候,深得帝王信任,无论哪宫的主子见了他都要给他三分颜面,怕是还未受过如此的冷遇。

玉笙叹口气,知道劝不动我,眼神示意小丫鬟先停下,嘱咐道:“虽未到伏暑,但这天也热了劳烦公公顶着日头跑一趟,你且过去,请公公在角门喝杯茶水,记得回话的时候软和些。”

那人应声就下去了,我赏得有些乏,就由宫人扶着往内室去。外面闷热,日光照在阑干上晃晃地一阵亮光,里头却是清凉舒适。芳芷跟在我身边,我侧首过去,看到她正疑惑地看着我,唤道“二姐姐。”

“芳芷不明白,二姐姐为什么要老是躲着皇上?”芳芷是个口无遮拦的,也不管旁侧的人在跟她使眼色,顾自接着说道:“我记得很久以前,姐姐是很喜欢皇上的。”

“很久以前?你也说是根久以前了。”我淡然道

芳芷冥神思索,回忆道 “那时我大概只有六七岁罢。还记得当年姐姐嫁给皇上的时候,是多么喜庆多么高兴。我那时不懂事,还哭着拉住姐姐的衣裙,说什么都不让姐姐走。急得喜娘团团转,她们那时都劝我说姐姐是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作为妹妹应该荚,哪里应该哭了。”

我见她神采飞扬地说起往事,想必那些事在她幼年的记忆中亦是很深刻罢。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么?听到这句话,我却是像个局外人一样地惘然而笑。

凝玉侧目觑着我的神色,她笑着将贴在芳芷侧脸一绺被汗濡湿的发勾到耳后,“好了,出了身的汗,还不快去洗洗换身干净衣裳。”

颜倾天下 风烟错莫雨垂垂

我的身体是被自己糟蹋下来,若是肯一心求好,却是好得也快。加以悉心调养,慢慢地有些胃口,每日晨起时服用一盏冰糖雪梨羹,日间进食些软糯的粥,也能好好地起来走动了,只是性子愈发清冷孤寂。

翌日,闲暇无事,正看到玉笙领着一名四十余的妇人进来,我看她服饰不是寻常宫女,倒像是宫中的女官之流,只见她一袭湖绿官装,对襟和袖口上遍绣着金水绿卷须花,下面系着同色细褶裙。头上梳着低平的盘髻,鬓角簪着数枝银质六叶宫花。眼角面庞已有了风霜的痕迹,鬓发微白,皮肤松弛,但是整个人精神很好,举止间透着清爽利落,令人一眼看去有几分好感。

她向我行了礼,按规矩应该垂首退到边上,主子不问话就不准抬头。而她一双清明的眸子却是直抑制不住激动地看着我。

我看了她一眼,像是先前就见过,觉得有几分熟悉。一旁的玉笙喜道:“小姐,她就是文锦阁的湛露姑姑啊。”

“湛露?”我嘴中轻轻重复着两个字,神色微疑地看向玉笙

“小姐,想当年您刚刚进宫来的时候,曾经做过文锦阁的校书女史官,那时您和紫嫣小姐都受了湛露姑姑不少的照拂?”玉笙说道。

我想起来几个月前,我瞒着冰璃宫中人,独自前去文锦阁的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其余的却是没有什么印象。

玉笙见此神情一黯,劝她道;“姑姑见谅,小姐还是不大能想得起以前的事情。”

那名被称作湛露的人却是有些不甘,她上前一步,声音中带着三分热切道:“娘娘,老奴就是湛露,文锦阁中的首领女官,您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玉笙跟我说过,我当年在文锦阁中做过女史,嘉瑞大长公主的诗词文集就是我负责编纂,眼前这位半见衰老的妇人就是湛露么?想我离官多年,一别之后,岁月沧桑,她也应是老了很多

我原先以为湛露此时来,仅是叙旧罢。后来发觉湛露已辞了文锦阁的女史,调来做了冰璃宫中的掌事宫女。虽说女史和宫女俱是宫中之人,但是毕竟有所不同。宫女服侍各宫的主子,有五年一放,或十年一放的说法,但女史却是在宫中秉笔文辞,任命终生。两者供职不同,一般不会互相调动。

我嘴上虽不说,却是明白这定是奕槿的意思。我那时也是白问了玉笙一句,玉笙轻叹口气,消磨半响,只闷声说了句“小姐心里晓得就好”。

我不愿见他,他想到找个旧时的人来劝劝我,真是煞费苦心了,先是凝玉和芳芷,后是紫嫣,现在又想起来我当年尚在皇宫时,与文锦阁昀湛露姑姑甚是交好,又指了她来我宫中服侍。想到凝玉性子纯静,但她讷于言辞,不太会说话。芳芷虽比凝玉来得活络,却是个心里没计较的主儿,将劝慰的话挑得太明了,反而惹得我生厌,察觉出她是得了奕槿的授意。

紫嫣倒是很好,但一到了我这里,整个人就像是中咒似的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少不了要有场痛哭,闹得我心烦意乱。久而久之,奕槿也是不准她再来了。

湛露来了我身边几日,她性情平稳,心思缜密,诸事处理妥当,日常细枝末节,无不思虑得体贴入微,甚得心意。玉笙与她熟稔,在我跟前每每说起湛露,都是敬服的神色,说我当年在宫中,幸好能遇到湛露这样的人。湛露侍奉时极尽恭谨,却也不死板。她知道我心情近来沉郁,时而会说些轻松开怀的话。

她笑着说起当年,那时见到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派了一名及笄之年的小姑娘来,心中好生诧异,想我毕竟太年轻,就算读过几本书,到底没什么见识和阅历。在文锦阁中整理书籍,拂拂灰尘也就罢了。让我编纂大长公主的诗词,怕是难以胜任。谁想得到我虽是女儿之身,腹中所读之书不输于男子,遣词用字清新婉丽,大有当年嘉瑞遗风。

芳芷在旁边软踏上坐着,听了忍不住“呵呵”地笑着;“原来姑姑也这么会以貌取人。”

湛露睨了她一眼,蔼然笑道:“当年五小姐刚进颜家的时候,老奴还见过呢?当初唧唧喳喳的小女孩,如今也出落得这般漂亮水灵,都到可以出阁的年纪了。眼下趁着是在娘娘跟前,若是心中有了中意的人就赶紧跟姐姐说,说不定还能求得皇上赐婚呢,那才是无大的风光和体面。”

芳芷俏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恼的神色,急得站起来跺脚,道:“姑姑为老不尊,芳芷不跟你说话了。”说完就红涨着一张脸跑向内室去了,凝玉见状,低低地喊着一声,瞧她不肯理,朝我点头辞别就动身追了过去。

湛露指尖拈着一柄细长的金掏子,从圆玉小钵挖了一星点深绿的薄荷膏,倒在双刻蟾蜍合抱冰玉炉中,顿觉清冽蘧然的香气潆绕溢出。做完这些事,她跪在长塌前,拿起软槌为我捶腿。

“凝玉似乎不得宠罢。”徐徐拂散开去的薄荷香冲得脑门一阵发凉,我看着那抹纤丽的身影渐渐走远,忽然没来由地说出一句。

湛露还是跪着的姿势,仔细做着手中的活计,她的声音平稳得就像为我捶腿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说道;“静妃的确不受宠,但除她之外,宫中其余嫔妃也没有谁能真正算得上受宠。

“哦。”我低应一声,“她当年似乎是与毓妃她们一同进宫罢。”想起以前昕人说过,轩彰六年时,凝玉是与毓妃林衡初、敏妃梁沛吟三人一道入宫.而这林衡初不是别人,就是紫嫣在林氏族中的侄女。相处多日,我渐渐也看出来了,凝玉虽在宫中,却形如退隐,一味地守着本身,与人无争。而变槿好像也不曾过多留意她,此番若不是念及凝玉与颜家的瓜葛,也不会想起她来。

湛露略略沉吟,道:“说起来慧妃对静妃还有往日的提携之恩,但是慧妃好像对她不大重视,毓妃是慧妃的侄女,性格也有三分像,慧妃对她倒是真的青眼有加。而那敏妃虽也是一力提拔上来的人,到底比不得自家亲眷。”

我记得上回在家宴时像是见过毓妃,她就坐在紫嫣身边,容貌不消说是生得极好,譬如依桃艳梨,媚眼如丝间,不露痕迹地深敛着那一线精明和锋芒,这般娇妩与凌厉并生的情态,与紫嫣当真是如出一辙,不愧就是在她手中调教出来的人。